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古怪的盗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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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道:「尊驾好意,兄弟心领,从此刻起,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说著拉著程灵素的手,翻身进了石屋。但听得背后风声呼呼,好几件暗器射来,他用力一推大门,托托托几声,几件暗器都钉上了门板。群盗大声唿哨,冲近门前。胡斐抢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钢镖,对准攻得最近的大盗掷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杀手,这一镖对准了那大盗肩头。那大盗「啊」的一声,肩头中镖,这人极是凶悍,竟自不退,叫道:「众兄弟,今日连这一个小子也收拾不下,咱们还有脸回去吗?」群盗连声吆喝,四面冲上。只听得东边和西边的石墙上同时发出撞击之声,显然这两面因无窗孔,盗众不怕胡斐发射暗器,正用重物撞击,要破壁而入。胡斐连发暗器,南北两面的盗伙向后退却,东西面的撞击声却丝毫不停。程灵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蜡烛,又将解药分给胡斐、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妇人,叫他们含在嘴里,一待敌人攻入,便点起蜡烛,熏倒敌人。但程灵素的毒药对付少数敌人固然应验如神,敌人大举来攻,对之不免无济于事。预备这枝蜡烛,也只是尽力而为,能多伤得一人便减弱一分敌势,至于是否能冲出重围,实在毫无把握。便在此时,秃的一响,西首的石壁已被攻破一洞,只见群盗害怕胡斐厉害,却无人胆敢孤身钻进,但破洞势将越凿越大,总能一拥而入。胡斐见情势紧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么重物来投掷伤敌。程灵素叫道:「大哥,这东西再妙不过。」说著俯身到那病妇的床边,伸手在地下一按,双手举起,两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来乡人在此烧石灰,石屋中积有不少。胡斐叫道:「妙极!」嗤的一声,扯下长袍的一块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缩身一冲,竟从破孔中钻了出去,闭住眼睛,右手一扬,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钻回石屋。群盗正自计议如何攻入石屋,如何从破孔中冲进而不致为胡斐所伤,那料得到他反客为主,竟从破洞中攻将出来?这一大包石灰四散飞扬,白雾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盗眼中登时沾上,剧痛难当,一齐失声大叫。

胡斐突击成功,一转身,程灵素又递了两个石灰包给他。胡斐道:「好!」从石灶上扳下一块大石,伸左手高高举起,飞身一跃,忽喇喇一声响,屋顶撞破了一个大洞。他二次跃起时从屋顶中钻出,两个石灰包扬处,群盗中又有人失声惊呼。程灵素连包几个石灰包,放在铁锅中递上屋顶,胡斐东南西北一阵抛打,群盗又叫又骂,退入了林中。这一股群盗七八人眼目受伤,一时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个多时辰,群盗不敢过来,胡斐等却也不敢冲杀出去,一失石屋的凭借,那便无法以少抗众。胡斐和程灵素有说有笑,两人同处患难,比往日更增亲密。马春花却有点儿神不守舍,只是低头默默沉思,既不外望敌人,对胡程两人的说话也似听而不闻。

胡斐道:「咱们守到晚间,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脱,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条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敌牛耕田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说著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无关,这撇胡子倒有点舍不得了。」程灵素微微一笑,低声道:「大哥,待会如果走不脱,你救我呢,还是救马姑娘?」

