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酒阑空得两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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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姑

勾起一个交织著忿怒与嘲讽的冷笑,杨夫人又徐徐回视我,道:「梁先生服侍公主真是上心,不仅白天形影不离,连晚上也跟到公主闺房来伺候。难怪诺大个宅子,公主只瞧得上先生你一人,这种心思和本事,原不是人人都有的!」

嘉庆子跟在她后面进来,此时忙为我辩解:「梁先生并非每晚都在这里,昨夜是公主不大好,所以我才请他过来。」

杨夫人嗤笑:「我听看门的院子说,昨天公主和梁先生悄悄出去,在外玩了一整夜,将近三更才归。后来不知公主怎么不好了,特意请梁先生到闺房里来。想是梁先生医术高明,有独门秘方,又舍不得让别人看见自己疗法,所以把一干丫头内侍都请到外面去守著,谁都不让进……」

公主见她语意不堪,不由大怒,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传宣一个祗应人都要先行上报经你批准,再请你过来看著?」

杨夫人顿时也动了气,索性直接顶撞公主:「我是什么人?是你夫君的娘,你的家姑,和你的母亲是一样的!怎么,新妇把不相干的人叫进闺房过夜,家姑问一声都不行?」

公主气得发颤,几步走至她面前,斥道:「什么家姑?公主哪有家姑?哪来的疯妇敢与我父母平起平坐!」转首看门外,公主又扬声问:「张承照!张承照在哪里?」

张承照立即在门外响亮地应了一声,随即入内,不待公主吩咐,已衔笑对杨夫人到:「国舅夫人,这事怪我,没想到你年纪大了,有些事若不经常提醒你可能就记不住。今后我一定每天都跟你说一边:公主下嫁,驸马家例将昭穆一等,也就是说,除了驸马,你们全家的辈分都得降一辈……」

「哪来的胡涂规矩!」杨夫人打断他,直视公主,怒道,「你们皇家规矩多,但能大过天里人伦?皇帝女儿出了嫁也是人家媳妇,没见过天底下有媳妇爬到家姑头上不认她做娘的!你就算是回宫告诉你父母,他们一定也会要你孝顺我这家姑。家姑管教儿媳有错么?官家朝堂上都是些懂大道理的读书人,今日之事我倒想让他们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不懂规矩乱了辈分!」

张承照口中「啧啧」,只是摇头,唤了声「国舅夫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公主根本没耐心再听,对他喝道:「你还跟她废什么话?她擅闯公主寝阁,出言诋毁,无礼之极,直接把她轰出去便是!」

张承照答应,依旧笑笑地靠近杨夫人,一边说「夫人请」,一边伸手想挟持她出去。杨氏恼怒地挣脱,两人正在拉扯,忽见韩氏受托了个药碗匆匆进来。

看见此间形状,韩氏忙道:「承照,休得无礼!」

张承照遂停手站住。韩氏故意瞪他,斥道:「我才走开些许时候,你竟闹成这样,如此惊扰国舅夫人,回头我告诉梁都监,揭掉你一层皮!」

张承照赔笑,连连颔首称是,也再不多说话。

韩氏又走到杨夫人身边,告罪道:「昨晚公主吃了几个冷圆子,半夜说胃疼,还疼得掉眼泪。丫头们都著了慌,又稀里胡涂的,连个药都不知道在哪里找,所以我就让嘉庆子请怀吉过来瞧瞧。还是怀吉冷静,三言两语就把抓药的、煎药的、内外照应的全安排好了,还和我一起在房中守著公主。刚才药煎好了,但公主嫌太烫,所以我端药碗出去用冰水凉了凉。没想到才出去这么一会儿,承照那混小子就惹得夫人生气,确实该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让梁都监教训他。」

杨夫人冷笑,问韩氏:「公主既有恙,左右要留够使唤的人才是,怎么屋里就只有一两个人伺候著?何况,冰药碗那种小事也要烦劳郡君你亲自去做?」

韩氏作为公主乳母,在公主出降之后亦获推恩,封为昌黎郡君。此时听杨氏质疑,她也不慌张,从容应道:「别看公主带来这满宅子的祗应人,其实中用的没几个。那些丫头都笨手笨脚的,起初见公主捂著肚子说疼,一个个想也没想就上去帮她揉肚子,结果弄得公主更疼了。看得我生气,所以干脆让她们都出去,有需要她们跑腿的时候再叫她们。这药等了半天才煎好,我也是怕她们粗枝大叶的把药汁洒了,或是弄些水进去,才不敢让她们端出去,只好自己动手了。」

杨夫人撇撇嘴,应是不大相信,但韩氏态度和善,始终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她便也没再发作,不过取过了韩氏手中的药碗,直直送到公主面前,道:「既如此,公主就快喝了这药吧。有病,还是早些治好。」

公主有些犹豫,但韩氏在杨夫人身后向她瞬了瞬目,做了个喝的动作,公主便接过碗,一饮而尽。

见公主喝完,杨夫人容色略为松动,也就敷衍著解释了几句:「我也是听人说公主半夜请梁先生过来,不知出来什么大事,所以天一亮就赶来探望公主。如今看来,公主面色不错,中气也足,应无大碍,那我也放心了。」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不过,无论昼夜,公主身边总该多留几个丫头服侍才是。梁先生管的宅子里的事务本来就多,以后这种事就不必麻烦他亲自过来料理了。公主有郡君在身边,还担心什么呢?」

最后这两句,她是盯著我说的。我向她欠身,应道:「谢国舅夫人体谅。」

她保持著那抹别有意味的笑容,冷冷地斜睨我,带有明显的警告意味,良久后才向公主告辞,公主不应,她也不多话,掉头便走了。

待她走出阁门,我立即问韩氏:「公主喝的是什么药?」

她低声道:「放心,是开胃健脾的,不会伤公主身体。这几日我胃口不好,所以煎了搁在房中。刚才听见国舅夫人在这里大呼小叫,便端了一碗出来,编个缘故让她无话可说。」

我向她道谢,想对与公主独处时的情形稍加说明,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踯躅半天后,倒是她先说话,笑道:「我是看著你们长大的,你们之间是怎么样难道我会不清楚?也就她那样的市井俗妇才会往龌龊处想。现在你只需考虑如何向梁都监解释公主外出的事便好。」

她随即又朝公主走去,拉她坐下,好言抚慰。而公主忿忿地,越回想越有气,忍不住又以袖拭泪,而此刻偏偏有小黄门进来传报:「驸马听说公主欠安,在阁门外求见。」

这「驸马」二字又点燃了公主满腔怒火,当即回复道:「先出去,谁有工夫见他!」

小黄门愕然,不知是否该听命,我便对他道:「你去跟驸马说,公主凤体违和,现已睡下,请驸马晚些时候再来探望。」

2.闺阁

黄昏时,李玮又来看公主,公主在往绣帏中取出的金鸭香炉里换夕熏,虽然他进来了,却不曾正眼瞧他,李玮恭谨地向她问安,也只是一旁的韩氏在代公主回答,而公主垂著眼帘冷著脸,一味沉默著做著自己的事。

她闲闲地以火箸拨了拨炉中香灰,让嘉庆子搛来一枚烧红的清泉香饼,在炉中搁好了,她轻抹一层香灰覆上,用火箸点出几个气孔,探手于上方试了试,觉得火候合适,才置上云母隔片,然后拈起银雕香匙,准备往内加香料。

这一系列动作公主做得流畅而优雅,她手又生的极美,肤色莹润如玉,手指纤长,起伏行动间想两朵悠悠飘舞的辛夷花。李玮怔怔地看著,一时竟忘记了继续与韩氏叙谈。

后来公主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的失神,眼波短暂地拂过他脸上时不由呈出了一点冷淡微光,她旋即转顾我,一银匙指香盒,巧笑倩兮:「怀吉,你说今晚我用什么香好?是花浸沉香,还是木犀降真香?」

这是个暧昧的问题。金鸭香炉搁在香闺屏帏中,她所问的那两种香品往往也被人称作「帐中香」。

她是故意的。

果然李玮的双眸像霎时燃尽的香饼,目中惟余死灰一片。他没有出声,但置于两膝上的双手缓缓抓紧那块衣裾,手背上的青筋也凸显了出来。

我不想与公主合谋实施这次报复,于是毕恭毕敬地朝她欠身,说了个善意的谎言:「这些香品,臣都未曾闻过,无法为公主提供好建议。公主还是问几位姑娘吧。」

公主抿嘴一笑,也不再问别人,径直取了一匙木犀降真香添上。

李玮坐立不安,勉强再与韩氏说了两句话后便起身告辞。我欲送他出门,他冷冷地止住我:「不敢有劳梁先生。」然后加快步伐,迅速走了出去。

从此后他来公主处的次数减少了许多,越发潜心研究书画,不惜重金购买藏品,日夜在书斋中画墨竹,有时外出,也不外乎是与书画名家或收藏者来往,或是去宜春苑旁,他买下的那片地里监工——看起来,他确实想建一座美轮美奂的大园林。

公主很满意驸马开始疏远她的现状,一也找到了个新乐趣——不停地为我添置新衣裳,寻找最精致的吴绫蜀锦轻越罗,让人裁成东京城中最时兴的文人儒生宽袍缓带的样式,命我在宅中终日穿著,而内臣的服饰倒被她下了禁令,若非入宫,便不许我穿。

