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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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话音刚落,偏偏炭盆里连著爆了好几个炭花儿,连著噼啪几声,倒像是惊著了人一般。

如懿心头一惊,声气倒还缓和,「出了什么事?好好说话。」

阿箬撇撇嘴道:「三宝越来越没样子了,咋咋呼呼的,话也说不清楚。要是慧贵妃出事,我先去放俩鞭炮偷乐子,要是海常在,那也不打紧,慢慢说呗。」

如懿蹙了蹙眉头,「要是慧贵妃,三宝会这么不分轻重么?」

三宝擦了擦额头的汗,马上道:「是海常在出了事儿。两个时辰前慧贵妃宫里闹起来,说贵妃用的红箩炭用完了。可今儿才月半,按理是不会用完的。贵妃怕冷,又不肯用次些的黑炭,一时受了冷,结果发了寒症。」

如懿颇为意外,「寒症?著太医看了么?」

「请了太医了。这事也罢了,但贵妃身边的茉心盘算这用了红箩炭的数目不对,便留心查问宫里。结果在海常在房里倒出来的炭灰里发现了不妥。那黑炭的炭灰是黑的。红箩炭的炭灰是灰白的,所以茉心就闹了起来,指著海常在房里偷盗了贵妃所用的红箩炭。」

如懿盯著三宝,肃然问:「本宫记得当初命你悄悄送炭的时候就吩咐过。贵人以下是不能用红箩炭的,未免麻烦。你可是老老实实每次只送黑炭的?」

三宝忙磕了个头道:「是是是,小主的远见,奴才一次都不敢误了。」

如懿心中著紧,越发担心起海兰来,「那就好。别的本宫不敢说,海兰不是那种僭越的人,她必不敢偷的。阿箬,替我更衣,咱们就去看看。」

如懿霍地站起来,阿箬急得拉住了如懿的袖口,「小主不能去!」她虎著脸,向三宝喝道,「咸福宫就是一滩浑水,贵妃的位份又比小主高,小主哪里能管得上!咱们不去,要去也是该皇后去的事儿!」

如懿静静神,即刻问:「皇后呢?」

三宝向养心殿努了努嘴儿,「今晚皇上翻的是皇后娘娘的牌子。这个时候,皇后娘娘怕在养心殿歇下了。」

如懿倒抽一口冷气,「皇上忙了这么多天的政务,眼下又是皇后侍寝,谁敢去打扰!」她只觉得掌心湿湿的冒起一股寒意,「可要不惊动皇后,宫中贵妃的位份最高,这件事怕是要淹下去了。」

阿箬急忙劝道:「咸福宫出了事情,小主巴巴儿地赶去,即便是到了门口,也帮不上什么呀!」

三宝焦惶惶道:「可是奴才听到消息的时候,说海常在马上要给上刑了,要再不去,若出了什么事……」

如懿大吃一惊,「上刑?上什么刑?」

「杖刑!」三宝见如懿一时没反应过来,忙解释道:「不是用板子责打大腿。而是脱了鞋子,用棍子责打脚心,那可比打在腿上痛多了。」

如懿失声道:「打脚心?」

三宝点头道:「可不是?咱们当奴才的谁不知道,打在腿上只是肉疼,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可脚多细嫩啊,几下下去,那都是伤身的。」

如懿定一定神,「除了皇后和贵妃,宫中便是我位份最高,我若不去,海兰要是被上了刑,还不知道要被伤成什么样子?事不宜迟,阿箬,快替我更衣。三宝,去传轿。」

阿箬待要再劝,看如懿著急之下不失决绝,只好答应著去了。

外头下著搓絮似的小雪。如懿坐在暖轿里,抬轿的太监们走得又稳又急,只闻得靴底与石砖摩擦的轻响,飞也似的往咸福宫方向去。

如懿捧著手炉,平时觉得暖暖的,此刻捧在手里,却仿如灼心一般,烫得刺手。她不时地打起帘子往外张望,三宝一路小跑跟著,喘著气道:「小主别急。延禧宫和咸福宫本就隔得远,咱们已经很快了。」

如懿无奈地垂下帘子,正焦心著,却听得三宝在外道:「到了,到了!」

夜来的咸福宫灯火通明,如懿扶著阿箬的手下了暖轿,快步走进院中。只听得太监尖著嗓子通报,「娴妃娘娘到——」

尖细的尾音尚自袅袅飘在空中,如懿人已经到了廊下。只见咸福宫正殿的镂花朱漆填金大门豁然洞开,廊下自台阶左右两列站满了满宫的宫人,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望著廊下一个跪著的宫装女子。

