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结

所属书籍:长相思

颛顼睁开眼睛时,看到窗外烟霞萦绕,繁花似锦。他恍恍惚惚,只觉景致似熟悉似陌生,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直到听到玄鸟清鸣,才想起这不就是承恩宫吗?原来自己在武神山。

不知不觉,已是看了二百多年的景致,可很多次,他依旧会以为自己还在朝云峰,以为睁开眼睛,看到的应该是火红的凤凰花,听见的是鸾鸟鸣唱。

颛顼轻叹了口气,他竟然已经漂泊异乡二百多年,归乡的路还很漫长,不止何时才能再见到朝云峰上的凤凰花,更不知道呢个和他一样喜欢凤凰花的女孩究竟流落何处,小夭,她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也许因为心底深处太想回到轩辕山,也太想找到小夭,他昨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他找到了小夭,小夭陪著他离开了武神山,回到他心心念念的轩辕山,可是他却舍弃了轩辕山,选择了神农山,小夭帮著他一步步登上了帝位,他还统一了整个大荒,但是,他好像弄丢了小夭??????

真是一个噩梦?难怪他觉得十分疲惫,根本不想起来。

潇潇进来,恭敬地行礼:「陛下,王后在外面守了三日三夜,刚被侍女劝去休息了。」

颛顼惊得猛的坐起:「你叫我什么?」

「陛下」

颛顼扶著额头,眉头紧蹙:「我是陛下?我什么时候是陛下了?王后是??????」

「原高辛国的王姬高辛念。」

就如堤坝崩溃,纷乱的记忆想失控的江水一般全涌入了脑海——

瑶池上,小夭一身绿衣,对他怯怯而笑;武神山上,小夭一袭华美的玄鸟桃花长袍,对他微微而笑;朝云殿内,小夭坐在秋千架上,含笑看著他;倕梁府邸前,小夭用身体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紫金宫内,小夭握著他的手说,不管你做什么,我只要你活著;泽州城内,小夭弯弓搭箭,两人心意相通,相视而笑;小月顶上,小夭双眸冰冷,射出利箭;凤凰林内,小夭伏在他怀里,渐渐没有了气息??????

颛顼分不清究竟是头疼还是心疼,只是觉得疼痛难忍,惨叫一声,抱著头,软到在了榻上。

潇潇忙扶住了颛顼,大叫:「鄞!」

鄞进来,查看了一下颛顼的身体,摇摇头,对著潇潇笔画手势,潇潇一句句读出,方便颛顼听到:「陛下的身体没有事,只是解毒后的后遗症,记忆会有点混乱,等陛下将一切都理顺时,头疼自然就会消失。」

颛顼强撑著坐起。急促地说:「小夭??????小夭??????」

鄞要打手势,被潇潇狠狠盯了一眼,鄞收回了手,潇潇说:「小姐没死。」

颛顼伏下身子,双手掩住了脸,身体簌簌轻颤,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莫名声音,似哭又似笑,鄞和潇潇第一次见到颛顼如此失态,跪在榻边,低垂著头,一动不敢动。

半响后,颛顼抬起头,呻吟沙哑的问:「为什么我还活著?」

鄞用手语回答:毒药分量不够,以小夭精湛的毒术,不可能因为疏忽犯错,应该是小夭本就没有打算要陛下的命,她配制的毒药虽然阴毒,却曾给我讲过解毒的办法,陛下中毒的药量,只要在六个时辰内找到陛下,就能先用药保住陛下的性命,在二十四个时辰内用归墟水眼中的活水清洗五脏六腑,就能完全解去毒。

颛顼喃喃道:「小夭,你终究是狠不下心杀我??????」他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突然反映过来,急问道:「小夭给我的毒药分量不够,那她呢?」他每吃一朵凤凰花,小夭也陪他吃了一朵,可小夭从刚进凤凰林时,就开始吃凤凰花了。

