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舞者_镜双城

地上那一轮追杀已经结束。

「射穿心脏,当场死亡!」

抓住被烧得长短参差的头发,从燃烧著的废墟里拖起尸体,确认了被追击者的身份,沧流帝国战士看了一下被劲弩贯穿的左胸,松了口气,有任务结束的轻松。然而,在翻过尸体、拉起双手查看的时候,所有人脸色唰的一变——

没有戒指!这个女子的手上,没有他们要找的戒指!

又弄错了么?大家面面相觑,颓然松开手来,让尸体沉重的落回废墟里。

「怎么了?还不拿下戒指、回去交差?」头顶风隼上的副将铁川还不知底下的情况,在掠低的刹那探出头来,厉喝,「杵在那里干什么?!天都要黑了!」

「副将……」地上搜索的队长抬起头来,脸色难看地回答,「弄错了,不是这个女人!」

「什么?!一群笨猪!」铁川脸色大变,探出头看著地下一群颓丧的战士,破口大骂,「那么多人还找不到一个女人!你们还算是沧流帝国最强的征天战士么?知道回去等著你们的是什么吗?还不快给我继续——」

声音未完,风隼掠低的去势已尽,重新拉起,将副将骂声带走。

「奶奶的,自己坐在上面,就知道对我们吆五喝六!」队长脸憋得通红,松开了抓著的头发,用力将尸体往地上砸去,「兄弟们,给我再细细往周围搜一遍!」

「是!」大家重新打起精神,准备继续。然而就在那个刹间队长愣了一下,低头,看著自己刚抓过尸体头发的手——手心里居然沾染了奇异的黑色,有奇异的味道。

脂水?队长心里一震,转头看向那个被射穿心口的人。

就在这个刹那,队伍里忽然起了骚动——无论天上还是地下,所有人都惊呼著,往天空中看去:「银翼!银翼!少将的风隼银翼!出事了!」

队长顺著所有人目光看去,脸色忽然因为震惊而抽搐——

薄暮中,披著如血夕阳返回的、居然是云焕少将的座架银翼!而此刻,银色大鸟失去了无数次战斗中的英姿,折翼而返。勉强保持著平衡,去势却已衰竭,跌跌撞撞地向著这一边飞来,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轰然坠落。坠落的刹那,风隼的底舱打开,一个身影如同跳丸般跃出,挟著一个人连续点足,逃离。

「那个鲛人、潇?!」看到了风隼上逃脱出来的居然不是少将,所有沧流帝国战士眼里都有震惊的光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第一个反应却是相同的——莫非,是少将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最终被这个没有服用傀儡虫的鲛人搭档背叛?!

所有人的手都按上了剑,扇形展开,将那个从风隼上跳落的鲛人少女围在中间。

「少将已经找到皇天!」巨大的机械轰然落下,在狂风和飞扬的尘土中,潇抱著被束缚住手脚的那笙落地,几个点足跳开危险区域,向征天军团奔来,「少将吩咐,立刻带著这个女子返回伽蓝城!她手上带著的就是皇天!」

一边大喊,她一边已经奔近,鲛人的力量有限,短短一段路的狂奔已经让她气息平匍。

所有征天军团战士都愣了一下。奔来的蓝发女子因为筋疲力尽而跪地,双臂托起了昏迷不醒的少女——那个少女的手指上,如帝国绝密通缉令中描述的银色蓝宝石戒指奕奕生辉。

「哦,少将呢?」队长的手还是不曾从剑柄上放下,看著奔来的鲛人少女,问。

潇将那笙交给身边的沧流帝国战士,按著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喘息:「少将、少将他……刚和西京交手,夺来了这个女子……可是又遇到了一个、一个奇怪的人……居然赤手就撕裂了风隼!少将下去迎战……让我、让我带著皇天返回……」

「赤手撕裂风隼?!」所有人齐刷刷变色,面面相觑——虽然无法置信这样的事情,但是看到折翼落地的风隼、那右翼的确是被强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生生撕裂!

「大家快去救援少将!」头顶风隼再次掠低,铁川副将探出头,看到了坠毁的银翼,大喝挥手,「时间不早,把抓到的戴著皇天的人送回风隼上,由我先行带回!」

不由分说,长索荡下来,卷起了由战士挟著的那笙,提了上去。

「他妈的,抢功的时候他倒下手得快!」地上队长嘀咕了一句,终究无法违抗副将的命令,手一挥,带领大家转身,「兄弟们,咱们快去少将那里看看!看他妈的是哪个怪物、居然能空手撕裂风隼?咱们一起撕了他!」

「是!」手下战士轰然回应,齐齐转身。

「等一下,我也一起去!」潇喘息方定,站起身来,「我带你们去找少将!」

「……」所有沧流帝国战士都愣了愣,看著这个显然也已经筋疲力尽的鲛人少女——这个没有服用傀儡虫的鲛人,倒是比那些傀儡更死心塌地?许久,队长审视了她一番,点头:「那么快就跟上吧!」

转过身的刹那,队长抓抓头发,有些纳闷地恨恨骂:「该死的,云焕那家伙难道有比傀儡虫更厉害的药?要不然怎么这个鲛人怎么会这样死心塌地?」

放下手,忽然觉得手心粘粘的,他低头,看到了糊在手心的黑色——方才抓著那个逃跑女人尸体头发的时候,被沾染在手里的黑色液体。

「咦,到底怎么回事?」一边走,一边将手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下,猛然色变,「是脂水?难道……难道那个人的头发是……」

微微一惊,队长回头看著废墟中那具躺著的尸体,那边的火已经灭了,黯淡一片。

方才那个从火中冲出的女子、动作居然超乎他们意料的迅捷,似乎并不是普通人。害的他们一路急追,好容易才在街尾借著风隼的半空截击拦住了那人。围追堵截之下,那个人最终还是力竭战死。

但是,被一击射穿左胸后,却没有在她身上发现所要寻找的那个戒指——很显然,这个人是为了保护那个真正皇天的携带者,而不顾生死地冲出来引开他们的!

