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道凄凉,与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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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夭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苗圃给小夭喂了好多灵药,小夭依旧昏迷了一整夜,幸好颛顼一直留在军中,第二日傍晚才回来,那时,小夭已经苏醒,让苗圃帮她上了妆,颛顼又有许多事物要处理。来去匆匆,在小夭的刻意掩饰下,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小夭把灵药像水一样灌下去,可伤及了元气,不是说好就能好,整天都昏昏沉沉,她常常靠在廊下,望著庭院中的花怔怔发呆。颛顼以为他是因为丰隆的死想起了璟,也没多想,只嘱咐潇潇和苗圃陪著小夭,尽量多开解她。

休养了几日后,小夭才渐渐缓了过来。蓐收和句芒也押运著粮草赶到了。颛顼将一切交代清楚后,带小夭返回神农山。

丰隆是赤水族的族长,小祝融的儿子,他的死让颛顼要面对很棘手的局面。颛顼回到神农山后,立即和黄帝商量,如何处理丰隆的后事。

黄帝说:「凡事都是祸福相依,只要处理得好,祸也可以是福。丰隆的意外死亡,如果不考虑你情感上的难以接受,对整个国家而言。不见得是坏事。」

颛顼静下心来想了一会儿,明白了黄帝的意思,共工和中原氏族之间,总有若有若无的关系,两军僵持著没有什么,可真正到生死决战那一日,只怕很多氏族都会有想法。可现在,共工竟然杀了丰隆,赤水氏和神农氏就绝对不能原谅共工,其他中原氏族自然会选择站在赤水市和神农氏这一边。可以这么说,丰隆的死,将共工和中原的联系彻底斩断了。

颛顼对黄帝行礼:「谢谢爷爷指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黄帝叹了口气:「不是你想不到,只是丰隆的死让你心乱了,看来你是真把丰隆当朋友。」

颛顼想起丰隆死前说过的话,心中滋味极其复杂。

黄帝说:「丰隆在时,馨悦不重要,你想怎么对他,我都不管。丰隆死了,你必须厚待馨悦,待会儿回了紫金宫,去看看她吧!」

「丰隆临去前说『一生无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馨悦』,我已承诺了他,保馨悦一世平安,紫金宫内所有嫔妃以她为尊。」

黄帝很意外,叹道:「丰隆这孩子也是个重情的,难怪他会贪功冒进,原来竟是为了馨悦。」

颛顼说:「看似丰隆是被相柳射杀,实际上,他是被神农馨悦逼死!如果不是丰隆,我真想……神农馨悦!」颛顼面无表情,语气十分平静,可自丰隆死后,一直压抑著的怒气终是迸发出了来,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无声的砸了一下案,案上的茶碗变成了粉末。

黄帝淡淡道:「难道你就没有错吗?馨悦为什么会想杀小夭?如果她不杀小夭,何来她逼丰隆?你小时候,我就给过你选择。你选择的是舍私情、全大义!一直以来,你从没让我失望过!可在小夭的事情上,你让我非常失望!」

自从禅位,黄帝对颛顼一直温和,第一次,他说了重话。

颛顼看著黄帝,坦然地说:「我知道,我任性了,自私地先考虑了自己,自爹爹战死,娘亲自尽,我一直严苛的要求自己,从无一日,从无一事敢怠慢,此生此世,小夭是我唯一的自私任性,求爷爷成全!」

黄帝无声地叹息,他何尝不明白呢?黄帝神色缓和:「丰隆的死如果处理不好,会酿成大祸!你先回紫金顶吧,记住,你是整个天下的君主,必须要以整个天下的利益为先!」

颛顼默默地给黄帝行礼告退。

经过凤凰树下的秋千时,颛顼回头看向小夭的屋子。昏暗的灯光透出,却不知道小夭在干什么。

苗圃碎步跑到颛顼面前,行礼说道:「小姐请陛下离开前去见见她,她有话和陛下说。」

颛顼露出笑意,快步走进小夭的屋子,小夭靠窗而坐,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为颛顼斟了一杯酒,小夭举起酒杯,缓缓倒在地上:「丰隆,请饮!」

颛顼也将酒洒在了地上。

小夭说:「出征前,丰隆拜求了我一件事,我救不了他,只能尽力完成他的拜求。」

颛顼蹙眉,不耐烦的说:「如果是想谈馨悦,我已经答应了丰隆。」

小夭叹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虽然答应了丰隆,心里却压根儿没原谅馨悦,甚至因为丰隆的死,越发憎恶馨悦。纵然你会信守承诺,但女人都很敏感,馨悦又尤其敏感多疑,肯定能感受到你的真实情绪。」

颛顼冷冷地说:「怎么像是她的事,我会做到承诺。」

小夭说:「其实,馨悦和我有些像。因为父母不得不承担责任,我被母亲遗弃在了玉山,她被父亲遗弃在了轩辕城,少时的不愉快经历让我们的心又硬又冷,必要时,都是狠毒无情的女子。馨悦倚靠这家族亲人,却又不完全相信家族亲人,他周围的男人,父亲、哥哥、祖父……都有更重要的责任和使命,她只能靠自己,所以她紧张、多疑、偏执、狠毒。我没有希望你能立即放下对馨悦的憎恶,只希望你每次见到她时,心怀一些怜悯,毕竟她不是生来就是这样的。」

颛顼说:「小夭,她和你一点都不想!也许你们都有一副冷硬的心肠,可你因为经过痛苦所以珍惜每一点温暖,不管是师傅、阿念,还是老木,苗圃、左耳。不管他们给予了你多少,你都珍惜、感激。馨悦却因为经历过苦难,变得贪婪。一直不停地索取,不管别人给了多少,只要一点没顺她的意,她就全盘否定,觉得别人都辜负了她!小祝融和丰隆为他做的还少吗?就算是我,她想要王后的权势和尊荣,难道我没有给她吗?她只把我看做交易,却妄想我能像对你一样对她?这世上,不止她受过罪、受过苦!」

