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沧浪之水濯我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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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宫乱

这日夜半,我蓦地醒来,惶惶然坐起,但觉心跳不已,似日间那般驿动不安。还在思量可是做了什么噩梦,一阵异常的杂乱声响已如潮水般从窗外浸涌而入。

那声音窸窸窣窣,似铜壶煮水,将沸未沸。仔细分辨,这动静又可分好几重,有远处多人喧嚣声,亦有墙外迭沓的脚步声,间或还杂有疾驰而过的马蹄声……

马蹄声?我顿时警觉。这是后宫,平日里连车舆轿子都不能入内,策马穿过更是被严禁的。

我迅速披衣起身,一面戴幞头系革带,一面开门而出,直奔到阁门处,略略开启,朝外望去。

东边福宁殿方向有火光晃动,且有人呼喊叫嚣,声音纷繁杂乱,隔得远了,听得并不清楚,而穿著不同服色衣袍的宦者不时自我眼前经过,都提刀持棒,其间有大珰骑马,匆匆朝福宁殿驰去。偶闻两三人对话,似在说「皇后促召两省都知」之类。

我身后阁中也陆续有人奔到院内,连苗淑仪也牵了睡眼惺忪的公主出来,苍白著脸问我怎么回事,我摆首说不知,仪凤阁提举官王务滋当即快步至门边,自己探首去看。

此时一名福宁殿近侍飞驰而来,一路大声疾呼:「皇后口谕:诸娘子闭阁勿出,阁中宦者持械拱卫,不得擅开阁门!」

王务滋闻言迅速号令阁中内侍寻可用器械守卫于院内,再命我带两名小黄门前往福宁殿:「一则探听消息,二则……若有变故,务必参与拱卫官家寝殿,力保帝后周全。」

我答应,带著小黄门奔向福宁殿,仪凤阁门两翼一阖,旋即紧闭。

刚至福宁殿前,便撞见业已赶到的张茂则先生。他策身下马,迅速朝殿内走去。我立即疾步跟上,问他:「张先生,出了什么事?」

他神色凝重,并不停步,一壁走一壁简单作答:「一些崇政殿亲从官越过延和殿入禁中,现正在福宁殿后。」

皇帝视事之所的亲从官属禁卫,非内侍,是不能入禁中的,何况是在夜间。听这语意,竟像是亲从官谋逆,欲图不轨。延和殿位于福宁殿北面,即今上寝殿之后,如此说来,这些贼人现在与帝后不过一墙之隔。

「有多少人?」我问张先生。

他说:「尚不得而知。」

我随他进入殿内,见帝后坐于御座中,均已穿著整齐,惟皇后未戴冠子,只随意挽了个发髻,式样虽简单,却仍是一丝不乱。先行赶到的都知、押班们有些立于殿中,有些在殿外观望,大概因不知贼人数目,暂不敢轻举妄动,只紧守住通往延和殿的两侧后门,严密监视。

皇后见张先生进来,原本紧锁的眉头有一瞬的缓和,立即命锁闭大殿院门,然后看著张先生,唇动了动,正欲对他说些什么,这时忽闻殿后响起一声女子惨叫,音极凄厉。

今上一听,悚然动容。而那声音不断传入,呼痛惨哭,一声强过一声,今上遂转首问身边近侍何承用:「贼子开始伤人了么?」

何承用走到殿外观望一下,回来禀道:「官家勿忧,这只是附近阁中的宫人在打她养女。」

皇后当即拍案怒斥:「贼人已在殿下杀人,你还敢在这里口出妄言,欺君罔上!」

何承用大惧,立即跪下谢罪。皇后不再理他,但吩咐张先生道:「平甫,你带人去找些桶盆容器,盛满水来,越多越好。」

张先生亦不问原因,立刻答应,示意我随他出去,又命身后侍从随行,再号召殿外众人找来容器后汲满了水,一一置于墙边檐下。

我看著殿后不断晃动的火炬红光忽然领悟,皇后是怕贼人纵火。

果然,片刻后,贼人不得殿门而入便开始纵火,点燃延和殿与福宁殿之间廊檐下的帘幕,火焰一路蔓延,烧至福宁殿外沿,幸而诸宦者早有准备,一齐持水往墙内外抛去,迅速扑灭了周遭焰苗。

