第十二回 古怪的盗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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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铮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了性命,搂住了两个儿子。马春花站在他的身旁,睁著一双大眼望住胡斐,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灵素也必都是盗伙一路,那知他却和那老者争了起来。

只见胡斐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著烟袋,说道:「好,我跟你实说了罢。神拳无敌马行空是我师弟,师侄的事儿,老人家不能不管。」胡斐此语一出,马春花吃了一惊,心想:「哪里出来了这样一个师伯?我从没听爹爹说过,而且这人年纪比爹爹轻得多,哪能是师伯?」程灵素在一旁见他装腔作势,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见他大敌当前,身在重围,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却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色。那老者将信将疑,哼的一声,说道:「尊驾是马老镖头的师兄?年岁不像啊,我们也没听说马老镖头有什么师兄。」胡斐道:「我门中只管入门先后,不管年纪大小。马行空是什么大人物了,还用得著冒充他师兄么?」

先入师门为尊的规矩,武林中许多门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她的脸色,转头又问胡斐道:「没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抬头向天,说道:「我师弟叫神拳无敌马行空,区区在下便叫歪拳有敌牛耕田。」群盗一听,尽皆大笑。这一句话明显是欺人的假话,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夺了自己的兵刃,才跟他对答了这一阵子话,否则早就出手了。他性子本便躁急,听到「牛耕田」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声,便向胡斐扑来。胡斐勒马一闪,雷震挡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举手一看,却不是雷震挡是什么?物归原主,他本该喜欢,然而这兵刃并非自己夺回,却是对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没瞧清,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众盗齐声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抢回。这姓褚的老者却自知满不是那回事,当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说道:「尊驾插手管这档子事,到底为了什么?」

胡斐道:「老兄倒请先说说,我这两个师侄好好一对夫妻,何以要各位来打抱不平?」那老者说道:「多管闲事,于尊驾无益。我好言相劝,还是各行各路罢!」众盗均感诧异:「褚大哥平日多么霹雳火爆的性儿,今日居然这般沉得住气。」胡斐笑道:「你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多管闲事无益。咱们大伙儿各行各路。请啊,请啊!」那老者退后三步,喝道:「你既不听良言,在下迫得要领教高招。」说著雷震挡一举,护住了胸口。胡斐道:「单打独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乱糟糟的也不大方便。这样吧,我牛耕田一人,斗斗你们三位。」说著提旱烟管向那使长剑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师弟一指。那使剑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却早知胡斐决非易与之辈,一对一的跟他动手,也真没把握,他既自愿向三人挑战,正是求之不得,说道:「聂贤弟,上官师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三个便一齐陪他玩玩。」那姓聂的兀自不愿,说道:「谅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对手?要不,你师兄弟一齐出马,让大伙儿瞻仰瞻仰塞外『雷电交作』的绝技!」群盗轰然叫好。

胡斐摇头道:「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小,见不得大阵仗,可惜啊可惜。」那姓聂的长眉一挑,跃下马来,低声道:「褚大哥请让一步,小弟独自来教训教训这狂徒。」胡斐道:「你要教训我歪拳有敌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儿两话说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输了,你要宰要杀,任凭处置。不过要是小兄弟你有一个失闪,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冷笑道:「那是你痴心妄想。」胡斐笑道:「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小兄弟你竟有个三长两短,七荤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喝道:「谁跟你胡说八道?若我输了,也任凭你老小子处置便是。」