小夭道:「我今日跟你说这些,不仅仅是为了丰隆,还是为了你自己,都好好待馨悦。」

颛顼说:「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小夭道:「天色已晚,你赶紧回去吧,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颛顼离开后,小夭神色恍惚呆呆的坐著。苗圃问她要不要歇息,小夭挥挥手,示意别打扰她。

小夭用手指蘸了酒,在案上写下和涂山氏有恩怨利益,有握有实权的氏族和人名:防风氏、神农氏、赤水氏、鬼方氏、禺疆小夭甚至把「相柳」的名字也写了下来。

防风氏——因为防风意映,他们肯定恨璟,璟若死了,有防风氏血脉的涂山瑱会继位,他们肯定乐见其成,但防风氏有能力和涂山氏对抗吗?

神农氏——馨悦再恨她,也不会疯狂到想去杀璟,甚至可以说,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小夭顺利嫁给璟。小祝融要的是中原百姓安居乐业,璟活著对他有利。

小夭想了好一会儿,把「神农氏」抹去。

赤水氏——因为丰隆,四世家的均衡格局被打破,赤水氏一家独大,璟若不在了,的确能让赤水氏变得更强大,但小夭想起丰隆提起璟时的悲伤,出征前,丰隆和她告别时的爽朗笑声,抹去了赤水氏的名字。

鬼方氏

最后,小夭的视线停在了相柳的名字上。

相柳——贼喊捉贼不是没有可能。防风意映隐居在清水镇,瞒得了天下人,却不可能瞒过相柳。杀了璟,看似相柳得不到任何直接的好处,却可以给颛顼带来很多麻烦,处理不好就发氏族纷争。相柳偏偏最近才揭露此事,如果小夭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以小夭冠绝天下的毒术,必定会有很多氏族的族长和长老莫名而死,一定会引发所有氏族的恐慌和猜忌,只要相柳善加利用,很有可能变成一场浩劫,让共工得益。

小夭用手指一遍遍描摹著相柳的名字,是你吗?是你吗?

苗莆好奇地看著案上留下的几个名字,不明白小夭为什么半夜都不肯睡,对著几个名字发呆。「小姐,你写他们的名字做什么?」

小夭笑了笑,将案上的名字抹去,苗莆却畏惧地打了个寒战。小夭的神情很像陛下对潇潇下旨时的神情,云淡风轻一句话,却是无数人的性命。

「左耳。」小夭叫。

左耳从窗户外翻了进来,小夭说:「你去刺杀防风氏的族长,但不要杀死他。刺杀他三次,看他能调集到多少高手保护自己,回来告诉我。」

左耳不说话,也不行动。

小夭说:「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离开小月顶半步。」

左耳道:「好!」转身就走。

苗莆满面担忧,都顾不上和小夭说一声,就追了出去:「喂,你等等,我给你准备点东西。记住啊,小姐不是要他的命,你不需要靠近,只需要弄点动静出来,让他感受到有危险就可以了」一会儿后,苗莆噘著嘴,一脸怒气的回来了。

小夭笑道:「别担心,左耳远比你想象的聪明厉害,只要别碰到」小夭的笑意淡去,只要别碰到那个比他更厉害的同类,无论如何,左耳都能保住性命。

苗莆恨恨地说:「我才不担心他呢!谁会担心那个野蛮无礼、粗鲁愚笨的家伙?」

小夭忍不住摇摇头,女人,你的另一个名字应该叫口是心非。

经过大半年的仔细调查,小夭留下的几个名字被一一抹去,只剩下了「相柳」。

小夭昼思夜想,时不时会在案上、地上写下「相柳」二字,对著发呆。其实,能分析的都分析过了,现在心里翻涌的一句话不过是:是不是你做的?

苗莆很担心小夭,她完不知道小夭到底在做什么,有时候小夭像被遗弃的孩子,非常迷惘悲伤害;有时候她又像是出鞘的利剑,在冷酷地择人而噬。如果换成往常,陛下应该能发现小夭的异常,可是因为丰隆将军的意外死亡,陛下十分忙碌,每次来都心事重重,略微坐一下就走,偶尔待得时间长一点,却是和黄帝陛下商量事情。

潇潇像以往一样来问过她小夭的事,可苗莆不敢说,也不能说。她的主人只有小夭一人,未经小夭许可,说出的任何话都是背叛。苗莆只能奏报一切正常。

小夭歪靠在榻上,手却无意识地一直写著「相柳」。

苗莆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小姐,你每日都在写那个名字,有时候还念念有词,『是你、不是你』究竟什么意思?」

「我在思索到底是不是他做的。如果是他做的,我该如体去求证?」

苗莆终于理解了「是你、不是你」的意思,顺著小夭的话,问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呢?」

「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就是另一个握有实权的人做的,可是不可能,所有人我都查过了,难道还有漏掉的?」小夭非常烦恼,用力拍自己的头。

苗莆忙拽住她:「小姐!小姐!」

小夭颓然地躺倒,看到左耳站在苗莆身后,也不知道他何时的,黑黢黢的眼睛,像野兽一般冷漠狡黠,专注地盯著小夭。

小夭问:「你想说什么?」

左耳说:「不是相柳!有一个权势很大的人,你漏掉了。」

还有她没想到,左耳却能想到的人?小夭不太相信,眨眨眼睛:「谁?」

「陛下。」

小夭猛地坐了起来,气指著左耳:「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左耳一脸迷惘,困惑地问:「我说错了?陛下没有权势吗?那是我理解错了权势的意思。」