有次她去相国寺进香时也让我穿著这样的文士衫袍随她去,而那时相国寺刚换了新住持,并不认得我们,出门相迎时一见我从公主车辇旁下马,立即过来施礼,连称我为「都尉」,公主与周围侍从内人闻言皆笑,却都不说破,最后还是我向住持说明了自己身份,他听后大窘,忙向我和公主告罪,而公主毫无愠色,倒像是很喜欢这样误会。

杨夫人自然看不惯,常冷言冷语,公主也我行我素,坚持按她的心意让我著装。而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与公主保持一点距离,再不与她独处,就算白天在书斋内吟诗作画,也大大开著门,且让至少两名侍女侍候在侧。

杨夫人一定安插了人来刺探我与公主的相处情况,也没找到什么大把柄,但她始终对公主心存不满,每逢有宗室亲戚里家的女眷登门拜访,她总是会向她们抱怨公主不尊重驸马,又对她无礼,全无新妇的样子。亦有人把这些话传给我听,令我有些担心:若杨氏这些怨言传到士大夫耳中,恐怕他们会说公主「骄恣」了——

嘉佑五年正月,今上封皇第九女为福安公主,第十女为庆寿公主。自去年董、周二位娘娘先后生公主,今上对她们有专宠之势,她们再次相继怀孕,三月间,董贵人秋和又为今上诞下了第十一女。≡思≡兔≡在≡线≡阅≡读≡

虽然又失去一次获得皇嗣的希望,但今上对秋和母女仍厚加赏赐,且欲进秋和为美人,秋和力辞,在今上坚持下,她最后说:「如果陛下一定要加恩,那就把给予我的恩典转赐给我父亲吧。」于是今上从其所请,为秋和父亲赠官一级。

十一公主出生三天后,公主与杨夫人入宫相贺。那是皇后在秋和阁中,亲自抱了十一公主,满心爱怜地轻轻抚拍著,以很宠溺的语气唤这个尚未命名的女孩为「公主」。公主见了这个小妹妹亦很喜欢,在旁边逗她玩了一会儿尚感不足,又硬生生从皇后怀中把十一公主抢过去,自己抱了,到秋和身边笑说:「九妹妹生得像爹爹,十一妹就跟你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秋和只是安静地笑,轻声应道:「刚生出来的孩子都是皱巴巴的,能看出什么呢……若是像我,倒不好了……」

皇后见公主与妹妹玩得起兴,便让杨夫人与她出去在厅中叙话。我怕杨夫人在皇后面前数落公主,就跟著出去,侍立在一旁。

皇后对杨夫人略作问候之后,又询问公主与驸马相处近况。杨夫人立即唉声叹气:「还是老样子,只怕官家将来报上第十个皇子时,也未必能见到一个外孙呢!都怪我那儿子老实巴交的,不会说好话,也不会挑好衣裳穿,让公主见了知觉碍眼。」言罢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淡笑道:「我还在劝驸马呢,有空多去跟梁先生讨教讨教,请梁先生教教他如何说话做事,穿衣戴帽,也让公主一见他就会笑。」

皇后听出她弦外之音,便看了看我。我当即朝她欠身以应,再对杨夫人道:「怀吉惶恐。驸马容止庄重,衣饰合度,岂是怀吉可以妄加议论的。」

杨夫人「呵呵」一笑,道:「梁先生太谦虚了。你模样生得好,衣裳也光鲜,什么书画呀,诗词呀,没有不会的,驸马就算拍死几匹千里马也及不上你啊。」说完这话,她转向皇后。又道:「梁先生会的东西多,想必有一些绝技是别人没有的,公主很喜欢,常请他到阁中切磋。梁先生服侍公主也尽心,从早到晚,成日相随左右,说句玩笑话,不知道的看见他们这情形,都对他们指指点点,倒以为梁先生是驸马呢!」

她说是「说笑」,但此刻目意阴冷,并无一点玩笑的意味。皇后自然全明白,略一沉吟,她抬目,微微对杨夫人笑著:「果然国舅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贵人,不与那些乞儿一般见识,听到一些狂言妄语,笑笑也就过了。记得当年我带了乳母入宫,乳母见宫中内臣可以任意出入闺阁,乃至伺候娘娘们梳洗更衣、左右扶掖,不由大惊失色,说这些事岂是男子可以做的。章惠太后听见了,便教训她说:『内臣中官并非男子,与豪室之家所用的侍女无大异处,惟力气头脑都强过一般女子,更好使唤罢了。他们自幼凈身,又在宫中受过严格调教,行德无亏,全无秽乱宫廷的可能,出入闺阁又有何不可?你们只当他们是女孩儿看待便是,别一惊一乍,否则,知道的,会说你是严礼义,守大防,不知道的,只怕倒会笑话你小家子气,使唤不惯这种天价祗应人。』我乳母听了很是惭愧,以后也就习以为常了。想必宫外见过内臣的人不多,偶然看到怀吉,还把他当男子呢,所以才有些不三不四的话传进国舅夫人耳中。好在国舅夫人往来禁中二十年,见识原与宫眷一样,其中情形自然清楚,不会拿这种闲话上心,没来由的生些闷气。有如此明事理的家姑,实乃公主大幸。」

3.夺鞭

这些年来,杨夫人对小家出身这点是坡介意的,此刻听了皇后一番话,也就位再多说什么,只尴尬地笑著,颔首受教。

皇后又道:「官家向来对公主爱如掌珠,这二十多年来,连重话都未曾说过她几句,也养成了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因此,若她有不是之处,也请国舅夫人耐心劝导。与驸马之事,还望驸马与国舅夫人多担待些,再给她些时间,日常往来,多加关爱,让她慢慢感觉到驸马与家姑的善意。我与国舅夫人一样,也希望公主早日与驸马诞下麟儿,让我们有含饴弄孙之乐,但此事也急不来,总须公主自己愿意,切勿让她有被逼迫的感觉,否则,若将来事与愿违,闹得难以收拾,就不好了。」

杨夫人唯唯诺诺地答应了,随后也不忘表示自己平时如何对公主关爱入微,皇后顺势赞她,照例又赐了些财物给她。杨氏顿时欢喜起来,连连道谢。皇后再命人送她至苗贤妃处叙话,然后对我说:「怀吉,我阁中有几幅画,不知可是唐人真迹,你去帮我看看吧。」

我答应,遂跟她回到柔仪殿。进入皇后阁,她屏退众人,才对我道:「适才我对国舅夫人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那时要立即堵住她口,必须那样说,不然当著那么多宫人,还不知她会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来。」

我颔首:「臣明白,娘娘如此说,对臣与公主都好……」

何况,她并没有说错。我垂目,缓缓深吸气,悄然压下终于从心中蔓延至鼻端的一缕酸涩之意。

「但是,怀吉,」皇后柔和地看著我,用一种如对子弟般的语气跟我说,「话虽如此,你与公主日后相处也需时时留意,适当保持些距离,以免落人口实,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是非。」

顿了顿,她微微加重语气道:「你毕竟是个男孩子。」

乍听此言,我也不知是喜是悲。从可以「当女孩儿看待」,到「毕竟是个男孩子」,我模糊的性别为这两种诠释提供了瞬间转换的可能,虽然这两种说法都出自皇后的善意。

我点点头,勉强笑了笑。

短暂的沉默后,皇后又道:「曲则全,洼则盈,少则得,多则惑。这道理,想必你会懂。持而盈之,不若细水长流。现在太接近,倒容易埋下生分的祸端,而且,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总有些禁忌,是永远不可碰触的;有些错误,只要犯一次,就会万劫不复。」

我自然能感觉到她语意所指,而她随后也进一步点明:「夜间不要再去公主阁中。有时面对公主的接近,你也应该学会退避和拒绝。」——

我谨遵皇后教诲,晚膳时辰一过再不入公主寝阁,公主夏日晚间纳凉,我也再不陪她。她渐渐注意到这点,颇有意见,问我原因,我只推说宅中事务繁重,夜晚安静,易于处理。她有时晚上来我居处找我,我也不许小白为她开门,她因此恼怒生气,我便想法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敷衍过去。后来她被迫接收了我这决定,不再强求我在夜间陪她,但不让我白天擅离她视线范围内,也限制我外出,尽可能地增加与我相处的时间。

七月中周美人分娩,又是一位公主。三日内送过了早已准备好的礼品后,我又要开始准备十二公主的满月礼。我选择了些织物、瓷器、小孩子可用的首饰样式,命人去采购,但购回的器物不尽如人意,于是我决定亲自出门再选一些。

要去的地方有好几处,大概要花一整天的时间,为免公主阻拦,我没告诉她,私下让人备马,准备悄悄出去。但她还是很快得到消息,立即追到大门边。

那时我已上了马,只是还未挥鞭启行。她怒气冲冲地奔来,扬手夺下我手中的马鞭,任身边的小黄门怎么劝都不还给我。

我笑著下马,对她长揖,和言请她赐回马鞭,她嘟著嘴,双手紧握马鞭两端,忿忿地转身不理我,我又含笑转至她面向的那边,再次作揖请求,她又决然扭头朝另一侧,就是不肯给我。那娇痴的模样惹得旁观的内臣侍女都笑了起来,她也全不在意。