胡斐道:「任凭我老小子处置,那可不敢当,只是请各位宽宏大量,别再来管我师侄小夫妻俩的家务,这个抱不平,咱们就别打了吧!」那姓聂的好不耐烦,长剑一摆,闪起一道寒光,喝道:「便是这样!」胡斐目光横扫众盗,说道:「这位聂家小兄弟的话,作不作准?倘若他输了,你们各位大爷还打不打抱不平?」程灵素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纪,居然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兄弟」,别人为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因而兴师动众的来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横加插手,又不许人家打抱不平,更是匪夷所思。盗众素知那姓聂的剑术精奇,手中那口宝剑更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出手斗这乡下土老儿小胡子,定是有胜无败。众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当作一件极有趣的玩闹,途中多生事端,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纷纷说道:「你小胡子若是赢了一招半式,咱们大伙儿拍屁股便走,这个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胡斐道:「诸位说的是人话,就是这么办,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艺儿行不行。看招!」猛地举起旱烟管,往自己衣领中一插,跃下马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众人听他一声喝:「看招!」又见他举起烟管,都道他要以烟管当作兵器,那知他竟将烟管插在衣领之中,又见他下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狈,旁观的十五个大盗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来。那姓聂的喝道:「你用什么兵刃,亮出来吧!」胡斐道:「黄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里这件家伙倒像个犁耙,借来使使!」说著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挡。那老者见了他也真有些忌惮,倒退两步,怒道:「不借!谅你也不会使!」胡斐右手手掌朝天,始终摆著个乞讨的姿势,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长一搭,那老者举挡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挡竟又已到了胡斐手中。那老者一惊非小,倒窜出一丈开外,脸上肌肉抽搐,如见鬼魅。要知胡斐这路空手夺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远祖飞天狐狸潜心钻研出来的绝技。当年飞天狐狸辅佐闯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凭著这手本领,不知夺过多少英雄好汉手中的兵器,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诡秘无比,「飞天狐狸」那四字外号,一半也是由此而来。

那姓聂壮汉见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剑便往他后心刺来。胡斐斜身闪开,回了一挡,跟著自左侧抢上,雷震挡回掠横刺。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原来胡斐所使的招数,竟是他师父亲授的「六十四路轰天雷震挡法」,一模一样,全无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师弟更是诧异,明明听得胡斐连雷震挡的名字也不识,使出来的挡法,却和师哥全然相同。他二人那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聪明无比,瞧了那姓褚老者与徐铮打斗,早将招数记在心中。何况他所使招数虽然形似,其中用劲和变化的诸般法门,却绝不相干。那姓聂的这时再也不敢轻慢,剑走轻灵,身手甚是便捷。胡斐所用兵刃全不顺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著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门而使,更加多了一层拘束,但见敌人长剑施展开来,寒光闪闪,剑法实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寻思:「这十六人看来都是硬手,倘若一拥而上,我和二妹纵能脱身,徐铮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败了这人,挤兑得他们不能动手,方是上策。」突见对手长剑一沉,知道不妙,待想如何变招,当的一声,雷震挡的一端已被利剑削去。盗众眼见胡斐举止邪门,本来心中均自嘀咕,忽见那姓聂的得利,齐声欢呼。姓聂的精神一振,步步进逼。胡斐从褚姓老者那里学得的几招挡法,堪堪已经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马脚便露,眼见雷震挡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动,回挡斜砸,敌人长剑圈转,当的一声响,另一端也削去了。胡斐叫道:「好,你这般不给褚大爷面子,毁了他成名的兵刃,未免太也不够朋友!」

姓聂的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突然当的又是一响,胡斐竟将半截挡柄砸到他剑锋上去,手中只余下尺来长的一小截,又听他叫道:「会使雷震挡,不使闪电锥,武功也是稀松平常。」说著将一小截挡柄递出,便如破甲锥般使了出来。

姓上官的大盗先听他说闪电锥,不由得一惊,但瞧了他几路锥法,横戳直刺,全不是那一会事,这才放心,大声笑道:「这算那一门子的闪电锥?」胡斐道:「你学的不对,我的才对。」说著连刺急戳。其实他除单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会使,这闪电锥只是装模作样,所厉害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锁拿,当真是「一寸短,一寸险」。那姓聂的手中虽有利剑,竟是阻挡不住,被他攻得连连倒退,猛地里「啊」的一声大叫,两人同时向后跃开。只见胡斐身前晶光闪耀,那口宝剑已到了他的手里。胡斐左膝一跪,从大道旁抓起一块二十来斤的大石,右手持剑,剑尖抵地,剑身横斜,左手高举大石,笑道:「这口宝剑锋利得紧,我来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断,砸不断?」说著作势便要将大石往剑身上砸去。