面对著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还能毫不畏惧地作出如此扑火般的举动?一念及此,连身经百战、斩首无数的队长都不由暗自点头——那样置生死于度外的举动,猛然间让这个军人记起了二十年前、他还做为一名普通士兵时参加过的平叛征战。那种拼命的架势。可和当年那些复国军一模一样呢……

「难道又是鲛人?如果那样可要再往胸口的中间补一剑才行。」喃喃自语了一句,然而毕竟事情紧急,他不再管那个人,转身。

「啪」,长索卷起,松开,重重地把那笙扔到了风隼上。

那样剧烈的震动,终于让她稍微回复了一点意识。心口还是那样剧烈地疼痛著,她张开口,想问自己此刻在哪里——然而一开口,鲜血从嘴里涌出,混合著内脏的碎片。

「啧啧,一定是少将下的手,」看到少女这般情状,风隼上的沧流帝国战士冷笑,用靴子踢踢那笙,「你们看、外面一点伤都看不出来,可内脏已经破裂了——除了少将的光剑、哪个能做到?」

「就是,我都想不出还有谁比少将更厉害……讲武堂出科的第一啊!据说他的剑技比飞廉少将都厉害!」旁边有另一个战士满脸敬慕,忽然间愣了一下,「对了,赤手撕裂风隼……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能做到那样、简直就不是人了。」旁边一个人嗤笑,摇头。

「得了,别吵了!」副将铁川听得属下不住口地夸奖云焕,陡然有些不耐,喝止,「老三,替我把皇天戒指从她手上褪下——把这个女的扔下去吧,带著还费事!」

「是!」属下领命,其中一个被称为老三的战士上来翻过那笙被捆住的身子,一边喃喃自语,「奶奶的,总算是找到了……老实说,最后杀了那个逃出来女人的时候、发现她手上没戒指,我还以为我们这次会空手返回呢。」

「哪里,有少将在、哪次完不成任务?」旁边的同伴上来帮忙,将不停挣扎的那笙按住,「不过说起来……最后那个女人是这丫头的同党吧?看样子是为了引开我们才故意跑出来的。很美啊,如果不是黑发,简直就像个鲛人了。」

同党?同党?……他们是在说、是在说炎汐?

那笙不停地咳嗽,吐出血沫,一直到感觉肺开始呼吸,才能思考。然而听到旁边那些军人的对话,她的血忽然一下子冲到了脑里,全身难以控制地发抖。

「嘿嘿,是啊,」老三一边拉起那笙被捆住的手腕,掰开她手指,想去褪下那个戒指,一边喃喃,「看到劲弩射穿她心脏的时候、老子还叫了声可惜——不过二十几岁,和我家娅儿还是差不多年纪吧。」

炎汐?射穿心脏?那笙刚睁开的眼睛陡然凝滞了,直直瞪著。

她现在是在哪里?风隼上?难道、难道那个醉鬼大叔西京也死了?所以她才会最后落到了沧流帝国的手里?汀死了……炎汐死了,西京也死了?!

她睁大眼睛,用力地呼吸,吐出血沫,吸入冰冷的空气,直直瞪著前面那些逼近的沧流帝国战士,看到银黑两色军服上佩戴著的「九翼」表记——那是代表十巫直接率领的、云荒大地上最尊贵和强大的军队:征天军团的九支军队。

那个瞬间,她脑子无法思考。那些人低下身、试图褪去她手上的戒指。而皇天仿佛生根般地在那笙指间不动,随著对方的用力反而更加深地勒入她手指,几乎要勒断——在那些军人粗暴的动作下,仿佛电光凝聚、蓝宝石发出了微光。

「副将,褪不下来。」用力半日,丝毫不见松动,战士满头大汗,回禀。

「奶奶的,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笨猪!」铁川气不打一处来,大喝,「反正这个丫头也要杀,你们费什么事、就不能直接砍下她手指来?」

「哦,是、是……」那个战士抹了一下汗,回答,然而低头看著那笙无辜瞪大的眼睛,忍不住皱了皱眉,转开头来,对旁边的同伴道,「先把她眼睛蒙上好不?我好像……好像不大舒服。」

「什么?老三你杀一个小姑娘就怕了?」旁边的同伴哄笑起来,上去拉开他,「得了得了,让我来好了——你看你那衰样,要被娅儿看到了,她引以为豪的丈夫的『战士的荣耀』就要有所减损呢!」

「你们看,战士就是不能成亲——一娶老婆啊,都变成老三那样怜香惜玉。」大家纷纷哄笑,相互推搡著,上前来。

小队里排行第三的战士被推开,换上其他战士,低下来粗暴拉起那笙的手,拿出解腕匕首。那笙的手很小,握在军人粗砺的手心宛如一片叶子。

那个战士忽然也愣了一下,但是眉头皱了皱,还是一刀划了下去。

「你们说……你们射杀了那个逃开的人?……你们射杀了……炎汐?」危在旦夕,但是那笙的眼睛是茫然的,空洞洞地看著面前的沧流帝国战士,那一双眼睛宛如婴儿般无知无觉、然而又是怎样一种令人震颤的「纯黑」。

那个挥著匕首切向她手指的沧流帝国战士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继续砍落。

「该死的……你们杀了炎汐?你们杀了炎汐!」刀尖接触到肌肤的刹那,那笙陡然间爆发似地喊了起来,黑色的眼睛凝聚起惊人的愤怒和杀气,哇的一声大哭,「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不会饶过你们的!」

匕首切入她的右手中指,血涌出。

——就在那个瞬间,本来一直只是微微弥漫的蓝光、随著少女圆睁双眼带著哭腔的怒喝,宛如闪电般腾起!