鄞回答:小夭给自己下的毒药,是必死的分量。

颛顼猛地站了起来,鄞快速地打了个手势,颛顼却无法理解:「什么叫没有死,却也没有活?」

颛顼对潇潇说:「小夭在哪里?我要见她。」

「陛下??????」

「我说,我要见她。」

「是!」

归墟海上的水晶洞内,漂浮著一枚白色的海贝,海贝上遍布血咒,小夭无声无息地躺在咒文中央,充沛的水灵灵气汇聚在她身周,就好似蓝色的轻烟在萦绕流动,让她显得极不真实。颛顼伸出手,想确定她依旧在,却怕破坏了阵法,又缩回了手,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

潇潇说:「小姐给自己下的毒分量很重,我们找到陛下时,小姐气息已绝,可鄞发现小姐仍然有极其微弱的心跳,我们就带著陛下和小姐一起赶来了归墟,鄞知道如何救陛下,却不知道该如何保住小姐的命,后来是王后拿来了这枚遍布血咒的海贝,她说把小姐放在里面,也许有用,鄞观察了几天,发现这枚海贝的确有用,一直维持著小姐的心跳,鄞想找到用海贝设置阵法的人,可王后说,这枚海贝在武神山的藏宝库里很多年了,她是无意中发现的。」

颛顼问鄞:」小夭能想来吗?」

鄞打手势:按照小夭给自己下的毒,必死无疑。可不知是她的身体对毒药有一定的抵抗,还是别有原因,反正从气息来说,小夭已死,但古怪的是,心却未死,照这个样子,小夭很有可能会永远的沉睡下去,我无法救醒小夭,不过,也许有两个人能做到。

「谁?」

鄞回答:一位是玉山王母,听闻她精通阵法,也许能参透海贝上的阵法,救醒小夭;一位是上一次小夭重伤,我判定小夭已死,却救了小夭的人。

颛顼说:「准备云辇,我们立即去玉山。」

潇潇和鄞对视一眼,都明白劝诫的话说了也绝对没用,却仍然都说道:「陛下刚刚醒来,身体虚弱,实在不宜赶路,不妨休息一天再走。」

颛顼凝视著小夭,面无表情地说:「半个时辰后,出发!」

潇潇躬身行礼:「是!」

昼夜兼程,颛顼一行人赶到了玉山,颛顼命暗卫报上名号,希望能见王母,

不一会儿,一个身著黑色衣袍的男子匆匆而来,长著一双风流多情的狐狸眼,一开口说话,声音难以言喻的悦耳动听,几乎令所有人的疲惫一扫而空,獙君道:「我和烈阳正商量著去一趟神农山接小夭,没想到你倒来了,颛顼,哦,该叫陛下了!玉山不问世事,虽然听闻陛下统一了大荒,可总有几分不真实,小夭跟你一块儿来了么?」

颛顼想笑一笑,但在阿獙面前,实在撑不住面具了,他疲惫的说:「小夭也来了,但……她生病了,我来玉山就是想请王母看看她。」

獙君看向侍卫抬著的白色海贝,神情一肃,说道:「跟我来.」

他边走边对颛顼低声说:」上一次,你和小夭来时,王母就说过,她的寿命不过一两百年了,这几年,王母已经很虚弱,记忆时常混乱,又是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会忘记,我和烈阳寸步不离。前几日,王母清醒时,和我们商量下一任的王母,我们都知道王母只怕就要走了,所以我和烈阳商量著要去接小夭,让小夭送王母最后一程。「

颛顼神情黯然,生老病死,本事人生常态,可看著自己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却总会有难以难说的荒凉感。

獙君道:」这会儿王母正好清醒著,先让她看看小夭。」

王母身形枯瘦,精神到还好,听完颛顼的来意,命烈阳去打开海贝。

白色的海贝缓缓打开,静静躺在里面的小夭,就如同一枚珍藏在贝壳里的珍珠,王母检查完小夭的身体,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贝壳上的血咒,竟然是以命续命的阵法,真不知道颛顼从哪里弄来的这奇珍,王母挥手把海贝合拢,对烈阳吩咐:「把海贝扔到瑶池中去。」