慧贵妃穿著一身锦茜色彩绣花鸟纹对襟长衣,肩上披著一件大镶大滚的紫貂风领玄狐大氅①,人坐在正殿中央的牡丹团刻檀木椅上,旁边七八个暖炉和炭盆众星拱月似的烘著,如懿才一靠近正殿,便觉得暖洋如春,真个人都舒展了过来。可慧贵妃的脸色并不好看,她本是小巧细弱的柳叶身段,大约为著动怒,又过了病气,底下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镶狸毛长裙絮絮掠动著,漾起水样的波纹。她照常淡扫娥眉、敷染胭脂,可病中的一张脸雪白雪白的,显得上好的玫瑰丝胭脂也一缕缕地浮在面上,吃不住似的。如懿见她面色不善,忙欠身请安道:「给贵妃娘娘请安,贵妃万福金安。」

慧贵妃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只冷笑道:「自皇上分封六宫之后娴妃就未曾踏足过咸福宫,怎么今儿什么风连你也惊动了,深夜还闯进本宫宫里来?」

如懿见她左右的太阳穴上都贴了两块乌沉沉的膏药,额上一抹深紫色水獭皮嵌珍珠抹额勒著,真当是憔悴得我见犹怜。

如懿忙低著头道:「听闻贵妃娘娘发了寒症,所以漏夜过来探视。」

慧贵妃扬了扬唇角,「本宫有什么可值得娴妃你劳心的,倒是咸福宫里闹了贼,娴妃你的耳报神快,就紧赶著来看热闹了。」

如懿越发低首,「臣妾不敢。」

身后的海兰嘤嘤低呼一声,「贵妃娘娘,嫔妾……嫔妾不是贼!」

慧贵妃陡地敛起笑容,森冷道:「还敢狡辩,人赃俱获了还要嘴硬。双喜,再给本宫狠狠地打!」

如懿方才匆匆进殿,不敢细看海兰。此刻回头,只见海兰被强行剥去了鞋袜跪在廊下冰冷的石砖上,近台阶的砖边结了薄薄的碎冰,一望便生寒意。一双青缎绣喜鹊登梅花盆底鞋被随意抛掷在阶下的雪中,渐渐被落下的小雪浸湿了小半,如她的主人一般全无尊严。

如懿留神去看她的脚,冻得通红的赤足之上有著细密的血珠沁出。海兰见如懿注目,羞愧地极力想缩著足把它藏到裙底下去,茉心一言不发,立刻用手撩起她的裙角,冷冷道:「常在不好好招供,也不老实受刑,别怪奴婢不留情面,掀起您的裙角来。在奴才们面前露足已经够丢脸了,要再让人看见您的小腿,这种丢了脸面的事就是您自作自受了。」

海兰大惊,极力低著头以散落的发丝遮蔽自己因羞愧和愤怒而紫涨的面庞,她忍著痛分辩,「贵妃娘娘恕罪,嫔妾真的没有偷盗娘娘的红箩炭啊!」

如懿忙赔笑道:「贵妃娘娘发了寒症,脸色不太好。病中原不宜动气,不知娘娘到底为什么责罚海常在,而且要动用杖刑责打海常在双足?」

慧贵妃转过脸微微咳嗽了几声,彩玥和彩珠忙上前递茶的递茶,捶肩的捶肩。茉心清了清嗓子道:「海常在偷盗贵妃娘娘所用的红箩炭,犯上僭越,以致娘娘缺了炭火寒症发作,损伤凤体。这样的罪过,还不够受杖刑的么!」

如懿连忙道:「海常在向来安分守己,而且贵人以下是不许用红箩炭的,海常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怎还会如此?」

茉心鄙夷道:「那就要问海常在自己了。奴婢在海常在屋里倒出的炭灰里发现了红箩炭烧过的灰白色炭灰。而且海常在几个奴才那里也问过了,伺候海常在的宫女香云已经招了,是海常在指使她去偷盗的红箩炭。」

如懿看著跪在阶下战战兢兢的香云,起身走到她跟前,「香云,茉心说的是真的么?」

香云脸色煞白,「方才奴婢已经招了,海常在指使奴婢偷盗红箩炭,一是不服气贵妃娘娘用著好东西,二是嫉妒贵妃娘娘得宠于皇上,想害贵妃罢了。」她拼命磕了两个头,乞求道:「贵妃娘娘恕罪,奴婢已经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海兰忍著疼,别过头看著香云道:「香云,你跟了我两三年,我自问待你并不薄……」

