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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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安乐一马当先赶到五柳街时,整条街道已经被吞没在火海中,哀号声此起彼伏,房屋倒塌,围著的百姓面容惊骇悲痛,却不敢再跑进这处死地去救人。

东宫的小太监林海哭丧著脸跪在火焰外,全没了平日里太子近侍的神气。

任安乐扫了一圈,没瞧见要找的人,从马上跃下,林海呆滞地看著一身盔甲落在他面前的女将军,打了个激灵,瞬间有了生气,扑到任安乐脚下,朝火焰滔天的五柳街里使劲指,号叫起来:「任将军,快去救太子殿下!」

果然如此,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任安乐脸一沉,喝道:「好好说话,太子怎么了!」

「殿下知道温小公子入了里面还没出来,二话不说就跑进去了,奴才拦不住啊,东宫的侍卫全进去了,可殿下让他们先救百姓……」

不时会有侍卫将受伤的百姓带出来,却始终没看见韩烨和温朔的身影,五柳街一片火海,浓烟密布,小路弯曲难辨,即便是韩烨的身手,想完好无缺地把温朔带出来亦是难事。

「混账,他是什么身份!」任安乐听见这话,眉峰一肃,带了几分冷冽的煞气出来,林海被骇得一跳,白著脸听任安乐吼出的话,活像见了鬼一般。

若是他没听错,任将军这是在骂太子爷吧,他摇摇头,或许是在骂他这个奴才没护好太子。

身后马蹄声响起,五城兵马司的将士和黄浦一齐奔来,黄浦见太子没了踪影,任安乐脸色又沉得可怕,心底一咯噔,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来。

天可怜见的,皇上看重太子天下皆知,他若是把太子给弄没了,掘了老黄家八代祖坟怕是都不能息帝王之怒啊。

任安乐待黄浦下马,沉声吩咐:「黄大人,火势凶猛,将百姓尽快驱散此地,令一半侍卫入街救人,你领著另一半在此灭火。」话音落定,任安乐行至一旁的商铺前,砸破门口水缸,浇了自己一身,随手抄起将士手中的大刀,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就朝五柳街里跑去,瞬间被吞没在浓烟中,不见身影。

任安乐虽名头响,说白了也只是个十八的大姑娘,黄浦看她波澜不惊吩咐好众人,又一声不吭进火海救太子,一张端正的国字脸颇为赧然,忙不迭地指挥著将士救人灭火,盼著这两尊菩萨快些出来。

五柳街里头,任安乐用袖子遮著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中长刀不停挥舞,将不时从屋檐落下的木头挡住,凭著当初跟著温朔来过一次的记忆,她一步不停地朝街道尽头走,足足过了半刻钟,绕过曲折的小径,她瞥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蹒跚身影,才松了口气,任安乐跑上前,一把抓住他,急道:「温朔,太子在哪?」

待温朔一抬头,她微微一怔。少年头发被烧掉大半,衣服破烂不堪,右肩处焦黑一片,血肉模糊,他抿著唇,脸色苍白。

任安乐见惯了他英气俊秀的模样,此时猛地一见,心里猝不及防地像被砸了一下,脸色很是难看。

温朔忙道:「任将军,殿下在里面,还有几个孩子被困在院子里……」

任安乐扫了一眼温朔怀里和背上昏迷的幼童,点点头,朝前面一指,「从这里出去,我把来路清理出来了,韩烨交给我。」说著一马当先进了院子,温朔一怔,见任安乐毫无自觉地直言「韩烨」二字,古怪地抽著嘴角,跌跌撞撞朝外而去。

刚才若不是太子赶到,他和一院子孩子早就被困在屋里烧死了,不趁著现在出去,只会给任安乐和太子添乱。

任安乐跨进院子,只见韩烨正一个个把吓傻了的幼童从即将倒塌的房子里抱出来,舒了口气。

韩烨俊美的脸庞被黑烟熏得不成样子,累赘的袍服下摆随意地绑在腰间,脸上有几道被木刺划过的细小血痕,这副模样怎么瞅著怎么惨,实实成了个黑金刚。任安乐却偏生瞧著很顺眼,见韩烨一个不落把孩子抱出来,她走上前道:「殿下,您今儿个受苦了。」话说著,拽起一个女童,抱在了怀里。

韩烨见任安乐出现,脸一沉,怒道:「一个个不省心的,我刚刚才把温朔给弄出去,你怎么又给进来了?外面那些废物,谁敢不拦住你!」

这场火势蔓延太快,整条街道很快毁于一旦,禁卫军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偏这浑人不把自己当个丫头,本就生得平常,若是被烟熏了火烧了更嫁不出去。韩烨怒从心头来,懒得讲什么客气。

任安乐瞥了他一眼,朝四周涌来的火舌打量道:「殿下,臣这辈子打算著将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可不是为了死在一场火灾里头的,要再不出去,咱们可真成个笑话了。」

韩烨哼了一声,手里抱著两个孩子一言不发地朝外走,任安乐咧嘴一笑,头一次见他如此沉不住气,竟生出些许笑意来,刚一挪步,身后的木房轰然倒塌,两根房梁猛地朝韩烨砸去,他抱著两个孩子,根本来不及躲开。

千钧一发之际,任安乐神情一凛,将右手女童挪至左手,瞬间跃到韩烨身后,手中长刀带著浑厚的内劲朝倒下的柱子挥去,整个院落的火势都似不及这一刀劈下的威力骇人。

韩烨缓缓转头,有瞬间的惊愕,深深地看了任安乐一眼,半晌未动,炙红的火光映著他墨黑的眸子,一片冷寂。

任安乐恍若未见,收起长刀,朝韩烨抬了抬下巴,「殿下,要谢臣您还是换个地儿吧。」说完把刀往肩上一扛,大踏步朝外走去。

韩烨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眉轻轻皱了起来。

两人走出五柳街,一众伸长了脖子望著的属官恨不得立刻向诸天神佛谢恩,哗啦一下全聚上来围著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浑然不觉这位尊贵的殿下其实跟块黑炭差不多。

