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分离_镜双城

那一架风隼在空中连著打转,然而终究无法再度掠起,最终直直地栽到了地上。那样巨大的冲击力和搅起的飓风、让几十丈外的那笙和炎汐都连著滚翻出去。

风隼折翅落地,木鸟的头部忽然打开了,几个人影从里面如跳丸般弹出,四散逃开。

天空中另外一架风隼贴地俯冲过来,长索抛下,兔起鹘落、那几个沧流帝国战士迅速拉住绳梯、随著掠起的风隼离去,消失在黑色的夜幕里。

「啊……幸亏他们逃了……」那笙跌倒在长草中,看著离去的风隼喃喃自语。右手臂仿佛震裂了一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动弹——她完全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只记得自己挥了挥手,然后那一架巨大的东西就忽然从半空掉了下来。

——可怕的是、方才挥出的手臂,居然似乎不是自己的。

她忍著痛,想要爬起来查看旁边炎汐的伤势,然而刚一动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边听得厉喝:「别动!趴下!」

伤重到如此、炎汐居然还有那么大的力气,那笙刚一抬头就被死死压下去。

同一个瞬间,惊天动地的轰响震裂了她的耳膜。脸已经贴著地面、眼角的余光里,她震惊地看到了几十丈外一朵巨大的烟火绽放开来,映红了天空。

碎片合著炽热的风吹到身上脸上,割破她的肌肤,然而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这种奇景,感觉如同梦幻。直到炎汐放开了压住她的手、苗人少女都懵懂不觉。

「天啊……这、这都是什么?」那笙看著腾起的火光云烟,张大了眼睛,喃喃自语,「我不是在作梦吧?——炎汐,炎汐?」

她用还能动的左手撑著地、挣扎著起来,四顾却发现炎汐不在了,大呼。

前方映红天空的大火里,映出了那个鲛人战士的影子,长发猎猎、满身是血的炎汐却是奔向那架还在著火的风隼,毫不迟疑地径自投入火中。

「炎汐?炎汐!你干吗!」那笙大吃一惊,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紧追过去。

迎面的热气逼得她无法喘息,铝片融化了,木质的飞鸟劈劈啪啪散了架。然而在这样岌岌可危的残骸中,炎汐拖著重伤的身体冲入风隼中,探下身子、从打开的木鸟头部天窗里,想要用力拉出什么。然而体力已经不能支持,他整个人反而被拉倒在燃烧的风隼上。

「炎汐!」那笙跑了上去,顾不得问怎么回事,同时探手下去,拉住风隼中的那个东西。感觉手中的东西冰冷而柔软,她咬著牙,配合著炎汐同时使力。

「啪」仿佛什么东西忽然断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轻了,两个人一起踉跄后退。

「快逃!」炎汐大喊,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那东西,拉著她转头飞奔。

仿佛烧到了什么易燃的部分,火势轰然大了,舔到了两人的衣角。那笙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只是跟著炎汐拼命地奔逃著,远离即将爆裂开的风隼。

「跳!」跑得不知道方向,眼睛被烟火熏得落泪,耳边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她用尽了力气往前一跃,耳边哗啦一声响,水淹没了她的头顶。

轰然的爆炸声中,无数的碎屑如同利剑割过头顶的水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再听到炎汐的声音。她终于憋不住气,浮出水面呼吸,外面已经完全安静了,只隐约听见木料燃烧的噼啪声。青水静静地流过,黯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哎,你自己浮出来也不叫我,想让我淹——」湿淋淋地爬出来,发现褡裢全湿透了,没好气,她骂。忽然间觉得气氛不对、猛地顿住了口,不敢再说话。

炎汐全身是血,背对著她坐在河岸边,低著头看著什么,肩膀微微颤抖。

「炎汐……?」她猛然间感到了气氛的沉重,不敢大声,轻轻问,走过去。

「别过来。」忽然间,炎汐出声,抬手制止。

然而那笙已经走到了他身侧,低头一看,陡然脱口尖叫。

「别看!」炎汐拉过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怀里那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他右手拿著断剑,剑尖挑著一颗挖出来的心脏,血淅沥而下。

一眼瞥见开膛破肚的死人,那笙吓得跌坐在河岸上,双手都软了,喃喃:「你、你……」

尸体的头发从衣襟下露出,竟是一样的深蓝色,宛如长长的水藻贴著河水,拂动。

炎汐没有看她,微微闭著眼,口唇翕动,仿佛念著什么,然而却没有声音。片刻,他睁开眼睛,径自将那颗挖出心脏远远扔入水中,低下头,用手轻轻覆上尸体同样深碧色的双眼,低声:「兄弟,回家吧。」

那笙看到衣襟从死人身上拉开,直直瞪著,嘴巴因为震惊而张大,却喊不出声来:鲛人!那个从风隼里拉出来的、居然是个死去的鲛人!