我想了想,手指尚在等待的那匹骏马,朝小白做了个手势。小白会意,过去一勒马辔,马立即发出一声嘶鸣,小白旋即扬声对公主道:「梁先生走了!」

公主一愣,转头去看。我趁她走神之际猛地自她手中抽出马鞭,在众人大笑声中疾步走开,准备上马,不想公主此时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种孩子气的哭法在她长大之后已经极少见了,我一时无措,匆匆赶回后又是作揖又是道歉,最终承诺今日不出门后她才渐渐止住了哭泣,在我的陪伴下,一边以纤手匀泪,一把缓缓回到阁中。

我的眼眶温热,托起橙子的指尖在轻颤,心中的防御攻势又哗啦啦地倒塌一片,我听到激流决堤的声音,好容易才按捺住拥抱她的冲动。最后我刻意忽略了对她的响应,只是朝她笑了笑,然后在一片剥好的橙子上抹了点盐,递到她面前。

公主夺鞭之事迅速传到了驸马母子耳中,不消半日,张承照已为我带回了关于他们的消息:「听说这事,驸马阴沉著脸不说话,而他娘气得直指著他骂:『老娘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生下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娶个媳妇都不敢碰,还任由她……』」

说到这里,张承照迟疑著,咽下了后面的话。

「说完。」我命令他。

「唔,如果你要听,我就说了,不过,这可全是她说的,我一个字都没加呀!」张承照先声明,随后,才压低声音,把这句话说完:「……还任由她对著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发浪……」

他小心地窥探著我的表情,见我未露怒色,才继续说:「她还说,驸马就是没出息,若早些让公主见识到什么才是真男人,就不会受这些污糟气了。」

4.女冠

为免公主生气,我对宅中的内臣侍女下了禁令,不许她们把杨氏的话转述给公主听,以后我再见驸马母子,也只当对此一无所知,不露半点情绪,他们虽对我冷淡,但当面倒也不会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随后的几天也就貌似平静地过了。

后来杨夫人派人跟我说,国舅去世到今年是十周年,她想找几个道士,在宅中为国舅打醮做道场。我自然没意见,回过公主后拨了一笔款给她,请她自己安排。

两天后她请的道士进到宅中住下,张承照去看了看,回来咋舌道:「不得了!你猜她请的是什么道士?……领头的,是三个风骚的女冠!一个叫玉清,头上戴的白玉莲花冠后面插著一把细篦,快有一尺长,上面镶满了金银珠贝,眉心又贴著绿油油的翡翠花钿,勾栏里的行首用的头面都没有这么花哨;一个叫逐云,身上的道袍做成开襟褙子的样式,不系带,里面的抹胸穿得那叫一个低,胸脯上的沟儿都能看到;还有一个叫扶月,道袍样式倒是没什么问题,但竟是用纱谷做的,下`身穿的鹅黄画袴都清楚地透了出来!」

韩氏这时正在向我看告假,要回家去筹备儿子的婚事,在旁边听了张承照的话便道:「现在走家串户的女冠,十有八九是暗娼,穿戴成这样也不出奇。」

张承照摆首道:「但是,姑奶奶,她们可是国舅夫人找来为国舅做道场的呀!看见的人都在暗笑,说原不知国舅夫人如此贤惠,竟特意让九泉之下的国舅爷享此等艳福。」

韩氏想想,问:「这几个女冠,莫不是国舅夫人接著打醮之名找来,送去服侍驸马的?」

张承照连连点头:「我猜也是这样,驸马平日不怎么近女色,所以国舅夫人找了这些骚货来调教他。」

我听他讲得粗俗,不由瞥了他一样,他立即自己扬手轻批脸颊一下,然后又趋上前来,赔笑请示:「让她们出入公主宅,实在是有碍观瞻,不如我带几个人,把她们赶出去?」

我思忖后道:「不必。人既是国舅夫人请来的,你若硬赶她们出去,徒伤和气而已。何况公主也不反对驸马亲近别的女子,打醮也就几天,随她们去罢。」

但打醮结束后这些女冠仍未离去,还是住在宅中,整日莺声燕语、吹拉弹唱地嬉笑聚乐,引观者侧目。梁都监也看不顺眼,委婉地问杨夫人让她们何时离去,杨夫人则说,再过两天就是驸马生日,让她们为驸马贺寿之后再走亦不迟。

到了驸马生日那天,公主处于礼貌,出席了晚间家中的寿宴,但行过三盏酒,向驸马说过吉祥话后便告辞欲离去,此时那名叫玉清的女冠起身,过来向公主施礼道:「我们姐妹在公主宅中叨唠这几日,都未曾向公主请安,原准备了几支曲子,想在寿宴上献予公主听的,还望公主赏脸,少留片刻,听完再走罢。」

公主迟疑著,一时未应,杨夫人便在一侧笑道:「她们为向公主献艺,都练习好几日了,公主纵没兴趣,就算是看我母子这点薄面,也请赏她们这个脸罢。」

她既这样说,公主不好公然拒绝,便又坐了下来,玉清谢过公主,向逐云,扶月示意,让她们奏乐,然后从自己案上取了个盛酒的影青刻花注子,过来往公主的玛瑙杯中斟酒,道:「这酒是我们自己酿的,叫桃源春,与别家不同,公主不妨尝尝。」

那注子制工精美,釉色素雅,从中流出的酒液呈琥珀色,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好看。公主举杯品了品,微微颔首,应是味道不错。

此时逐云吹笙,扶月弹著琵琶,唱起了一阕《菩萨蛮》:「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公主听后不置一词,也不看身边默默凝视她的李玮,只是一晒,仰首饮尽杯中酒。

玉清抚掌叫好,立即又过来再为公主满斟一杯,笑道:「刚才那杯算是我敬的,这一杯则是扶月敬公主的,公主若觉她刚才唱得好,便干了这杯罢。」

公主微笑道:「你让她再唱一曲,我觉好听,方饮此杯。」

玉清满口答应,让扶月再唱,扶月颔首,与逐云重按笙琶,换了个曲调,曼声唱道:「暖日策花骢,亸鞚垂杨陌,芳草惹烟青,落絮随风白。谁家绣毂动香尘,隐映神仙客。狂杀玉鞭郎,咫尺音容隔。」

公主秋水盈盈,凝神倾听,似有所动。听完后轻叹一声,取过那杯酒,仍是很干脆地一饮而尽。那三位女冠相视而笑,扶月亲自过来向公主行礼道谢。玉清又以逐云的名义再斟一杯,要公主再喝,而逐云换过了琵琶,朝公主笑道:「这回我来唱,公主可不许偏心,只饮她们的,独不给我这面子。」

说完,她轻拨丝弦,唱了一阕《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公主素日接触的词曲皆由我筛选过,就算是写情爱内容的婉约词,也都是清雅含蓄的,像这样直白言情的曲子她极少听到,此刻她眸子微亮,唇角含笑,像是听出了几分兴致,扶月过来劝酒,她也未推辞,依旧饮尽。

她酒量本就不大,三杯过后,已面泛桃花,我有些担心,轻声唤她,劝她稍作节制,玉清却又笑对我说:「先生无须担心,这酒跟糖水似的,喝下去虽有些暖意,但醉不了人的。」

杨夫人也道:「姑娘们喝的酒,能有多大劲道?倒是两位梁先生,驸马一年才过一次生日,你们现在才喝这么一点,莫不是瞧驸马不上么?」

我与梁都监忙称「不敢」,杨夫人遂命我们身边的侍女多向我们劝酒。

我自饮一杯,仍频频顾公主,希望她勿多饮,公主察觉,微笑著对我摆手:「不妨事,我清醒著呢。」又转而命令玉清,「你们继续唱。」

玉清答应,让逐云过来为公主斟酒,自己过去取了琵琶,边弹边唱:「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做鸳鸯。」

她唱时眼波斜睨向驸马李玮,是含情脉脉的样子,彷佛把他当成了歌中所咏的美少年。公主看得笑起来,问她:「你们是修道的仙姑,但这道也不知是怎么修的,为何也想嫁情郎,做鸳鸯?」

玉清笑著应道:「修道又何妨?桃园深处有阮郎。」

公主颔首,纤手一指李玮,正色道:「嗯,既如此,我就把这位阮郎赏给你了。」

玉清起身做拜谢状:「谢公主恩赐。」

公主举袂笑个不停,连带著满堂侍女都在笑,梁都监年纪大了,看得有些尴尬,适才喝了几杯也有些上头,遂起身告退。杨夫人也随即站起,对公主道:「我也乏了,先回去歇息,你们年轻,难得尽兴,只管多玩一会儿,听她们多唱几曲。」

说完,她深看李玮一眼,似在暗示什么。李玮起身送她,还是沉默著,不发一言。

走到我身边时,杨夫人略停了停,状似关怀地对我说:「梁先生也辛苦一天了,早些回房休息罢。」

我欠身道谢,却未答应。她一挑嘴角,又回视前方,扬长而去。

杨夫人与梁都监一走,玉清表现得更加活跃,俨然摆出宴会女主人的派头,频频命其余女冠和驸马的侍女们向公主的侍从敬酒,公主杯中更是从不落空,每回酒一见底,玉清与逐云、扶月便轮番上前为她斟满。

公主已颇有醉意,我低声劝她回去她亦不听,只连声命几位女冠继续唱曲。她们笑著领命,重拾管弦,演奏了一支《柳枝》,那曲调被他们演绎得温软缠绵,而扶月柔声唱出的词更是听得我暗暗心惊:「瑟瑟罗裙金缕腰,黛眉偎破未重描。醉来咬损新花子,拽住仙郎尽放娇。」