胡斐道:「两个都救。」程灵素道:「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可,你便救谁?」

胡斐微一沉吟,说道:「我救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灵素转过头来,低低叫了声:「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哟,不好!」只见群盗纷纷从林中跃出,手上都拖著树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围掷来,瞧这情势,显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灵素手握著手,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色之中,两人都瞧出处境已是无望。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们领头的人是谁?我有话跟他说。」群盗中站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者,说道:「马姑娘有话,请吩咐小人吧!」马春花道:「我过来跟你说,你可不得拦著我不放。」那老者道:「谁有这么大胆,敢拦住马姑娘了?」马春花脸上一红,低声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再回来。」胡斐忙道:「啊,使不得,强盗贼骨头,怎讲信义?马姑娘你这可不是自投虎口?」马春花道:「困在此处,事情总是不了。两位高义,我终生不忘。」胡斐心想:「她是要将事情一个儿承当,好让我两人不受牵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彻,岂是大丈夫所为?」眼看马春花甚是坚决,已伸手去拔门闩,说道:「那么我陪你去。」马春花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用了。」程灵素实在猜测不透,马春花何以会几次三番的脸红?难道她对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自己也脸红了。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个人来,作为人质。」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话未说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一推大门,猛地冲了出去。群盗齐声大呼。胡斐展开轻功,往斜刺里疾奔。群盗齐声呼叫:「小子要逃命啦!」「石屋里还有人,四下里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诡。」呼喝声中,胡斐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烟般扑到了群盗之中。两名盗伙握刀来拦,胡斐头一低,从两柄大刀下钻了过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岂知那人手脚甚是滑溜,单刀横扫,胡斐迫得举刀一封,竟没拿到。这么稍一耽搁,又有三名大盗扑了上来,两条钢鞭,一条链子枪,登时将胡斐围在垓心。胡斐大声一喝,提刀猛劈,当当当三响过去,两条钢鞭落地,链子枪断为两截,这三刀使的是极刚极猛之力,虽打落了敌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单刀也是刃口卷边,难以再用。盗众见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两旁让开。

那老者喝道:「让我来会会英雄好汉!」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惊:「此人身手沉稳,大是劲敌。」左手一扬,叫道:「照镖!」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钢镖掷来。那知胡斐这一下却是虚招,左足一点,身子忽地飞起,越过两名大盗的头顶,右臂一长,已将一名大盗揪下马来。他抓住了这大盗的脉门,跟著翻身上马,从人丛中硬闯出来。

那马被胡斐一脚踢在肚腹,吃痛不过,向前急窜。盗众呼喝叫骂,有的乘马,有的步行,随后追赶。那马奔出数丈,胡斐只听得脑后风生,一低头,两枚铁锥从头顶飞过,去势奇劲,发锥的实是高手。胡斐在马上转过身来,倒骑鞍上,将那大盗举在胸前,叫道:「发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盗给扣住脉门,全身酸软,动弹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脚反踢马腹,只踢了一脚,那马扑地倒了,原来当他转身之前,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铁锥,穿腹而入。胡斐一纵落地,横持大盗,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群盗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敢一拥而上。群盗枉自有二十余名好手,却给他一人倏来倏去,横冲直撞,不但没伤到他丝毫,反给他擒去一人。群盗相顾气沮,心下固自恼怒,却也不禁暗暗佩服。马春花喝彩道:「好身手,好本事!」缓步出屋,向群盗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群盗见她走近,纷纷下马,让出一条路来。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离石屋二十余丈之处的树林边,这才立定。胡斐和程灵素在窗中遥遥相望,见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说话。程灵素道:「大哥,你说她为什么走得这么远?若有不测,岂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声,他知程灵素如此相问,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果然,程灵素接著就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她和群盗说话,不愿给咱两个听见!」胡斐又是「嗯」的一声。他知道程灵素的猜测不错,可是,那又为什么?

胡斐和程灵素听不到马春花和群盗的说话,但自窗遥望,各人的神情隐约可见。程灵素道:「大哥,这盗魁对马姑娘说话的模样,可恭敬得很哪,竟没半点飞扬嚣张。」胡斐道:「不错,这盗魁很有涵养,确是个劲敌。」程灵素说道:「我瞧不是有涵养,倒像是仆人跟主妇禀报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这一节,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想这事甚为尴尬,不愿亲口说出。程灵素瞧了一会,又道:「马姑娘在摇头,她定是不肯跟那盗魁去。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瞧著胡斐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又回头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她为什么……怎地不说了?」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问了出来,怕你生气。」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这儿同生共死,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程灵素道:「好!马姑娘跟那盗魁说话,为什么不是发恼,却要脸红?这还不奇,为什么连你也要脸红?」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无左证,现下还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决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你信得过我么?」程灵素见他神色恳切,心中很是高兴,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脸红了。旁人的事,我管不著。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识马姑娘之时,是个十三四岁的拖鼻涕小厮。她见我可怜,这才给我求情……」说到这里,抬头出了会神,只见天边晚霞如火烧般红,轻轻说道:「该不该这样,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这时他身后那大盗突然一声低哼,显是穴道被点后酸痛难当。胡斐转身在他「章门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请勿见怪。尊驾高姓大名。」