衣襟下,那个死去的鲛人肢体已经不完全:双足齐膝而断,胸腔被破碎的铝片刺穿,全身上下因为最后爆炸的冲击已经没有完整的肌肤——然而奇异的是、流著血的苍白的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表情。那样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看著炎汐将那个死去的鲛人推到青水边,她连忙脱下身上破碎的羽衣递给他。炎汐看了她一眼,默不做声地接过来,裹住鲛人的尸体,然后推入水中。

尸体缓缓随波载沉载浮,渐渐沉没。最后那一头深蓝色的头发也沉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围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拥著尸体、沉没。

「走吧。」炎汐注视了片刻,淡淡道,用断剑支撑著站了起来。

那笙一时间不敢开口问任何事,只是默不做声地跟在他后面。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很小声地问了一句:「那个人……也是鲛人?」

「嗯。」炎汐应了一声,继续走路。

「你们不是同胞吗?」她忍不住询问,「他、他为什么会帮著沧流帝国杀你们?」

「你以为他愿意吗?」炎汐猛然站定,回头看著那笙,眼睛里仿佛有火光燃烧,「你以为他们愿意?!——他们被十巫用傀儡虫控制了!来杀他们的同类!」

「啊……」想起方才那个死去的鲛人面上毫无痛苦的诡异神色,那笙一个寒颤。

「风隼非常难操控,而且一旦派出、如果无法按时回到白塔,便会坠地——为了让风隼不落到敌方手里,必须要有人放弃逃生机会、销毁风隼。」炎汐看著沉入水中的尸体,眼里有沉痛的光,「我们鲛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灵敏和速度却是出众的,非常适合操纵机械——于是沧流帝国在每一台风隼上、都配备了一名鲛人傀儡来驾驭。那些鲛人被傀儡虫操纵著,他们不会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后一刻便用生命和风隼同归于尽。」

怪不得方才那些沧流帝国战士走得那么干脆,原来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那笙怔怔看著炎汐,喃喃:「那么,就是说……你们、你们必须和同类相互残杀?」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其实要和风隼那样的机械抗衡,唯一的方法、就是趁著它飞低的时候,首先射死操纵机械的鲛人傀儡……」炎汐转过头,不再看死去的同类,淡淡道,「即使如此、他们依然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是无罪的。傀儡虫种在他们心里,所以死时、必须挖出他们的心,才能让他们好好的回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满身的血。然而他却将身子挺得笔直,抬头看著天上的星光。

「我们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听到炎汐的声音缓缓传来,平静如梦,「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大海、长风、浮云、星光,风的自由和水的绵延:那就是我们鲛人的轮回和宿命。」

那笙抬头看著黑沉沉的天,忽然间,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

她转头看向炎汐,然而这个鲛人战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静的,没有一丝悲戚——「抱歉,我从来不曾哭过」——片刻前,对著她的要求、他那样淡笑著回绝。

怎么能够不流泪呢?若是战斗到连同胞都是对手,要怎么才能做到不流泪呢?

「人们都说,鱼看不见水就像人看不见空气——但是说话的那些人、不知道那是多么残酷的距离。」炎汐静静沿著路走往桃源郡,抬头看著星光,「都已经七千年了……无论是空桑人、还是后来的冰族,都把我们鲛人看成非人的东西,会说话的畜类,可以畜养来牟取暴利……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曾说要跟你解释这片土地上关于鲛人的事。其实很简单,」炎汐静静看著星光,不知道上面一共有多少鲛人灵魂化成的星星,对身侧听得出声的少女解释,「《六合书》上有那么一段记载:

「海国,去云荒十万里,散作大小岛屿三千。海四面绕岛,水色皆青碧,鲛人名之碧落海也。国中有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性情柔顺温和,以蛟龙为守护之神。云荒人图其宝而捕之,破其尾为腿、集其泪为珠,以其声色娱人,售以获利。然往往为龙神所阻。七千载前,毗陵王朝之星尊大帝灭海国,合六王之力擒回蛟龙、镇于九嶷山下苍梧之渊,是以鲛人失其庇护,束手世代为空桑人奴。」

那笙还听得迷迷糊糊,炎汐走在路上,忽然回头淡淡笑了一下,「也许你觉得我和你们人没有什么不同——其实现在你看到的鲛人、都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生活在海里,有著鱼一样的尾。现在,我们被捕捉以后、被陆上的人用刀子硬生生剖开尾椎骨,分出来了腿,获得了和你们一样的外形。」

「很痛吧?」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气,怯生生问。

「当然,」炎汐点头,深碧色眼睛里却是平静的,「活著一天就会痛一天。用那样的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

「但是你、你刚才还和他们打架……」那笙惊呼。

炎汐转过头,不做声走得飞快,许久,才道:「鲛人如果自己不抗争,就不能指望能有获得自由的一天——没有人能够帮我们,我们必须自己战斗。」

「可那什么沧流帝国好厉害啊……你们怎么能赢过他们?」想起方才的风隼,那笙打了个寒颤,摇头,「那样的东西简直不是人能抵挡的!」

「是很难。」炎汐顿了顿,微微一笑,然而眼睛却是坚定的:「如果是百年前没落的空桑王朝、我们也许还有胜的可能——而如今……呵,沧流帝国有著铁一般的军队。二十年前我们发动了第一次起义,想要回归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镇压了。很多鲛人死了,更多被俘虏的兄弟姐妹被卖为奴。」

「后来,我们又重新谋划复国——不料,他们那边又出现了一个云焕,比当年的巫彭还要善于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一丝苦涩:「也许……只能和他们比时间吧?毕竟我们鲛人寿命是人的十倍。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到时候看谁能笑到最后。」