听罢此曲,公主扶醉支额低首不语,隐有笑意,也不知是否在琢磨这词意,而张承照倒听得兴致勃勃,还开口问扶月:「仙姑唱得很好,但我有一点不明白:这歌中的小娘子自己喝醉了酒,咬损了面花儿,又不关她情郎的事,她却为何要拽住情郎撒娇?」

扶月笑道:「面花儿贴在小娘子的脸上,她怎么咬?喝醉酒,咬损面花儿的那位,可未必是她哦……」

若顺她的语意去想,联想到的自然是一幕香艳情景,这回一开口便是香闺中的旖旎景象:「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歌中描述的是男女偷欢之事,我甚觉刺耳,如坐针毡,再唤公主,却见玉清拿了个青瓷粉盒到公主身边,道:「适才公主说不知我们怎么修道,现在便请公主看看,我们修道的秘诀,就在其中呢。」

公主垂目看,玉清指著粉盒内部,压低声音,继续向她说著什么。我所坐之处离公主坐席有一段距离,我听不见玉清此时的话,也看不见粉盒中物事,而公主醉态可掬,眼神迷离,瞅著那粉盒浅笑,丝毫未听见我在换她。

随后唱歌的又换了逐云,所咏的依旧是男女情事,而内容已不是「香艳」二字足可形容的了:「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熄,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公主听著,又回眸看粉盒,莲脸晕红,气喘微微,斜倚在玉清身上,弱感不支。玉清揽著公主,笑看驸马,挑眉道:「都尉,你娘子乏了,你也不来扶扶?」

李玮踌躇,但在扶月连声鼓励下还是挨了过来,靠近公主,玉清一笑,把公主推到他怀中,公主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看李玮,又懒懒地垂下眼帘,竟也没拒绝他的拥抱。

平常李玮稍微接近公主,她都会立即皱起眉头,更遑论这样的身体接触,现在看来,公主大概是神志不清了。

我旋即起立,扬声唤来嘉庆子,笑靥儿和韵果儿,命她们送公主回寝阁休息。玉清却摆手拒绝她们靠近,笑指公主道:「你们看看,公主这样子,一定走不了远路。驸马寝阁就在后面,不如让我们姐妹扶公主过去坐坐,喝点茶,说说话,待公主清醒些,你们再接她回去罢。」

说完也不等侍女们答话,她便与李玮搀扶起公主,又唤过逐云与扶月,一起簇拥著公主,就往驸马阁方向走去。

我见状快步跟过去,玉清回头见是我,又悠悠笑道:「夜已深,梁先生这样跟随公主登堂入室的,不太好罢?」

我一滞,便停了下来。待他们行了几步,我又命嘉庆子她们追著过去,务必请公主早回寝阁。然后我缓步回到设宴的堂中,见玉清刚才拿给公主看的粉盒还搁在案上,便拾起打开看了看,不料触目所及的竟是一副难堪的画面:盒中有两个瓷质裸身小人,一男一女,相对而坐,两腿交缠在彼此腰间,正做著交媾的动作。

我心下大惊,目光扫到粉盒旁的影青刻花注子,便又提起,揭开顶盖闻了闻,里面的酒幽香扑鼻,却不是纯粹的酒香,似混有草木药材。我心跳加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朝脑中奔涌,开始意识到,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针对公主的阴谋。

我把注子递给张承照,命他设法查查这酒中加了什么,然后又疾步朝驸马阁走去。

未走几步便遇见了从驸马阁回来的几名侍女。「国舅夫人在驸马阁中。」她们告诉我,「她说那里也有侍女,公主不须我们服侍,便把我们赶了出来。」

「公主呢?」我听见自己此刻暗哑的声音在问。

「那几个女冠把公主扶进驸马卧室了。」笑靥儿怯生生地回答。

我不再多问,大袖一拂,以一种近似奔跑的速度朝驸马阁赶去。

一进驸马阁大门,便见国舅夫人端坐在堂中,似早有所待,她对我呈出一丝冷笑,搁下手中茶盏,徐徐道:「梁先生,今儿我不妨把话跟你明说了:驸马今晚要与公主圆房,两人你情我愿,不关你事,你也干涉不了。还是趁早回去歇息罢,明日再过来道喜,我自会让驸马给你备上一份不薄的赏钱。」

5.玉体

我耳中轰鸣,我无法呼吸,我不想再听她那翕张的嘴中说出的任何语言。侧身转朝驸马卧室的方向,我开始疾步狂奔。

「抓住他!」杨氏追出门来,命令两侧家仆。

立即有五六个高壮家仆拦住我的去路,又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将我挟持住。

我愤而回首,对杨氏怒道:「公主不愿意,你们不能强迫她!」

「不愿意,」她嗤笑,「刚才的情形可不止一两人看见罢?公主与驸马把酒言欢,然后手拉手回到驸马阁中安歇,谁说她不愿意了?」

我猛力挣脱那两名家仆的控制,挥袖直指杨氏:「她愿不愿意,你自己清楚。你有没有想到这样做的后果?」

「你是想说,你们日后会入宫向皇帝皇后告我么?」她斜倚在门边,有条不紊地挥动著手里一方手绢,做扇风状,「家姑撮合公主与驸马圆房有什么错?别忘了,官家自己也想早日抱上外孙呢,梁先生若想入宫去编排我和驸马的是非,小心别打错算盘,告状不成,倒让官家问你个离间公主与驸马的大罪……」

「她会死的!」我忍无可忍,朝她厉声悲呼,「你一定想好了如何在官家面前为自己开脱,但对公主,难道全无一点怜悯之心,没有想过她明天清醒后的感受?」

杨氏一愣,没立即应对。

我推开拦路的人,欲继续奔去找公主。杨氏回过神来,又连声指挥家仆截住我。而我急怒攻心,身体每一寸血肉都像蓄满了火药,任何人的触碰都会引起我爆烈的攻击。这种暴力的宣泄是我二十八年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事,无论我面对怎样的挑衅,欺侮和折辱。

我朝企图阻止我前行的每一个人挥拳相向,那么猛烈,像是在用积聚了二十八年的力量,我搏命般地攻击著他们,彷佛看见他们正在夺取我生存的空间,呼吸的空气。

进入这个宅子的一千多个日子里,这些人见过我许多表情,和颜悦色,温和闲淡,或言笑晏晏,但此刻的眉目一定是他们陌生的,更没想到那双执笔的手现在会化作打斗的武器,他们目瞪口呆,反攻为守,到最后甚至放弃招架,我想应是我状若癫狂。

终于,他们丢盔弃甲,纷纷退却,我立即迈步,朝公主所在之处奔去。

到驸马卧室门前,恰逢那三位女冠从房中出来,刚才的打斗在我右颊上留下了一道伤口,此时渗流出几滴血珠,我停下来,冷冷盯著她们,引袖将血珠抹去。

我彼时的神情大概很可怖,她们惊惶地看著我,一个个举袂掩口,捂住即将冒出的惊呼,连门也顾不得关上,便争先恐后地落荒而逃。

我进入房中,放缓了步履,一点一点,向著床帏的方向靠近。

我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样的景象,我也努力让自己脑中保持空白,拒绝去做任何猜测与想象。

屏帏间香炉散发的兰麝青烟在红烛光影里飘游,融合了几缕清晰可辨的酒味,让此间靡靡夜色越发显得暧昧而晦暗。我无声地移步,周遭的环境也奇异地安静著,偶尔迸闪出的只是灯花绽放的声音。

是我来晚了么?我忐忑不安地想。转过床帏前的屏风,隔著一重纱幕,答案逐渐呈现在我眼前。

公主醉卧于床上,身上的衣裙已不知被谁褪去,散落在床边地上,此刻她不著丝缕,线条美好的身体如白玉琢成,透过纱幕看过去,好似在焕发著七彩微光。

她双靥酡红,闭目而眠,但又似睡得并不安稳,睫毛不时颤动著,口中也有不清楚的呓语逸出,偶尔会引出丝浅浅笑意。

而李玮就在她身边,半跪在床上,仅著中单,衣襟也是敞开的,他脸色颇红,应是也喝了不少酒,目光留连在公主身上,眼神灼热,却又带著几分恍惚醉意。

他的手在抚摸公主……但说抚摸似乎不太确切,他更像是在用手指一点点地轻触,从公主的眉间、脸庞、嘴唇,直到触到她的脖颈、胸部、和小腹。每次刚一碰她的皮肤他又回立即缩回手,然后在那种迷恋眼光的凝视下又开始下一次的试探。

我没料到他会有这样古怪的表现,彷佛他此刻面对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他重金购得的一幅名家字画,他忍不住要用触摸去体会接近与拥有她的感觉,但又怕自己的碰触会玷污了她。

不过他这欣赏艺术品的姿态倒让我松了口气——事情还没到最糟的地步。在李玮开始用嘴唇去碰触公主肌肤之前,我猛地掀开了纱幕,阔步过去,脱下`身上的大氅将公主包裹严实,再将她拦腰抱起。

公主有些受惊,在我怀里不安的扭动。我加大力道抱紧她,在她耳边说:「公主,我们回家。」她安静了,「唔」地答应一声,带著甜甜笑容乖乖的依偎在我胸`前,任我抱著她前行。