左耳的样子让小夭没有办法生气,她耐心地解释道:「陛下很有权势,非常有权势,应该说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但你很清楚我在追查什么,陛下和」小夭看了一眼苗莆,苗莆立即捂住耳朵,一溜烟地跑掉了,小夭说:「陛下跟璟没有恩怨,更没有利益纠葛。」

左耳用没有丝毫起伏的音调,冷静地说:「他们有恩怨。」

小夭无奈,被气笑了:「你倒比我更了解他们了?你懂不懂什么叫恩怨?」

「我懂!就是争夺更好的洞穴、更大的领地、更多的猎物。」

「好吧,类似于野兽的这种纠纷。你说,陛下怎么可能和璟去争夺这些?」

「每年春天,不为了洞穴、领地、猎物,还有一种争斗。只要雄兽看中同一只雌兽,也会决斗,越是强壮的雄兽,决斗越激烈。」

小夭反应了一瞬,才更解了左耳的话,火冒三丈:「你你」

左耳说:「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谁都不放弃,他们只能决斗。」

小夭用力砸了下榻:「一派胡言!出去!」

左耳立即听话地离开了,小夭跳下榻,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下:「真是胡说八道!人能和野兽一样吗?」小夭摇摇头,甩开了左耳说的话。

可是,不知不觉中,左耳上说过的话留下了影响。每当小夭凝神思索如何查证璟的死因时,颛顼就会跳进她的脑海里。小夭被这种可怕的思绪吓住,立即屏息气,告诉自己,不可能,绝不可能!但思想不受控制,总会时不时地想到颛顼和璟之间的一举一动,线索被她忽略的很多细节,都渐渐浮现。

丰隆临死时,颛顼亲口对丰隆说:「我这一生注定了没有朋友,没有知已,但我心底深处,一直视你为知己好友!就连我最珍爱的小夭,我也只愿意托付给你!」

小夭知道颛顼并不喜欢璟,她以为那是因为璟伤害过她,也以为是因为颛顼认为璟配不上她,至少颛顼一直认为丰隆远比璟优秀,更愿接受她嫁给丰隆,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颛顼对她的感情,再回看过去,很多事不再像当年她以为的那样,发现曾经的感受和事实不一致。小夭越发想弄清楚她到底忽略了多少事。到后来,小夭几乎整日躺在榻上,回忆过去。

当父王昭告天下,小夭不再是高辛王姬时,外祖父黄帝想赐她轩辕氏,让她真正地就成轩辕王姬,有空上天下最尊贵的氏,自然是最好的何护。颛顼却坚持赐小夭西陵氏,甚至为此第一次和黄帝起了争执小夭当时只惦记著要和璟「门当户对」,压根儿没有深思颛顼为什么不肯让她成为轩辕王姬

在阿念和颛顼成婚前一夜,颛顼怒气冲冲地来找她,不允许她参加他的婚礼。

小夭问:「你一次都没有高兴过吗?」

颛顼说:「没有。」

「我想你总会高兴一次的,迟早你会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子。」

「我也很想知道娶自己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感觉,我想感受一次真心的欢喜,我想在别人恭喜我时,开心地接受。」

「肯定会知道的。」颛顼笑说:「我也是这么觉得,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我想我肯定会等到那一日。」

「嗯,肯定会等到。不过,真等到那一日,你可不许因为她就对阿念不好。」

颛顼温柔地看著小夭,只是笑,小夭用手指戳他:「你笑什么?」

颛顼笑著说:「只要我娶了她,这事我全听她的。」

「什么?」小夭用手指狠命地戳颛顼,「你你有点骨气好不好?什么叫全听她的?你可是一国之君啊!」

颛顼慢悠悠地说:「这可和骨气没关系,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顺著她,但凡惹她不高兴的事,我一定不会做。」

小夭连狠命戳都觉得不解气,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顺眼,万一她说我的坏话,你也听她的?」

颛顼笑得肩膀轻颤,小夭有点急了,掐著他说:「你回答我啊!」

颛顼一脸笑意的看著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双手举在头两侧,大拇指一翘一翘,像螃蟹一般做出「掐、掐、掐」的威胁凈势,半天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说清楚,到那一日,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两个人都听行不行?」

「不行!」

「也许你们俩说的话都一样。」

「不一样的时候呢?」

颛顼说:「也许没有不一样的时候。」

傍晚,颛顼来小月顶,看到小夭又懒洋洋地躺榻上。

他挑起珠帘,走到榻边坐下:「你怎么了?最近老是没有精神的样子,听爷爷说饭也不好好吃。」

颛顼温和地问:「又想起璟了?」

「也想起了很多你的事。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一起出海去玩,丰隆、意映、篌都在,那时馨悦还很骄傲活泼也没觉得过了多久可是丰隆、意映、篌都已经死了,璟也离我而去。」

颛顼对苗圃吩咐:「去拿些酒」。

颛顼斟了两杯酒,小夭举起酒杯,一口饮尽,晃晃空酒杯,忽而一笑,神情十分温柔:「我知道,在你眼中,丰隆比璟好了太多,你一直瞧不上璟,觉得璟目光短浅,只想著为涂山氏赚钱,行事又优柔寡断,连篌和意映都摆不平。」