颛顼大惊,挡住了烈阳:「王母!」

王母罕见的笑了笑,温和地说:「我再胡涂,也不会当著陛下的面杀了陛下的人,何况小夭是我抚养了七十年的孩子!」

颛顼松了口气,说道:「就是活人沉到瑶池底,时间长了,都受不了,小夭现在很虚弱……」

「我不知道这些年小夭究竟有何奇遇,她的身体……」王母想到颛顼完全不知情,不知是小夭不愿意告诉他,还是小夭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哪种原因,她都不该多言,王母把话头打住了,「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肯定小夭的身体并不怕水,小夭气息已绝,如果不是因为这枚罕见的海贝,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把她沉到瑶池中,对她只会有好处。」

颛顼不再挡著烈阳,却自己搬起了海贝,向著瑶池走去,王母盯著颛顼,看他紧张痛楚的样子,心内微动。

颛顼按照王母的指点,把海贝沉入了瑶池。

王母半开玩笑半试探的说:「烈阳那里有一枚鱼丹,陛下实在不放心,可以下去看一看。」

「好!」颛顼竟然一口同意,接过鱼丹,就跳进瑶池,潜入了水底。

岸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大半个时辰后,颛顼才浮出水面,跃到王母身前,恳切的说:「请王母救醒小夭。」

王母说:「我没有办法唤醒她,我只能判断出,小夭目前这个样子不会死。也许睡个二三十年自然就醒了。也许二三百年,也许更久。」

獙君和烈阳本来很担心小夭,可听到小夭迟早会醒,两人都放下心来,他们住在玉山,年年岁岁都一样,是不是还要闭关修炼几十年,感觉一二百年不过是眨眼,可对颛顼而言,却完全不一样,一二百年是无数世事纷扰,无数悲欢离合,甚至是一生。颛顼刚清醒就连夜奔波,此时听到小夭有可能几百年都醒不来,竟然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稳,潇潇忙扶住她。

王母突然一言不发的离开了,烈阳化成白色的琅鸟,跟了上去。

獙君对颛顼说:「王母又开始犯胡涂了,我先带你们去休息,不过,玉山古训,不留男子,最多只能住三夜,三日后,陛下必须离开。」

潇潇不满的问:「那你和烈阳呢?」

獙君眨了眨眼睛,狐狸眼内尽是促狭:「我们不是男人,我是狐,烈阳是鸟。」

潇潇的脸不禁泛红,匆匆移开了视线。

颛顼对獙君说:「你给我的随从安排个地方住,我在瑶池边休息就好了。」

獙君愣了一愣,说道:「玉山四季温暖如春,睡在室外完全可以,距小夭不远处就有一个亭子,放一张桃木榻,铺上被褥,再垂个纱帐,尽可休息。」

深夜,颛顼吃吃未睡,一直坐在亭内,凝视著瑶池,突然,他含著鱼丹,跃入了瑶池,去水底看小夭。

扇形的白色海贝张开,边角翻卷,犹如一朵朵海浪,在明珠的映照下,小夭就好像躺在白色的海浪上休憩,她的面容沉静安详,唇角微微上翘,似乎做著一个美梦。

颛顼凝视著她,难以做决定,他可以去找相柳,很有可能相柳能唤醒小夭,他也不是答应不起相柳的条件,大不了就是让共工的军队多存活几十年,但他想唤醒小夭,真的是为了小夭好吗?

一路行来,身边一直有小夭的陪伴,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坚定的守在他身后,他想唤醒她,不过是自私地奢望著她能依旧陪伴在他身边,可是,如果小夭真的醒来了,会愿意陪在他身边吗?

他杀了璟!

在死前,他平生第一次忏悔道歉:」我错了!「不仅因为小夭,还因为他亏欠了璟,小夭亲口说:「我原谅你!」但是,她的原谅是建立在两人生死相隔之上,她无法为璟报仇,所以选择了死亡,以最决然的方式离开他。

颛顼很清楚,就算小夭醒来了,她也绝不会再留在他身边,与其让小夭在痛苦中清醒,不如就让她安静的睡吧。

漫长的时光,会将花般的少女变成枯槁的老妇,会将意气飞扬的少年变作枯骨,会将沧海变成桑田,会将平淡经历变作刻骨铭心,也会将刻骨铭心变作过往回忆。

颛顼轻轻的吻了小夭一下,在心里默默说:希望你睡醒后,能将一切淡忘,不管你睡多久,我都会等,一直等到你愿意和我重新开始!一百年,一千年,我都会等著!