温朔见两人出来,苍白的脸有了血色,韩烨退散众人,正要领著温朔回东宫招太医,一骑快马自皇宫方向而来,马上禁卫仓皇紧张,一见韩烨便下马跪在了地上。

「殿下,陛下于御花园中遇刺,帝小姐为救陛下受了剑伤,陛下请您即刻回宫。」短短一句话,却让刚才还杂乱无章的街道兀地安静下来。

皇帝遇刺!大靖开国几十年,国祚安稳,还从未遇过如此荒唐之事。

韩烨神色一变,听明白了侍卫话中的意思,急忙翻身上马,握缰绳时回转头朝任安乐道:「安乐,温朔受了伤,你把他带回任府去,我把他交给你了。」

任安乐瞅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眯著眼笑容有些漫不经心,她行到马边,离韩烨极近,轻声开口:「帝小姐救驾之功,功在社稷,恭喜殿下多年心愿得成,臣……功成身退。」

话音落下,任安乐抓起愣在一旁的温朔,拽著他上马,朝任府扬长而去。

皇帝遇刺,怕是今夜整座皇城都不得太平了,她还是早些回去躲清静得好。

韩烨愣在马上,硬是待那绛红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才回过神,一言不发朝皇宫而去。

「恭喜殿下多年心愿得成,臣功成身退。」

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忘却任安乐眼底的暗沉和嘴角微凉的笑意。

元华殿内灯火通明,侍卫在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围得似个铁桶一般。殿内安宁脸沉得快拧出水来,指著一殿颤颤巍巍花白胡子的御医,怒道:「她到底怎么样了,你们看了半个时辰,就没个结果?」

太医院院正方简之也是有苦说不出,大半夜的整上这么一出,若帝承恩救不回来,他们怕是承担不起,遂擦了擦汗,不去理会暴跳如雷的长公主,以金针刺穴止住了血,见帝承恩好歹保住了一口气,回过身长舒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幸得这一剑刺偏了些,否则臣也回天乏术。若是能撑得过今晚,帝小姐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安宁心里绷紧了的弦猛地一松,身子一软差点瘫在了椅子上,她素来刚强,此时也懒得应付御医,缓缓朝帝承恩的床前走去。

方简之拱拱手说著下去为帝承恩配药,领著一众倒霉催的御医退下了。

殿内,清寂幽冷,安宁望著床榻上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的帝承恩,半晌,闭上了眼,缓缓开口:「梓元,若你能醒过来,我便再也不阻你和皇兄的婚事了。日后……只要我安宁还在,总能护你周全。」

她这声极轻,却也极重。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安宁回头,见黑不溜秋的韩烨披著乱糟糟的袍服从外面走进,也是一愣,只是想到床上重伤的帝承恩,算是放过了这个千载难逢损太子的机会,她识相地退到一旁,见韩烨在床边瞅了半晌,只是眉头紧锁,虽神情紧张,却并无她想象中的悲痛和慌乱。

安宁是个藏不住话的,问:「皇兄,一场火灾,跟去的侍卫多得是,你怎么把自己整成这个模样了?」

「温朔被困在了里面。」韩烨回得言简意赅,安宁听得直摇头,「皇兄,你如此看重温朔,难道这小子还能比得过梓元?今日若是再偏上一分,梓元就没命了。」

韩烨垂眼,「皇家欠她的,又多了一分。」

安宁顿了顿,见韩烨眉宇沉重,带了几分劝解:「皇兄,我知道任安乐人才超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可是你不能负梓元。」她朝榻上脸色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女子望去,叹了口气,「也负不起了。」

安宁说完,出了元华殿,身影在月下萧索冷寂。

元华殿里,韩烨坐在榻前,沉默无声。看见任安乐出现在火光中的一瞬,那种不安恐慌,尤甚于听到梓元出事时的心境。

他骗了所有人,却唯独骗不了自己。

只是他不得不承认,任安乐或许远不只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聪慧睿智的女将军。

那一道凌厉的刀气,是永宁寺凈玄大师的般若内功所化。

他自小修习的心法,即便任安乐只露出分毫,他也不可能会认错。

国寺宗师,二十年不曾下过泰山,远在南疆的任安乐,两人之间怎么会有干系?

他闭上眼,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任府,温朔被任安乐请来的大夫抓著割腐肉,疼得哇哇大叫,任安乐实在听不得半夜鬼叫,拿了一坛子陈年老酒出来,灌了一口径直喷在他伤口上,娇生惯养的少年眼一直,差点没昏过去,看著大口饮酒的女将军,欲哭无泪。

任安乐假装没瞧见,完全没有罪恶感,瞪著大眼道:「是韩烨把你交给我的,你在我府里头扰人清梦,我作为一家之主,当然得制止。」

温朔一时悲愤,不顾按著他的老大夫,扯著嗓子喊起来:「若不是有人想把我关在五柳街活活烧死,殿下才不会把我送到你府上来!」

任安乐眼一眯,朝温朔走来,看著他可怜兮兮的黑炭样,心底冷不丁怒火滔天,煞气满溢。

「哪个混账东西活腻了,敢把你关在火坑里!」她说著行到温朔面前,摸了摸他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头发,生出些许柔软来,对著少年懵懂的神情,打了个响指,豪爽一笑「来,温朔,叫声姐来听听,等姐找到了那个混账,替你灭了他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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