星光淡淡照在这个鲛人战士身上,苍白清秀的脸有界于男女之间的奇异的美,然而那样的目光让他过于精致的五官看起来毫无柔弱的感觉,宛如出鞘利剑。

「我帮你们!」胸口一热,那笙大声回答,「他们不该这样!我帮你们!」

炎汐猛然站住了,转身看著个子小小的苗人少女,苍白的脸上忽然间浮起一丝笑意,似是欣慰,然而却是缓缓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笙不服,用力挥著右手,「别看不起人——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你也看到了,刚才我挥挥手那架风隼就掉下来了呀!」

「那不是你的力量,只是皇天回应了你的愿望。」炎汐看著她的右手,淡然回答,「何况,你能一挥手就获得成功、也是因为对方的风隼毫无防备的缘故。」

那笙吓了一跳,颇为意外:「你、你也知道皇天?」

「云荒大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吧……虽然没有人见过。」炎汐回答,忽然抬起手握住她右手,低头看著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复杂莫测,「这是前朝空桑人最高的神物。」

那笙点头,得意:「你看,我大约可以帮上忙是不是?」

炎汐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放开了她的手,眼神复杂,忽地苦笑:「不,正是因为这样,注定了我们必然无法并肩战斗、成为朋友。」

「为什么?」那笙诧异。

「几千年的血仇!复国军中规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鲛人的敌人——遇到一个杀一个!」鲛人战士的眼睛陡然冷锐起来,看著那笙,「我们鲛人如何会求助于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会回应你这样的愿望——你必然和空桑王室有某种联系。所以……」

「所以你要杀我?」那笙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看著他。

炎汐也看著她,苦笑摇头:「我们鲛人怎么会对有恩于自己的人做出任何伤害?但是,非常遗憾,我们终究无法成为朋友。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无法接受和空桑人有什么联系。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们该分道扬镳了。」

那笙看著他转过身去,忽然间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不过是认识半日,却几次出生入死。到头来就这样分别、想想就很伤心。

「后会有期!」看著他独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炎汐停了一下,转过头淡淡笑:「还是不要见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见、便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了——你是带著皇天的人啊。」

「呸,胡说八道!」那笙不服,挥著手,手上戒指闪出璀璨的光芒,「绝对不会!你等著看好了,我要那只戒指听我的话,我要帮你们!」

「真是孩子……几千年来空桑和鲛人之间的血仇,你以为真的能一笑置之?」炎汐苦笑。仿佛忽然留意到了什么,回到她身边,撕下衣襟包扎她的手,「对了。你太粗心了,千万莫要让人看见它啊。不然麻烦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头看著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一酸,「我要跟你去郡城。」

「不行,下面我有事,可不能带著你。」炎汐毫不迟疑地拒绝,「而且跟著一个鲛人结伴进城,你和我都有麻烦——反正郡城就在前头了,你再笨也不会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头的万家灯火,语塞,却只是缠著不想让他走:「万一进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误时间?」

「笨蛋,你这样磨蹭难道不是更耽误时间?」炎汐苦笑摇头,「你也有你的事要办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猛然清醒,大叫一声。一路的出生入死让她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一提醒,忽然猛醒过来。一看已经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惊:「完了,我晚了!糟糕!」

顾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一声惊呼,背著褡裢向著桃源郡城飞快奔去。

重重叠叠的罗幕低垂,金鼎中瑞脑的香气萦绕著,甜美而腐烂。没有一丝风。

带子一勾就解开了,丝绸的衣衫悉悉莎莎地掉落到脚面,女子的双腿笔直,皮肤光滑紧凑如同缎子。烛火下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勾人的风情,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镜子前的男子的双肩,缓缓褪下他披在肩头的长衣,低声:「苏摩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罗幕下的烛火黯淡而暧昧,然而那个高大的男子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看著镜子。

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见东西的,偏要装模做样地点著蜡烛照镜子,快要就寝了也一本正经——这回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结了:衣衫从客人的肩上褪下,宽肩窄腰,肌肉结实,完全是令女人销魂的健壮身体——然而,在那样宽阔的肩背上,赫然有一条龙腾挪而起!那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文身,覆盖了整个背。在昏暗的光下看来、栩栩如生的龙张牙舞爪,几乎要破空而去。

「呀——」女子脱口低低惊呼,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对客人的不敬,连忙住口,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个文身,堆起笑,「好神气漂亮的龙……和公子好配呢。」

顿了顿,感觉到了手指下肌肤的温度,她惊住:「公子,你身子怎么这么冷?快来睡吧。」

「抱著我。」忽然间,那个客人将手从镜面上放下,低低吩咐。

「啊?」意娘吃了一惊,然而不敢违抗客人的吩咐,只好将赤裸的身体贴上去,伸出双臂从背后抱著他,陡然间冷的一颤。

「紧一点……再紧一点。」客人忽然叹了一口气,喃喃吩咐,「好冷啊。」

意娘伸出手紧抱著他,将头搁在他肩上,嗤嗤笑著,一口口热气喷在他耳后。没有一丝风,烛火一动不动,映著昏暗的罗幕,影影憧憧。痴缠挑逗之间、她无意抬头、看见镜中客人的脸,陡然吃惊:那样英俊的男人!