三日后,颛顼向王母告别,实际上是对烈阳和獙君说:「小夭就暂时麻烦你们照顾了,等我在神农山选好灵气充裕的湖泊后,就来接小夭。」

回到神农山,颛顼先去叩见黄帝。

自从颛顼登基为帝后,黄帝第一次大发雷霆,他怒问颛顼:「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对整个天下意味著什么?如果你压根儿不在乎,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当年我不是没给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他想尽一切办法,防备著小夭去杀颛顼,可没想到颛顼竟然派暗卫消除了他设置的多有障碍,把自己送到了小夭面前。

颛顼跪在黄帝面前,说:「我很清楚我对天下意味著社么。」

黄帝几乎怒吼:「既然清楚,为什么明知道小夭想杀你,还去见小夭?」

颛顼沉默,满面哀伤,一瞬后,他说:「自始至终,我一直觉得小夭不会为了璟杀我,在她心中,我比璟更重要!」

黄帝气极,指著颛顼,手都在抖:「你……你……你竟然在赌!拿自己的命去赌你和璟究竟谁在小夭心中更重要!」

颛顼微微一笑:「事实证明小夭不会杀我。」

黄帝说:「可她也没有选择你,她宁可杀了自己,也不愿在你身边。」

颛顼紧抿著嘴,面无表情。

黄帝深吸了几口气,克制著怒气说:「最后一次,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颛顼唇角弯起,一个苦涩无比的笑,他看著黄帝,轻声说:「世间只得一个小夭,爷爷,你就是想让我有第二次,也不可能了!」

人族常说「儿女情」,黄帝现在是真正理解了,本来对颛顼满腔愤怒,可看到颛顼这个样子,又觉得无限辛酸,他无力的长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颛顼给黄帝磕了三个头,起身坐下。

黄帝说:「给白帝写封信,小夭拜托白帝教左耳一门手艺,让左耳能养活自己和媳妇,白帝担心小夭有事,来信问我,如果不是他一旦离开轩辕山就会引起轩辕大波,他肯定已经直接跑来了,你自己去向白帝解释一切把!」

颛顼说:「我会给师父一个解释。」

黄帝说:「在赤水海天的帮助下,赤水氏的新族长是选出来了,危机暂时化解,但是你不要忘记赤水海天想要什么。」

「赤水海天想要共工和相柳的命,为孙子丰隆报仇,我原来的计划是徐徐剿杀共工的军队,以来可以避免和中原氏族起冲突,二来也不想牺牲太多,但丰隆意外死亡,徐徐剿杀的策略只会让赤水氏和神农氏不满,觉得我不在乎丰隆的死,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决定,我要倾举国之力,尽快击溃共工的军队,用他们的性命祭奠丰隆。」

黄帝满意的点了下头,只要不牵扯到小夭,颛顼行事从不会出差错。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暮云闭合。

玉山之上,千里桃花,蔚然盛开,与夕阳的流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一只白羽金冠雕穿过漫天烟霞,疾驰而来,白衣白发的相柳立在白雕上,衣袂飘扬,宛若天人。