颛顼想起了丰隆临死前在他耳畔的喃喃低语,只觉得胸中憋闷难言,将酒狠狠地一口灌下,没有否认小夭的话:「我的确曾经这么想。」

小夭说:「你们都只看到我救了璟,璟就赖上了我,可是实际上,是璟救了我。」

颛顼愕然的看著小夭。

小夭说:「离开玉山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之后碰到的那些事,我给你提过,却没仔细讲过,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而是那几十年的日子只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难以启齿。被九尾狐妖关在笼子里打骂折磨时,被他逼著吃下难以想象的恶心东西时,我活的连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们抛弃了我,让我经历这噩梦般的一切。我是熬过来了,但心已伤痕累累!我遇到璟时,他比最肮脏的乞丐都肮脏,本来只是一念间的随手相救,并不在乎他的生死。可当我发现他身上的伤时,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很强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他能克服一切阴影,好好地活著,我就能看到自己痊愈的希望。我自己经历过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么残忍地折磨羞辱后,变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旧温和善良、信任他人,却非常非常难!但璟做到了!他让我明白,不管别人怎么对我们,我们都可以选择让自己的心依旧柔软美好。哥哥,你觉得他处置篌时优柔寡断,可你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伤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杀了我吗?」

颛顼斩钉截铁地说:「你根本不可能背叛我,更不可能做伤害我的事!」

「璟对篌何尝不是这样的信念呢?篌是璟信任敬爱的大哥,在篌做出那些事之前,璟就如你今日一样,坚信篌不可能伤害他。我本来以为,璟经历了篌的背叛和伤害,无论如何都会变得冷漠多疑、心狠手辣一些,就如你和我的改变,但是他没有!哥哥,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另外一种坚强吗?看似和我们不同,但璟只是以自己选择的方式去打败他所遇见的苦难。」

颛顼沉默不语,如果是以前,他纵然嘴里不说,心里也不会认同,但现在他不确信了人。一个对天下大势分析得那么精准的人,一个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难道会不明白如何去复仇吗?

小夭说:「璟清楚地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我不会付出,也不会相信』,他对我说『他会先付出,他会先相信』,说这句话时,他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说老实话,我虽然感动,也只是感动一瞬,因为我压根儿不相信!在我看来,做得了一时,做不了一世!何况人心善变,今日真,不代表明日真!哥哥,你在经历那些事之后,还能说出『先付出,先相信』的话吗?还愿意去这么做吗?」

颛顼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

小夭说:「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做不到!璟一直在努力接近我,但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他,可以说,时时刻刻,我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准备!虽然我从来没有说过,但我想璟一直都明白。哥哥,也许在你眼中,我什么都好,可实际上,和这样的我在一起,非常累!」

颛顼淡淡地说:「他也许是为你付出很多,可我看到的是,他为了防风意映,把你伤到吐血。」

小夭叹气:「是啊!璟的确有做错的地方,可我何尝没有错呢?明明我可以和他一起处理好这事,可我偏偏什么都不做,只是袖手旁观地看著,等著璟向我证明。那时我还不懂,相恋可以只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却一定要两个人共同努力!我们犯了错,所以我们承受惩罚。我们俩都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犯点错很正常,只不过我们的错被防风意映和涂山篌利用了而已。」

颛顼一直不敢去深思丰隆临死前的话,可那些话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灼烧著他。此刻,压抑在心中的所以情绪突然失控了,他不耐烦地说:「就算璟千好万好,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璟已经死了!」

「砰」一声,小夭竟然将手中的琉璃酒杯捏碎,碎片扎入了手掌。

颛顼忙拉过她的手,一边清理琉璃碎片,一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本来是看你不高兴,想陪你喝点酒,让你高兴一点,我却算了,不提了,不管你想说什么,都慢慢说吧,我会仔细听著!」颛顼低著头,把碎琉璃一点点挑干净。挑完后,又仔细检查一遍,才帮小夭上药。其实,这不过是普通的伤口,颛顼却慎重地像是小夭的手掌要断了。

小夭怔怔地看著颛顼,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左耳说:「雄兽只要看中同一只雌兽,也会决斗,越是强壮的雄兽,决斗越激烈。」

凤凰林内,颛顼将凤凰花插到小夭鬓边,问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应该牢牢抓住,再不放开?」

「当然!」小夭肯定地说:「一旦遇见,一定要牢牢抓住。」

左耳说:「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谁都不放弃,他们只能决斗。」

相柳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涂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争,实际背后另有人要涂山璟死,如果没有此人的安排,涂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涂山璟。」

小夭的泪珠犹如断线的珍珠,簌簌坠在颛顼手上,颛顼抬起头,焦急地问:「怎么了?很疼吗?」

小夭一言不发,只是落泪。

颛顼急得问:「小夭,小夭,你究竟哪里难受,我立即传召鄞。」

小夭问:「是你派人去清水镇帮涂山篌的吗?」

颛顼微微一僵,又立即恢复了正常,不过短短一瞬,如果不是他正好握著小夭的手,小夭根本感觉不到。颛顼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真相。颛顼,是你派人去帮涂山篌的吗?」

颛顼想否认,可是他的自尊骄傲不允许他否认,他沉默了半晌后,说道:「是我!」

「竟然是你!」小夭以为她已经经历了世间一切的痛苦,可没想到原来世间至痛是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拿著刀活生生地挖出你的心肝,敲开你的骨头,五脏六腑在痛,骨髓在痛,每一寸肌肤在痛,连每一次呼吸都在痛,以前的所以痛苦都不抵现在的万分之一,痛得她只想永坠黑暗,立即死去。小夭闭上了眼睛,甚至无法再看颛顼一眼:「滚出去!」

「小夭」颛顼紧紧地抓著小夭的手,可是小夭的力气大得惊人,使劲把手从他的掌中挣脱了出来刚刚长好的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他们的手。

「小夭」

「滚!」小夭怒吼,猛地掀翻了几案,酒器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她脸色发青,身体簌簌直颤,犹如一叶即将被怒海吞噬的小舟。

「小夭,我你听我说」

「我让你滚!」小夭的掌上出现了一把银色的小弓,她开始搭箭弯弓,只是眼睛依旧闭著,她紧紧地咬著嘴唇,咬的血都流了出来。颛顼一步步倒退著走到了门口,却不肯跨出去,一道门坎就是两个世界,一个有小夭,一个没有小夭。