地面上,座架被拦截的云焕握剑站在了那个诡异的傀儡师面前。

「很强嘛。」苏摩收回手里滴血的引线,称赞,「居然也用光剑?你是剑圣的什么人?」

已经是第七次将光剑震得几乎脱手,然而那个沧流帝国的军人依然拦在前方,用尽全部力量、不让他前进分毫——云焕身上至少有四处被引线洞穿,血从细小的孔洞里喷涌而出。外面看起来这样的伤毫不显眼,然而内部丝线经过的脏腑却是全被震裂。只要一处这样的伤、便足以让壮汉瘫痪。

而面前这个沧流帝国的年轻军人居然依旧握剑拦在前方——显然是原先就有伤在身、云焕眉心和咽喉的伤口在不停流血,让原本英挺的面目变得可怖。苏摩看到了对手的眼神,不由自主微微颔首:那样的眼神仿佛铁与血的组合,没有一丝「人」的软弱。

难怪……沧流帝国里居然有这样的战士。果然可以镇住这整个云荒大陆。

方才赶来时、也远远看到了风隼的攻击能力——原来冰族的沧流帝国、居然拥有这样出色的战士和战车……那简直是钢铁般不可摧毁的力量!即使是自己、面对一架风隼也罢了,如果三架以上风隼同时攻击、只怕要全身而退也不是容易的事吧?更何况复国军里的那些天生不适合作战鲛人……又要如何面对这样强大的军队。

短短一瞬间,苏摩脑中已经转过千百个念头。

而此刻,用光剑驻地、勉力支持著身体不倒下的沧流帝国少将,却也是用同样复杂的心情看著面前这个盲人傀儡师。

这、这还是人所能拥有的力量么?居然就用那样细细的引线扯裂了风隼!

就算他没有和西京交过手,用全部能力来对抗这个人,也未必有获胜的把握。

这个人是个鲛人吧?看那样的容貌和发色,并不是普通云荒人所能拥有的。然而,这个双目无光的傀儡师,居然能用看起来如此没有力量的双手、操纵著纤细到看不见的丝线,将一切有形的东西切割成一片片!

一个鲛人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看著面前十指上戴著奇异指环的鲛人傀儡师,看著他空洞的深碧色眼睛,云焕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样无与伦比的五官、是他至今未曾在鲛人一族中找到可以媲美的。然而那样漂亮的脸却没有丝毫女气,一望而知是个男子——因为眼中阴枭的杀气。

方才的激战里,虽然连著受了四五处伤,然而这个傀儡师也被他的天问剑法划伤了肩膀——衣衫被削破,露出了宽阔肩背上纹身的一角:黑色的龙的爪子,仿佛雷霆万钧地撕破衣衫的束缚,探出来。

龙神!

想起早上看到的鲛人少女汀,又记起前几天在半途中遇上的鲛人左权使炎汐,云焕的眼睛陡然收缩——那么多鲛人忽然出现在桃源郡,应该不是巧合……难道是复国军为了什么目的有所行动?这个鲛人傀儡师,一定是引起复国军震动的人物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得赶快回去禀告巫彭大人才行。不然这边皇天刚收回、新的变乱又要起了!

眼角瞟过,云焕发现风隼都已经掉头返回——那个戴著皇天的女孩子,也已经在风隼上了吧?任务已经完成,不必久留。下意识地,云焕往后踏出了一步。

「怎么,这就想逃了么?」根本没有看他、那个傀儡师笑了起来,眼神是冷醒的,也抬头看著半空准备飞走的风隼,手指抬起,一点半空,吩咐,「阿诺,给我过去、拦住那架刚刚扔下长索卷走那笙的风隼!」

云焕诧然,还没有明白苏摩对著什么人吩咐这样的话,忽然间听到轻轻的「咔哒」声,什么东西跳到了地上,迅速奔远。

眼角余光还来得及看到那个东西,沧流帝国一向冷定的少将忽然间因为震惊而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个不过两尺高的东西、身上还拖著丝丝缕缕的引线。居然是……一个会自己跑动的傀儡?

「别管阿诺——你的对手是我,少将。」还没有将目光从那个偶人身上挪开,耳边忽然听到了苏摩冷淡的声音,极细的呼啸声破空而来,「让我看看沧流帝国的军人到底有多少份量吧!可别让我失望才好。」

云焕抬手格挡,躲过了一击。然而毕竟重伤在身,连番剧斗之下已然力不从心,虽然堪堪挡开、可丝线的末端还是在他脸上切开了一道血口子。

「咦,怎么力道越来越弱了?」苏摩看著对手,微微冷笑起来,眼神冰冷,手腕抬起,迅速地震动起来,「这可不是跳绳哦!如果不跟著我的引线起舞的话、很快就要被肢解开来的——可不是你们冰族的十巫才会玩分尸这一手啊。」

漫天丝线纵横交错,以人眼无法看见的速度交割而来。

云焕急退,反手拔剑,光剑如同水银泼地,护住周身上下。他足尖连点、在密风急雨般的引线空隙中转侧,用尽了所有残余的力量,穿梭在那一张不断收缩的巨网中。

「哦,不错,非常不错!」看到沧流帝国少将的身手,傀儡师嘴角噙著一丝冷笑,显然始终不曾出全力,「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对舞了——我们再快一点如何?」

他手一拍,忽然间手足按照一种奇异的韵律开始舞动,举手抬足之间,手上的丝线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相互交剪而来,丝线之间居然激射出淡淡的白光,发出啪啪的声音。

苏摩的速度一加快、云焕不自禁地被逼著加快了闪避的速度。

因为太过剧烈的运动,心脏激烈搏动著、几乎已经无法承受体内奔腾的血脉。颈中的伤口再度裂开了,随著他每一个动作、鲜血洒落在烧杀过后狼藉一片的地面上。

两个人的脚尖都踩著尸体,不停地飞掠。夕照下,漫天若有若无的丝线反射出淡淡的冰冷的光,在两人之间织出看不见的网。双方的身形都是极快的,然而身姿毕竟有别:云焕拔剑当空,已经有些力竭和急切,仿佛在漫天的闪电中穿梭,慢的一丝一毫、便会被闪电焚为灰烬。

苏摩却是一直控制著节奏,手指间飞舞著引线,切出点点鲜血。然而他转动修长的手指、却仿佛是在拨动古琴的冰弦,神色沉醉自如。伸臂、回顾、俯首、扬眉……仿佛那不是一场踏在尸体上的对决、只是独面天地的一场独舞独吟。