那大盗浓眉巨眼,身材魁梧,对胡斐怒目而视,大声道:「我学艺不精,给你擒来,要杀要剐,便可动手,多说些什么?」胡斐见他硬气,倒钦服他是条汉子,笑道:「我跟尊驾从没会过,无冤无仇,岂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处处透著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点明?」那大盗厉声道:「你当我汪铁鹗是卑鄙小人么?凭你花言巧语,休想套问得出我半句口供。」程灵素伸了伸舌头,笑道:「你不肯说姓名,这不是说了么?原来是汪铁鹗汪爷,久仰久仰。」汪铁鹗呸的一声,骂道:「黄毛小丫头,你懂得什么?」

程灵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这是个浑人。不过他鹰爪雁行门的前辈武师,跟小妹颇有点交情。周铁鹪、曾铁鸥他们见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难为他。」说著向胡斐眨了眨眼睛。汪铁鹗大是奇怪,道:「你识得我大师兄、二师兄么?」语气登时变了。程灵素道:「怎么不识?我瞧你的鹰爪功和雁行刀都没学得到家。」汪铁鹗道:「是!」低了头颇为惭愧。原来鹰爪雁行门是北方武学中的一个大门派。门中大弟子周铁鹪、二弟子曾铁鸥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灵素曾听师父说起过,知道他门中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鸟」旁,这时听汪铁鹗一报名,又见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于汪铁鹗的武功没学到家,更是不用多说,他武功倘若学得好了,又怎会给胡斐擒来?但汪铁鹗脑筋不怎么灵,听程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程灵素道:「你两位师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我没见他们啊。」其实她并不识得周铁鹪、曾铁鸥,但想这两人威名不小,若在盗群之中,必是领头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个盗首都不使刀,想来周曾二人必不在内。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铁鹗道:「周师哥和曾师哥都留在北京。干这些小事,怎能劳动他两位的大驾?」言下甚有得意之色。程灵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难道这伙盗党竟是从北京来的?我再诓他一诓。」于是轻描淡写的道:「天下掌门人大会不久便要开啦。你们鹰爪雁行门定要在会里大大露一露脸。你总要回北京赶这个热闹吧?」江铁鹗道:「那还用说?差使一办妥,大伙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灵素心中都是一怔:「什么差使?」程灵素道:「贵寨众位当家的受了招安,给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这一猜测可出了岔儿,程灵素只道他们都是盗伙,却在办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铁鹗一对细细的眼睛一翻,说道:「什么招安?你当我们真是盗贼么?」程灵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装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点穿?」

她虽然掩饰得似乎丝毫没露痕迹,但汪铁鹗终于起了疑心,程灵素再用言语相逗,他只是瞪著眼睛,一言不发。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识得这位汪兄的师哥,咱们不便再行留难。汪兄,你请回吧!」汪铁鹗愕然站起。胡斐打开石室的木门,说道:「得罪莫怪,后会有期。」汪铁鹗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不敢跨步。程灵素拉拉胡斐的衣角,连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义妹程灵素,多多拜上周曾两位武师。」说著轻轻往汪铁鹗身后一推,将他推出门外。汪铁鹗大惑不解,仍是迟疑著并不举步,回头一望,却见木门已然关上,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著又倒退几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后发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见石室中始终没有动静,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奔入树林。程灵素道:「大哥,我是信口开河啊,谁识得他的周铁鸡、曾铁鸭了,你怎地信以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这些人决不敢伤害马姑娘。再说,汪铁鹗是个浑人,这些盗伙未必看重他。他们真要对马姑娘有什么留难,也不会顾惜这个浑人。」程灵素赞道:「你想得极是……」话犹未了,窗孔中望见马春花缓步而回,群盗恭恭敬敬的送到林边,不再前行,任她独自回进石屋。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均不开口。马春花道:「他们都称赞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义,实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谦逊了几句,见她呆呆出神,没再接说下文,也不便再问。隔了半晌,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走吧。我的事……你们两位帮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脱险境,我怎能舍你而去?」马春花道:「我在这里没有危险,他们不敢对我怎样。」胡斐心想:「这两句话多怕确是实情,但让她孤身留在这里,怎能安心?」