黄帝听到动静,匆匆赶来,一看小夭和颛顼的样子,立即明白她知道了璟的死因,忙一把把颛顼拽出屋子。他一边掌间蓄力,戒备地看著小夭,一边急促地对颛顼说:「立即离开!不要比小夭杀了你和她自己。」

黄帝用力把颛顼推到暗卫中,对潇潇命令:「立即护送颛顼回紫金顶。」

潇潇不顾颛顼的挣扎,强行把颛顼推上了坐骑。

坐骑驮著颛顼,刚刚飞到空中,一声椎心泣血的的悲啸从屋内传来。颛顼回头,看到小夭睁开了眼睛,她唇角是殷红的血,手上也是殷红的血,漆黑的双眸冰冷,就好似在她眼中,一切都已死了,包括她自己!

不管多艰难绝望时,小夭都在他身边,每次他回头,总能看到她温暖坚定的目光,可现在她却用最冰冷无情的目光看著他。颛顼就好似五脏六腑都被剖开了,痛得他整个人站都站不稳,软跪在了坐骑上。「回去!我要回去!」他竟然想命令坐骑回头,潇潇甩出长鞭,勒住了坐骑的脖子,强行带著坐骑往前飞。

「小夭!」颛顼的叫声无限凄凉,倾诉著他愿意用一切去守护她,也愿意做一切让她快乐无忧。可小夭什么都听不到,她手一松,一只银色小箭射入坐骑小腹,一箭毙命,坐骑急速下坠,幸亏潇潇反应快,立即把颛顼拉到了自己的坐骑上。

又是一箭飞来,射中了颛顼的发冠,所有人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颛顼披头散发,呆呆地看著小夭。明明灵力不弱,他却丝毫没有躲避的念头,这一刻,颛顼竟然想起了母亲自尽时的样子,她心口插著匕首,痛得身子一直颤抖,却笑著跳入了父亲的墓穴。原来情到深处,真的会宁死也不愿失去,他终于理解了母亲的选择。

颛顼用力推来潇潇,面朝著小夭的箭锋站立,如果不能生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暗卫们看小夭又在搭箭拉弓,冲上去想击杀小夭,颛顼吼叫:「不许伤她!不许!谁敢伤她,我就杀了谁!」

黄帝挡在小夭面前,伸手握住了小夭的箭,悲痛地叫:「小夭,颛顼已经一时胡涂,你不能再胡涂!」

小夭盯著黄帝,身子摇摇晃晃,喃喃说:「你早知道!你们都骗我!」黄帝和颛顼是她世间仅剩的血缘至亲,却都背叛了她!

小夭悲痛攻心、气血翻涌,连射了两箭,已经神竭力尽,手中的弓箭渐渐消失,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黄帝抱住了她,对空中的颛顼怒叫:「你还不走?真想今日就逼死所有人吗?」

颛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耳畔风声呼啸,就好像耳畔有人一直在悲鸣。这一生每个决定都有得有失,他从没有后悔做过的任何事,可这一刻,第一次有了一个陌生的念头,我做错了吗?

黄帝下令,给小夭用了安心宁神的药,小夭幽幽转醒时,已是第二日中午。

小夭想坐起,却全身酸软无力,又倒回了榻上,这是过度使用力量、透支身体的后遗症。

苗圃扶著小夭靠坐好,小夭揉著酸痛的手指说:「我这是怎么了」颛顼悲痛欲绝的脸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颛顼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磨难,早被千锤百炼得坚如盘石,即使做梦,小夭也不可能梦到这样的颛顼,她想起了昏厥前的一幕幕,「我我射杀颛顼?」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许她是希望苗圃告诉她,一切都只是噩梦!

苗圃苍白著脸,低下了头。

是颛顼杀了璟!而让颛顼动杀机的原因是她!小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真宁愿永睡不醒!其实,她最应该射杀的人是她自己!小夭大笑起来,可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难受,苗圃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黄帝走了进来,苗圃立即退出了屋子。

一夜之间,黄帝苍老了很多,他默默看著小夭,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纵然他智计百出,能令天下臣服,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夭。半晌后,黄帝说:「颛顼已经铸成大错,就算你杀了他,也不可能让璟活过来。」

小夭痛苦地问:「你们是我最亲的亲人,却一个杀了我的夫婿,一个帮著隐瞒欺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黄帝叹息:「对不起!我尽力化解了。颛顼是个聪明孩子,一直懂得如何取舍,我以为他能明白可我还是低估了他对你的感情。等知道璟出事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只能暗暗祈求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自从知道有人害了璟,我就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付他。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我打算让他做我的药人。听说禺疆的哥哥曾是大荒第一酷吏,发明了无数酷刑,其实他可真笨,想要这么人应该先学好医术,只有医师才知道人体最痛苦的部位,也只有医师才能让一个人经受了以前折磨,恨不得自己死了,却依旧活著」小夭悲笑起来,「竟然是颛顼,让我恨不得连千刀万剐都觉得便宜了他的人,竟然是颛顼!」

黄帝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杀了颛顼,除了让天下陷入战火中,你能得到什么?」

「我至少为璟报仇了!」

「报仇了,你就痛快了吗?就高兴了吗?」

小夭决然地说:「是,我就痛快了!」昨日她挽弓射颛顼时,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颛顼,再自尽,让一切都结束!