那种独舞和独吟,在百年来孤寂如冰的岁月里、他已经面对旷寥的大荒,进行过无数次。

他没有再看云焕一眼,然而却能感觉到对手体力的急遽下降,已经跟不上那样的节奏。苏摩手臂起落,越舞越急,蓝色的长发飞扬著,和透明的引线纠缠在一起,到最后已经看不清是他舞动这漫天的杀人利器、还是那些看不见的丝线带动他修长肢体的种种动作。

云焕已经来不及一一躲避那些飞旋而至的锋利的线,肌肤不时被割破,血如同残红般四处泼洒,滴落在刚被屠杀过的地面上。傀儡师微微冷笑,那个笑容在夕照中有种奇怪的美感——宛如此刻破坏燃烧殆尽的断墙残垣、流满鲜血的街道。

「老天爷,这个人、这个人在干什么?」街的另一头、一群急奔而来的战士猛然怔住,不可思议地看著面前那一幕诡异之极的情形。

夕阳已经落下,余霞漫天,如同燃烧著烈火的幕布、铺满整个天际。那样的背景之下,极远处的伽蓝白塔更加显出静谧神圣的美——然而,如此底色下,剪影般的、却是那个踏在尸体上的舞者,骖翔不定,静止万端。

那是以这一个污血横流的乱世为舞台的独舞者。

「他在跳舞……」旁边另一个战士低声答,仿佛被那样诡异的美所震慑,「在跳舞!」

「快出手帮少将!」只有潇没有被那种诡异的美吸引,抓紧了佩剑,颤声提醒大家,「少将受了很重的伤,快要支持不住了!」

不等众人出手,鲛人少女足尖一点,已经拔剑冲入了两人之间的对决。

「别过来!」瞥见潇那样的掠过来,云焕却是失声,知道以她的能力、一旦被卷入必死无疑,毫无益处,连忙厉声喝止。然而刚一分神,「咄」地一声轻响、他的手腕就被洞穿,光剑跌落。他连忙用左手接住剑,转过手腕连续格开三四条引线。

「哦,不错嘛,又来了一个。」苏摩看也不看来人,嘴角噙著冷笑,手指挥出、无形的网忽然扩大了,转瞬将潇也包入其中,「一起到我掌心中起舞吧!」

潇拔剑跃入,削向那些千丝万缕的透明的线,然而忽然身形交错、她就愣住了。

——是鲛人?是鲛人!那个和少将交手的人,是个鲛人!

她还来不及多想,手上的剑已经触到了一根卷向她手腕的引线。那样纤细到看不见的丝线,却居然将她手里的剑铮然切为两截、直飞出去!

鲛人……鲛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她踉跄后退,然而眼睛却是无法从对面那个傀儡师的身上移开——那样惊若天人的容貌,就算在鲛人一族里面也无人能出其右……

傀儡师微笑著击手,转身——背后衣衫的破碎处,露出黑色的腾龙纹身。

是他!是他!真的、真的是百年前那个传说中的鲛人少年……海皇的觉醒……

潇被那样巨大的力量撞击,整个人往后飞出,然而眼睛直直盯著面前那个族人,震惊和猜测如同惊电在心中交错。她居然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体已经要撞上那一张无形的网、无数锋利的细线即将把她切割成千百块!

死神的引线在风里呼啸,那个刹那,云焕来不及抢身过去救人,只好将光剑脱手掷出,顺著潇飞出的方向破开那张无形的网。那个刹那、潇只感觉那些断裂的线宛如利刃划破肌肤,她全身刺痛、却已经从那个被苏摩操控的结界里飞了出去。

「少将!」背心重重砸到地面的刹那,她终于回复了意识,惊叫。那些丝线从苏摩指间飞舞,在半空中越来越多的分裂开来,漫天都是银白色的光,仿佛厚厚的茧,将云焕的身形湮灭。

旁边沧流帝国的战士提剑冲过去,但是简直是看得发呆,无从下手,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超出自然力量的东西存在——冰族建立沧流帝国后,将一切和宗教、神力、法术有关的东西统统销毁,严禁流传于民间,军队里更加是凭著机械力战斗,纵横整个云荒,从未遇到对手——那些战士自然也从未想过会遇到眼前的情形。

「是做梦吧?……怎么会有这种事……」队长愣住了,看著面前奇异的一幕,晃晃脑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在做梦……」

然而,话音未落,「噗」地一声,他眉心破了一个细细的血洞。

「少将!」她捡起随著她落下的光剑,嘶声大喊,顾不得全身碎裂般的痛楚,再次奔过去。苏摩在这时终于往她的方向看了一下,眼神微微一变。

「快滚!送死无用,快回伽蓝城求援!」已经看不见云焕的身形,那奇异的白色的「茧」中,沧流帝国少将的声音传出来,冷定如铁。

「来不及!来不及了!——我不回去!」潇已经看见有淡红色血从网中飞散,居然不听从主人的吩咐,重新冲了过去。苏摩冷笑了一声,收了一只手,对著鲛人少女一弹指,引线聚集起来,合并为一束利剑、直刺鲛人少女的胸口正中:「身为鲛人,还为了沧流帝国那么拼命?……我倒想看看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那个无形的网越来越密,转瞬将两人包裹在内。

潇只来得及把捡起的光剑尽力向云焕那边扔出,然而一抬头,就看见那若有若无的线直穿胸口正中而来。她刚抬起手臂想要阻挡,手掌忽然间就被刺穿了,仿佛被提线操纵的偶人,无法动弹。

聚集的那一束引线,宛如利剑般呼啸而来,刺向她胸口正中的心脏部位。

「叮」,千钧一发的刹那,忽然间有另外一道白光掠过,齐齐截断集束的引线。一击之下,引线断裂、然而那道白光也被震得飞了开去,当啷一声落地——却是一支一尺长的银白色圆筒。

另外一把光剑?

