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七心海棠

所属书籍:飞狐外传小说

程灵素吹灭了蜡烛,放入怀中,一声不响。胡斐道:「灵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了?」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是「哼」的一下。胡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地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说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子三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对不起,只因为我见这三人很是凶狠,只怕伤到了你,心中著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恨,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没,你这可是防不胜防。」胡斐只听得心中发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张大其辞,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程灵素又问:「你干么把姓名说给他夫妇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回答。程灵素道:「你打了他们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样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面容,但想来也必是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的道:「你一直照顾我,使我避却危难。将心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胡斐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那只灯笼,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处草丛之中。胡斐道:「你怀里不是还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嗯,嗯,在这儿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时生起一团淡黄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灯笼光下。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说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然僵毙,心下登时省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出手,那姜铁山夫妇也给你制服了。」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份好心,胡大哥,我还是领你的情。」

胡斐望著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下好生惭愧:「她年纪还小我几岁,但这般智计百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哪里及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乃是用剧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无臭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蜡烛的毒气,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晕倒,她已先受其害。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来。程灵素见他这一跳情形极是狼狈,格格一阵笑,说道:「他夫妇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这般了。」

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只觉炙痛未已,说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光下一看,只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我没碰到她的衣衫,否则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何异状。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前,只见掌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心中一惊,道:「他……他们两人练过毒砂掌么?」程灵素淡淡地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胡斐「啊」的一声,道:「原来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如此无情无义?」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的两张字谕折好,放回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胡斐道:「这字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学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要峻峭得多。」胡斐武功虽强,但自幼无人教他读书,因此说到书法什么,那是一窍不通,听她这么说,一句话也接不上去。程灵素道:「师父的手谕向来是用三炼矾水所写,要在火上一烘,方始显现,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发闪光了。你瞧!」说著熄了灯火,纸笺上果然现出她师父手谕闪光字迹,待得点亮灯笼,闪光之字隐没,看到的只是程灵素所写的短简。这短简自是写在手谕的两行之间。因此同是一张纸笺,光亮时现短简,黑暗中见手谕,说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贯注,互相激斗,突见师父的手谕在树上显现,自不免要大吃一惊,而程灵素再手持蜡烛走出,一时之间,他们只想著师父所遗的那部「药王神篇」,纵然细心,也不会再防到她手中蜡烛会散发毒气了。这些诡异之事一件件的揭开,胡斐恍然大悟,脸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灵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兴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药王的高足在此,我还担心些什么?」程灵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灭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程灵素笑道:「这衣衫上没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那便好了。」程灵素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说著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胡斐的右手,用银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个小孔,然后双手两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挤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带有紫黑之色。她针刺的部位恰到好处,竟是不感痛楚,推挤黑血,手势又极是灵巧,过不多时,出来的血液渐变鲜红。这时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胡斐道:「醒啦!」程灵素道:「不会醒的,至少还有三个时辰。」胡斐道:「刚才我把他挑了来,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灵素微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八九,这时屋中人已无法突围而出,于是向胡斐招招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口中数著脚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了灯笼一照,只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著。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著。蜡烛点著后,散出极淡的轻烟,随著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瞧了这般情景,胡斐对程灵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铁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熏,哪里还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怜悯之念,心想:「这淡淡轻烟,本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发见,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迟早而已。难道我眼看著她干这种绝户灭门的毒辣行径,竟不加阻止么?」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小团扇,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说道:「灵姑娘,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没有呀。」胡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门户,是不是?」程灵素道:「眼下还没到这个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动,不知如何措辞,一时说不下去了。程灵素抬起头来,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样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师哥师姊……并无非杀不可的过恶,还是给他们留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程灵素道:「是啊,我师父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没见到我师父,否则你们一老一少,一定挺说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是不住拨动。胡斐搔了搔头,指著蜡烛道:「这毒烟……这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原来咱们胡大哥在大发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著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神色颇是妩媚。胡斐满脸通红,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舒畅。程灵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著,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在线就熄了蜡烛。」将团扇变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息。胡斐学著她样,将轻烟煽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坐在一块圆岩之上,说道:「今晚引狼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下面么?」说著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熏晕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胡斐心道:「原来如此。」程灵素道:「二师哥和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是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进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却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钟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胡斐道:「是了,我和钟二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程灵素点点头,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的栗子,才不受那树气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然厉害,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因为只要有这么一棵树长著,周围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屋周围连草根也没半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说到这里,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药王』便谈虎色变,钟二哥极力戒备,确非无因。」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时不知所对,只说:「唔……唔……」心中在想:「倘若这蓝花果真十分丑陋,我会不会仍然藏在身边?是否幸亏花美,这才救了我和钟二哥的性命?」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寻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登时熄了。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折,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是没做得妥贴,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是失魂落魄的。」程灵素默然不语。胡斐道:「我正在想你这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姑娘,我想过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好收著。」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在黑暗之中,两人相对坐著,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什么东西。」程灵素道:「是啦,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著点燃了灯笼,说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当下不敢多问,跟随在后。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来。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著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一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的收藏著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果然没说假话,很是喜欢,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著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著进去。走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只见墙上挂著书画对联,湘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书生的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著她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当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为异,奇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著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著上身,镬中水气不断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镬中一看,道:「他穿著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灵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稍待片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素手中拿著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不著,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王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著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的,想不到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武功,但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著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咬著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这口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你们把田地还了王大叔,冲著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著嗓子道:「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是要当宝贝一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满著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被自己制住,对钟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开片刻,钟阿四全家登时尸横殿堂。这姜铁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话跟你说。」王铁匠站定脚步,回头瞧著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走得远远的,别在这里多耽。他们的手段毒辣得紧。」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这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著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著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胡斐站在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这才回到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又是忌惮,又是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著,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姜铁山听到这里,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这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著道:「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著走过去拉起小铁的衣衫,推著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结的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是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却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果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是发觉伤错了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是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计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是大奸大恶,总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心想这条本门的大戒,二师哥三师姊对小铁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他背上鞭痕累累,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打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道:「师哥师姊,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姜铁山还了一揖,薛鹊只哼了一声,却不理会。程灵素也不以为意,向胡斐作个眼色,相偕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姜铁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程灵素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已知其意,问道:「二师哥有何吩咐?」姜铁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小铁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程灵素指著门外的竹箩道:「大师哥便在这竹箩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够替他解毒。二师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姜铁山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哥的纠缠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个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提进门去。胡斐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蓝花,放入怀中。程灵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铁山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哥,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姜铁山一楞,登时醒悟,心道:「她叫王铁匠打我,固是惩我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鹊妹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药王神篇」的念头。