「究竟是痛快还是痛苦,你肯定会有答案!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是谁?你的母亲是为轩辕战死的轩辕妭,你的父亲是宁死也没有放弃神农的蚩尤,你的父王是为了天下万民毅然放下权势的白帝。你若为了自己,让天下倾覆、万民流离,你根本不配做他们的女儿。」

小夭冷笑:「不配就不配!你们都是名传千秋的大英雄,你们愿意承担大义责任,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想做个自私的普通人,找个小小的角落,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活著!睿智英明的黄帝陛下。如果你想阻止我去找颛顼报仇,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现在杀了我!为了你的天下大义,你应该能狠下心动手!」

几千年都没有人敢对他如此说话了,黄帝无奈,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身,说道:「你可以不考虑他们,但你至少该考虑一下璟。璟的性子如何你最清楚,他可愿意让你这么做?|

小夭的脸挨在枕上,冷冷地说:「这话你应该去对颛顼说,璟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要杀璟?」

黄帝叹息,佝偻著腰,离开了、

屋内寂寂无声,小夭的倔强锋利消失,眼泪无声地滴在枕上。

几日后,小夭的身体恢复,她发现,所有她做好的药都不翼而飞;所有她制药的工具都消失不见;药房里存放的药材,不管有毒没毒,全部清空;就连药田里中的药材也全被拔掉了。可以说,现在的药谷完全是空有其名,别说药,连药渣子都找不到。

侍卫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的盯著小夭,左耳和苗莆也被监视,小夭根本无法离开小月顶,更不可能进入防守严密的紫金顶,甚至,她连章莪殿都不能去,除了居住的药谷,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凤凰林,小夭被黄帝软禁了起来,可她既没有试图离开小月顶,也没有和黄帝吵闹,每日里只是发呆,常常凝望著凤凰树下的秋千架,一动不动地做好几个时辰。

每天,黄帝都对小夭说些劝解的话,小夭不再像之前一样,冷言冷语,针锋相对,她沉默安静,不言不语,黄帝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也猜不透小夭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苗圃来收拾食案,看到半个时辰前端来的饭菜一点没动,含泪劝道:「小姐,吃一点吧!

小夭笑了笑说:「苗圃,你坐下。」

苗圃神情紧张地坐下,以为小夭要吩咐她什么要紧事。

小夭问:「你喜欢左耳吗?」

苗圃愣了一下,别扭地说:「小姐问这个干吗?」

小夭说:「左耳以前的日子过得很苦,是你难以想象的苦,他很聪慧,可在世情俗事上却半懂半不懂,你要对他耐心一点,好好照顾他,别让他被人骗了。他这种人都是死心眼,一旦认定了什么,不管对错,就算变成魔,化成灰,都绝不会回头!你看牢,他千万不要让他走入歧途。其实左耳的心愿很简单,有个遮风避雨的洞穴,找个雌兽,自由自在地生活。」

小夭十分郑重温柔,苗圃羞赧淡去,说道:「我是孤儿,幸亏有天赋,被陛下选中做了暗卫,我不像潇潇姐他们那么能干,权势富贵不敢求,也不想求,唯一的奢望就是有个家,我会照顾好左耳,不会让别人欺负他!」

小夭看向窗外,叫道:「左耳!」

左耳竟然从屋顶上翻下,坐在了窗台上,苗圃「啊」一声,脸腾地红了:「你你偷听!」

「不是偷听。」左耳苍白的面容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可剩下的那只耳朵却有点发红。

小夭说:「当日,你跟我回来时,我答应了你,每日有饭吃,还会帮你找个媳妇。你看苗圃这个媳妇可中意?」

左耳瞅了一眼苗圃,点了下头,看似镇静得没有丝毫反应苍白的脸颊却渐渐红了,耳朵更是红的好似要滴血。

「小姐,你!你」苗圃捂著脸,冲出来屋子。

小夭对左耳说:「苗圃经常凶巴巴的,其实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你的关心和担忧。我知道你不习惯和人解释,但她会是你媳妇,媳妇娶回家就是用来疼的。尽量尝试和她解释一下,就算只说一句『我会小心』,她也会好受很多。」

「媳妇是用来疼的?」左耳思索了一瞬,像是完全明白了小夭的话,点点头。

小夭走到窗边,扬声大叫:「苗圃,我要喝水。」

不一会儿,苗圃端著两盅水进来,低著头,不敢看左耳。小夭将一枚玉简交个左耳,对左耳和苗圃说:「我现在无法离开小月顶,你们帮我送一封信。轩辕城西的狗尾巷里有一家没有招牌的打铁铺,有个白发苍苍、长相清俊的打铁匠,你们把这封信交给他,然后一切听他吩咐,明白了吗?」

苗圃问:「为什么要两个人送信?」

小夭严肃得说:「这件事很紧要,我派你们两个人去自有我的原因,左耳一个人完成不了。」

苗圃犹豫,说道:「可是我和左耳都走了只小姐一个人」

小夭淡淡而笑:「外面那么多侍者,何况还有外祖父在,难道你还怕有人会欺负我?」

左耳面无表情地看著小夭,完全不表示他回去执行命令。

小夭说:「只要我不离开你小月顶,他们不会伤害我。苗圃,你说我说的对吗?」

苗圃对左耳点了下头:「黄帝陛下限制了小姐的自由,既是在保护黑帝陛下,也是在保护小姐。」那一日,小夭射杀黑底陛下,很多人都看到了,难保不会有对黑帝死忠的人为了黑帝的安全,做出过激的事。

左耳把玉简收好,对苗圃说:「走!」

苗圃问小夭:「侍卫会放我们离开吗?」

小夭说:「你如实回答,是去轩辕城给狗尾巷的打铁匠送信,外祖父肯定会放行。」其实,黄帝巴不得把左耳远远打发走。

苗圃说:「小姐,你照顾好自己,我们会尽快回来。」

小夭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暗暗叹了口气,本想做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看著左耳和苗圃慢慢地发展,可世事多变,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能挑明一切,让左耳和苗圃相互扶持,彼此照顾。小夭在心里默默祝福:左耳、苗圃,后会无期!祝你们幸福!相柳没有得到的,我和璟也没有得到的,但你们一定会得到。