即使她阅人无数,从未看到过如此好看的男人。甚至是……让身为女性的她都一时自惭容色。然而他身上带著一种说不出来的魔性诱惑,她不由情动,赤裸的身子紧贴他的躯体,软软央求:「很晚了……让意娘上床好好服侍公子吧。」

一边说,她一边挥手去拂灭唯一亮著的蜡烛。

「别灭!」不知道为何、客人陡然阻止,语气慎重——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完全的黑暗笼罩了下来。没有一丝风。急促的呼吸,悉莎的动作,缠绕的肢体倒向松软的衾枕。她紧紧抱著客人,贴紧他结实的胸腹,呻吟:「怎么……这么冷啊……」然而愉悦的潮水瞬间吞没了她,她完全不顾上别的,手指痉挛地抓著他背后的龙的图腾。

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风。所以看不到床头上小小偶人嘴角露出的诡异的笑,以及埋首于女人身体的客人脸上奇异的表情。

不要熄灯……不要熄灯。没有风,没有光。

没有风的黑夜里,他将慢慢地腐烂。慢慢地……完全腐烂。他是不是早就死了……

女子在他身体下呻吟,伸出手抱紧他的躯体,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头发被汗打湿了、一缕缕紧贴他的胸膛和手臂。人的身体是那样温暖……那种他毕生渴望、却抓不住得不到的温暖。暗夜里,苏摩抬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宛如梦游一般,手移向女子的咽喉,指间一根透明的丝线若有若无。

淡淡的星光照进来,床头上的暗角里,偶人冷冷俯视著,嘴巴缓缓咧开。

「少主。」丝线缓缓勒入床上女子的咽喉,然而,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虽然低,却仿佛一根针刺入了神经,让他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

「少主,」门外女人的声音低低的,禀告,「左权使炎汐已经到了,有急事禀告。」

门推开的刹那、外面的微风和星光一起透入这个漆黑如死的房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中那种淹没一切的欲望依然挣扎著不肯退却。他勉强起身,门打开的时候,衣衫凌乱的他低下头,看见了外面廊下的如意夫人和她身侧的鲛人战士。那名远道前来的复国军领袖单膝下跪迎接他的到来,此刻正抬眼注视著第一次见到的、鲛人们百年来众口相传的救世英雄。

门无声地打开,门内的空气腐烂而香甜,隐约还有女人断续的呻吟,不知是痛苦还是欢乐。黑暗中浮凸出那个人的半面,宛如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然而深碧色的眼睛看起来居然是说不出的黯淡,接近暗夜的黑——那个瞬间,炎汐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这就是多少年来、鲛人们指望著能扭转命运的人?

复国军左权使呆住了,一时间忘了直视是多么无礼的举动,茫然看著开门出来的傀儡师。然而战士的眼睛却穿过了苏摩的肩、看到了漆黑一片的房内——完全的黑……最黑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蓦然咧开嘴、无声地笑得正欢。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完全的「恶」……那个瞬间,连日来支撑著他的力量仿佛猛地瓦解。连一句回禀的话都没有出口、力量完全从炎汐身体里消失。

看著在见到少主之后不支倒地的炎汐,如意夫人连忙扶住他,回禀:「左权使来桃源郡的路上碰到了云焕驾驶的风隼,被一路追击,好容易才死里逃生见到少主。」

深深吸著空气,手指在门扇上用力握紧。苏摩平定了呼吸,走出门来低头查看前来的人的伤势,看到背后那个可怖的伤口,皱眉:「很厉害的毒……但似乎被人解了?用雪罂子解掉的么?」

傀儡师的手指停在炎汐背后,拔出夹在肩胛骨里的断箭箭头。看到那些大大小小、深得见骨的伤口,再度皱眉:「原来不止受了一次伤……难为他还能赶来。」

「少主,左权使他、他还能活吗?」如意夫人看到那样的伤势,倒抽一口冷气。

「有我在。」苏摩淡淡回答,手指轻弹,右手的戒指忽然全数弹出,打入炎汐血肉模糊的后背伤口,嵌入血肉。仿佛有看不见的黑气沿著透明的引线,从戒指上一分分导出,桌上,小偶人紧闭著嘴坐在那里,眼色阴沉。

「云焕是谁?」让傀儡在一边汲取著毒素,苏摩放开了手,开口问。

「是沧流军队里的『破军少将』,」如意夫人低声回答:「是目下帝国年轻一辈军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据说剑技内无人可比。巫彭一手提拔他上来,如今二十几岁已经是少将军了。」

「哦……那么派他来桃源郡,是为了追查皇天吧。」苏摩喝了一口茶,沉思,许久目光落到一边养伤的炎汐身上,「左权使几岁了?」

「比少主年长几十岁,快两百八十了吧。」如意夫人回答。

「不年轻了。」傀儡师垂下眼睛,眼里有诧异的神色,「如何尚未变身?」

如意夫人看著炎汐背后可怖的伤口在看不见的力量下一分分平复,叹了口气:「这是左权使自己选择的——他自幼从东市人口贩子那里逃出来,投身军中,发誓为鲛人复国舍弃一切,包括自身的性别。所以百年来历经大小无数战,左权使从未想过要成为任何一类人。」

「哦……真是幸福的人。」苏摩怔了一下,忽然嘴角浮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很优秀的战士啊……和我正好相反呢。」