这期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看著她唇际的甜美笑意,我伤口的疼痛却开始蔓延到心里。

在出门前,我回首看了看李玮。他披散著衣服立于屏风边,默默地注视我,当我们目光相触时,他扭过头去,以手心摁灭了一支光焰欢舞的红烛。

我把公主带回她的寝阁,让侍女们悉心照料,然后找到梁都监,将此事告之。而一个时辰后,张承照回来告诉了我们那壶「桃源春」中的玄机:「我带这酒去找了一位药店老板,他很快验出酒中加了几味催情药,酒量不好的人喝多了也可能会昏迷。」

我们商议后,翌日带酒去找杨夫人。我把酒置于杨氏面前,直言她此举是侮辱公主,无视皇室尊严,为不至恶化公主与驸马母子的关系,我们可以不把下药之事告知公主和帝后,但请杨氏保证今后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杨夫人大为不满,又说她只是为撮合公主与驸马早日圆房,帝后必不会怪罪。

于是梁都监对她说:「夫人若以这种手段迫使公主与驸马圆房,即便帝后不怪罪,公主也万万无法接受。公主性情刚烈,一旦此事发生,公主极可能会憎恨驸马,将永远不原谅他,而且可能会做出激烈举动,乃至以死表示抗拒。如果公主有事,夫人与驸马又岂能全身而退?」

杨夫人不忿,又道:「公主此前拒绝驸马无非是不了解男女之道,一旦圆房,知道此中妙处,便不会排斥驸马了。」

梁都监到:「我不敢说夫人之言全无道理,但万事无绝对,如此圆房之后,结果便有两种,一种如夫人所说,公主从此接受驸马,和和美美的过下去,那自然最好,但另一种则是公主愤怒,甚至放弃生命以示抗拒。若不幸如此,将来会受到牵连的,怕就不仅仅是夫人与驸马了。所以夫人此举无异于豪赌,赌注便是整个李家的安危,是否值得,还请夫人仔细掂量。」

此后几天,杨夫人表现得略微收敛,不再有类似举动,我们逐出那三位女冠她未有意见,对公主也较为客气,公主清醒之后也不再提那天的事,我不知道她记得多少,但猜她大概是对那晚的动情感到羞耻,因此完全避而不提,而我也早就嘱咐了宅中所有内臣侍女,不得向她谈及驸马生日那晚所发生的所有事。

但是有一天,她忽然盯著我脸上那道未愈的伤口问:「怀吉,你的脸,是怎么伤到的?」

我对她笑笑,随便找了个理由:「走路不留神,在墙上撞的。」

「怎么撞得这样重?」她伸手轻触伤口,很怜惜地,又问。「在那面墙上撞的?」

我扬了扬眉,微笑作答:「南墙。」

她展颜笑,直笑得低下了头,深深埋首于肘间。后来我只看到她双肩不停地颤,却听不见笑声,后来她再抬首时,我发现她的睫毛上有细碎的水珠。

「这么可笑么?」我若无其事地以指尖拂去她睫毛上的那点湿意,「眼泪都笑出来了。」

「嗯,」她点点头,低眉腼腆地笑,「真可笑。」

6.丑闻

韩氏料理完儿子婚事,回到公主宅中,我与梁都监把最近发生的事逐一告诉她,她大感惊讶,直指杨氏大胆,对公主无礼之极,从此后,但凡驸马母子出现在公主面前,她均寸步不离,驸马与杨夫人进呈公主的食物她都会命小黄门先试过。驸马看在眼里,自然颇为尴尬,加上那日之后,公主面对他的脸色尤其难看,犹覆寒霜,完全不理不睬,他自觉没趣,也尽量回避著不见公主。

杨夫人觉出韩氏对自己的提放,也是大不痛快,明里暗里常对韩氏冷嘲热讽。

八月中韩氏为公主整理换季的服玩器物,见去年公主用的定窑孩儿枕搁于柜中没有再用,便取出来对公主道:「我看今年公主榻上换了磁州绿釉刻花枕,这孩儿枕好好的,闲置著很可惜。我儿子刚成亲,公主若不再用孩儿枕,不如便赐给我儿子和新妇罢。我也想请公主赐他们这个好彩头,让他们来年给我添个胖孙子。」

公主看了没看便答应了:「你喜欢就拿去罢,我闲置的那些衣裳器物你也可以再挑挑,若有你新妇能用的只管拿去用,就算我赏她的。」

韩氏喜不自禁,再三谢过公主后便又去挑了些服玩器物,送到公主面前请她过目,并请我作一下记录。公主也只瞥了一眼,对她说:「都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不必记录了,你找两个小黄门,直接送回家罢。」

韩氏又询问般地看看我,我也对她含笑道:「既然公主这样说了,郡君直接带回去便是。」

韩氏连声道谢,我随后命人包装好这些物品,吩咐两个小黄门,在韩氏下次回家时候帮她送过去。

她决定次日回家,那天陪公主进过晚膳后才出发,天色已晚,因她家在公主宅后方,她便带了小黄门从后门出去。而出发没多久,其中一个小黄门便匆匆跑回来找我,说:「国舅夫人截住韩郡君,说她私自偷公主宅中的东西回家,正在后门骂她呢。」

我立即赶过去,果然见杨夫人正咄咄逼人的要韩氏出示公主赐物的凭据,韩氏气苦,红著眼睛反复辩解说公主面赐,并无凭据,杨氏不听,坚决不许侍从放行。

我上前将公主赏赐的过程向杨夫人讲述了一遍,她只是冷笑:「我就知道郡君会搬来你这大救兵。韩郡君与梁先生情同母子,这些年来,谁出了事都会为对方遮掩,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

我和颜道:「夫人若不相信怀吉所言,不妨亲自去问公主,看赐物之事是否属实。」

「公主?只要你梁先生在公主面前说一句话,死的都能变成活的,没发生过的事,公主自然也觉得是发生过的了。」她靠近我,在我耳边一字一字地道,「你说我在她的酒里下了药,我倒想知道,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或者,种了什么蛊。」

我默然直视前方,置若罔闻。她没有再纠缠器物的事了,但冷面扫视著我们,带有示威的意味,片刻之后才转身离开。

我感觉到,她一定派人暗中监视著我们,欲寻出错错处借题发挥。于是,我也多次告诫公主身边的侍从侍女务必处处小心,切勿生事,但不久后,一桩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翌日,我正在梁都监那里与他议事,忽见杨夫人带著几名家仆进来,而其中两名家仆还押著一位衣冠不整的侍女,我定睛一看,发现竟是笑靥儿。

梁都监也颇惊讶,立即问杨夫人:「夫人这是为何?是笑靥儿冒犯了你么?」

杨夫人自己走到主座前款款坐下,这才开口:「都监别误会,公主的人,我哪敢动她分毫?适才我路过张承照住处,不巧看见笑靥儿正从里面出来,就是这副样子,边走边系裙带,那粉面含春的模样真是美呀,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所以就请了她过来,让两位梁先生都看看,一同欣赏欣赏。」

她明显是指笑靥儿与张承照有不轨之事,而笑靥儿也未反驳喊冤,只是低头嘤嘤地哭,我大感不妙,与梁都监相视一眼,见他也是神色凝重。

「此中或有误会,夫人可问过他们两人?」梁都监斟酌著,先这样问。

杨夫人一瞥笑靥儿,回答说:「我也怕有误会,所以特地进去找张承照,想问问他,看他们刚才是在下棋呢,还是投壶呢。不料才推门进去,那小子看见是我,立即抓了件衣服拔腿就跑,还光著两个膀子,鞋都穿反了,现在也不知上哪里躲著了,不过,却在床上留下了点东西,我让人带了来,请二位过目。」

言罢她侧首示意,立即有家仆上前,揭开一个布袋,哗啦啦地将其中事物倒在我们面前的案上。我们粗略看了看,见其中有几幅春宫图,两三个类似玉清给公主看的那中瓷粉盒,一瓶小药丸,瓶身上也绘有秘戏图,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一个木制的男性器官。

张承照一向轻佻,常与侍女们调笑,而笑靥儿平日也不大稳重,两人做出这等假凤虚凰的事倒也不出奇,何况笑靥儿如今这神情,等于是默认了。

我赶到羞耻,也因此事觉得恼怒,脸上像是倏地著了火,开始发烫。杨夫人看著,又勾起了她那无温度的刻薄笑意,故意问我:「梁先生,依你之见,此时该如何处理?」

我说:「稍后我会把张承照找来,闻名缘由,若此事属实,自会触发他们。」

她却不满意,乜斜著眼睛瞅我:「那若他一天找不回来,你便一天不处罚?这丑事他们肯定做下了,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张承照过来也赖不掉。如何处罚还请两位先生当机立断,乘早决定,免得拖久了,怕是有人会多加猜测,生出些不必要的流言。」

梁都监便问她:「那夫人准备如何处罚他们?」

杨夫人一指笑靥儿,道:「先脱了这小贱人上衣,抽二三十鞭,再捆好手脚,让她跪在院中示众三日,张承照找回来,也一样处置。三日后再将这事报呈宫里,是杀是剐,任凭官家做主。」

笑靥儿一听,立即放声大哭,边哭边哀求我与梁都监救命,我闻之恻然,便对杨夫人说:「此事尚未查清,再说他们两人皆是宫中之人,案情须先报呈帝后,再请他们遣入内侍省的都知前来处理,在此之前,不宜对他们施以刑罚。」