黄帝一直堤防著小夭用毒,把药谷内所有的药材都收走了,可小夭一直是个牢记教训,绝不犯同样错误的人。自从上一次从鸿雁上摔下,危机时刻却无药可用后,小夭就仔细研究了一番如何收藏药才不会丢失,耳坠子,镯子,头发,甚至一件衣服,只要用药水侵泡后处理好,需要用时,撕下布片,加入水,就是药.....当年费尽心思做这些事,不过是不想让皇帝和颛顼再为她操心,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用来对付他们。

颛顼虽然从未出现在小夭面前,可小夭就是直达他肯定来过小月顶,皇帝严禁小夭和颛顼接触,可他不知道每个孩子都有大人不知道的秘密,小夭和颛顼从小同吃同住,更有很多传递消息的方式。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小夭提著个白玉莲花盏,一边哼唱著那些古老的歌谣,一边沿著山经慢慢地走,侍卫们看著她是去凤凰林,也未阻拦,只是暗中跟著。

小夭和颛顼刚来神农山时,神农山上没有一棵凤凰树。颛顼在紫金顶和小月顶一棵棵亲手种下了凤凰树,百年过去,凤凰树已经蔚然成林。凤凰花的花期很长,从春到秋,整个山坡都是火红的凤凰花,远望璀璨如朝霞,绚烂似锦绣,近看花朵繁密,落英缤纷。

小夭漫步在凤凰林内,不停地有落花飘下,小夭随手接住,把花放到莲花盏内,不一会就装了满满一盏凤凰花。

月光下的凤凰花没有阳光下的凤凰花那么明艳夺目,张扬热烈,如果把阳光下的凤凰花比作一位漫步飞旋,美目流转的艳丽女子,月光下的凤凰花则像静静端坐,垂眸沉思的清丽女子。小夭像小时候一样,时刻放重了脚步,听落花枯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走到秋千架前,小夭停住了。

虽然很久没用了,但因为有颛顼的灵力在,秋千架并没有被藤蔓攀爬,依旧干净整洁,小夭跳坐到秋千架上,双腿悬空,一踢一晃,她一边悠闲地欣赏著凤凰花,一边不时从莲花盏内拿出一朵花放进嘴里吸吮花蜜。

花蜜的甘甜盈满唇齿间,小夭想起小时候的事。颛顼并不喜欢吃花蜜,却总会清晨练功时,赶在日出那一刻,帮他采摘带著露水的花,只因为她说日出那一刻的花蜜最甘甜,莲花蕊里的露珠都是甜的,每天清晨醒来,不管再痛苦,只要想起朝云峰,总觉得嘴里透著甜。即使身处黑暗狭小的笼子,仍觉得美丽的凤凰花就在不远处没及时母亲父王不要她了,可颛顼哥哥会要她。

颛顼踏著月光露珠,穿过纷飞的凤凰花,走了过来。

一袭黑色金绣的长袍,头发用摸鱼冠束著,五官清俊,气态儒雅,乍一眼看去,倒像一位琴棋诗书作伴的闲散公子,江湖载酒,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看烟柳画桥,秋水长天。可真与他眉目相对了,就会立即感受到他乾坤在握的从容,一言定生死的威严。

小夭很恍惚,竟然觉得颛顼的面相有些陌生,好像她从没有真正地仔细看过颛顼。一直一来,颛顼对她而言就是颛顼。欢喜时,可以一起大笑;累了时,可以让他背;生气时,可以让他哄,困苦时,可以倚靠他;危难是,可以交托一切。

在小夭心里,她和颛顼至亲至近,无分彼此,只要颛顼想得到的,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他去得到,所以从五神山到轩辕山,从轩辕山到神农山,但凡她所有,颛顼都可以拿去用,包括她的生命。她也一直以为,颛顼待她亦如此,但凡她想要的,颛顼必定会帮她争取;但凡她想守护珍惜的,颛顼也必定会视若珍宝。

可原来,一切都是她想当然了!究竟是她没看清楚颛顼,还是颛顼不再是她心里的颛顼?」

不过几日没见,两人犹如隔世重逢,颛顼小心翼翼,轻声唤道:「小夭!」

小夭微微一笑:「知道我要杀你,还敢一个人来?」

颛顼说:「如果你没有把握我回来,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候?」

小夭淡淡说:「以前我觉得我很了解你,现在我却不知道。」

颛顼眼内一片惨然,笑问:「要荡秋千吗?」

「嗯!」

颛顼轻轻地推著小夭,小夭仰头看著火红的凤凰花,纷纷扬扬飘落。

静谧的凤凰林内,一个沉默的男子推送著秋千,一个沉默的女子荡著秋千,两人的脑海内都清楚地浮现——

火红的凤凰树下。

秋千架越荡越高,秋千架上的小女孩一边尖叫,一边欢笑:「哥哥,哥哥,你看我,你看我啊!」

秋千架旁的男孩仰头看著,眉眼间都是笑意。

火红的凤凰树下。秋千架旁的男孩已经变成了谦谦君子,秋千架旁的女孩也变成了窈窕少女。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推著秋千,秋千架上的女子侧头看著男子,一时荡几下,一时就坐著。两人说著话,话题并不轻松,他们的神情却都很轻松,一直含著笑,并不将前方路上的生死放在心上。

百年的光阴,也许让他们失去了幼时的欢笑声,却给了他们坚强自信,不管遇到什么,不过是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而已。