「呃?」如意夫人吃了一惊,不解地抬头。

然而苏摩已经不再说下去,仿佛听到了外面的什么动静,猛然站起,将戒指收回手中,站起,空茫的眼睛里霍然闪出锐气:「怎么回事?皇天在附近!」

那一边,在问过无数个路人之后,那笙终于找到了目的地。一头冲进了如意赌坊,焦急地四顾寻找那个叫「西京」的人。

「可是那笙姑娘?」在她焦急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头顶有人轻声问,柔和动听。她惊讶的抬头,看到了一名绝色少女从梁上跃下,拉起了她的手,微笑:「我叫『汀』——我的主人西京先生要我来这里等你。」

奇怪,西京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可那笙来不及反应,便被她拉著走,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

「你不用担心,慕容公子已经安全和主人见面了,」汀微笑著,边走边对她解释,「公子他提起你落单了,很担心,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所以主人要我来大堂等著你。呀,你手受伤了?半路一定遇到麻烦了吧?幸亏能平安到这里,以后就安全了。」

「啊?……」那笙听她不急不缓地交待,张口结舌。还以为慕容修命在旦夕,不料自己拼命跑来这里、事情已经雨过天晴,不由一阵轻松又一阵沮丧。汀拉著她的手穿过人群,向后面雅座走去:「慕容公子和我主人都在后面。」

那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著,猛然间看到少女深蓝色的长发,脱口:「你、你也是鲛人?」

汀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颔首,拉著她来到了一扇门前,放开了她的手,敲了敲门:「主人,慕容公子,那笙姑娘来了!」

「那笙?快进来!」慕容修的声音透出惊喜,门吱呀一声打开。

看到开门出来的人,那笙一声欢呼,跳进去,不由分说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大笑:「哎呀!你没被那群强盗杀了?真的吓死我了啊!」

「轻一点、轻一点。」被那样迎面拥抱,慕容修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痛得皱眉。那笙放开手,才注意到他身上伤痕累累,显然吃了颇多苦头,不由愤怒:「那些强盗欺负你?太可恶了……我替你出气!」

她挥著包住的右手,心想再也不能瞒慕容修皇天的事情了。然而慕容修只是苦笑,摇头:「算了,其实说起来是场误会罢了……」

「误会?是误会还差点害死我们?」那笙不服,继续挥动右手,却没有注意到旁边一个抱著酒壶醉醺醺的中年汉子,猛然睁开了一线眼睛、盯著她的手看,眼里冷光闪动。

「好了好了……你看,现在我已经找到西京先生了,不会再有事了。」慕容修看到她胡吹大气,生怕她不知好歹真的去惹事,连忙安抚,拉著她进门,「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那笙不好意思低头:「人家…人家不认路……」

「啊?」慕容修猛然哭笑不得,「天,少交代一句都不行……笨丫头,我留给你那本《异域记》里不写著路径?你没有顺手翻翻?」

「异域记?」那笙诧异,猛然大叫一声,想起来了,「完了!」

「怎么?」慕容修被她吓了一跳,却见她急急把褡裢扔给他,从怀里七手八脚拿出一本泡得湿淋淋的书来,一挤,水滴滴答答落下来。那笙几乎要哭了:「我、我忘了把它拿出来了……掉到水里了……完了。」

「……」慕容修看著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掂掂褡裢,发现瑶草也已经吃饱了水,泡得发胀了。看到这一幕,旁边汀捂著嘴偷笑,忽然间觉得很是欢乐。

「好了好了,别哭,一哭我更头痛……」在她扁嘴要哭之前,慕容修及时阻止,「没关系,那本异域记我从小看,都背熟了,有功夫再默写一本就是——你快来见过西京先生吧。」

「西京?在哪里?」那笙茫然四顾,慕容修拉著她转身,指点。她好容易才看见躺在椅子里抱著酒壶酣睡的男子,诧异:「什么?就是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醉鬼一个,真的有那么厉害么?」

「我家主人,是剑圣尊渊的第一弟子,」虽然看得有趣,但是听到那笙居然敢藐视西京,汀不能不挺身维护,「一百年来,这片土地上还没有比主人更强的剑客呢!」

「哦?真的?」那笙对汀颇有好感,倒不好反驳,只好撇撇嘴。

「我母亲也是这样说的啊。西京大人是很厉害的剑客。「慕容修拍拍她脑袋,安慰:「好了,你也别乱跑了。有西京大人在、我们以后行走云荒不用担心了。」

那笙还没回答,忽然间那个烂醉如泥的人醉醺醺地开口了,斜眼看著慕容修:「小子……我、我可没答应……要带著这个丫头……」

「西京大人。」慕容修愣了一下,诧异转头看著醉汉。

「叫我大叔……红珊的儿子。」西京眼睛都没睁开,抱著酒壶继续喝。

「是,大叔。」慕容修顺著他的意思,拉过那笙,好声好气,「这位姑娘是我半途认识的,也答应了鬼姬要照顾她——大叔你能不能……」

「呵呵……」不等他说完,醉醺醺的西京猛然笑了,睁开眼睛看了那笙一眼。那笙猛然只觉得宛如利刃过体,一震。西京把酒壶一放,大笑起来:「小子,你这是哪门子英雄救美?也不看看人家戴著皇天,哪里要你保护?」