苏摩诧然回顾,看到了那个掷出光剑救人的剑客。

「不、不要杀她。……她是汀的姐姐……潇。」显然是已经身负重伤,西京赶到战场上,一只手捂著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另一只手用尽了全力掷出光剑、阻止苏摩,将抱著的鲛人少女放到了地上。

汀的脸还是那样平静安然地笑,全然不顾其他人落到她脸上的视线是那样沉重如铁。

「汀……死了?」自从昨日后就没有看到她,苏摩此刻看到西京放平鲛人少女的尸体,脸色忽然间也是微微一冷,停住了手,不再攻击、而让那个网形成了一个结界,截住那些沧流帝国的战士,「沧流帝国射杀的?」

西京无语,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一直照顾我、我却没能护得她平安……但是、但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用力抓著废墟下的泥土。

苏摩不说话,低下头去,俊美的脸上交错著闪过复杂的表情。

顿了顿,深深吸一口气,云荒第一的剑客忽然抬起了手,横起右臂,举过额头,对著鲛人的少主低下头去:「我想替汀完成她的愿望,用所有的力量、帮助所有的鲛人回归碧落海——苏摩少主,请接受我的要求。」

许久许久,只听到风在废墟中低语,卷起腥风,傀儡师没有说话。

在西京诧异的抬头时,忽然间身侧唰的一声响,蓝色的长发垂落在他眼前。

苏摩单膝跪地,对他深深俯首,回应他的礼节,抬起手伸向空桑名将,握紧,阴郁的眼睛里有某种奇异的光芒,闪烁而锐利。声音艰涩地开口:「你为汀向我低头……阁下,海国所有鲛人将感激你献上的力量。」

西京怔住,一直到苏摩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掌,他才惊醒——他没想过这个孤僻冷漠的傀儡师、居然作出这样的举动。

毕竟还是鲛人的少主……

「那么,请你放了潇。」西京的手里都是血,滴滴顺著苏摩手指上的引线低落,空桑人抬头,看到被困在结界中的鲛人少女,慢慢道,「汀一定不希望她的姐姐死。」

「不可饶恕的背叛者。」苏摩的眼神慢慢变冷,空茫的瞳孔里凝聚起了杀气,「二十年前,听说就是她的出卖导致复国军一败涂地……二十年后,她居然加入征天军团来杀戮我们,包括她的妹妹汀!再三再四的背叛,不可饶恕。」

「……」西京忽然不说话了——汀从未曾和他说过、她的姐姐在二十年前就背负著叛徒的恶名。她说起潇,总是一脸对于长姐的依恋和景仰,数十年念念不忘。

「征天军团对所有服役的鲛人,都使用了傀儡虫。」西京看著被困在结界内,和云焕背对而立、时刻提防再度受袭的鲛人少女,声音黯然,「她们只会服从,不会反抗,变成了傀儡……并没有自己思考的能力。」

「……」这一回,忽然间轮到了苏摩沉默。

「汀一定不想让姐姐死去。」西京再度重复,忽然间因为重伤而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我会竭尽全力守护她的愿望。」

傀儡师忽然间不说话了,许久,闭上了眼睛,低声道:「那好。」

他的手指一收,一支引线忽然飞出,缠住了正在提著断剑防备的潇,卷起,想将她扔出那个无形的网:「你可以走了。」

「少将!」潇惊呼,然后发现那一支缠绕自己腰间的引线居然是没有力度的,只是卷起她、远远向著外围扔出。云焕眉头一皱,忽然间伸手在引线上一搭,身形飞出,挟起了潇,随著那一支引线飞掠开来。

「你的命还得留下,少将。」苏摩皱眉冷笑,手指间的光芒如同利剑刺向云焕。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云焕的手一横、光剑抵住了潇的下颔。

「住手!」西京陡然脱口,然而苏摩的眼里却是空茫的杀气,继续刺向云焕。

云焕胸口被刺破的刹那,光剑同时刺穿了潇的下颚,直抵脑部,血从鲛人少女颈中瀑布般流下。碧色的眼睛一动,苏摩终于不敢再继续刺杀,松手收回那些袭击云焕的引线,再度卷向潇,想将她夺回。

云焕身形片刻不停地掠出,离开苏摩控制的范围,然而他也松开了手。

潇被引线卷著,跌在苏摩身侧。

「想逃?」傀儡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看著带伤逃离的沧流帝国少将,手指一弹,漫天的引线忽然都归为一束、呼啸著聚集起来,追向云焕。

追上沧流帝国少将的刹那,正待收回指间引线,忽然间,苏摩觉得一痛——闪电般格挡,夹住了一柄刺破他肌肤的断剑。在身侧猝及不防出手的居然是潇!潇一击不中,然而那一延迟、云焕已经脱离了追杀,消失在废墟中,头也不回。

「……」苏摩手掌加力、丝线勒入了她的血肉,嘴角浮起了冷笑。

西京心下雪亮,知道他要杀人,然而却已不知道自己还有无能力阻拦。

「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到底傀儡虫是啥样?能让一个鲛人这样死心塌地的为沧流帝国送命?」低头看著她,杀气让眸子更加碧绿,丝线缠绕上了潇的颈部,勒得她无法呼吸。

「我、我没有服…傀儡虫……」潇的下颔被刺穿,血流如注,说话声音都已经含糊,然而她的眼睛却是冷醒的,完全没有傀儡所有的失神,看著鲛人的少主,「我是…自己愿意的跟随他的……我已经不再有资格当鲛人……」

「什么?」听得那样的坦白,同时脱口的是苏摩和西京,震惊。

「……。好呀。你厉害。」沉默,苏摩忽然笑起来了,带著说不出的诡异神色,「倒是叛离得彻底啊!很好…和你妹妹,完全走两条路。」

潇大口呼吸,然而血还是倒著流入咽喉,堵住她的话语。她的眼睛微微落低,看到了一边西京怀里死去的鲛人少女,忽然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不…那不是我妹妹……我不配有那样的妹妹……我只是、只是一个人……天地都背弃……」

「天地背弃……?」听得那样的回答,苏摩的眼睛忽然微微黯了一下,他低下头去,许久,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放开了潇,低声问,「如果我饶恕你以往所有的背叛、你会回到复国军中来么?」