程灵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钟兆文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程灵素取出解药,要胡斐喂给钟兆文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蓝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入土。程灵素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孟家的人来抢蓝花,后来见小铁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道:「他怎么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程灵素道:「我用透骨钉打了他一钉,钉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质,还带著那封假冒大师哥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有怀疑。」胡斐道:「你大师哥的暗器,你却从何处得来?」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时你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灵素笑道:「不错。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竹箩。」两人说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钟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愣,道:「灵姑娘,苗大侠伤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程灵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应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应得,答应得,什么事啊?」程灵素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说,就怕你日后要赖。」胡斐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程灵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换衣服,咱们便走。」胡斐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程灵素轻轻摇头,翩然进房。钟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胡斐也来不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程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应同去给苗人凤医眼。钟兆文还待要问,程灵素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著一小盆花。这盆花的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胡斐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灵素捧著送到他面前,胡斐吓了一跳,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程灵素噗哧一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是奇毒无比,但不加制炼,不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当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将那盆花接了过来。程灵素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白马寺镇上,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钟兆文取出银两,买了三匹坐骑,不敢耽搁,就原路赶回。那白马寺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经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马良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眼见三匹马困乏不堪,已经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

程灵素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钟兆文叫胡斐也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一惊而醒。那虎啸声不久便即远去,胡斐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钟二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著,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灵素和钟兆文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搁了好几天,追寻凤天南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参与掌门人大会?」东思西想,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蓝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铁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动:「难道她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灵素笑道:「你这包儿中藏著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胡斐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或许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说道:「这是我小时候平四叔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兄长赵三哥给的一朵红绒花;这是我祖传的拳经刀谱……」指到袁紫衣所赠的那只玉凤,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儿。」

那玉凤在月下发出柔和的莹光,程灵素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说道:「是一个姑娘朋友吧?」胡斐脸上一红,道:「是!」程灵素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著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径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王铁匠的歌声: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