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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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要出门?」

近来上将军府风头正盛,苑书收各府送来的孝敬收得手软,正准备撺掇著苑琴四处溜达溜达,在年节前让府里更殷实些,见任安乐收了一纸请帖后吩咐备马车,好事落空,遂忙不迭跟在她身后问。

任安乐打了个哈欠,拖著木屐走进内房,朝后摆摆手,「苑琴,替我换一身衣衫。」

苑琴应声而出,苑书眼珠子一转,「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家府上?」

任安乐回头,略一沉思,对著苑书露出个似是而非的恶劣笑容,「苑书,我今日带你去看看大变活人。」

苑书骇得倒退两步,藏在门后,颇为头疼:「小姐,您若是这么笑,准没使好心眼,我还是留在府里看家吧……」

话还未完,苑琴端著一套锦衣从房外走进,淡淡道:「今日帝小姐设宴,小姐要去东宫,咱们小姐素来温雅得体,定是斗不过这些心思弯弯绕绕的大家小姐,你不在身旁帮衬著怎么成?」

小姐愿意去东宫看这场戏,八成跟近日京里流传的上将军匪气霸道,却偏生妄想太子、如今茶饭不思日渐消沉的流言有关。至于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便很是有些玩味了。

任安乐撇撇嘴,假装没听见,只伸长了手臂让苑琴换衣,倒是苑书如雷轰了一般,颤抖地指著一贯喜欢装大爷的任安乐,双手叉腰:「温雅、得体……苑琴,你说的真是咱们家小姐,我看是粗……」

任安乐漫不经心地回头朝苑书腰间别著的账房钥匙一瞥,苑书喉咙里的笑声生生止住,卡在半途,她捂住嘴,谄媚地朝任安乐眨眨眼:「小姐,您今儿只管去赴宴,甭管什么牛鬼蛇神我都会替您挡下来。」

任安乐满意颔首,紧了紧领袖,唇微抿,露出个含蓄的微笑,领著两人出了任府,朝东宫而去。

自皇宫行刺案后,嘉宁帝对帝承恩的看重尽人皆知,送入东宫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养伤的圣品亦皆是皇宫珍藏。

作为未来的东宫太子妃,帝承恩这场宴席办得恰是时候,她自入京后以帝家人的身份谨小慎微,如今摆出皇家媳妇的尊荣来也不为过。

今日十五,秋高气爽,东宫北朝苑歌舞升平,宾客满至。

帝承恩一身大红宫裙,头上琉璃步摇泛出华贵的色泽,端坐在苑中宴席首位,言笑晏晏。

韶华公主坐于她右手一侧,两人相谈甚欢,眉目间依稀有著相似的意气风发。众人言笑之余,安宁一身晋士广袖常服,信步走进。

安宁公主从不出席宴会众所周知,如今突现,惹得众人纷纷称奇。看来传闻这位帝家小姐和安宁公主私交深厚并非空穴来风。众人起身朝安宁见礼,看向帝承恩的目光愈加恭敬有礼。

「安宁,你来了。」帝承恩的笑容温暖真切,亲自起身将安宁迎到左首软席上,笑道:「你政事繁忙,请你来倒是叨扰你了。」

安宁坐定,见帝承恩彷佛早已忘却月前两人之间的不快,心底感慨:「无妨,你的宴席我自然要来。」

帝承恩亲手为她斟上酒,神情诚恳认真,低声道:「安宁,我待太子之心一如当年,定会好好扶持他,你定要相信我。」

安宁接过杯子的手一顿,掩下眸中异色,笑了起来,回:「我自然信你。」

说起来自帝承恩回京后,两人还未曾好好聊过,今日安宁格外给她面子,相谈甚欢。

韶华无意间被冷落,她打量了安宁一眼,笑著插嘴:「皇姐这一身穿得稀罕,虽是男装,却别有一番风韵,也不知哪位世家子弟能入了皇姐的眼。」

安宁一身纯黑晋装,腰间锦带淡雅素凈,眉宇尊贵,生生夺了苑内一众少年郎的目光。

当下便有贵女笑道:「公主不知,自数月前任将军在太子殿下的宴会上穿过此衣后,不少姐妹都很喜这般打扮,只是难及安宁公主和上将军的飒爽英姿。」

这话一出,众人不可思议地望著苑中笑得娇憨的少女,憋著口气小心看了看上首的帝承恩,面面相觑。

都说赵老将军府上的小孙女性子单纯,如今看来倒是句实话。

谁人不知帝家小姐连封请帖都未送到上将军府,她竟不知遮拦赞扬起任安乐来。

气氛有些沉默,安宁瞅了瞅下首有些无措的小丫头,笑道:「尚衣局里送了不少衣裙来,我瞧著就这套顺眼,听闻有人说任将军匪气霸道,我看这句话倒不可信。」她说著转头朝帝承恩道:「任将军是个懒散的,今日休沐,想必在家闲养,如若不然,你们见上一面,也可化解一些误会。」

安宁公主话语间对任安乐的维护谁都听得出来,想来也是愿意做个和事佬,让帝家小姐和任安乐尽释前嫌。

「公主无须担心,我送了帖子到任小姐府上,想必任小姐快到了。」帝承恩突然开口,抿了抿茶,神情和悦。

众人一听这话,瞅著云淡风轻的未来太子妃,心底一咯噔,今晚这场宴会怕是龙争虎斗,不得太平了。

韶华神情有些不自在,她事先听闻帝承恩未请任安乐才会欣然出席,如今若是离席,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安宁看了帝承恩半晌,突然开口:「皇兄可在东宫?」