酒壶放落,白光腾起,迅雷不及掩耳绞向那笙右手。那笙一声惊呼。而眼睛看到、脑子刚反应过来,还来不及做出举动,右手包著的布已经片片碎裂。

白光一掠即收,银色金属圆筒在醉汉手指间快速转动,落回袖口。

房间内的空气忽然凝滞了,所有人都不说话,定定看著苗人少女抬起的右手。

那笙的手在收剑后才举起,然而举到半空的时候顿住了——完全没有伤及她的肌肤,包扎的布片片落地,她的手凝定在半空。

中指上,那一枚银白色的宝石戒指闪烁著无上尊贵的光芒。

「皇天?……」汀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止,怔怔看著空桑人的至宝,眼神复杂。

「皇天!」慕容修也愣住了,他多次猜测过那笙辛苦掩藏的右手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宝物,然而,从未想过居然会是皇天!

——曾统治云荒大陆七千年的空桑人以血统为尊,相信神力。相传星尊帝嫡系后裔靠著血缘代代传承无上力量,被称为「帝王之血」,是为统治云荒六合的力量之源。而标志这种嫡系血统身份的、便是这枚据说当年星尊帝和王后两人亲手打造的指环。

——指环本来有一对:「皇天」由星尊帝本人佩戴,另外一只「后土」给予了他的王后:白族的白薇郡主。并立下规矩:空桑历代王后、必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才能保证血统的纯正。这两枚戒指,一枚的力量是「征」,而另一枚的力量则是相反的「护」,见证著空桑历史上最伟大帝王和他的伴侣曾经并肩征服四方、建国守民的历史。

——那样的光辉岁月。

——戒指不但是空桑历代帝后身份的标志,还能和帝后的力量相互呼应,成为「帝王之血」的「钥匙」,在空桑历史上尊崇地位无以复加,成为上古传说中的神物。

那枚戒指闪烁在苗人少女的手指间,光芒仿佛穿越历史、照耀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皇天……」许久许久,慕容修终于缓缓叹息了一声,看著那笙,脸上浮起复杂的苦笑,微微摇头,「原来你根本不需要人帮……那么何必装成那样跟著我呢。到底为了什么?」

「我……」那笙想解释自己为何隐瞒,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只急得跺脚,「那个臭手让我不要跟人说嘛!而且它有时灵光有时不灵,我也不知道它啥时抽风……」

然而听她说著,慕容修倒不曾反驳,只是微微摇头,不说话。

「呃……不管你戴著皇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反正我只答应红珊照顾这个小子,可不打算带上其他的……」西京喝了一口酒,斜眼看著那笙。

「谁、谁要你带了?」那笙看到慕容修摇头,眼光虽然平淡,但是隐隐有了拒人千里的神色,不由气苦,对著西京跳脚。

「那么,立刻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忽然间,一个声音冷冷响起,来自门外的黑暗中。

那笙隐约间觉得有些熟稔,下意识循声看去,猛然吓得往后一跳。

「苏、苏摩!」看著从外面黑夜里走来的人,苗人少女陡然口吃起来,眼睛里有惧怕的光,下意识退到了慕容修身后,看著他,「哎呀,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蓝的了?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傀儡师空茫的眼睛「看」著她,再看看慕容修,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啊,原来都是一路上的熟人……难得,居然还能碰见。」

慕容修看到傀儡师那样的笑容,想起当日天阙上他残酷的肢解活人,心头陡然也是一寒,往后退了一步。只有西京还在喝酒,显然对他的到来毫不在意。

虽然看不见,慕容修刚一后退,苏摩便笑了起来,对他抬了抬手:「不必惊慌……原来你便是红珊的儿子。那就不关你的事——」他的笑容渐渐冷却,转头看著一边的那笙,淡淡道:「虽然很佩服你居然能活著到这里……但是,那笙姑娘,请立刻从这里给我滚出去。」

那笙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傀儡师从一开始就感到说不出的恐惧,然而却嘴硬:「又不是你的地方!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赶我走?」

「哦,这样啊。」苏摩微微冷笑,转头,对身后的人吩咐,「那么你来转述一下吧。」

「是。」身后跟来的女子恭谨地回答,然后走到了灯光照到的地方,抬头看著那笙,有礼然而坚决地重复了一遍傀儡师的指令:「这位姑娘,请你立刻离开如意赌坊……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如意。」

那笙怔住了,看著那位满头珠翠的美妇人,然后又看看苏摩,再看看西京。

所有人都漠然的看著她,不说话。

「为什么要我走!那么晚了,我去哪里!」那样的气氛下,忽然感到委屈,她顿足叫了起来,「我又不吃人,为什么要赶我走!」

「因为你在这里,很容易引来沧流帝国的人。谁都不想和你做同伴。」苏摩冷冷道,忽然懒得多解释,眼里闪现杀机,「你不走,难道要我动手?」

那笙听得他那样的语气,吓得缩了一下脖子。

「少主,属下送她走。」忽然间,外面有人恭声回答,慢慢走进来。

「很好,左权使,你送她出去,不许她再回到附近——死也要给我死在外头。」苏摩没有回头,然而居然很快就知道是谁到了,漠然回答,转过身去,离开。

「……」看著外面走进来的人,那笙又呆了。头脑忽然混乱起来,感觉这一天遇到的事情简直奇奇怪怪、目不暇接。她睁大了眼睛,半晌,才结结巴巴开口:「炎、炎汐?」

「那笙姑娘,请立即跟我离开。」似乎是伤势刚刚恢复,炎汐的脸色还是惨白的,却是和如意夫人一样、木无表情的重复方才苏摩的命令,「否则不要怪在下对你拔剑。」

「……」那笙擦擦眼睛,看清面前这样说话的人的确是炎汐,忍不住惊叫起来,「你、你也在这里?——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你听那个苏摩的话?那家伙不是好人…那家伙简直不是人啊!你怎么也听他的话?」

