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北海雾 第五十五章 与皇帝聊天

范闲有些不自在起来,极不易察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微低著脸颊,用眼角的余光在殿上快速扫了一眼。

齐国朝廷的这些臣子,没有什么出奇的人物,最让他好奇的,是高高在上的龙椅旁边正在微微荡漾的珠帘,珠帘上面泛著群臣后方水池子里映来的清光,看著清美无比。

他知道,那位北齐真正有权的皇太后,就在珠帘之后,

……

许久之后,龙椅上那位天子撑颌打了个给欠,似乎也听得厌了。

「使臣们远来辛苦,退下歇息吧。」年轻皇帝挥挥手。范闲如释重负,满脸微笑复跪于地,与众下属对著龙椅拜了再拜,就准备拍屁股去找北齐那些真正办事的官员,赶紧去把可怜的言公子搞出来。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

「范……公子?」北齐皇帝的唇角似乎带著一丝笑意,看著范闲,轻声唤道:「你且留下陪朕说说闲话。」

群臣一阵微讶,心想朝堂之上,陛下竟然称呼对方主使为公子而不是官称,实在是有些不合礼数。范闲却想不到这些,只是心头大惊,难道这位年轻皇帝知道了什么?

他赶紧行礼应道:「外臣初至,不知殿前应对,实在惶恐。」

「无碍,无碍。」年轻皇帝似乎很好说话,笑著说道:「此次得知是范公子都来,朕极为欣喜,好教范公子得知,《半闲斋诗话》朕也是时常诵读,就连太傅大人对公子才华也是赞不绝口。今日国事已毕,范公子且陪朕随意走动走动,朕盼著范公子前来已久。也顺路让范公子看看本朝皇宫里的景致。」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身为外臣的范闲哪里还敢多话,只是心头微微一动,北齐太傅是庄墨韩的儿子,庄墨韩在庆国皇宫之中,被自己整得狼狈不堪,对方竟然夸奖自己才华?

使团退出大殿,林静略含担忧地望了范闲一眼。范闲微微颌首,示意对方自己会注意。

当北齐的臣子们也退出去后。整座大殿显得更加清旷,隐隐可以听见长台畔水池里鱼尾击水的哗啦之声。幔纱后方宫女们轻柔的脚步。

一直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皇帝此时似乎放松了下来,伸了个懒腰,望著范闲呵呵一笑,径直从龙椅上跳了下来。接过太监递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一拍范闲的肩膀说道:「走,我要让南朝的诗仙瞧瞧咱们北国的仙宫。」

范闲暗自叫苦,谁能料到这位陛下竟还是个孩子习性,正准备跟著他往殿后走去,却听著那层自己一直暗中注意的珠帘后传出一声咳嗽的声音。

北齐皇帝微微一怔,面带苦色转过头来,对著珠帘行了一礼道:「母后,孩儿见著范闲心中喜悦,故而失礼。还望母后饶恕。」

已有宫女缓缓拉开珠帘,当当珠子碰撞之声清脆响起。一位贵妇从帘中走了出来。

范闲赶紧低头,不敢细看。但奇毒的眼光依然看著珠帘下方的那只脚。

那位贵妇穿著一双绣金的绸花鞋,看似随意,却华贵无比。

更让范闲震惊的是,紧随著这欢绸花鞋后,还有另一双脚也随之踏出了珠帘——这个世界上有谁敢和北齐太后一起坐在珠帘之后,听著皇帝与外国使团的对话!

那欢脚上穿的是一双布鞋,鞋底是千层布密密纳成,是乡村里极常见的手艺,鞋口是黑白二色,只在那细细嫩嫩的脚跟处,露出一丝喜庆的花布。这种布鞋通常会在乡野鄙地的新年中看见,而出现在北齐的宫廷之中,就显得异常怪异了。

范闲却猜出了布鞋的主人是谁,愕然抬首,再也顾不得礼数,双眼宁静,实则暗自警惕地看著她,看著头上依然扎著花布巾的海棠姑娘!

没想到海棠竟然会和太后一道,从珠帘里出来!

