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北海雾 第五章 二皇子

这是一次私宴,地点依然安排在流晶河的花舫之上,只是这座花舫分外清雅,并没有河对面那些红袖疾招的夸张感觉。此时河上无雨无云,满江淡瑟,微风之下,水波柔息,与远处隐隐能闻的清脆俏声相较起来,便只觉得二皇子安排的这座花舫,竟然多出了一丝江海之上孤偏舟的出尘感。

范闲与靖王世子李弘成一路说说笑笑来到河畔,自有侍卫拉了马去,二人互伸一手略让了让,便上了花舫。他脸上带著微笑,内心深处却在叹息,这位皇子看来真是个清雅之人,只是不知为何不甘心安份做个皇子,非要在庆国惹出这多事情来。

微湿的木板上,范闲的脚将将要踩上船舷之时,忽听得舫中传出一声铮的琴弦拔动之声,并无肃杀之意,只有靖心诚挚之感,曲声渐起。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注一)

范闲唇角绽出一丝笑意,与李弘成并肩走了进去,听著这曲子里的涎漫隐趣,越发好奇这位二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珠帘掀开,入目处,只见一位穿著青色绸衫的年青人正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式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偏著,双目微闭,脸上露出一种很满足的神情,侧耳听著角落里那位歌女的轻声吟唱。

不问而知。这位年青人自然就是当今庆国皇帝陛下与淑贵妃生下的二皇子。

二皇子的坐姿确实很奇特,竟是半蹲在椅子之上,像极了一位在田间休憩的农夫,青色的绸衫盖住了他的双腿,但更奇特的是,看著他陶醉的神情,清秀的五官,浑身透露出来的。竟是一种清雅安宁的感觉,似乎早已倦了这身周一切,这世间过往,只是以曲为念。

范闲看见二皇子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好熟悉。第二个念头是,这个人很疲惫,心很疲惫。第三个念头是,这个人的心思很沉重。他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但此时的场面却有些尴尬,余光瞄见世子李弘成早已安静拣了个椅子坐下。而自己站在正中,看著那位二皇子却不知道该如何行礼。

对方似乎只顾著听曲子,忘记自己这个客人了。当然,以对方的身份,让自己等上一等也是很自然的。

一曲终于袅袅作断,那位歌女横抱古琴。款款向厅中三人各自行了一礼,沉默退入后室。

而蹲在椅子上的二皇子却似乎仍然沉浸在琴声嗓音之中,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仍是闭著双眼。右手悬空著缓缓向旁边挪去,摸著几上搁著那盘葡萄。两根手指捏著葡萄茎提了一串起来,高高抬著。像孩子一样搁到空中,抬头,张唇,合齿,缓缓咬下一颗青翠至极的葡萄,嚼了两下,咽了下去,喉咙极好看地动了两下,似乎连吃葡萄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范闲不急不躁,微笑看著这位皇子,双眼宁静,却是没有放过对方任何一个小动作,他试图看出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性情的人。

……

半晌之后,二皇子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葡萄摸索著搁回盘子里,这才缓缓睁开双眼。他似乎才知道自己请的客人已经来到了船中,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很奇妙的笑意,唇角微微一翘,绽出一丝有些羞涩的笑容。

范闲心头一动,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二皇子静静看著站在身前的范闲,忽然开口问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坐?」

世子李弘成此时坐在旁边,微笑饮著茶,没有帮范闲说什么话。范闲也是回以温和一笑,对二皇子抱拳行了一礼:「皇子在上,不行礼,不敢坐。」

二皇子微笑看著范闲,说道:「我不曾迎你,你也不用敬我。」

范闲笑道:「二殿下不用迎臣,臣须敬殿下。」

二皇子笑著摇摇头,将沾了些葡萄计水的右手随意在自己的青色绸衫上擦了擦,说道:「这船上只有我与弘成两兄弟,再加你一个妹夫,哪里有殿下臣子的。」

范闲呵呵一笑,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去世子李弘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既然这位二殿下喜欢玩名士感觉,自己虽然不擅长,但是坐轿子总是会的。

其实两人先前这几句对话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意思,但范闲感觉还是很奇妙,因为二皇子说话的语速特别的缓慢,而且每次开口的节奏总是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对话之时,总感觉对方说话有些突然的感觉。而且范闲更觉有趣的是,自己越看这位二皇子越是熟悉,但又不知道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他很肯定,不是因为婉儿的关系。