纵是天下最锋利的利剑,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剑身上,也非一砸即断不可。那姓聂的对这口宝剑爱如性命,见了这般惨状,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叫道:「在下认输便是。」胡斐道:「我瞧这口好剑,未必一砸便断。」说著又将大石一举。那姓聂的叫道:「尊驾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别损伤了宝物。」胡斐心想此人倒是个情种,宁可剑入敌手也不愿剑毁,于是不再嬉笑,双手横捧宝剑,送到他身前,说道:「小弟无礼,多有得罪。」那人大出意外,只道胡斐纵不毁剑,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当世罕见,有此一剑,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谁不爱?当下也伸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多谢!」惶恐之中,掩不住满脸的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道夜长梦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马,向群盗拱手道:「承蒙高抬贵手,兄弟这里谢过。」这句话却说得甚是诚恳。向徐铮和马春花叫道:「走吧!」徐铮夫妇惊魂未定,赶著镖车,纵马便走。胡斐和程灵素在后押队,没再向后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听得群盗低声议论,却不纵马来追。四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始终不见有盗伙追来。徐铮勒住马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却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师伯?」胡斐听他语气中甚有怪责之意,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上这两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胡斐一愕,没想到这个莽撞之人,竟会瞧得出来。程灵素低声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绽。」

胡斐略一点头,凝视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装,却不知是否认出了我是谁。

徐铮见了他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丽,胡斐途中紧紧跟随,早便不怀好意。他被盗党戏弄侮辱了个够,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觉人人是敌,大声喝道:「阁下武艺高强,你要杀我,这便上吧!」说著一弯腰,就从趟子手的腰间拔出单刀,立马横刀,向著胡斐凛然傲视。胡斐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释,忽觉背后马蹄声急,一骑快马狂奔而至。这匹马虽无袁紫衣那白马的神骏,却也是少有的名驹,片刻间便从镖队旁掠过。胡斐一瞥之下,认得马上乘客便是十六盗伙之一。

程灵素道:「咱们走吧,犯不著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岂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这八个字,正触动徐铮的忌讳,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便要纵马上前相拚。马春花急叫:「师哥,你又犯胡涂啦!」徐铮一呆。

程灵素一提马缰,跟著伸马鞭在胡斐的坐骑臀上抽了一鞭,两匹马向北急驰而去。胡斐回头叫道:「马姑娘,可记得商家堡么?」马春花斗然间满脸通红,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怎能不记得?」她心摇神驰,思念往事,但脑海中半分也没出现胡斐的影子。她是在想著另外一个人,那个华贵温雅的公子爷……胡程二人纵马奔出三四里,程灵素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来啦。」胡斐也早已听到来路上马蹄杂沓,共有十余骑之多,说道:「当真动手,咱们寡不敌众,又不知这批人是什么来头。」程灵素道:「我瞧这些人未必便真是强盗。」胡斐点头道:「这中间古怪很多,一时可想不明白。」这时一阵西风吹来,来路上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胡斐惊道:「给追上了。」程灵素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马姑娘决计无碍,他们也不会伤那徐爷的性命,不过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力思索,皱眉道:「我可真是不明白。」忽听得马蹄声响,斜刺往西北角驰去,走的却不是大道,同时隐隐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喝之声。

胡斐驰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纵目遥望,只见两名盗伙各乘快马,手臂中都抱著一个孩子。马春花徒步追赶,头发散乱,似乎在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隔得远了,听不清楚。那两个盗党兵刃一举,忽地分向左右驰开。马春花一呆,两个孩子都是一般的心头之肉,不知该向哪一个追赶才是。胡斐瞧得大怒,心想:「这些盗贼真是无恶不作。」叫道:「二妹,快来!」明知寡不敌众,若是插手,此事实极凶险,但眼见这种不平之事,总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纵马追了上去。但相隔既远,坐骑又没盗伙的马快,待追到马春花身边,两个大盗早已抱著孩子不知去向。只见马春花呆呆站著,却不哭泣。胡斐叫道:「马姑娘别著急,我定当助你夺回孩子。」其实这时「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便是「马姑娘」,脱口而出,全没想到改口。