一袭黑衣的獙君站在桃花林内,静静等候,相柳看到他,从雕背上跃下,随著纷纷扬扬飘落的桃花瓣,轻轻落在了獙君面前。

相柳对獙君翩翩行礼,说道:「我来看望王母,义父命我叩谢王母上次赠他的蟠桃酒,义父喝过后,旧疾缓和了很多,」

獙君说:「王母这会神志不清,认不出你,不如你休息一晚,明日早上再见王母。」

相柳显然清楚王母的病情,并未意外,彬彬有礼的说:「听凭獙君安排。」

「依旧住原来地方吗?」

「照旧」

獙君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相柳欠欠身子:「有劳了!」

两人并肩而行,待到了相柳的住处,獙君并未离去,而是取出珍藏的蟠桃酒,和相柳喝起了酒。

王母和炎帝曾是结拜兄妹,所以对共工有几分照拂,但玉山独立于红尘之外,不问世事,王母虽常命人送些灵药灵草给共工,却从不过问共工的其他事。

相柳多次往返玉山,和獙君是君子交,每次相逢,两人总是几坛好酒,月下花间对酌,谈的是美食佳景,风物地志,兴起时,也会抚琴弄箫,唱和一番,却从不谈世间事。

獙君的声音天生魅惑,迷人心智,连烈阳都不敢听他的歌,化为人形后,獙君只偶然唱过一次歌,却弄得玉山大乱,自那以后,獙君就再未唱歌。相柳却没有畏惧,听獙君声音异常悦耳,主动邀獙君唱歌。

獙君说:「我是獙獙妖,歌声会迷人心智。」

相柳笑言:「我是九头妖,想要九颗头都被迷惑,很难!如果真被你迷惑了,也是难得的经历,我所做所为,并无休于示人处。」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坦荡不羁,獙君和相柳倒有几分默契,只不过,一个是出世之人。万物不萦胸怀,一个是人世之人,万事缠身不得自由,所以君子交淡如水。

几斤中天,獙君才醉醺醺的离去。

四下无人时。合目而憩的相柳睁开了眼睛,眼泪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他出了屋子,犹如一道风,迅疾的掠向瑶池。

一轮满月,悬挂在黛色的天空,清辉静静洒下,瑶池上水波荡漾,银光点点,相柳犹如一条鱼儿无声无息的没入瑶池,波光乍开,人影已逝,只几圈涟漪缓缓荡开。

相柳在水下的速度很快,不过一息,他已经看到了白色的海贝。

海贝外,有烈阳和獙君设置的阵法,相柳未敢轻举妄动,仔细看了一遍阵法,不得不感叹,难怪没有人敢轻视玉山,这阵法短时间内他也破不了,想要接近小夭,只能硬闯,可一旦硬闯,势必会惊动烈阳和獙君,相柳想了想,在烈阳和獙君的阵法之外,又设置了一个阵法,如此仓促布置的阵法,肯定挡不住烈阳和獙君,但至少能拖延他们一段时间。

待布置停当,相柳进入了保护小夭的阵法中,为了争取时间,只能全力硬闯,等他打开海贝,抱出小夭时,獙君和烈阳也赶到了瑶池,却被相柳设置的阵法挡在了外面。

獙君恳切的说道:「相柳,请不要伤害他,否则我和烈阳必取你性命。」

相柳顾不上说话,召唤五色鱼筑起屏障,密密麻麻的五色鱼首尾相交,重迭环绕在一起,犹如一个五彩的圆球,将他和小夭包裹在其间。外面轰隆声不绝于耳,是阵法在承受烈阳和獙君的攻击,里面却是一方安静的小天地,只有小夭和他。

相柳搂著小夭,盘腿坐在白色的海贝上,咬破舌尖,将心头精血喂给小夭,情人蛊同命连心,只要一息尚存,精血交融,生机自会延续。

相柳设置的阵法被破,烈阳和獙君闯了进来,烈阳怒气冲冲,一拳击下,五色鱼铸成的五彩圆球散开,密密麻麻的五色鱼惊慌的逃逸,看上去就好似无数道色彩绚丽的流光在相柳和小夭身边飞舞,十分诡异美丽。

烈阳知道小夭体质特异,看到相柳和小夭的样子,以为相柳是在吸取小夭的灵气练什么妖功,气得怒吼一声,一掌打向相柳的后背。

正是唤醒小夭的紧要关头,相柳不敢动,只能硬受,幸亏獙君心细,看出不对,出手护了一下。

「你干什么?」烈阳对著獙君怒吼,还想再次击杀相柳。

獙君拉住烈阳,传音道:「他好像是不是在害小夭,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

烈阳是受虞渊和汤谷之力修炼成的琅鸟妖,耳目比灵力高深的神族都灵敏,他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像獙君说的一样,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烈阳嘀咕:「古古怪怪!反正不是个好东西!」却不敢再乱动,反倒守在水面上,为相柳护法。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相柳抱著小夭徐徐浮出水面,对烈阳和獙君说:「谢二位相助。」