她却不依不饶:「寻常人家的男女若有通奸之事,都会被抓起来游街呢,何况是宫里的人,这秽乱宫廷是天大的罪,当然更应该严惩示众……」紧盯著我,她加重语气,特意强调后面的话,「杀一儆百。」

我摆手,仍好言相劝:「未经审理便为他们定罪,且如此惩罚,必会使此事彰灼于中外,徒惹非议。夫人容我先找到张承照,查清事情经过,若真有此事,我自会请后省介入审理,按宫规为他们量刑定罪。」

她呵呵一笑:「梁先生如今也怕人议论这等丑事了?竟如此维护他们。」笑容渐渐敛去后,她对我侧目而视,道,「前日驸马说个词给我听,我觉著挺有趣,但今天又把那词的意思忘了,现在想拿来请教先生,请先生再给我解释解释。」

稍作停顿后,她说出那个词:「兔死狐悲。」

后来那一瞬,我保持著沉默,但却听门边有人作答:「我不知道什么是兔死狐悲,只知道有人狐假虎威。」

是公主的声音,她缓缓入内,身后还跟著张承照和韩氏。

7.对饮

公主径直走到杨夫人面前,半垂目,冷冷看犹保持著坐姿的杨氏:「你所在之处,是我的公主宅;你指责的人,是我的奴仆。你虽是驸马的母亲,却不是我的家姑,对这宅中上上下下的人来说,不过是一过客,却又是借了谁的胆子,敢欺负我的人?」

杨夫人瞥了瞥她,又漠然将眼光移开,微微仰首道:「是不是家姑,天下自有公论,我如今不与你计较,现在单说这宅中丑事。寻常人看见案发,还有检举揭发一说呢,而这事就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岂有不管之理?说出来,可不是要欺负谁,而是为帮公主端正这宅中风气。否则,若这等事沿袭成风,宅中这些下人,管他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都往一个房里钻,传出去,人家恐怕会说公主管教不严,乃至有更难听的说法也未可知。」

这时张承照忽趋近两步,微瞠双目做不解状,对杨夫人说:「国舅夫人,你要检举揭发,那去抓那些确实犯了大错的人呀。刚才我不过是在房中偷懒,睡了个午觉,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地让人冲进我房间把我揪出来么?」

「睡午觉?」杨夫人嗤地笑出声,一指笑靥儿道:「你会享艳福,睡个午觉也要拉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陪你,莫非我反倒说不得了?」

「这是从何说起?」张承照连连摇头,又转而对厅中旁观的人说:「本来我一个人在房中睡得好好的,国舅夫人忽然带人闯了进来,再把笑靥儿使劲往房里拖,几个人拚命拉扯她的衣裳,又说要把我们一起锁在房里面,还咣咣当当地把一堆东西倒在我床上。我被吓得半死,也不知我们怎么得罪了夫人,被夫人这样处治。眼见著门快被锁上了,才回过神来,心想,被她如此构陷,我自己倒算不得什么,顶多赔上一条小命,但此事被人借题发挥,影响到公主清誉就不好了。于是,我奋起反抗,以一敌十,终于突破重围,冲出了房间。如今随公主来到这里,是想告知大家真相,也免笑靥儿蒙受不白之冤……」说至这里,他又面朝笑靥儿,问她,「笑靥儿妹妹,你说是不是这样?」

笑靥儿此时大概也明白他的意思了,止住哭泣,忙不迭地点头。

杨夫人看得恼怒,啐了笑靥儿一口,斥道:「你这小贱人,装什么无辜?若是没犯事,适才怎么不喊冤?」

张承照立即替笑靥儿解释:「当时笑靥儿已经被夫人你打得七荤八素了,我走后或许你又跟她说了些什么,令她不敢喊冤呢?」

笑靥儿会意,一边颔首一边低声道:「国舅夫人说,若我敢喊冤,日后就割下我的舌头……」

「杀千刀的小蹄子,敢在这里随你的野汉子胡乱编派老娘!」杨夫人大怒,拍案道,「你们在房中干不要脸的龌龊事,宅中有十来个人看见了,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你们还想抵赖不成?」

公主闻言冷笑,问杨夫人:「众目睽睽?却不知看见他们犯事的人是那些?」

杨夫人挥袖一指她带来的家仆:「就是他们,他们都看见了!」

公主也不答话,移步至书架旁,从上面取了个官汝窑天青釉三足洗,猛地掷于地上,三足洗应声碎裂。公主指著一地碎片,问张承照:「承照,这三足洗是谁摔碎的呀?」

张承照向地躬了躬身,扬声答道:「回公主话,是国舅夫人摔碎的。」

公主淡淡一笑,又问:「她是怎么摔碎的?」

张承照道:「国舅夫人污蔑臣与笑靥儿,还欲诋毁公主,公主便反驳她,有理有据的,说得她哑口无言。最后她找不到话说,心中又愤懑,便随手抓了这个三足洗掷向公主,幸好公主躲闪及时,才未被她打中,而这三足洗便被砸到地上,摔碎了!」

说完,他还环顾厅中公主带来的小黄门:「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那些小黄门平时也大多受过杨夫人的气,此时见张承照如此问,都强忍笑意彼此相视,后来有一人先答说「是」,其余人立即响应,也纷纷称是。

公主遂朝杨夫人一扬下颔,道:「看,你做的这事也有十多人看见了,也是众目睽睽之下呢。」

杨夫人怒极,拂袖而起,直斥公主:「为包庇犯事的吓人,竟昧著良心公然构陷家姑,天下哪有你这样的新妇!」

公主的怒意本就如浸油的柴火,经她这一撩拨,火苗便蹿了上来。「良心?你跟我说良心?」她横眉冷对杨氏,目中泛出了泪光:「你若有半点良心,会想到给我下药?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用在新妇身上,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家姑!」

这话一出,厅中顿时一片静默,连杨氏也闭口不再多言,在公主盛气迫视下。她略显局促地垂下了眼帘。

下药之事,应该是张承照刚才告诉公主的,为激起公主的愤怒,以促使她与杨氏对抗,全力维护他。念及这点,我转顾张承照,他一触及我目光,马上心虚地低首回避,看来我所料不差。

再看韩氏,她也有些不自然,侧首避过我询问的眼神。张承照对杨氏的揭发,应该也得到了她的肯定。当然韩氏对杨氏心存不满,我可以理解,但这样一来,公主对杨氏连表面上的客气都做不到了,以后又该如何与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

何况,知道了下药之事,对公主本身,更是一次严重的打击。我在心里黯然叹息。公主徐缓而沉重地呼吸著,竭力抑制著此刻异常的情绪,好一会儿后,才压下哽咽之意,对杨氏说出了她最后的决定:「今日之事,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但若你揪住我的内臣侍女不放,胆敢对外人说他们半点是非,我便立即入宫,把你给我下药的事告诉爹爹和娘娘,若他们不处罚你,我誓不罢休!」

听了公主的话,杨夫人难堪地沉默著,后来也只是在出门前朝公主重重地一甩衣柚,表达最后的怒意。看起来是公主胜利了,但她殊无喜色,待杨氏带来的人全部离开后,她让其余闲杂人等退下,然后一指张承照和笑靥儿,对梁都督说:「这两人犯了猎,请都督训斥他们,想个惩治的法子,只是别被外人知道,落得他人嚼舌根。」

梁都监欠身答应,而公主也丝毫不听张承照喊冤,静静地转而顾我,目中两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晚膳时,公主命人取酒来,一个人闷闷地饮了不少,后来韩氏将酒壶夺去,她才停止不饮,起身回寝阁,说倦了,想早些歇息。但是,当我晚间回到自己居处,正在批阅宅中文件时,忽闻有人叩门,让小白去看,他迅速跑回,禀道:「是公主带著嘉庆子,站在门外。」

我看了看漏壶,已时过二更。于是我掩卷起身,走至院门边,对门外的公主道:「公主,时辰不早了,还是回去安歇罢。」

那扇未开的门后传来她轻柔的声音:「我睡不著,想跟你说说话。」

我像以往那样拒绝:「有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门外一阵沉默。片刻后,我试探著唤她,也未闻回音,我想她应该是走了,便回到房中继续翻阅文书。但后来叩门声又起,还伴随著嘉庆子的声音:「梁先生,公主坐在门外不肯回去。」

我立即赶去,将门打开,见公主当真坐在门外一侧的地上,埋首在两膝上,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听见我开门,她微微侧首看我,嘴角牵出个疲惫笑意:「怀吉,我好冷。」

这是秋夜,风露渗骨,她穿得又少,连斗篷都未披一件。我看得心疼,立即让嘉庆子扶她进我房中。

她在房中坐下,一时又无话,过了半晌才问我:「你这里有酒么?」

有,但是我不想给她。「你今日已经饮许多了。」我和言跟她说。

她郁郁地摆首:「哥哥,我冷。」

我默然,终于还是妥协,命小白去敢一壶酒。

他很快取来,还带了两个杯盏,搁在我与公主面前。在注碗中加热水温好了注子中的酒,他又为我们斟满,才退至一边。公主举杯,先饮了一半。我唤过嘉庆子,低声嘱咐她,让她去厨房为公主煎一碗解酒汤。嘉庆子答应,立即出去,而小白也随她出去,在外关好了门。