潇震了一下,睁大眼睛看著面前的鲛人少主,忽然喃喃道:「你……果然是『那个人』吧?鲛人的希望……海皇,龙神……我还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不是传说。」苏摩对著她低下头,伸出手去,「来一起把它变成现实吧。」

潇怔怔看了傀儡师许久,忽然间惨笑了一下,缓缓摇头:「不,请赐我一死,也不要让我忏悔——箭离开了弦,哪里还有回头的路。」

苏摩一怔,似没有想到这个鲛人如此执迷不悟:「那么,如果我放你走,你会……」

「还是杀了我罢。」潇挣扎著对著鲛人的少主跪下,用流著血的手按著地面,低头,「如果我回到少将身边的话,还是会尽力助他在战场上获取胜利的!」

「什么?」西京本来只是静静听著,但是听到这里他终于低声喝止,「一个在战斗中把鲛人当作武器的人,你还要为他不顾性命?」

「不是每个人都有汀那么好的运气……」潇忽然笑了起来,用悲哀的眼光看著西京,「我虽然是个天地背弃的出卖者,但我对于云焕少将的心意、却是和汀对阁下一般无异——请莫要勉强我。」

「……」西京忽然间语塞。

潇抬头看著苏摩,眼里种种欢喜、希望、愧疚、绝望一闪而过,忽然再度低首行礼:「或许我没什么资格叫您少主,但是还是要请您……请您尽全力扭转鲛人的命运,让海国复生——虽然那时候我定然会化为海面上的泡沫、无法在天上看见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拔起断剑,刺向自己的咽喉。

「嚓」,那个瞬间,凭空闪过细细的光亮,那把剑猛然成为齑粉。

「你可以走了。」苏摩的手指收起,转过头,不再看她,声音淡淡传来,「我会尽力为海国而战——到时候,你请在云焕身边尽力阻拦吧!」

顿了顿,没有看潇震惊的表情,傀儡师只是低下了头,微微冷笑:「这次为了汀,让你走,下次就要连著你的少将一起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背叛就背叛的彻底吧。」

漫天的夕照中,云层涌动,黑色的双翼遮蔽了如血的斜阳。

然而在返回帝都的风隼编队中,忽然传出了一个少女尖利的哭叫声。一架风隼陡然剧烈震动了一下,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爆发开来——那个瞬间、周围的沧流帝国战士只看见有蓝白色的光芒一闪,然后那架风隼内发出了一阵惊呼,整个机械就开始失去了控制!

「副将!副将!」一边的战士大声叫,然而只看见铁川副将从窗口稍微探了一下头,嘶声大喊:「皇天!皇天!」——然后风隼就如同玩具竹蜻蜓一样、打著旋一头栽了下去。

编队随之下掠,甩下带著抓钩的飞索、想试图拉住风隼的下落,然而飞索荡到最低点后陡然一重,仿佛有什么东西攀援而上——等到看清从地面忽然间返回的、居然是浑身是血的云焕少将,所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不许救援!立刻返回!立刻返回!」云焕一个箭步冲到鲛人傀儡身边,厉声命令,「要回去向巫彭大人禀告、并加派援兵!」

「是。」鲛人傀儡木木地答应著,迅速的操纵著。

桃源郡在身后远去,云焕站在窗口旁,看著底下苍茫的大地和如血的夕阳,忽然间仿佛有些苦痛地抬起了手,扶住额头,看著血从眉心和指尖一滴滴落下。

终于还是舍弃了么?

「潇……你可曾怨恨?

愤怒和悲哀,催起了皇天巨大的力量。

那一道蓝白色光随著少女能杀死人的眼神一起爆发开来,瞬间弥漫了整个舱内。沧流帝国的战士反应都是一流的,迅速躲闪和拔剑,然而靠近那笙的那几个士兵依旧被击穿了左胸心口,立刻死去。

然而,鲛人傀儡并不能如同沧流战士那样迅速躲开:她们被固定在座椅上,直至生命的最后也不能离开——皇天发出的巨大破坏力量,瞬间将鲛人傀儡杀死在操纵席上。

风隼失去了控制,直直坠向地面。

那笙哭叫著,第一次感到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杀气,恨不得将此刻所有的沧流帝国军队化为灰烬!她想哭,想叫,想骂人甚至杀人——然而在这样混乱的场面里,她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宛如大果壳里的一枚小坚果,跌跌撞撞地在风隼内滚动。

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木头和铝制的外壳在如此的速度下已经超出了极限、发出焦臭的气味。里面的沧流帝国战士都已经感到了天旋地转,但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身经百战的征天军团,这样紧急的情况下,还有人记得按照讲武堂里教官的教导、迅速扯起一面「帆」,从急速坠落的风隼中跳了下去。

那笙的手脚被捆绑著,根本无法活动,剧烈的震动中她上下翻滚颠簸著,浑身被撞的乌青。然而她的眼睛里丝毫没有临死的恐惧,只是愤怒倔强地睁著,头一下下地乱撞在各处,只是咬著牙,喃喃自语:「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就在愤怒聚集到最高点的刹那,蓝白色的光芒再度闪耀。

那个瞬间,破损的风隼彻底四分五裂,里面的人宛如一粒粒豆子,从高空上洒了出去,跌向百尺之下的大地。

夕照的余辉洒了她满身,天风在耳边呼啸,如血的云朵一片片散开和聚拢……

一瞬间,那笙充满杀气和愤怒的心忽然稍微平静了一下,睁著眼睛、眼角瞥见的,还有那座似乎能触摸到天上的白色的巨塔……那样的飞速下落中,仿佛时空都不存在。原来,便是这样的完结……那一场光怪陆离的云荒之梦啊!