烈阳伸出手,冷冷的说:「把小夭还给我们。」

相柳低头看著小夭,未言未动,任由烈阳吧小夭从他怀里抱走。

虽然已经感觉到小夭气息正常,但獙君还是握住小夭的手腕,用灵力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体。果然,一切都已正常,其实,小夭现在就可以醒来,不过相柳似乎想让她沉睡,特意给她施加了一个法术,封住了她的心神。

獙君对烈阳说:「你送小夭回屋休息,她应该明日就会醒来。」

烈阳刚要走,相柳说:「且慢!」

烈阳斜眼看向相柳:「你和黑帝之间的纷争和小夭无关,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小夭身上,我和阿獙就先去杀了共工,再杀了你!」

相柳知道烈阳的脾性,丝毫没有动怒,只是看著獙君,平静的说:「请留下小夭,我有话和你单独说。」

獙君想了想,把小夭从烈阳怀里抱了过来,烈阳鼻子里不屑的冷哼,却未再多言,化作琅鸟飞走了。

獙君随手折下了一枝桃花,把桃花变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将小夭轻轻地放到桃花舟上。

相柳静看著獙君的一举一动,皎洁的月色下,他整个人纤尘不染,如冰雪雕成。

獙君安置好小夭后,才看向相柳,她指了指美丽的白色海贝,温和的说:「看到这枚海贝,连王母都惊叹设阵人的心思,我特意问过颛顼的随从,他们说是高辛王宫的珍藏,今夜我才明白这应该出自你手,否则你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救醒了小夭,只是——我不明白五神山上的王后为何会帮你隐瞒此事?」

相柳说:「很多年前,阿念曾承诺为我做一件事,我请她用这枚海贝去保住小夭的命,但不能让黑帝和小夭知道,她是个聪明姑娘,不但遵守了诺言,还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该立即忘记!」

獙君叹道:「白帝不但教出了几个好徒弟,还抚养了个好女儿。」

相柳说:「我听小夭说,她曾在玉山学艺七十年,看得出来,你们是真关心她,不只是因为黑帝的拜托。」

獙君坦然的说:「人生悲欢,世间风云,我和烈阳都已看尽,若说红尘中还有什么牵念,唯有小夭。」

「此话何解?」

獙君道:「我出生时,母亲就死了。我被蚩尤无意中捡到,送到了玉山,小夭的娘养大了我。烈阳还是一只琅鸟时,被蚩尤捉来送给小夭的娘亲,帮他们送信。」

「原来如此。」

獙君眯著狐狸眼,问道:「听说你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

相柳笑了笑说:「比蚩尤还好点。」

獙君沉默的盯了一眼相柳,问道:「小夭和你之间……只是普通朋友?」

相柳唇角一挑,扬眉笑起来,看著桃花舟上的小夭,说道:「小夭心心念念的人是涂山璟。」

獙君松了口气:「那就好。」

相柳自嘲的说:「没想到我的名声,连蚩尤收养的妖怪都会嫌弃。」

獙君摇摇头,「不,我没有嫌弃你,相反,我很敬重你!你心如琉璃剔透,连我的歌声都不能迷惑你,名利权势更不可能迷惑你。」獙君凝视著相柳,眼神十分复杂,看的好像是相柳,又好像不是相柳,「不是你不好,只是??????」獙君长叹一声,「即使涂山璟已经死了,我依旧庆幸小夭选择的是他。」

相柳笑笑。对獙君的话全未在意:「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獙君道:「只要我能做到,必尽全力。」君子交,淡如水,可君子诺,重千金。