「为什么要解酒汤呢?」听见我时嘉庆子说的话,公主以指尖转著酒杯浅笑,「都说酒能解忧,如果解了酒,忧不是又回来了么?」

我对她微笑说:「世间哪有可以解忧的酒呢?以酒浇愁,不过是借这一醉,暂时忘却自己的烦恼罢了。」

「能忘却烦恼,也不错呀,」公主叹道,「我有很多想忘掉的东西。」她仰首饮尽杯中所剩的那一半酒,然后道:「希望这一杯,可以让我忘掉跟李玮和他的母亲有关的所有事。」

见我无语,她星眸半睐,看著我笑问:「你呢?你一定也有想忘却的事罢?」

「我,也有的……」我沉吟著,托起面前那盏酒,一饮而尽,「这一杯,就让我忘记幼时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罢。」

「是什么呢?」她问。

有很多,例如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以及我入宫……那深深刻在我记忆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疼痛……

这些都是难以启齿的事,我恻然不答,而她也不追问,自己找了个答案:「哦,你说过,你家很穷……」

我勉强对她笑笑,让她以为是默认。

「每个人都有穷的地方,小时候我以为不能出去玩就是我贫穷之处,后来才发现我还有更穷的……跟若竹那样的女子比,我才是穷到家了。」她黯然说,又自斟杯,一口饮下,「愿这杯让我抹去冯京和曾评给我留下的记忆……如果没见过他们,我也不会知道我原来是这样穷罢?」

说完,她又给我注满杯中酒,催我再说:「你还想忘掉什么?」

我思付良久,默默饮完那杯酒,还是告诉了她:「我还想忘记身为内臣这件事,和这个身份带给我的遗憾。」

「嗯」她点点头,做理解状:「如果你不是内臣,就可以参加贡举,中状元,做大宫了。」

不仅如此。如果不是身为内臣,也许,我可以尝试著去抢你过来了罢?我苦涩地想,无论是从曹评手里,还是李玮身边。

当然,这话是说不出口的,而她也很快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我还想忘记什么?……唉,让我忘记我是公主这件事罢,这样就一劳永逸了,因为我所有的烦恼,都是公主的身份带来的。」

她又为此满饮一杯,之后仍沉浸在这个设想里,「如果不做公主,那我做什么呢……」她目光飘至那仰莲形的注碗上,忽然有了主意,「就让我做一株荷花罢,年年生在秋江上,著孤帆远影,看云卷云舒,自由自在,这样多好。」

我按她语意想去,脑中有一幅美丽的画面呈现,不由唇角上扬。她见了又连声道「先别笑,说说你自己,你想做什么?」

目光温柔地抚过她眼角眉稍,我含笑道:「若你是荷花,那我就做你花叶底下的波浪,这样我们便可以岁岁年年,随风逐雨长来往。」

她抚掌道好,旋即又有点害羞,埋首在案上窃笑,须臾,抬目看我,晶亮的眸子一睨那壶酒,道:「快斟上,继续喝,继续说,说你想忘记的事。」

我依言斟酒饮下,这回却久久不语。她再追问,我便对她道:「除了以上两件,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很想忘记的大事了,如果一定要说,就换成一个愿望罢。」

她没意见,又问我此刻的愿望是什么。我无言地再饮一杯,才乘著两分逐渐浮升上来的醉意告诉她:「我希望,无论我们怎样裁剪自己的记忆,都还是能出现在彼此生命里。」

这句话令她笑容凝结。怔怔地看我许久后,她轻轻挨近我,抚摸著我脸上尚未淡去的伤痕,忽然直身仰首,搂住我脖子,以她那温暖柔软的双?唇印在我的伤痕上。

「我记得的,」她一点一点地轻吻著那道伤痕,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我记得跟你在一起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会记得你的笑容,你的忧伤,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和,你因我留下的每一道伤痕……」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湮灭不见,她略略低首,但额头还是与我面颊相触,让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皮肤,她的温度,以及她此时留下的泪。

她的一滴清泪滑落在我右颊上,缓缓蔓延至我唇角。我抿了抿唇,让它消融在我口中。

「我的泪,是什么味道?」她问我。

而我未及回答,她已再度拥住了我,之前亲吻我伤痕的檀口这次触到了我的双?唇。我惊愕之下一时无措,还只是木然坐著,而她似欲自己寻求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小巧的舌尖已探入我口中,轻挑我牙关,像是准备在我唇齿间觅回那滴消失的泪。

8.风暴

夜色流觞,软玉温香,我被动地接受这新奇的体验,于一种类似眩感的感觉中开始试探著回应她,却又那么犹豫,终究没忘记,如此品取她赐与我的亲密,是我不该领受的欢愉。

于是她停下来,稍稍缩身退后,偷眼看我,微微合笑。

此时灯花瑟瑟跳跃著,被撩动的光影以涟漪的姿态漾过她眉眼,染红她双靥,她赧然低首,是十分羞怯的模样。「对不起……」她轻声说,像做了恶作剧的孩子在向被打扰的人认错:真的好抱歉。

这寥寥三字,像上元夜点燃焰火的导火线,让所有积存于心的关于尊卑礼义、道德伦理的教诲轰然炸裂,我一手猛地揽住她的腰,另一手挽回她半坠的堕马髻,将她引回我怀中,然后低首侵袭她吻过我的樱唇。一切完成于电光火石的一瞬,以致她猝不及防之下发出的惊呼还未出口便已淹没于我们相触的唇舌中,化作她咽喉间一个沉闷的音节。

起初的惊讶逐渐消散,她开始在我怀中颤栗,但显然不是出于恐惧。她左手环著我的腰,右手扶上我肩头,抓紧了我那里的衣襟。我们闭著眼,感觉著彼此乱了节奏的心跳,和流转于口舌间的缠绵。

周围的一切像被水墨晕开,我们沦陷于一个模糊的空间,耳中传来空茫的嗡嗡声,彷佛隔绝了空气,我们相拥著在碧湖水中回旋,一点点下沉,但又触不到底有水的浮力在托著我们向上飘移。

我与她就这样紧紧相拥,像两条溺水的鱼,在逼仄的空间里相濡以沫,借对方的生气避免窒息。

「怀吉……」良久后,她才艰难地摆脱这次深吻,仍然依偎在我怀中,但含羞敛眉,不敢看我,只埋首在我胸`前,轻轻喘著气,梦呓般地唤我的名字。

我接著她,一边调整著呼吸,一边低声在她耳边应道:「是,我在这里。」

她安心地微笑著,阖目在我怀里小憩,而我凝视著透窗而入、铺了地的莹洁月光,倚著两分微醺之意,一时忘却身处何境,彷佛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普通士子,而她是那段为我添香的红袖,心中只有淡淡喜悦:霜华满地,庭外应是薄烟笼月,一派秋夜美景,而佳人在侧,今夕亦无玉蟾清冷桂花孤之憾。

我浅笑著望向那皎皎明月光拂过的窗棂,心想庭中植有三五株桂树,少顷让小白多开几格窗,将那月桂清芬引入室中。

但这不经意的转首,却令我惊讶莫名——窗棂之上,除了几缕婆娑树影,还现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挽著发髻,显然不是小白,而身形也不像嘉庆子那样的年轻女手。

我立即放开公主,站起来,扬声问:「谁在门外?」

门被人从外一推,哗地洞开。那人迈步进来,站定在我们面前,铁青的面上两道冰冷目光直刺我眸心。

「梁先生,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她睥睨著我,以威慑的语气说,没有太多诧异的表情,倒有打破谜局的快意,像是一切尽在她意料中,而她经过一场持久战,终于找到了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武器。

怎么会是她?杨夫人,驸马的母亲。我举目往外看,见庭中还立著她的两个侍女,而另有两名家仆站在院门边,双双架住小白,且掩住了他的口。我不及细想已从这情景中闻到了风暴的气息。

公主看见杨氏,先有一怔,旋即怒色顿现:「你在这里偷窥?」

「怎么,看不得么?」杨氏冷笑,「你们既有胆做出这等丑事,还怕人看?」

公主拍案而起:「放肆!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

「是我说的话不干凈还是你们做的事不干凈?」杨氏直视公主,公然挑衅,「公主可否明示这庭中的下人,你与梁先生刚才在这屋里做了什么?」

公主气结,双目莹然,一时未说出话。杨氏越发气盛,瞥我一眼,再回首朝院门方向高减:「二哥,你给我过来!」

她是在唤李玮。李玮是李国舅次子,故杨氏私下唤他「二哥」。

听她这话中意思,似乎李玮正在院门之外。果然,稍待片刻,随著忽然卷起的一阵落木风,李玮慢吞吞地自门外挪步进来,也不知此前是未敢跟随他母亲入内偷窥,还是已看到我与公主的情形方才远远避开,而今他低垂著头走到庭中,却不再接近我们所处之地,紧抿著嘴,一直不看我们,不知是因为恼怒,感到羞耻,还是骡然面对此事之下暂时无所适从。