但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边露出微笑,胡斐和程灵素相顾发怔。石室内外,一片寂静。胡斐拉拉程灵素的衣角,两人走到窗边,向外观望。胡斐低声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低声道:「大仁大义的少年英雄说怎么办,黄毛丫头便也怎么办。」胡斐悄声道:「我疑心著一件事,可是无论如何不便亲口问她,这般僵持下去,终也不是了局。」程灵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说有个姓商的,当年对她颇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聪明。我疑心这伙人都是受商宝震之托而来,因此对马姑娘甚是客气,对她丈夫却不断的讪笑羞辱。」程灵素道:「看来马姑娘对那姓商的还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两人说话之时,没瞧著对方,只是口唇轻轻而动,马春花坐在屋角,不会听到。眼见得晚霞渐淡,天色慢慢黑了下来,突然间西首连声唿哨,有几乘马奔来。程灵素道:「又来了帮手。」胡斐侧耳一听,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过不多时,一个人飞步奔近,后面四骑马成扇形散开著追赶。但马上四人似乎存心戏弄,并没催马,口中吆喝唿哨,始终离前面奔逃之人两三丈远。那人头发散乱,脚步踉跄,显已筋疲力尽。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这里来!」说著打开木门,待要赶出去接应,但为时已然不及,四骑马从旁绕了上来,拦住徐铮的去路。林中盗众也一拥而出。胡斐若是冲出,只怕群盗乘机抢入屋来,程灵素和马春花便要吃亏,只好眼睁睁瞧著徐铮给群盗围住。胡斐纵声叫道:「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纵马追来的四个汉子中一人叫道:「不错,我正要单打独斗,会一会神拳无故的高徒,斗一斗飞马镖局的徐大镖头。」胡斐听这声音好熟,凝目一望,失声叫道:「是商宝震!」程灵素道:「这姓商的果真来了!」但见他身形挺拔,白净面皮,确是比满脸疤痕的徐铮俊雅十倍,又见他从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潇洒利落,心想:「他和马姑娘才算是一对儿,无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平,说甚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究竟是年轻姑娘,忍不住叫道:「马家姊姊,那姓商的来啦!」马春花「嗯」的一声,似乎没懂得程灵素在说些什么。这时群盗已围成了老大一个圈子,遮住了从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灵素道:「大哥,这里瞧不见,咱们上屋顶去。」胡斐道:「好!」两人跃上屋顶,望见徐铮和商宝震怒目相向。商宝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单刀,徐铮却是空手。程灵素道:「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话,只听得商宝震大声道:「徐爷,商某跟你动手,用不著倚多为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这么著你总不吃亏了吧?」说著提刀一掷,竟把手中单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铮掷去。

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说道:「在商家堡中,你对我师妹这般模样,你当我没生眼睛么?你今日空群而来,为的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说。商宝震,你拿刀子吧!」商宝震高声说道:「我便凭一双肉掌,斗你的单刀。众位大哥,如我伤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谁不得相助。」程灵素道:「他为什么这般大声?显是要说给马姑娘听了。他空手斗人家单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还要打动她的心。」胡斐叹了一口气。程灵素道:「大哥,你说马姑娘盼望谁胜?」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道:「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外人,眼下正在为了她拚命,她却躲在屋里理也不理。我说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还在盼望这位商少爷得胜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摇头道:「我不知道。」徐铮见商宝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单刀一横,说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围,今日也不想活著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宝震头顶砍落。商宝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当年在商家堡向他讨教拳脚,只是装腔作势,这数年中跟著八卦门中的师伯师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进。徐铮奔逃了半日,气力衰竭,手中虽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宝震八卦掌击、打、劈、拿之下,不数招便落下风。胡斐皱眉道:「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灵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为助马姑娘而来,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灵素对马春花甚是不满,说道:「马姑娘决无危险,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领你这个情。咱们不如走吧!」胡斐见徐铮的单刀给商宝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时东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著甚是凄惨,说道:「二妹,你说的是,这件事咱们管不了。」

他跃下屋顶,回入石室,说道:「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声。胡斐怒火上冲,便不再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吧!」马春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觉,问道:「你们要走?上哪里去?」胡斐昂然道:「马姑娘,你从前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对徐大哥这般……」