「那笙姑娘。」炎汐没有如同白日里那样对她说话,只是漠然看著她,铮然拔出了剑,「请立刻跟在下出去。」

「都疯了!你们、你们个个都疯了!」那笙糊涂了,看著炎汐,看看慕容修,再看看西京,猛然跺脚,「走就走!本姑娘怕什么?谁希罕这个破地方!」

「等一下。」她跺脚转头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挽留。慕容修的声音。

那笙惊喜的转头,然而却看到慕容修递给她一支瑶草:「带著路上用——你虽然有大本事,但是只怕还是没钱花吧。雪罂子你也自己留著。」

那笙恨恨看著他,不去接那支瑶草,带著哭腔:「你、你也不管我?」

慕容修看著她,却是看不懂到底面前这个少女是如何的一个人。出于商人的谨慎,他只是摇头:「你带著皇天,自然有你的目的……没有必要跟著我了。我又能帮你什么?」

「可恶!」那笙狠狠把瑶草甩到他脸上,转身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她跑得虽快、然而奇怪的是炎汐居然一直走在她前面,为她引路,让她毫无阻碍地穿过一扇扇门,避开那些赌客,往如意赌坊后门跑去。

「请。」一手推开最后的侧门,炎汐淡淡对她道。

「哼,本姑娘自己会走!」那笙满肚子火气,一跺脚,一步跨了出去。

「保重。」正要气乎乎走开,忽然身后传来低低的嘱咐。那笙惊诧地转过身去,看到鲛人战士微微躬身,向她告别——炎汐看著她,那一刹那、眼睛里的光是温暖而关切的。

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的委屈:「炎汐!你说、为什么大家都要赶我走?难道就因为我带著这个戒指?我又不是坏人!」

「那笙姑娘……」炎汐本来要关门离去,但是看著孤零零站在街上的少女,第一次觉得不忍,站住了身,叹息,「你当然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以你这样的性格、戴著皇天,却未必是幸福的事。没有人愿意做你的同伴,你要自己保重。」

「炎汐……」那笙怔怔看著他,做最后的努力,「我没地方住……我也没有认识的人。」

炎汐垂下了眼睛,那个瞬间他的表情是凝固的,淡淡回答:「抱歉,让你离开这里是少主的命令——作为复国军战士,不能违抗少主的任何旨意。」

「少主?你说苏摩?」那笙惊诧,然后跳了起来,「他是个坏人!你怎么能听他的?」

然而,听到她那样直接了当的评语,炎汐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微微笑了起来。那样复杂的笑容让他一直坚定宁静的眼眸有了某种奇异的光芒,他安静地回答:「即使是恶魔,那又如何?只要他有力量、只要他能带领所有鲛人脱离奴役、回归碧落海——即使是『恶』的力量,他也是我们的少主,我也会效忠于他。」

「你们…你们简直都是莫名其妙的疯子……」那笙张口结舌,却想不出什么话反驳,只是喃喃,「我才不呆在这里……」

「是,或许我们都疯了吧。每个人都活的不容易。」炎汐蓦地笑了,关门:「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不该来云荒……这是个魑魅横行的世界啊。」

那笙怔怔地看著那扇门阖起,将她在云荒唯一的熟悉和依靠隔断。

她愣住了,握著戴有皇天戒指的手,独自站在午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回去休息吧,左权使。」关上了门,他却不忍离去。站在门后对著眼前黑色的门扇出神,忽然听到身后女子的声音。

诧然回头,看到如意夫人挑著灯笼站在院子里看著他,静静说,眼里有一种淡淡的悲凉哀悯——那样的眼光,忽然间让他感到沉重和窒息。

「嗯。」炎汐放下按著门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少主回去睡了?」

「睡了。」如意夫人点著灯为他引路。

「夫人还不休息?」

「得再去看一圈场子,招呼一下客人——等四更后才能睡呢。」

「这些年来,夫人为复国军操劳了。」

「哪里……比起左权使你们,不过是躲在安全地方苟且偷生罢了。」

这些听来都是一些场面上的话,然而说的双方却是真心诚意——多年的艰辛,已经让许多鲛人放弃了希望和反抗,而剩下来坚持著信念的战士之间,却积累起了不需言语的默契。都是为了复国和自由可以牺牲一切的人,彼此之间倒不必再客气什么了。

同样深蓝色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许久许久,铁一样的沉默中,如意夫人忽然笑了笑,看著风里明灭不定的火,沉沉道:「有件事,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