「这花舫是我出钱造的,你看如何?」二皇子似乎有些热切于知道范闲对于这座花舫的感觉。范闲苦笑一下,这才放眼打量一下船中布置,发现不论格局还是角里的青盆,抑或是斜向里挂著的书画,这花舫真不像是座花舫,倒像是个书房,不由摇头笑道:「殿下这花舫清静得很,和花字不合啊。」

二皇子浅浅一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清静好。」

范闲忽然觉得这种对话实在有些无聊和艰难,正准备将求助的眼光投向相熟的李弘成,就已然听著靖王世子的话适时响了起来。

「我说,你们两个人能不能不要说话这么累?」李弘成笑著打著岔。

二皇子呵呵一笑,对范闲说道:「瞧见没?不要以为我们这些皇族子弟都是些无趣的人,再说了,你如今已经和婉儿成婚,也算是一家人,今后得多走动走动才是。」

李弘成抢在范闲之前取笑道:「我们那王府就算了,你可是堂堂二皇子,走动起来,也是会出危险的。」

三人都知道,这说的是数月前范闲赴二皇子宴请路上,在牛栏街被北齐刺客刺杀之事。三人互视一眼,想到数月前数月后这种种过往,不免均生起了一些莫名之感,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笑声一毕,那件事情大约也就算揭过了。范闲苦笑著说道:「二殿下虽然摆的不是鸿门宴,但要吃饭却要冒这大危险,确实可怕。」

二皇子与李弘成听著鸿门宴三字,不免微微一怔,脸上却掩饰得极好,他们自然没有听过这个典故,但碍于自身尊贵身份,自然也不好出言相询。二皇子微微一笑,说道:「别叫殿下了,你就跟著婉儿叫我二哥吧。」

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却感觉有些麻烦,这关系要拉的太近……似乎总有些问题。似乎猜到他在担心什么,二皇子双手垂在自己的膝前,依然半蹲著笑道:「凡事不用太过谨慎,婉儿是宫里的宝,你要记著,你如今多了一个大哥,还在西边骑马玩,我这个二哥依然躲在翰林院里编书,至于太子三哥,你更要多亲近才是。多些亲戚,难道就让你如此烦恼?」

范闲笑了笑,心想这些皇家亲戚,当然都是大麻烦的根源,应道:「这是我的福份,只是不称殿下,确实感觉有些失礼。」

二皇子苦笑道:「回家问问婉儿,她是怎么叫我的。」

……

寒暄毕,宴席开,桌上尽是一些时今鲜蔬和精巧小菜,范闲吃得倒是极开心。他早已拟定了方略,所以熟悉了之后,便已经将心神放开,席上三人随意聊些京中人物往事,前贤遗作,倒也相谈甚欢。

这位二皇子果然深受淑贵妃影响,对于文学之道深有研宪,与范闲一唱一合颇为相得,李弘成在旁却说些脂粉间的妙闻,少不得还要提一提司南伯范建大人当年的辉煌战绩,男人间的话题一起,二皇子虽然和范闲不便搭话,但气氛却成功地活络了起来。范闲却是一味藏拙,只是讲些澹州故事和沿途见闻罢了。

一席饭毕,二皇子与范闲各有所得,微笑告别。

二皇子也不相送,依然蹲在那个椅子上,这大半晌的时光,他竟然是保持著这个姿式一动未动,他看著范闲与李弘成的身影消失在花舫门口,才轻声叹了口气。

「殿下看这位小范大人如何?」二皇子亲属的门徒恭敬询问道。

二皇子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妹夫太过小心谨慎了,哪有半点儿庆国人骨子里数十年间养成的骄傲狂纵,说实话,真怀疑那次殿上夜宴发诗狂的小范,是不是我今天见著的这人。」

说完这句话,他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手伸到一旁去摸那串青葡萄。门徒一见便知道二殿下又在思考一些极其重要的国家大事,不敢打扰,赶紧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

许久之后,二皇子缓缓抬起头来,双眼里一阵迷惘,其实他哪里在想什么国家大事,只是还在思考范闲最开始说的「鸿门宴」,他自小跟著母亲诵读经典,但依然没有记起来这「鸿门宴」是个什么典故。

「妹夫果然学识广博啊,看来得回去查书去。」

二皇子白齿一并,将嘴里噙著的青葡萄咬碎了,汁液酸甜无比。

(注一:元曲卢挚之沉醉东风,闲居……俺在闲居慢慢恢复精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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