「我要了结一些我和小夭之间的未了之事,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请你只是看著。」

獙君一口应道:「好!」

相柳招了下手,小小的狌狌镜从小夭怀中飞出,落在了相柳手中,他凝视著狌狌镜,迟迟没有动作。

獙君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候,没有丝毫不耐。

相柳笑了笑,对獙君说:「这是狌狌镜,里面记忆了一点陈年旧事,也不知道小夭有没有消除,」他伸手抚过,狌狌镜被开启,一圈圈涟漪荡开,镜子里浮现出了相柳的样子。

在清水镇的简陋小屋内,相柳因为受了伤,不能动,小夭逮住机会,终于报了长期被欺压的仇。她用灶膛里拿出的黑炭在相柳脸上画了七只眼睛,加上本来的两只眼睛,恰好是九只眼睛,嘲讽他是个九头怪。

当时,小夭应该是一手拿著狌狌镜,所以只能看到小夭的另一只手,她戳著相柳的脸颊,用十分讨打的声音说:「看一看,不过别生气哦,岔了气可不好。」

相柳睁开了眼睛,眼神比刀刃还锋利,小夭却一边不怕死的在相柳脸上指指戳戳,一边用著那讨打的声音说:「一个,两个,三个??????共九个。」

小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在相柳的脸上蹂躏,画出脑袋,九只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小夭嬉皮笑脸地说:「我还是想象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

相柳铁青著脸,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著小夭,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要吃了你。」

九命相柳的狠话在大荒内绝对很有分量,能令听者丧胆,可惜他此时脸上满是黑炭,实在杀伤力大减。

……

相柳看到这里,无声的笑了起来,他无父无母,从一出生就在为生存挣扎,从没有过嬉戏玩闹,成年后,恶名在外,也从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小夭是第一个敢戏弄他,却又对他没有丝毫恶意的人。

相柳凝视著他满脸黑炭的样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唤出了第二段记忆——为了替颛顼解蛊。小夭和他达成了交易,他带小夭远五神山,给自己种蛊,解完蛊后,他们被五神山的侍卫发现,为了躲避追兵,他带著小夭潜入了海底。

辽阔的海底,有五彩斑斓的贝壳,有色彩鲜艳的小鱼,有芬芬苍苍的大草原,有长得像花朵一样美丽的动物,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海草??????相柳白衣白发,自如随意的在水里游著,白色的头发在身后飘舞,小夭随在他身旁,好奇的东张西望著。

也许因为小夭第一次领略到大海的神秘多姿,也许因为一切太过奇诡美丽,她竟然趁著相柳没有注意,用狌狌镜偷偷记忆下了一段画面,当时,她应该一直跟在相柳的身侧,所以画面里的他一直都是侧脸,直到最后,他扭头看向她,恰好面朝镜子。

小夭肯定是害怕被他发现,立即收起了镜子,相柳的正面将露未露,眼神将睇未睇,一切戛然为止。

……

相柳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发现狌狌镜里的这段画面是,他的意外和震惊,没有想到小夭会偷偷记忆他,更没有想到一向警觉的他竟然会一无所知。可以说,那一刻他心神彻底放松,小夭完全有机会杀了他。

相柳凝视著镜中的自己,轻轻叹息了一声,陪小妖去五神山,好像就在昨日,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手捏法决,想要毁掉狌狌镜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满面惊诧:「这是小夭珍藏的记忆,你不能??????」

相柳静静的看著獙君,獙君想起之前的承诺,慢慢的松开了手。

相柳催动灵力,镜子里的画面倒退著一点点消息,就如看著时光倒流,一切都好像要回到最初相逢时,可谁都知道,绝不可能!

相柳面无表情的看著镜子,獙君却眼中尽是不忍。

知道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部被毁掉,相柳才微微一笑,把镜子原样放回了小夭的怀里,就好像他从未动过。

相柳坐到桃花舟旁,凝视著沉睡的小夭,轻声说:「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情人蛊同命连心,的确无法可解!当年我能帮颛顼解蛊,只因为颛顼并非心甘情愿种蛊,你根本没有真正把蛊给他种上,我却是心甘情愿,真正让你种了蛊!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蛊,我一直告诉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确没有骗你,我是真解不了蛊!」