他话未说完,猛听得远处一声惨叫,正是徐铮的声音,跟著商宝震纵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群盗轰然喝彩:「好八卦掌!」马春花一惊,叫道:「师哥!」向外冲出。胡斐恨恨的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灵素见他愤恨难当,柔声安慰道:「这种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管。」胡斐道:「她若是不爱她师哥,又何必和他成亲?」程灵素道:「那定是迫于父亲之命了。」胡斐摇头道:「不,她父亲早烧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约,也可毁了,总胜过落得这般下场。」忽听得人丛中又传出徐铮的一声呻吟,胡斐喜道:「徐大哥没死,瞧瞧去。」说著拉著程灵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挤入盗群之中。说也奇怪,没多久之前,群盗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阵对垒,但这时群盗只注视马春花、商宝震、徐铮三人,对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为意。胡斐低头看徐铮时,只见他胸口一大滩鲜血,气息微弱,显是给商宝震掌力震伤了内脏,转眼便要断气。马春花呆呆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声。

胡斐弯下腰去,俯身在徐铮耳边,低声道:「徐大哥,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给你办去。」徐铮望望妻子,望望商宝震,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没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两个孩子,抚养他们成人。」他和徐铮全无交情,只是眼见他落得这般下场,激于义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徐铮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话,只因气息太微,胡斐听不明白,于是把右耳凑到他的口边,只听他低声道:「孩子……孩子……嫁过来之前……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气呼出,不再吸进,便此气绝。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马姑娘要和他成亲,原来火烧商家堡后,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却不能不嫁。怪不得两个孩子玉雪可爱,与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无话可说,耳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每匹马上坐著一个汉子,每人怀里安安稳稳的各抱一个马春花的孩子。马春花瞧瞧徐铮,又瞧瞧商宝震,说道:「商少爷,我当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宝震道:「刀子还在他手里,我可没占他的便宜。」马春花点点头,从徐铮右手中取下单刀,说道:「这是你家传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见过的。」商宝震微微笑道:「你好记性,多亏你还记得。」马春花道:「我怎么不记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灵素侧目瞧著胡斐,只见他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强忍怒气,却不发作。马春花提著八卦刀,赞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宝震身前。商宝震嘴边含笑,目光中蕴著情意,伸手来接。马春花倒过刀锋,便似要将刀柄递给他,突然间白光一闪,刀头猛地转过,波的一声轻响,刺入了商宝震腰间。商宝震一声大叫,一掌拍出,将马春花击得倒退数步,说道:「你……你……你……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向前一扑,便已毙命。这一下人人出其不意,本来商宝震击死徐铮,马春花为夫报仇,谁都应该料想得到,但马春花对徐铮之死没显示半分伤心,和商宝震一问一答,又似是欢然叙旧,突然间刀光一闪,已是白刃刺敌。群盗一愕之间,尚未叫出声来,胡斐在程灵素背后轻轻一推,拉著马春花的手臂,急速退入了石屋。群盗一阵喧哗,待欲拦阻,已然慢了一步。适才之事实在太过突兀,群盗显然要计议一番,并不立时便向石屋进攻,反而退了开去。胡斐向马春花叹道:「先前我错怪你了,你原不是这样的人。」马春花不答,独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灵素对她自也全然改观,柔声安慰她几句。马春花双目向前直视,嗯也不嗯一声。胡斐向程灵素使个眼色,两人又并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马姑娘为夫报仇,杀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可是这么一来,我更加不懂了。」程灵素也是大惑不解,本来商宝震一到,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但现下许多事情立时又变得十分古怪。马春花竟会亲手将商宝震杀死,是不是她眼见丈夫惨死,突然天良发现?如果群盗确是商宝震邀来,那么他一死之后,盗众定要群相愤激,叫嚣攻来,但群盗除了惊奇之外,何以并无异举?胡斐凝神思索了一会,说道:「二妹,这中间有很多难解之处,咱两人贸然插手,说不定反而害了好人。马姑娘是一定不肯说的了,我去问那盗魁去。」程灵素道:「他怎肯说?」胡斐道:「我去试试!」程灵素道:「千万得小心了!」胡斐道:「理会得。」开了屋门,缓步而出,向盗众走去。群盗见他孤身出来,手中不携兵刃,脸上均有惊异之色。胡斐走到离群盗六七丈远处,站定说道:「在下有一句机密之言,要和贵首领说。」说著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带利器。群盗中一条粗壮汉子喝道:「大伙儿都是好兄弟,有话尽说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领头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难道跟我说句话都不敢么?」那瘦削老人右手摆了摆,说道:「『了不起的人物』这六个字,那可不敢当。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话中称赞胡斐,但满脸是老气横秋之色。胡斐拱手道:「老爷子,请借一步说话。」说著向林中空旷之处走去。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适才马春花手刃商宝震之事,也太令人震惊,他心神兀自未宁,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计,不敢便此跟随过去,但若不去,又未免过于示弱,当下全神戒备,一步步的走近。胡斐抱拳道:「晚辈姓胡名斐,老爷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不答,道:「尊驾有何说话?」胡斐笑道:「没什么。我要跟老爷子讨教几路拳脚。」