马春花听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将下去。胡斐忙道:「请勿多礼,徐兄呢?」马春花道:「我追赶孩子,他却给人缠住了。」程灵素驰马奔到胡斐身边,说道:「北面又有敌人。」胡斐向北望去,果见尘土飞扬,又有八九骑奔来。胡斐道:「敌人骑的都是好马,咱们逃不远,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游目四顾,一片空旷,并无藏身之处,只西北角上有一丛小树林。程灵素马鞭一指,道:「去那边。」向马春花道:「上马呀!」马春花道:「多谢姑娘!」跃上马背,坐在她的身后。程灵素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还能瞧出我是女扮男装。」三人两骑,向树林奔去。

只奔出里许,盗党便已发觉,只听得声声唿哨,南边十余骑,北边八九骑,两头围了上来。

胡斐一马当先,抢入树林,见林后共有六七间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给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暂避。奔到屋前,见中间是座较大的石屋,两侧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开石屋的板门,里面一个老妇人卧病在床,见到胡斐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啊,啊」的低叫。

程灵素见那些茅舍一间间都是柴扉紧闭,四壁又无窗孔,看来不是人居之所,踢开板门一望,见屋中堆满了柴草,另一间却堆了许多石头。原来这些屋子是石灰窑贮积石灰石和柴草之处。程灵素取出火折,打著了火,往两侧茅舍上一点,拉著马春花进了石屋,关上了门,又上了门闩。

这几间茅舍离石屋约有三四丈远,柴草著火之后,人在石屋中虽然炽热,但可将敌人挡得一时,同时石屋旁的茅舍尽数烧光,敌人无藏身之处,要进攻便较不易。马春花见她小小年纪,却是当机立断,一见茅舍,毫不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却要待进了石屋之后,想了一会,方始明白她的用意,赞道:「姑娘!你好聪明!」茅舍火头方起,盗众已纷纷驰入树林,马匹见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团团站定。马春花进了石屋,惊魂略定,却悬念儿子落入盗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虽是著名拳师之女,自幼便随父闯荡江湖,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但爱儿遭掳,不由得珠泪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泪,向程灵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识,何以犯险相救?」这一句也真该问,要知这批大盗个个武艺高强,人数又众,便是她父亲神拳无敌马行空亲自遇上了,也决计抵敌不住。这两人无亲无故,竟然将这桩事拉在自己身上,岂不是白白赔了性命?至于胡斐自称「歪拳有敌牛耕田」,她自然知道是戏弄群盗之言。她父亲的武功是祖父所传,并无同门兄弟。程灵素微微一笑,指著胡斐的背,说道:「你不认得他么?他却认得你呢。」胡斐正从石屋窗孔中向外张望,听得程灵素的话,回头一笑,随即转身伸手,从窗孔中接了一枝钢镖、一枝甩手箭进来,抛在地下,说道:「咱们没带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这里南边共是六人。」转到另一边窗孔中张望,说道:「一、二、三……北边七人,可惜东西两面瞧不见。」回头向屋中一望,见屋角砌著一只石灶,心念一动,拿起灶上铁锅,右手握住锅耳,左手拿了锅盖,突然从窗孔中探身出去,向东瞧了一会,又向西瞧了一会。这么一来,他上半身尽已露在敌人暗器的袭击之下,但那铁锅和锅盖便似两面盾牌,护住了左右。只听得叮叮当当、的的笃笃一阵响亮,他缩身进窗,哈哈大笑。只见锅盖上钉著四五件暗器,铁锅中却又抄著五六件,什么铁莲子、袖箭、飞锥、丧门钉等都有。那锅口已缺了一大块,却是给一块飞蝗石打缺了的。胡斐说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没瞧见徐兄和两个孩子,推想起来,尚有二人分身对付徐兄,有两人抱著孩子,对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灵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辈,自然不足为患,可是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挡的是什么来头?」