相柳拿起了小夭的手,以指为刀,在两人的手掌上横七竖八的划出了一行咒语,血肉横飞,深可见白骨。「我虽然解不了蛊,却可以杀了他。」相柳唇角含笑,仅仅握住了小夭的手,双掌合拢,血肉交融,再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肉,「不过,你可别怪我骗你,是你没有用!」

相柳开始吟唱蛊咒。

随著吟唱,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的蓝色的荧光出现,就像有无数流萤在绕著他们两人飞舞,夜空下,瑶池上,漫天流萤,映入水中,水上的实,水下的影,实影相映,真假混杂,让人只觉天上水下都是流光,美如幻境。

相柳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冰雪凝成的锋利匕首,他把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獙君几乎失声惊呼,忙强自忍住。

相柳拔出了匕首,鲜血从心口喷涌而出,所有荧光好似嗜血的小虫,争先恐后的附著到他的心口,一点点消失不见,就好似钻进了他的身体中。

很久后,所有荧光都消失了,相柳面色惨白,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拿出灵药,却不是给自己疗伤,而是撒在了小夭的手上,她的伤口迅速愈合,完好得再看不出一丝痕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相柳微笑著,对小夭说:「你的蛊,解了!从今往后,你和我再无一丝关系!」

相柳轻轻地把桃花舟推到了獙君面前:「明日清晨,她就会苏醒。」

獙君完全明白了,小夭和相柳种了同命连心的情人蛊,所以相柳能救小夭,等小夭生机恢复,相柳又为小夭解了蛊。其实,他并不是解了蛊,而是用命诱杀了蛊,这种同归于尽的解蛊方法,也只有九命相柳能用。

獙君拿出随身携带的玉山灵药:「需要我帮你治疗吗?」

相柳笑说:「谢了,不过这些药对我没用!」

獙君不安的问:「你的伤……我能为你做什么?」

相柳淡淡道:「不必如此,你应该明白,面对轩辕大军,多一命少一命,无所谓!」

獙君黯然。

相柳说:「你倒的确能帮我做一件事。」

獙君立即说:「好!」

「如果日后有人问起小夭体内的蛊,你就随便撒个谎!」相柳笑了笑,好似云淡风轻的说:「小夭曾说,此生此世永不想再见我,今夜之后,我和她再无关系,我也永不想再见到她!」

獙君怔怔的看著相柳,一会后,一字字道:「我会请王母帮忙,就说蛊是王母解的,你放心,今日之事,除天地之外,就你我知道,我永不会让小夭知道!绝不会辜负你的安排!」

相柳苍白著脸,捂著心口,笑著欠了欠身子,獙君无言以对,只能郑重的回了一大礼,表明他一定坚守承诺,决不失言。

相柳看看天色,东边的天已经有了微微的亮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告辞了。」

獙君早已跳脱红尘,超然物外,此时竟有几分不舍:「听闻最近战事非常吃紧,你这次来玉山只是为了救小夭?」玉山虽然不理外界纷争,但最近颛顼举全国之力攻打共工,共工军队危在旦夕,獙君还是知道一点。

相柳笑道:「不过是忙中偷闲,出来玩一趟而已!」说完,他对獙君笑抱抱拳,跃上了雕背,刚要离开,又突然想起什么,挥挥衣袖,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舞而下。

雪花落在白色的海贝上,海贝快速的消融,上面的血咒也都渐渐变回了血。不一会儿,海贝和血都融入了瑶池,随著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这一次,所有关于他的痕迹都被彻底消除了,就如美丽的雪,虽然真实的存在过,也曾耀眼夺目,可当太阳升起,一切都会消失,变得了无痕迹。

相柳最后看了一眼小夭,驱策白雕,迎著初升的朝阳,向著东方飞去。

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他去如疾风,白衣飞扬,身姿轩昂,宛若天人,獙君想说「珍重」,可一句简单的送别语竟然重如山岳,根本说不出口,这一别,也许就是碧水洗血,青山埋骨,永无重逢时,不知为何,獙君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他眼中含泪,用激越悲凉的歌声为相柳送别:

哦也罗依呦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呦

请将我的心掏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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