从小到大,他们有过无数次荡秋千的记忆,可在他们的记忆中,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幼时的荡秋千就好像彩虹,明媚喜悦;长大重逢后的荡秋千就好像乌云中的太阳,纵然四周黑暗,可他们是彼此的阳光;但这一次的荡秋千却像是暴风雨前的黑夜,没有一点色彩,没有一缕光明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颛顼的手越来越沉重,几乎再推不动。可是,他很清楚,这大概是他和小夭最后一次一起荡秋千,他舍不得停下,纵然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也愿意就这么一直推下去。

小夭把白玉莲花盏递到颛顼面前:「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恨你,还是在恨自己,大概一起在恨吧!毕竟我一直都认定,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帮你去承担,你犯了错,我也有一半。」

颛顼从盏内拿了一朵凤凰花,轻轻吮吸花蜜。

小夭说:「甜吗?」

颛顼说:「很甜。」

小夭吃了朵花,说道「外婆去世时,我们当著我娘,大舅娘,茱萸姨的面发誓会照顾彼此,不离不弃,我做到了,可你没有做到!哥哥,你没有做到!」

颛顼拿起一朵凤凰花,放进嘴里;「我知道我没有做到,不过,不是因为我杀了璟,而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把你当作棋子去利用,我不该为了得到涂山氏和赤水氏的帮助,就将你让给了璟。」

小夭说:「这段日子,外爷给我讲了一大堆道理,什么家国天下的,可是我不是我娘,我的心很小,只装得下我在乎的人,装不下天下万民,我以前装模作样的关心什么家国天下,万民苍生,只是因为你在乎,但我现在恨你!那些和我没有关系!」

颛顼笑了笑说:「那些的确和你没有关系!」

小夭说:「所以,不管外爷说什么,我还是要杀了你,你杀了璟,我一定要杀了你,你明白吗?」

颛顼微笑著,温柔地抚了抚小夭的头:「我知道!」

小夭递给颛顼一朵凤凰花:「杀了你后,我会陪著你一起去死。」

颛顼说:「这样也好,留下你一个,我也不放心!痛恨蚩尤的氏族,紫金宫内的一群女人,还有禹疆那些忠臣……我实在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应对他们,还是把你带在身边最安心。」

小夭吃了一朵凤凰花,笑著说:「本来我想了好多好多残酷的方法,打算去折磨那个害了璟的人,但我没有办法用到你身上,所以想了这个法子,很甜,一点都不会痛苦。」

颛顼赞同的说:「是很甜。」他想再推一下秋千,可是在提不起一丝力气,他扶著秋千架旁的凤凰树,慢慢地坐在了桃花上,拍了拍身旁「坐地上吧,省的待会儿摔下去了,会跌疼。」

小夭扶著秋千架,踉踉跄跄地站起,步履蹒跚地坐下。颛顼爬了几步,伸手揽住小夭的腰,小夭想推开他,却难以掌控自己的身体,向侧面翻过去,颛顼用力拽了她一把,小夭跌进了颛顼怀里。

小夭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颛顼如同小时候一般,将小夭密密实实地抱在了怀里,颛顼问:「你常年浸淫在毒药中,体质应该会抗药,为什么你的毒发得比我早?」

「我比你服毒服得早,我坐在秋千架上等你来时,就开始给自己下毒。其实,你不该来的,你真的不应该来的,我虽然给你留了消息,但并不希望你赴约……」小夭的眼泪一颗颗滚落。

颛顼抚去小夭脸颊上的泪:「如果我不来的话,你就打算一个人死在凤凰树下的秋千架上吗?让我亲眼看到我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小夭,你可真狠!」

小夭笑起来:「我的外祖父是黄帝,父亲是蚩尤,哥哥是颛顼,一个比一个狠,你还能指望我善良?」

颛顼笑著说:「也对!总不能指望狼窝里养出只兔子。」

小夭一边笑著,一边眼泪不停的滚落。

颛顼轻声问:「小夭,如果璟杀了我,你会为我如此惩罚璟吗?」

「璟绝不会伤害你!璟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他宁愿自己受尽一切苦,也绝不会把我放在这么痛苦的绝境中……」小夭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

颛顼用力搂紧了小夭,亲吻著小夭的额头:「小夭,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自小到大,所作所为,只有遗憾,没有后悔,第一次他承认错了。

颛顼的眼角慢慢沁出了泪,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小夭嘴角上翘,微微而笑:「颛顼,哥哥……我……我原谅你!恨你,太痛苦了……比剜心还痛……我原谅你……」

颛顼眼角的泪滚落:「小夭,告诉我!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刚回到五神山,我就牢牢地看住你,绝不给璟机会接近你,你会选我吗?」

小夭的眼前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思绪顺著颛顼的话飞回了一切刚刚开始时,极久远的过去,可又清晰得宛若昨日:「我被九尾狐关在笼子里时,一直想著你……你没认出我时……我愿意用命救你……那时……璟……」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小夭如睡著的小猫般,安静。

颛顼一遍遍喃喃低叫:「小夭!小夭……」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朝云峰上,白日嬉戏玩闹,深夜相拥依偎,一起送别亲人,一同承受痛苦……小夭说她的心变得冷硬如顽石,可他一直被小夭珍藏在石头包裹的最中间、最柔软的的地方。当璟要先付出、先相信,去争取小夭时,小夭早已为他做了一切,明明不喜欢权势斗争,明明不关心大义责任,却为了他,陪他回轩辕山,一直守护在他身后……

他一直觉得璟配不上小夭,照顾不好小夭,只会带给小夭伤心,可是他呢?

颛顼亲吻著小夭的脸颊,眼里濡湿了小夭的脸,小夭却再不会搂住他,安慰他:「不怕不怕,我会陪著你。」

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小夭放在最前面,一定会先考虑她想要什么,而不是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一切都迟了……

颛顼搂著小夭,额头贴著额头,脸颊挨著脸颊,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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