程灵素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路外门兵器,说道擅使雷震挡、闪电锥的,都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宝剑的这人,剑术明明是浙东的祁家剑。一个是塞北,一个是浙东,嗯,大哥,你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么?」

马春花界面道:「是啊,有的是广东口音,还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东山西的。」程灵素道:「天下决没这么一群盗伙,会合了四面八方的这许多好手,却来抢劫区区九千两银子。」马春花听到「区区九千两银子」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红。飞马镖局开设以来,的确从没承保过这样一枝小镖。胡斐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查明敌人的来意,到底是冲著咱兄妹而来呢,还是冲著马姑娘而来。」他初时见了敌人这般声势,只道定是田归农一路,但盗伙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针对著徐铮、马春花夫妇,显然又与苗人凤、田归农一事无关。马春花道:「那自然是冲著飞马镖局。这位大哥贵姓?请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粘著的胡子,笑道:「马姑娘,你不认得我了么?」马春花望著他那张壮健之中微带稚气的脸,看来年纪甚轻,却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胡斐笑道:「商少爷,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马春花一怔,樱口微张,却无话说。胡斐又道:「阿斐给你吊著,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回,好不好?」当年胡斐在商家堡给商宝震吊打,极是惨酷,马春花瞧得不忍,恳求释放。商宝震对她钟情,虽然恼恨胡斐,却也允其所请,但要握一握她的手为酬,马春花也就答应。虽然其时胡斐已经自脱捆缚,但马春花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存著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这份感激仍是没消减半分。

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今日身处险地,心中反而高兴,因为当年受苦最深之时,曾有一位姑娘出言为他求情,到这时候,自己竟能在这位姑娘危难之际来尽心报答。

马春花听了那两句话,飞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之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著点了点头,但听她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须得救我那两个孩子。」胡斐道:「小弟自当竭力。」略一侧身,道:「这是小弟的结义妹子,程灵素姑娘。」马春花刚叫了一声「程姑娘」,突然砰的一声大响,石屋的板门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顶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门坚厚,门闩粗大,没给撞开。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张去,见四个大盗骑在马上,用绳索拖了一段树干,远远驰来,奔到离门丈许之处,四人同时放手一送,树干便砰的一声,又撞在门上。

胡斐心想:「大门若是给撞开了,盗众一拥而入,那可抵挡不住。」当下手中暗扣一枚丧门钉,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盗纵马远去后回头又来,大声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马不射人。」眼看四骑马奔到三四丈开外,他右手连扬,两枚暗器电射而出,呼呼两响,分别钉入当先两匹马的顶门正中。两匹马叫也没叫一声,立时倒毙。马背上的两名大盗翻滚下鞍。后面两乘马给树干一绊,跟著摔倒。马上乘客纵身跃起,没给压著。旁观的盗众齐声惊呼,奔上察看,只见两枚暗器深入马脑,射入处只余一孔,连箭尾也没留在外面,这一下手劲,当真是罕见罕闻。群盗个个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情,这两件暗器只要打中头胸腹任何一处,哪里还有命在?群盗一愕之下,唿哨连连,退到了十余丈外,直至对方暗器决计打不到的处所,这才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胡斐适才出其不意的忽发暗器,如果对准了人身,群盗中至少也得死伤三四人,局势自可和缓,但胡斐不明对方来历,不愿贸然杀伤人命,以至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况马春花二子落入敌手,徐铮下落不明,双方若能善罢,自是上策。群盗一退,胡斐回过身来,见板门已给撞出了一条大裂缝,心想再撞得两下,便无法阻敌攻入了。