……

范闲与海棠的眼光宛如实质一般撞在一处,北齐宫殿里的空气都有些不安起来。也不过白驹过隙的一瞬,范闲又已收回目光,向著海常身边的贵妇跪了下去:「外臣范闲,拜见太后。」

太后看了他两眼,微微皱眉,心想这个听范闲的庆国官员,怎么生得如此漂亮?简直可为妖邪了,难怪朵朵今日非要偷偷上殿来瞧,难道身边这丫头……她将这些想法挥去,微微颔首,然后对皇帝说道:「你师姑回来了既然你要带范大人去宫中闲逛,那和师姑一路去吧。」

皇帝面有难色,似乎很不情愿和海棠一起去,但难碍母命,只得苦笑著对海棠说道:「师姑什么时候回的?」

海棠将冷冷的目光从范闲的脸上移开,对著皇帝微微一福行礼道:「陛下,民女昨日回京,家师心忧最近京中恶人太多,故遣民女回宫。」

范闲苦笑,上京有恶人?这自然说的是爱用春药的自己。

——————

行走在齐国的皇宫之中,范闲不由想起了一个已经很陌生的成语,这是前世的残留:齐人之福。因为这座皇宫著实配得上年轻皇帝先前说过的「仙宫」二字、生活在这座皇宫里的齐国贵人,确实很有福气。

高高的青树从整体颜色为素黑的宫殿群落旁伸展出来,就像是一位冷峻而细心的女子,正在为谁打著小扇,那些青青葱葱的树枚或俏皮地探出素黑檐角来偷窥,或无力慵懒地搁在青瓦之上暂歇,或是在宫中地上那些花枝招展的鲜花上方伸著懒腰,像是在蔑视那些娇弱的植物。

整座宫殿与四处可见的大青树交杂著,辉映著,青黑相间,刚柔互济,美不胜收。

宫殿群分作好几层,依著一方青山而建,显得格外奇妙。三人在一大堆太监的服侍下往前走去,绕过山间清溪旁的长廊,已经上到了第二层。直到此时,范闲才稍稍镇定了些心神,开始用心观察皇宫里的景致,不免有些赞叹,虽然皇宫依山而建,从军事或者日常起居的角度来看,是显得有些愚蠢的抉择,但看著长廊旁的清水缓缓流淌,四周清爽的颜色风景充斥著眼帘,范闲也终于明白了很多年前的人们选择此处做皇宫的真正理由。

美,真是太美了!

可惜范闲不是齐国人,此时更没有齐人之辐,身边并没两个绝色美女相伴,有的只是齐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还有齐国年轻一代最强的高手,曾经打得自己满地狗爬的海棠姑娘。

皇帝身著黑色外衣,腰间系著金丝圣带,袖口宽广,打扮颇有古意,他双手负于身后,当先领路往宫里走著,似乎忘记了是他强拉著范闲留了下来。

范闲有些拘谨地跟在皇帝的身后,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身旁的海棠,他和这位女子之间更是有极大过节,虽然相信在皇宫之中,对方不会对自己如何,但感觉总还是有些紧张。

但是海棠朵朵竟是正眼都没有看他,似乎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也没有中过他的毒,也没有听过他的酸辞。

范闲明白了一些什么,所以温和笑著,没有多说话。不过一时,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似乎终于是累了,指著前方一处平地里的凉亭,轻轻一点手指头。

霎时间,一大群太监脚不沾地地「冲」了过去,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凉亭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几个坐栏是擦了又擦,点了几柱黄香,备好了清茗壶杯。

走入凉亭之中,身旁山风夹著清流湿意微微拂来,皇帝站在栏边,双手负于身后,轻声说道:「拍栏杆,林花吹鬓山风寒,浩歌惊得浮云散。」

范闲恰到好处应道:「好辞句。」

皇帝转过身来,一双清明眸子极感兴趣地望著范闲,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拍朕马屁,拍得如此漫不经心的,范闲你当是第一人。」

范闲一窘,不知如何言语,拱手道:「外臣惶恐。」

「惶恐倒罢了,不要惶恐不安就是。」皇帝坐下取起茶杯便饮了一口,忽然看见海棠,不由笑著说:「小师姑,今日在朕面有怎么这般拘谨,往日里是请你也请不动,只肯在园子里种菜,今日既然入宫,且放宽心赏赏景也好。」他轻声叹道:「朕总以为这宫殿太美,美到朕都没有心思出宫行走。」

这话里似乎有些旁的意思,范闲只当自己听不懂,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坐了下来,自有太监奉上精茶,他缓缓啜著,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忽然间动心思将自己留在宫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棠也端了杯茶,坐在山亭外侧的栏杆上,目光投向亭畔流水,不知所思何物。

「范闲,你看朕这宫中景色如何?」

范闲微微一怔,心想这是皇帝今日第几次重复这个话题了?略一斟酌后答道:「宫在山中,山上有树,树在宫中,景致清美,最稀奇的倒是这重重宫檐竟似与整座山景浑然一体,一不显得山色吞没了皇宫威严,二不因宫殿之繁华弱了山色苍漠,竟给人天人合一的感觉,外臣实在是赞叹不已。」

「噫?」

范闲无意的话语,似乎让北齐的皇帝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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