「把他押下去,明日请官家治罪。」杨氏指著我,命令李玮。

李玮抬起头,冷淡的目光扫了扫我,再掠向公主。而公主早已朝他扬起了下颔:「你敢?」

觉察到儿子在公主威胁的言语下表露出的犹豫,杨氏火冒三丈,厉声呵斥他:「你还磨蹭什么?等著人家把乌龟壳按到你脸上当招牌?」

这话顿时激起了李玮情绪,他胸口明显起伏著,脸也开始涨红,回头看身后的家仆,然后朝我的方向一摆首,示意他们上前捕我。

未待家仆上前,公主已扬声喝道:「想死的只管过来!」

面对宅中奴仆,她向来说一不二,家仆有顾忌,便未敢动手。而公主怒视杨氏,又道:「你若敢动怀吉一分一毫,我就……」

「你就入宫告诉官家,说我们欺负你,给你下药?」杨氏拔高音量,堵回公主的话,然后衔著她那一丝永远旋不进目中的冰冷笑意,对公主道,「你以为,官家会觉得,这是天大的罪过?从把你嫁到我李家的那时起,他就盼著你们圆房呢!家始调教调教新妇,有什么错?等你跟驸马圆了房,就会明白,这选男人可跟吃白切鸡不一样,不能不要公鸡要阉鸡!」

她这句话像一柄飞来的利刃,扎得我可以听见心底血流的声音。我不知公主此时作何感想,但见她睁大眼睛瞪著杨氏,而摁在案上的手正在用力地向内收缩,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了细微的声音。

转瞬间涌起的堆乌云蔽住了天际明月,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混合著泥土的味道,庭中光影变得如我此刻心情一般晦暗,而杨氏心满意足地将我的表情尽收眼底,随即又继续催促李讳:「让他们快动手呀!再不管教这无法无天的东西,满院被骟的猫儿狗儿都要跑到树上去叫春了……」

后来响应她的,不是李玮的答复,而是一件迅速飞来的瓷器撞击她额头的声音——「砰」,有些沉闷。那飞来物旋即坠下,「啪」地一声,四分五裂,这次声音很清脆。

那是公主掷出的酒杯。

杨氏硬生生挨了这一击,似有短暂的晕舷,未作及时反应,只愣愣地盯著公主,直到额头上的血流下,她以手摸来看了,才「啊」地叫出来,一手捂著伤口,一手指著公主怒骂:「你这贱人……」

公主再不多话,直接冲至她的面前,一拳击歪了她的下巴,此后犹不解气,在杨氏目眩耳鸣立足不稳时,又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三耳光。

此举太过迅速,又大出所有人意料,起初的一瞬无人有劝阻的举动,后来我回过神来,立即过去隔在公主与杨氏之间,一面抓住公主尚在挥动的手,面以身做屏障,为公主挡住杨氏的反击。

公主不听我劝解,用尽全力挣脱我的掌控,又朝杨氏冲过去,但这一次,她撞到了李玮身上。

李席张开双臂箍紧她,不让她有接近杨氏的可能,而他此际目中也泛著泪光,激动的情绪让他变得有点结巴,反反复复地问公主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你要打我妈妈?为什么……」

公主哪会有心思回答,只是在他怀中拚命地挣扎著,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挣扎许久都未挣脱李玮,公主怒极,又开始挥舞双手劈头劈脸地打他。

杨氏气急攻心之下已坐在了地上,重重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后,面对儿子,拍著地面又是哭又是骂:「老娘怎么生下你这个窝囊的儿子,娶个新妇七出之条都犯全了,你还这么纵容她,任凭她和个连男人都不是的奸夫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你竟然哼都不敢哼一声,现在可好,她连你娘都敢打了……不知老娘是造了什么孽哟……要早知是这样,当年生块烧猪肉都好过生你……」

这一声「烧猪肉」话音刚落,公主又有一掌劈到了李玮左颊上,声音极响,可见出手之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李玮那浮起指印的脸上,李玮愣怔著看公主,眼圈逐渐红了。在公主即将开始新的攻击之前,他猛地扬起右手,向公主的脸挥下,也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9.宫门

此前喧闹的世界立即安静下来,李玮垂下手,公主也只是徐徐捂住被打的那一侧脸颊,没有再动,杨氏停止哭骂,旁砚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从出生到如今,公主从未领受过任何体罚,就算是她的父亲,大宋至高无上的皇帝,在最恼火的时候,也不过是对她稍加呵斥而已,从不会舍得打她下。被人劈颊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一定想都未曾想过,所以她全然怔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应对这奇耻大辱。

须臾,杨氏磔磔的干笑声响起:「好,好儿子……」她边笑边说。

李玮并不因母亲的夸赞而喜悦,起初那一瞬的愤怒退去后,他凝视公主的眼神显得有些惶恐,交织著一些焦虑和忧伤,他嘴唇颤动著,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能说出来。

公主苍白著脸,转身面朝我,还如原先那样轻声唤我:「怀吉。」

之前那些恶毒的攻击,刺耳的咒骂都无法如这声呼唤一样,令我痛彻心扉。我再也不顾众人眼光,上前一步,拉她入怀,轻抚她背,低声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我维持著温和的表情,心里却只想放声哭泣,无比愤恨自己的无力,让她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代我承受这种空前的折辱和痛苦,而此时我所能做的,只是给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回哪里?」她很平静地问。

「公主寝阁。」

她抬起头,盯著我眼眸,清晰地表达她的意愿:「我要回家。」

「回家?」讶异之下我不敢确定她语意所指。

她颔首,继续点明:「我要回宫。」

现在回宫?我蹙眉看了看户外那酽酽夜色,对她道:「公主,现在宫城诸门已经关闭。」

「我要回宫。」我的话,她恍若未闻,斩钉截铁地重复道。

就在我们对答时,天际电光一闪,转瞬间已有闷雷滚过,沉沉地开始洒落一层冷雨。

「公主,下雨了,不如待明日天亮再……」我这样劝她。但未及说完,她一手推开了我,转身即朝雨中奔去。

我大惊,立即扯下衣架上一袭外氅,追了出去。在庭中追到她时,她已泣不成声我拉住她手腕,引她回转身来,错落的电光映亮她的素颜,但见其上尽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带我出去!」她紧抓住我一双手臂,浴著夜雨幽风,凄声对我道:「怀吉,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不想被困在这里!」

她在我面前痛哭,悲伤得像看不到明天。而这个「困」字,是一个隐秘的咒语,在我多年的宫廷生涯里,常听人提起,此刻公主以如此绝望的神情说出,越发激起了我心底一波悸动。

我残存的理智承受不起她泪滴的重量。宫规是什么?律法又如何?剎那间这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我可以将它们与我的生命一起抛诸脑后,只要能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

「好,公主,我们回宫。」我对她说,展开外氅,披在她身上,尽量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搂住她肩,让她隐于我庇护之下,为她蔽去一半风面,就这样带著她匆匆赶住宫车停泊处。

当我们的宫车驶出宅门后,李玮冒雨踉踉跄跄地追来。

「公主公主……」他奔跑著,朝车行的方向伸出手,失魂落魄地连声呼唤。他是害怕了,想劝止公主入宫么?我回首看,犹豫之下放缓了车速。

「快走!」公主哭著催促,不肯对李玮稍加顾眄,一双泪眼也没有弱化倔强的神情,「再多留一瞬,我会死在这里!」

我旋即挥鞭,让犊车拉开了与李玮的距离。他眼见难以追上,两膝一软,跪倒在积水的地上,竟也像一个孩子般嚎啕痛哭。

「为什么会成这样?」他望著车轮激起的两卷水花失声泣道,「我尽力了,为什么你却不肯略看一眼?」

西华门前,我向守门的禁卫说明她的身份:「兖国公主。」

他们惊讶不已不,敢相信这个狂扣宫门的「疯妇」会是那位著名的皇帝的爱女,犹疑的眼光逡巡于我们脸上,最终发话让我们在此等候,再回到城门下,扬声向城楼上的监门使臣讲述了此间情况。

监门使臣是内侍省中官,远远地仔细端详我们片刻,终于确定我所言不虚,在楼上施礼向公主告罪,随即迅速进入宫城内,向今上报讯。?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数刻之后,我看到了一个此生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宫门夜开。

金钉朱漆的皇城宫门沉重而徐缓地自内开启,在大门内外拉出几朵交错变幻的扇形光影,门前禁卫高举火炬分列两行,门后内臣手提宫灯,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令门轴发出的嘎嘎声格外清晰。

宫门大开后,公主缓步入内。这是第一次,公主踏著火光灯影出入宫城。

门后捧著一排镀金铜钥匙的监门使臣立即率众向公主躬身行礼,那些匆忙赶来的内臣彷佛尚在梦中,行礼的节奏并不整齐——以如此简易仓促的形式迎公主中夜入宫,对他们来说,也是第一次。

选择西华门,是因为这是离禁中最近的宫门。但要抵达今上所在的福宁殿尚有几道宫门与殿阁要经过:平拱门、皇仪门、垂拱门、垂拱殿……所有宫门前都立著这样一个匆忙赶来开门的监门使臣,看见非时入宫,且没有鱼符,没有墨敕的公主,他们都难以把面上的惊诧神色掩饰得不露痕迹。

公主并不理睬他们,扬首快步穿过一道道宫门。而我们经过后,那些宫门又迅速在我们身后关闭,传来哗啦啦上锁的声音。这略显惊惶的声音令我忽然想起幼年初入宫时所受的教育:监门使臣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轻者徒流,重者处绞……

当公主步入福宁殿时,今夜已云收雨歇,但我却毫不乐观地预感到:这禁门通往的可能是个风雷交加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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