香云并不畏惧,迎著海兰的目光,定定道:「小主,不管您待我如何,这种昧著良心的事奴婢是再也不敢了。奴婢也劝您一句,人赃并获,您还是认了吧。」

「有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香云,本宫也不会责罚你。但知错不改,还死不承认,那就要好好责罚了。」慧贵妃不觉微微作色,冷笑道,「这宫里头谁不知道本宫畏寒体弱,是最禁不得冷的。海常在用心这样恶毒!双喜,给本宫再打!」

随著慧贵妃话音利落而下,双喜已经取过一旁的荆棍,道一声「得罪小主」,立刻便要打下去。如懿仔细看去,才发觉那并不是寻常的棍子,而是选取粗大的荆条,未剥皮,也未去刺。两指粗的荆棍上利刺突起,沾了鲜红的血点。想来海兰足上的血珠,便是由此物造成。

双喜二话不说,举起棍子便向著海兰脚心狠狠猛击数下,海兰惨叫一声,几乎没晕倒在地,足上鲜血淋漓,简直惨不忍睹。如懿既惊且忧,她虽知道足心受痛远胜于他处,但看海兰如此吃痛,亦知道不好。情急之下,她只得伸臂拦下双喜手中的荆棍,喝道:「慢著!」

海兰痛得伏在地上,慧贵妃优雅地扬起细长的眼眸,唤道:「茉心——」

如懿赶忙上前扶住了海兰,茉心嗤笑道:「娴妃娘娘来了没关心我们娘娘几句,倒先忙著帮扶海常在,这可真是是非不分了。何况方才海常在受了几下棍子没事,现在怎么弱不禁风了,可不是看人来了,就这般乔张做致么。」

海兰瘫倒在如懿怀里,满脸湿腻腻的冷汗粘住了头发,狼狈之中仍喃喃道:「娴妃姐姐,嫔妾……我,没有偷。真的……」她话未说完,人便痛晕了过去。

如懿心疼地抱著海兰,用裙摆遮住她的双足,心中揪痛不已,只得强忍著怒气道:「贵妃娘娘以炭灰和香云的供词便认定海兰偷窃红箩炭逼害娘娘。可娘娘细想,今儿是腊月二十,娘娘的红箩炭是内务府按著每月的份例给的,每日十五斤,一个月便是四百五十斤。海兰若是真的全偷去了害得娘娘无红箩炭可用,那至少也得偷了十天的份额,一共一百五十斤红箩炭。她的宫室就那么点大,能查到哪里去?娘娘一查便知。」

慧贵妃微微变色,朝著茉心扬了扬脸。茉心从如懿怀中一把抢过海兰,顺手端过廊下搁著接檐下冰水的铜盆,哗一声兜头兜脸全泼在了海兰身上。如懿惊怒交加,喝道:「茉心,你做什么?」

茉心笑吟吟道:「海常在痛得晕过去了,不拿水泼醒,怎么问她剩下的红箩炭藏在哪儿啊!」

如懿怒视著她道:「这么冷的天气,你拿冷水泼她,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茉心见海兰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笑道:「只要海常在醒了,一切都好说。您看,这不奏效了么?」

如懿连忙取下绢子替她擦拭,阿箬站在一旁也吓呆了,忙不迭取下绢子和如懿一起擦拭。慧贵妃双眼微眯,抬了抬下巴,茉心即刻会意,转身从廊下蓄水的大缸里舀了一盆,不管不顾一泼,将如懿浇得如落汤鸡一般。如懿只觉得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冰水浇透了,从骨子缝里直透出寒意来,兼著院中廊下冷风灌入,立时间像被堆在了冰雪中,冷得全身发颤。

茉心「哎呀」一声,忙道:「娴妃娘娘,真是对不住。谁让您离海常在这么近呢?奴婢原以为一盆水下去不能让海常在醒过来,所以加了一盆。这可怎么好……」

慧贵妃微微坐直身子,曼声道:「茉心,你也太不当心了。」她努一努樱唇,「彩珠,彩玥,还不搬几个炭盆过去,替娴妃和海常在暖一暖。」

彩玥和彩珠答应著,却只拣了几个快熄了的炭盆搁在如懿与海兰身边,那火光微弱,实在是无济于事。

如懿死死地握著拳头,以指尖触进手掌的疼痛,提醒著自己要忍耐,将海兰紧紧拥住,希望以彼此的体温来温暖些许。天寒地冻的时节里,浑身湿透的彻骨寒意逼上身来,除了忍耐,还有什么办法?贵妃与妃位不过差了一个位次,地位却是千里之别。晞月,她是正当宠的贵妃。自己呢,不过是一个久未见君面的妃子罢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忍耐著,只盼能救出海兰,拉扯她一把。