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说怎么办?」胡斐皱眉道:「这些盗伙你一个也不认识么?」马春花摇头道:「不识。」胡斐道:「若说是令尊当年结下的仇家,他们言语之中,对令尊却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为难,因而掳去两个孩子,一来你一个人也不识,二来他们对你并无半句不敬的言语。对徐大哥嘛,他们确是十分无礼,但要和徐大哥过不去,可不用这般兴师动众啊。」马春花道:「不错。盗众之中,不论哪一个,武功都胜过我师哥。只要有一两人出马,便已足够了。」胡斐点头道:「事情的确古怪,但马姑娘也不用太过担心,瞧他们的作为,并无伤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开玩笑似的。」马春花想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话,脸上又是一红。两人在这边商议,程灵素已慰抚了石屋中的老妇,在铁锅中煮起饭来。三人饱餐了一顿,从窗孔中望将出去,但见群盗来去忙碌,不知在干些什么,因被树木挡住了,瞧不清行动。胡斐和程灵素低声谈论了一阵,都觉难以索解。程灵素道:「这事跟义堂镇上的胡大财主可有干连么?」胡斐道:「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他顿了一顿,说道:「与其老是闷在葫芦里,我们还不如现出真面目来,倘若两事有甚干连,我们也好打定主意应付,免得马姑娘的丈夫儿子受这无妄之灾。」程灵素点了点头。胡斐粘上了小胡子,与程灵素两人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群盗见有人出来,怕他们突围,十余乘马四下散开,逼近屋前。胡斐叫道:「各位倘是冲著我姓胡的而来,我胡斐和义妹程灵素便在此处,不须牵连旁人!」说著拍的一声,把烟管一折两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脸上化装尽数抹去。程灵素也摘下了小帽,散开青丝,露出女孩儿家的面目。群盗脸上均现惊异之色,万没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个二十岁未满的少年。群盗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打不定主意。突有一人越众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剑的姓聂大盗。他向胡斐一抱拳,说道:「尊驾还剑之德,在下没齿不忘。我们的事跟两位绝无关联,两位尽管请便,在下在这儿恭送。」说著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来这大盗是连坐骑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马姑娘呢?你们答应了不打这抱不平的。」那姓聂的答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们只邀请马姑娘北上一行,决不敢损伤马姑娘分毫。」胡斐笑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转头叫道:「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马春花走出门来,说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邀我作甚?」盗众中有人笑道:「我兄弟们自然不识马姑娘,可是有人识得你啊。」马春花大声道:「我的孩子呢?快还我孩子来。」那姓聂的道:「两位令郎安好无恙,马姑娘尽可放心。我们出全力保护,尚恐有甚失闪,怎敢惊吓了两位万金之体的小公子?」程灵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这强盗说话越来越客气了。这徐铮左右不过是个镖头,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了?」只见马春花突然红晕满脸,说道:「我不去!快还我孩子来!」也不等群盗回答,径自回进了石屋。

胡斐见马春花行动奇特,疑窦更增,说道:「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浅,不论为了何事,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那姓聂的道:「尊驾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弟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间,另有强援到来。」胡斐心想:「这人所说的人数,和我所猜的一点不错,总算没有骗我。管他强援是谁,我岂能舍马姑娘而去?但二妹却不能平白无端的让她在此送了命。」于是低声道:「二妹,你先骑这马,突围出去,我一人照料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程灵素知他顾念自己,说道:「咱们结拜之时,说的是『有难共当』呢,还是『有难先逃』?」胡斐道:「你和马姑娘从不相识,何必为她犯险?至于我,那可不同。」程灵素的眼光始终没望他一眼,道:「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你难道也是从不相识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会的,赵半山也会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间,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苗人凤也会的),今日又有一位年轻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身旁,一点也不踌躇,只是这么说:「活著,咱们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那姓聂的大盗等了片刻,又说道:「弟兄们决不敢有伤马姑娘半分,对两位却不存顾忌。两位又何必没来由的自处险地?尊驾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紧。咱们后会有期,今日便此别过如何?」胡斐道:「你们放不放马姑娘走?」那姓聂的摇了摇头,还待相劝,群盗中已有许多人呼喝起来:「这小子不识好歹,聂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傻小子,凭你一人,当真有天大的本事么?」

突见白光一闪,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过来。那姓聂的大盗跃起身来一把抓住,却是一柄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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