「嚓」,忽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拦腰抱住了她,去势转瞬减缓。

「谁?」那笙睁开眼睛,脱口问。

然而四周只有风声,大地还在脚下,哪里有一个人。

腰间的力量是柔软的,托著她,往斜里扯动,减缓她下落的速度——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忽然手指就触摸到了冰冰凉凉的东西,宛如丝绸束著腰际。

烧杀掳掠过去后的废墟里、叠加的尸体堆的顶端,一个小小的偶人坐在那里,裂开了嘴,似乎饶有兴趣地看著天空那个越来越大的黑点,手臂抬起来,咔哒咔哒地往回收著线,拉扯著飘落的那笙,仿佛放著一个大大的风筝。

那一架风隼打著旋儿,终于在远处轰然落地,砸塌了大片尚自耸立的房屋。

同时,沉重的「嘭嘭」声传来,几个从风隼内跳出逃生的沧流帝国战士落到了地面,虽然跳落的时候张开了「帆」,然而离地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折断了颈骨,成为支离破碎的一堆。只有一个家伙比较幸运,跌在一具尸体上,尸体登时肚破肠流,而那个人也哼哼唧唧地站不起来。

看到这些,偶人似乎感到欢喜,坐在尸山上踢了踢腿,手臂却是咔哒咔哒地继续往里收。天空中的黑点越来越大——偶人忽然有了个淘气的笑容,忽然间就把手一放,引线骨碌碌地飞出,那个「风筝」直坠下来。

「阿诺,你又调皮了。」忽然间,一个声音冷淡地说,细细的线勒住了偶人的脖子。

偶人的眼皮一跳,被勒得吐出了舌头,连忙举起手臂,将线收紧,让那个直坠下来的女子身形减缓速度,最终准确地落在另外一堆尸体上,毫发无损。

「那笙。」毕竟是受托要照顾的人,西京勉力捂著伤口上前,扶起少女。那个明艳娇憨的少女脸色苍白,满是泪水,咀唇不停的哆嗦著,说不出一句话。

「那笙?」怀疑女孩是否在沧流帝国手里受到虐待才会如此,西京再度晃著她,问。

「西、西京大叔?……你还活著?」被用力晃了几晃,失魂的少女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忽然间,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叔,炎汐……他死了!炎汐死了!炎汐死了!」

「你说什么?」刚刚赶到的两个人同时惊呼,连苏摩的脸上都有震惊的表情。

那笙哭得喘不过气来——从中州到云荒的一路上,经历过多少困苦艰险,她从未如同此刻般觉得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痛苦,她捂住脸,哭得全身哆嗦:「炎汐、炎汐被他们射死了!那群该死的混蛋射死了炎汐!」

「左权使死了?……」喃喃地,苏摩茫然脱口,忽然间心中有萧瑟的意味——鲛人是孤立无援的。千年来那样艰难的跋涉,多少战士前赴后继倒下,成为白骨……而那一根根白骨倒下时的方向、却始终朝著那个最终的梦想。

西京看到少女这样的痛哭,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轻拍著她的肩头。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找回来……」哭了半天,那笙忽然喃喃自语,抹著泪站了起来,自顾自地摇摇晃晃走开,「他说过、鲛人死了都要回到水里……化成水气升到天上去,变成闪耀的星星……不能、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她茫然自语,低下头胡乱地在烧焦的废墟里翻动著,不顾尚自火热的木石灼伤她的手。泪水一连串地从脸上流下,低落在冒著火苗的废墟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化成白烟。

苏摩在一边注视著,没有说话,微微低下了眼帘。

「那个傻丫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西京忽然捂著伤口,苦笑起来,喃喃说了一句。

「已经结束了……她永远不要明白便好。」苏摩忽然介面,冷冷说了一句,「否则箭一离弦,心便如矢一去不回。」

西京陡然一震,眼光亮如剑,抬头看向鲛人傀儡师。

然而苏摩已经转开了头,走过去,用脚尖在尸体堆中踢起了一名方才从半空跳落的沧流帝国战士:「别装死!起来!——你们在哪里射死了炎汐,快带我们去找!」

脚尖踢到了断骨上,奄奄一息的沧流帝国战士猛然清醒过来,呻吟:「炎汐?谁?……我们、我们射死了……很多人……」

「炎汐!那个最后逃出来的蓝头发的鲛人!被你们射穿心脏的!」苏摩将那个伤兵拉起,恶狠狠地问,「在哪里?!」

「最后、最后逃出来的那个?……」伤兵喃喃自语,仿佛想起了什么,抬起已经骨折的右手,指指街的尽头,手臂软软垂了下来,「在那个药铺里吧……不过、那个人、那个人并不是鲛人……而是黑头发的……人……」

「哦?」苏摩忽然间就有些沉吟,不知为何眼里有一丝隐秘的惊喜意味。放开了手,扔下那个人,拉起那笙不由分说就往那边掠过去:「快跟我去那里找炎汐!」

「嗯?」那笙抽噎著,但是也被苏摩冰冷的手陡然吓了一跳——这个傀儡师,还从未曾这样主动接触过她,怎不让她心头一惊。

她被拉著奔跑,转瞬就到了街角那个被烧毁的药铺里。

炎汐……炎汐就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用尽全力逃到了这里,然后被劲弩一箭射穿了心脏?想到这里,那笙就不由全身微微颤抖,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

「不在……果然不在这里。」苏摩在废墟间转了一圈,空茫的眼睛里陡然也闪过了亮光。

「不在这里吗?」那笙舒了一口气,然而立刻感到更加的难过,忍不住带著哭音问,「连尸首都找不回来了么?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是,一定要找到。」傀儡师看著少女哭泣的脸,微笑起来了——这一次,他的笑容居然没有一丝一毫阴郁邪异,明亮而温暖,拍了拍那笙的肩,忽然转身,拍了拍手,对著四周坍塌的废墟大声喊:「炎汐!出来!已经没事了!出来!」

「啊?!」那笙吓了一跳,抬头看著那个诡异的傀儡师,抹泪,「你、你会叫魂么?」

「比叫魂更厉害,能把死人都叫醒过来。」苏摩嘴角忽然有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继续呼唤左权使的名字,「炎汐!出来!战斗结束了!」

然而,声音消散在晚风里,废墟里只有残木噼啪燃烧断裂的声音。

傀儡师从来冷定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诧异,低语:「难道我推断错了?他真的死了?」