那老者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勃然变色,道:「好小子,你骗我过来,便要说这一句话吗?」胡斐笑道:「老爷子且勿动怒,我是想跟你赌一个玩意儿。」

那老者哼的一声,转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动,你也打我不过。」那老者怒道:「你说什么?」胡斐道:「我双脚钉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动,你却可任意走动,咱们这般比比拳脚,你说谁赢谁输?」那老者见他迭献身手,夺雷震挡,擒汪铁鹗,抢剑还剑,接发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说单打独斗,还当真有点胆怯,但听他竟敢大言不惭,说双足不动而和自己相斗,这样的事江湖上可从未听见过。他是河南开封府八极拳的掌门人,人既稳练,武功又高,因此这次同来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为首,心想对方答允双足不动,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这份便宜是稳稳占了,当下并不恼怒,反而高兴,笑道:「小兄弟出了这个新花样来考较老头子,好,这几根老骨头便跟著你熬熬。咱们许不许用暗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会友,用什么暗器?」那老者心想:「我便打他不过,只须退开三步,他脚步不能移动,谅他手臂能有多长?最不济也是个平手。」说了声:「好!」胡斐道:「晚辈与老爷子素不相识,这次多管闲事,实是胡闹。晚辈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我和义妹两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护著马姑娘,此事终是不了。我们倘若恃众强攻,势必多伤人命,如伤著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还是善罢为妙。」于是说道:「是啊!这事原本跟旁人绝不相干。马姑娘此后富贵荣华,直上青云,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她喜欢。」胡斐搔了搔后脑,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爷子倘若任让一招,晚辈要请老爷子说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说道:「好,便是这样。」见胡斐双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岳峙渊□,沉稳无比,不禁心中一动:「说不定还真输与他了。」说道:「咱们话说明在先,我若输了,只好对你说,但你决不能跟第二人说起。」胡斐道:「我义妹可须跟她明言。」那老者心想:「干柴烈火好煮饭,干兄干妹好做亲。你们干兄干妹,何等亲密?就算口中答应了不说,也岂有不说之理?」便道:「第三人可决计不能说了。」胡斐道:「好!便是这样。我又怎知准能赢得你老人家?」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挥掌劈出,右拳成钩,正是八极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顺手一带,觉他这一掌力道甚厚,说道:「老爷子好掌力!」

群盗见两人拉开架子动手,纷纷赶了过来,但见两人脸上各带微笑,当下站定了观斗。那八极拳的八极乃是「翻手、揲腕、寸恳、抖展」,共分「搂、打、腾、封、踢、蹬、扫、挂」八式,讲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开来,但见他翻手之灵、揲腕之巧、寸恳之精、抖展之速,的是名家高手的风范。群盗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极拳扬威大河南北,成名三十余载,果有真才实学,绝非浪得虚声。只见那老者一步三环、三步九转、十二连环、大式变小式,小式变中盘,「骑马式」、「鱼鳞式」、「弓步式」、「磨膝式」,在胡斐身旁腾挪跳跃,拳脚越来越快。

胡斐却只是一味稳守,见式化式,果然双足没移动分毫。斗到分际,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时渐趋滞涩,似有一股粘力阻在他拳掌之间,心中暗叫:「不好!」待要后跃退开,对方不能追击,便算是没有输赢,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时左手成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轻揉。那老者大惊,运劲一挣没能挣脱,便知自己右臂非断不可,心中正自冰凉,胡斐突然松手跃开,脚步一个踉跄,说道:「老爷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对方非但饶他一臂不断,还故意脚步踉跄,装得打成平手,使自己不致在众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实是恩德非浅,于是过去携了胡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们到这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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