「什么?」炎汐一怔,问。

「百年前『堕天』的传闻,左权使知道吧?」仿佛终于下了决心,如意夫人执灯引路,低低问。炎汐悚然一惊,点头——百年前,因为一个同族奴隶的勾引,空桑皇太子妃无颜面对国人、在大典上跳下白塔。那样的传闻,在鲛人中又有谁不知道?也正因了这件轰动天下的事、苏摩这个名字才被全体鲛人所熟知。

如意夫人忽地停住了脚步,转头凝视著炎汐,眼里的悲哀似乎看不见底:「其实你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真正万劫不复的、并不是那个空桑人的太子妃啊。」

「夫人,你是说……!」炎汐猛然呆住,震惊。

「人们都说我们鲛人有魔性,会让人丧失神智地迷恋……」如意夫人叹息,夜风吹得她长发飞扬,「却不知道他们同样毁掉了多少鲛人……当年红珊跟著西京,情愿为他去死——但是又如何呢?西京让她离开。红珊参加了二十年前的那次起义,结果失败被俘……幸亏遇到了那个中州人为她赎身,才有了个好结果。」

她低下头去看著烛火:「汀这个孩子很可怜……她同样爱西京吧?但是红珊的例子在前,她不敢稍微流露一丝一毫,生怕『主人』知道她的心思便会离开她——西京心里、装著百年前死于叶城屠城时的家人……那些『人』的心里,始终放不下的还是他们的同类啊。」

「鲛人永远是鲛人,那个看不见的屏障永远存在。」如意夫人微笑著回头看复国军的领袖,「当年高舜昭是如何爱我,我差点还成了第一个被明媒正娶的鲛人新娘——可最后又如何?……十巫对他施加压力,他便不得不把我从总督府中逐出。」

炎汐看著如意夫人,美妇脸上的笑容是沧桑而悲凉的,对著他点头叹息:「我们终将回归于那一片蔚蓝之中——但是,希望我们年轻的孩子们、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我们本来应该生活的国度里……左权使,那便是我们的希望,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的。」隐约知道了如意夫人忽然间对自己说这些话的含义,炎汐低下头看著手里的剑,回答,「其他的,都不重要。」

如意夫人笑了起来,将出现了皱纹的脸隐入黑暗,叹息:「少主刚才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只有我们这些不幸的人才会羨慕如今的你。左权使,你莫要放弃你的『幸福』啊。」

那个苗人少女离开之后,慕容修回房休息,西京依然在榻上喝著如意赌坊酿的美酒。

「主人,不要再喝了……你看都被你喝光了!」汀愤愤回答,「你别喝酒了!」

「去、去向如意夫人再要啊,汀……」西京陷在软榻里,意犹未甘地咂嘴,「我还没喝够……睡、睡不著啊……」

「主人是因为刚才的事睡不著吧?」汀一言戳破,「赶走那个姑娘,心里很不安吧?」

「嘿,嘿……哪里的话!」西京摇头,醉醺醺地否认,「她、她有皇天,还怕什么?……我是、我是不想再和什么兴亡斗争扯上关系……我累了,我只想喝酒……」

「嗯……」听到剑客否认,汀忽然眨眨眼睛,微笑,「那么主人一定是因为想念慕容公子而睡不著吧?」

「什么?」吓了一跳,西京差点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我干吗为他睡不著?」

「如果红珊不离开,主人的儿子说不定也有这么大了呢。」汀微笑,少女的容颜里却有不相称的风霜,眼色却有些顽皮,看著西京尴尬的脸,「现在红珊跟别人生了儿子,还拜托主人来照顾。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吧?」

「啧啧,什么话……我这种人怎么配有那样出色的儿子。」剑客苦笑,扬了扬空酒瓶,「我只想喝酒……汀,去要酒来。」

汀无可奈何,叹气:「主人,你不要喝了呀!再喝下去、你连剑都要握不稳了呢。」

「我乖乖的汀……我睡不著啊,替我去再要点酒来……求你了啊。」西京腆著脸拉著鲛人少女的手,晃,用近乎无赖的语气,完全不象剑圣一门的传人。

「已经午夜了——这么晚了,如意夫人一定休息了,怎么好再把她叫起来?」无可奈何地,汀摇著头站起来,披上斗篷,「算啦,我替你出去到城东一带酒家看看吧。」

午夜,漆黑一片的午夜。没有一丝风。

「啊,公子你大半夜的去哪里了?」听到门扇轻响,床上裸身的女子欢喜的撑起来,去拉黑暗中归来的客人,娇媚地吃吃笑,「这样扔下意娘独守空床吗?」

她伸手,拉住归来之人冰冷的手,丝毫不知自己是重新将死神拉回怀抱。

「哎呀,这么冷……快、快点上来。」女人笑著将他的手拉向自己温暖柔软的胸口,催促,「让意娘替你暖暖身子。」

归来的人没有说话,一直到他的手按上了炽热柔软的肌肤,全身才忽然一震。

「啪」,黑暗中,仿佛他怀中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床头。在女人热情的引导下,他慢慢俯下身将床上那具温热的躯体压住,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自己冰冷的怀里。那种温暖……那种他终其一生也无法触摸到的温暖……

黯淡得没有一丝星光的房间里,熏香的气息甜美而腐烂。

跌落床头的小偶人四脚朝天地躺在被褥堆中,随著床的震动,嘴角无声无息地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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