如懿垂首,冰冷刺骨的水珠滑过她一样冰冷而麻木的面孔,她只觉得头越来越重,声音也有点缥缈:「贵妃娘娘,海常在已经受过责罚,现下全身也湿透了。能否容许我带她去换一身衣裳?否则这样冻下去,她的身子也吃不消的。」

慧贵妃轻咳几声,慵然看著手上的鎏金镶珐琅护甲,微微含了一抹舒展的笑意。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金光闪烁的护甲一点,尖锐而冷清:「方才娴妃有句话说得很好,一百五十斤的红箩炭呢,一下子也烧不完,保不准是藏在哪儿了。既然这样,不能不仔细搜一搜。」她曼声唤道,「双喜!」

双喜答应著凑了上前:「奴才在。」

慧贵妃慵懒道:「去海常在那几间屋子里好好搜一搜,连著海常在的寝殿,仔仔细细,哪儿也别放过。好好查查那些红箩炭放在了哪里,也好叫她们死心。」

如懿听她死死咬著「她们」二字,知道是不得好过了。这一搜也不知要搜到什么时候,自己和海兰冻在这儿,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懿听她死死咬著「她们」二字,知道是不得好过了。这一搜也不知要搜到什么时候,自己和海兰冻在这儿,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海兰本已幽幽醒转,听得这句话,不禁失色,哭求道:「娘娘要搜查是不错,可嫔妾的寝殿也要搜么?嫔妾……」

如懿矍然变色,怒意浮上眉间,只得强压了怒火道:「贵妃的意思是要搜宫?那不是半点脸面也不给海常在留了!此事若传出去,海常在还如何在后宫立足呢?」

茉心笑滋滋,伸手向海兰身上,作势就要翻开她湿答答的袍子,道:「不仅是海常在的寝殿,哪怕是海常在身上,奴婢也不能不瞧一瞧。」

海兰见她伸手过来,又气又怒,却也不敢反抗,只得拼命缩向如懿怀中。如懿忍无可忍,一手护住海兰,劈面一个耳光打在茉心脸上,怒道:「放肆!小主身上岂是你能乱碰的!」

茉心挨了重重一掌,一时也被打蒙了。她是晞月身边第一得意的侍女,又是侍奉多年的,自认为十分得脸,连晞月的一句重话都未受过,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她还尚未从那一巴掌里醒转过来,慧贵妃已经按捺不住,从座椅上霍然站起,三寸长的护甲敲在手炉上叮然作响,在静夜里听来与她的嗓音一般尖锐而令人不适。

慧贵妃厉声道:「来人,给本宫搜检珂里叶特氏的寝殿,箱笼衣物,一律不许放过!娴妃深夜咆哮咸福宫,给本宫跪在院中思过。没本宫的吩咐,不许起身。」

海兰脸色惨然,望一眼如懿,终于伏下身叩头哭泣道:「贵妃娘娘,都是嫔妾的错。嫔妾不是有心偷盗的。」

如懿紧紧攥住她的手,决绝摇头:「没有做下的事,不许乱认!」

海兰满脸是泪,冒在她冰凉的面庞上泛起雪白的热气:「娴妃姐姐,我已经连累了你,不能再害得你浑身湿透了跪在雪地里……」

她凄楚的哭声在落著簌簌细雪的夜里听来格外凄凉。如懿无助地搂著她,感受到身后巨大的拖力要将自己拽到廊下去。阿箬急惶的哭声响在耳边,是在对贵妃哭求:「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奴婢求求你,哪怕是要跪,也让我们小主先换身衣裳。她会冻坏的呀,贵妃娘娘!」

慧贵妃站在殿内居高临下看著众人,眼神冻得如檐下能刺穿人心肺的冰凌一般。海兰伏在地上,像一只卑微的蝼蚁,慧贵妃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茉心,给本宫扒开珂里叶特氏的外裳,一寸一寸仔细地搜查,不许她藏匿了半分!」

茉心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恨恨地咬了咬牙,伸手就上去拉扯。海兰护著自己的衣襟,拼命挣扎著,无助的哭声悲戚地飘在夜空中,像一缕没著落的孤魂一般,又被绵绵的雪子掩埋了下去。

注释:

①大氅:披用的外衣,又称「披风」。无袖、颈部系带,披在肩上用以防风御寒。短者曾称帔,长者又称斗篷,斗篷一般连帽。披风多为一片式结构,多为北方人和儿童在冬季穿用。后也泛指斗篷。中国古代有虚设两袖的长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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