那笙本来已经惊诧地停住了哭声,怔怔看著这个叫魂做法的傀儡师,不知道他准备干吗。然而听到他最后的自语,终于再度哭了出来。

苏摩的眼睛又恢复到了一贯的茫然散漫,不再说什么,转过身离去。

「少、少主……」忽然间,一截成为焦炭的巨木扑簌簌落下,露出被掩藏的墙角。那里,一个浑身熏成黑色的人抬起了头,显然是用尽了全力才发出声音来。

「哎呀!」那笙一时间吓得愣住,根本没认出面前的人,然而等对方抬起眼睛看过来的时候,转瞬就认出那熟悉的眼神,她一下子大叫起来,扑了过去:「炎汐!炎汐!炎汐!」

「轰」的一声,屋角那一截残垣经不起这一冲,轰然倒塌,炎汐失去了支撑,往后跌靠在地面上。还好苏摩反应快,手指一抬、在那笙重重落到炎汐身上前用引线扯住了她,才避免了劫后余生的左权使被莽撞的少女压死。

那笙用力扭著,然而终究无法摆脱那该死的引线,被吊在半空,保持著倾斜的角度。俯视著废墟中那双依然睁开的眼睛,她的眼泪扑簌簌的掉落下来,伸出手一把抱住炎汐,大哭起来:「你还活著?你还活著!吓死我了啊……他们都说你被射死了!」

「别、别这样……」被抱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力气说话的人只能吐出几个字,「我没事。」

「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那笙又哭又笑,眼泪不停的落下来,「还说没事!我还以为你被他们一箭穿心杀了呢!害的我……你骗人!你骗人!」

「哪里……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鲛人……所以……」炎汐抬起手来,捂著左胸上那个伤口——巨大的贯穿性创伤,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破裂的内脏,「所以他们按人的心的位置……射了一箭……就以为我死了……」

那笙又惊又喜,不可思议地问:「难道鲛人、鲛人的心不在左边?」

「在中间啊……」炎汐微微笑了笑,咳嗽,吐出血沫,「我们生于海上……为了保持身体完全的平衡……生来、生来心脏就在……中间。」

「啊……?」那笙一声欢呼,大笑著极力低下头,侧过脸将耳朵贴在那焦黑一片的胸膛正中,听到了微弱的跳跃声,大叫,「真的!真的耶!你们的心脏长得真好啊!」

苏摩苦笑,转开了头去,道:「没事了,大家快回去。那边还有很多事需要赶紧办。」

「不回去,不回去!我还要跟炎汐说话!」那笙嗤之以鼻,根本不理睬傀儡师,继续伸出手抱著炎汐,将耳朵贴在胸口正中,满脸欢喜地听著那微弱的心跳声。

「回去再说!」苏摩看不得那样的神色,陡然间脸色便是阴郁下来,厉声,「天都要黑了!再不拿著皇天回去白璎要出事!你如果再不懂事会害死很多人的!」

「啊?白璎姐姐?」听到这个名字,少女倒是愣了一下,冒著圈圈的眼睛也渐渐平静明白过来,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凶什么凶嘛。」

炎汐用手撑著地面,努力想坐起,劝阻:「听、听少主的吩咐……先回去再说。」

那笙小心翼翼地拉起他,发现他身上到处都是烧伤和箭伤,忽然间鼻子又是一酸,哭了出来:「才不!才不等回去!我现在就要说!——」她猛然往前一扑,用力抱住炎汐,将脸贴著他的胸口,大哭:「我喜欢炎汐!我喜欢炎汐啊!我最喜欢炎汐了!你如果再死一次的话我就要疯了!」

那样的冲力,让勉强坐起的人几乎再度跌倒,然而鲛人战士看著扑入怀中的少女,愕然地张开双手,有些僵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和炎汐一直在一起……」那笙把鼻涕眼泪一起蹭在人家衣服上,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来,毫不脸红地脱口,「我要嫁给炎汐!」

「……」炎汐的脸被烟火熏得漆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然而那深碧色的眸子里却忽然闪过了微弱的苦笑,僵硬的双手终于回了过来,拍拍那笙的肩膀,拉开她:「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那笙怔了一下,抬头问。

「因为……我不是男的。」炎汐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一早就跟你说过的。」

「胡、胡说!你明明不是女的——怎么也不是男的?」那笙涨红了脸,大声反驳,忽然哇的大哭起来,「你直说好了!你不要我嫁给你,直说好了!」

「唉……」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炎汐求助地看向一边的少主。

苏摩眼里有复杂的神色,忽然不由分说一挥手,将那笙从炎汐身畔拉起来,扯回到自己身边。冷然:「鲛人一开始就是没有性别的,难道慕容修他们都没有和你说?快走快走,不许再在这里磨磨蹭蹭!」

夕阳终于从天尽头沉了下去,晚霞如同锦缎铺了漫天。

在连伽蓝白塔都无法到达的万丈高空,三位女仙坐在比翼鸟上,俯视著底下大地上血与火的一幕幕,闭著眼睛,仿佛细细体会著什么,眉间神色沉醉。直到风隼飞走,战火熄灭,才睁开了眼睛,眼里隐隐有泪水。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那就是凡界的『人』啊……」魅婀喃喃叹息。

「多么瑰丽的感觉!——那种种爱憎悲喜的起伏……简直就像狂风暴雨一样逼过来!」慧珈眼角垂下一滴泪来,「他们活著、战斗,相爱和憎恨……多么瑰丽……」

曦妃低著头,没有说话,梳著自己那一头永远不能梳完的五彩长发,微微抖动著,让长的看不见尽头的发丝飘拂在天地间,形成每一日朝朝暮暮的霞光。

许久,她拈起了白玉梳间一根掉下的长发,吹了口气,让它飘向云荒西南角正在下著雨的地方,化成一道绚丽的彩虹。

「你们……在羨慕那些凡人么?」曦妃低著头,扯著自己的头发微微冷笑,「多少万年的苦修、才换来如今『神』的身份,本来都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磨灭掉了——但是你们却在云端羨慕那些蝼蚁般活著的凡人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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