帝承恩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沉郁,顿了顿,道:「新任九门提督昨日来京,殿下一早去了西郊大营,恐怕来不及赶回来参加宴席。」

「既是如此,任将军虽是女子,亦为外臣,等会寒暄几句后我便陪任将军离去。」

安宁虽想让帝承恩和任安乐化解怨愤,但今日帝承恩毫无预兆地将任安乐请来,定不是修好之心。帝承恩如今虽占著皇家名分,可任安乐无法无天的性子安宁比谁都清楚,若真惹急了她,承恩今日的这场宴席怕是毁定了。

帝承恩神色微冷,笑容淡了下来,「安宁,何必著急。我对任小姐很是好奇,日后殿下在朝堂上亦会仰仗于她,我又怎能怠慢,让她提早离席?」

「任将军到。」

安宁眉头一皱,刚欲开口,苑门前宫娥柔婉恭谨的声音突然响起,院内众人暗叹主角已到,纷纷抬眼朝苑门前望去。

长长的小径上,行来一位女子,面容大气,眉宇淡淡,素白曲裾袭于身,挽袖处用扣合住,雍容间犹带爽利,裙摆处绣著修长的细竹,慢走间犹如行于摇曳竹海中,淡雅之姿难以言喻。

即便是晋南文士,恐都不及此人一身儒雅气质。

这真的是那个自小在土匪窝长大、浴血疆场的任安乐?

满场静默,端坐的一众世家子弟、名门贵女不是头一次见任安乐,却觉得她每一次出现都能带来令人意外的惊叹。

初入京城围场上一箭三雕的豪迈,东宫夜宴上与众君尽饮的洒脱……还有今日帝家小姐宴上众人难以企及的雅致。

如此女子,确实平生仅见。

除了一副过于平凡的容貌,隐约间,似是有人叹息。

任安乐嘴角微勾,走过小径,行到宴席中央,朝案首上两位公主并帝承恩略一抬手:「安乐见过公主殿下、帝小姐。」

她这声很是随意清淡,安宁还未说话,韶华已经迫不及待地摆手,「任将军无须多礼,坐吧。」

韶华虽骄纵,却也是天家养出来的公主,面前这人只是个四品副将时她都斗不赢,更何况如今任安乐已入主内阁,掌京城防务,得尽帝心。

任安乐一动不动,瞅著帝承恩,笑得很是无害。

帝承恩坐得笔直,温婉的面容肃穆端庄,唇角带出点点笑意,朝安宁旁边一席抬手:「贵客临门,寒舍蓬荜生辉,任小姐,请上坐。」

看来帝承恩这太子妃位是八九不离十了,看看,人家都自称「寒舍」了,任安乐素来以为自己脸皮厚实,却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遂淡淡笑道:「大靖之贵尽在皇城,帝小姐即将执掌一宫,太过谦虚了。」

说著行了两步,到安宁身旁坐下。

帝承恩见任安乐神情平淡,自是更加端重,朝任安乐遥遥敬了一杯,「小姐是陛下宠臣,能亲自前来,自然是承恩之幸。」

宠臣,古往今来这词儿的含义其实和佞臣差不多。任安乐身后静立的苑琴眉一皱,拉了自进苑开始就飘忽著打量桌上好酒、连个正眼都没瞧过帝承恩的苑书一把。

苑书被拉了个踉跄,忽而想起今儿个自己责任重大,咳嗽一声,板著脸朝上首穿得金灿灿的姑娘看去,这一望,王霸之气没使出来,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差点憋死,晃晃悠悠哆嗦著手指朝自家悠闲自得的小姐看去。

玉皇大帝啊,这是哪里来的闺女,怎么和小姐原先的模样很有几分相似。

苑书直直盯著帝承恩,面容扭曲,一时叹气一时摇头。众人瞧得莫名,俱不动声色地朝任安乐望去,这是你家的侍女,总盯著主人看是个啥意思啊。

苑书是个妙人,她十七八岁便能在安乐寨里争得第二把交椅从来靠得便不是运气,一身蛮横军伍之气恐尤甚安宁,她这么死不挪眼地望著,整个宴会都安静下来。

其实任安乐是个爽快人,没什么别的心思,她带著苑书来瞅上这么一眼,是觉得有些事该让这个木头丫头知道了,算是预先给她提个醒,另外还抱了一点别的心思——我就是带著自家丫头来硌硬人,你能把我怎么著?

帝承恩本就对自己的出身很是忌讳,平生最不喜这种打量疑惑的眼神,神情一冷,轻笑出声,对著任安乐突然道:「任小姐,我前几日听说不少公卿世家的公子欲与小姐结秦晋之好,都让小姐婉拒了。任小姐与我年岁相仿,不知可有心仪之人,我让殿下为小姐请旨,赐一门好亲事,不知可好?」

古人有云,黄蜂尾后上,最毒妇人心。

在座之人恐怕有点文墨的,怕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此言。

那些个引古喻今的朝堂谏官、博学善谈的文人雅士,在听到这么一句似是而非大义至极的询问之后,感觉只余两字:完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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