灭火后大殿内外烟雾缭绕,众人相继奔走善后,大殿正门外却像来了另一群人,大力扣门,又是一阵嘈杂。

殿中人相顾变色,只疑是贼人绕到了正门外,而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娇呼:「官家,臣妾在此,请开门!」

大家皆能听出是张美人的声音。今上神色舒缓,当下命人开门放她进来。

张美人带了一群宦者入内,到殿中后直趋上前,扑倒在今上膝下,泣道:「臣妾护驾来迟,请官家恕罪。」

今上双手搀起她,温言问她:「你来做什么?这里危险,皇后不是让你们闭阁勿出么?」

张美人噙著两目热泪,殷殷道:「官家若身处险境,臣妾岂敢闭阁偷生?官家有难,臣妾决不坐视不顾,但求生死相随,请官家容我侍候在侧。」

这话听得今上状甚感慨,引袖为张美人拭泪,又让她在身边坐下,与皇后一左一右,竟似并列一般。

张美人颇自得地瞥瞥皇后,再命自己带来的宦者在殿外守卫。皇后也未计较,只问近处的任守忠:「贼人既不来攻门,人数应该不多。可否先遣一些内侍绕至殿后与贼人周旋?」

任守忠面露难色,道:「但如今福宁殿中内侍不过数十人,贼人是亲从官,手中有兵仗,如若他们人数众多,怕是……」

「娘娘,」这时张先生举步上前,道:「臣愿前往。」

皇后未置可否,容色萧索地朝他略一勾唇角,但那幽凉神情只是一闪而过,她复又端坐著,命身边侍女取来一把剪刀,自己持了一扬手,转顾殿中内侍,严肃地说:「愿意先去擒贼的,且过来让我剪发为识。明日贼平加赏,就以你们现在剪下的头发为证。」

内侍们左右相顾,仍有些踟躇。我默默走过去,在皇后面前跪下,低首取下幞头。

一阵短促的静止后,皇后解开我发带,剪下一绺头发。

跟我来的两位小黄门也相继过来跪下,请皇后剪发,随之效仿的宦者越来越多,最后几乎殿内所有青壮年内侍皆已剪发明志。

皇后再一顾张先生,对已剪发的内侍说:「你们且随张茂则去,一切皆听其差遣。」⑦思⑦兔⑦在⑦线⑦阅⑦读⑦

大家齐声答应,张先生拜别皇后,率众而出,走至门边,又转身问皇后:「那些贼人,是否皆须生擒?」

皇后道:「他们若束手就擒,便留活口,若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今上听见「格杀勿论」四字,不由微有一惊,侧首看她。而皇后薄唇轻抿,目色冷凝,意态坚决。那神情看得我都心下一凛。素日见皇后,但觉她熏然慈和,望蔼高华,真乃邦之媛也。现今观其行为态度,才想到她是将门出身,发号施令既有将帅般的镇静从容,也有其冷面决绝之处。

张先生先分一拨人绕到崇政殿及延和殿后面的迩英殿,守住出口,再带我们先到通向延和殿的一侧小门,监听半晌不见门外有动静,遂命人登墙观望,听回复说并不见贼人,这才小心将门打开。

门外院中果然无贼人身影,只有一个被砍去半边手臂的宫人晕倒在地。张先生让人把宫人抬走,再目示延和殿,道:「贼人可能躲在其中。」

延和殿门窗紧闭,里面看上去黑漆漆的,也不闻有声响,但那气氛却很诡异,像是暗示其中危机四伏,透著几分莫名的恐怖意味。众人驻足,不再前进。

张先生低目沉吟,再回首问一位福宁殿内侍:「上月福宁殿前山棚彩灯上生烟用的烟花,现在还有么?」

内侍回答:「应该还有,我这就去找。」

他迅速找来许多烟花,张先生分与几位下属,命他们潜行至延和殿窗下,点燃烟花,戳破窗纱,把冒著浓烟的烟花掷入室内。很快地,一些稀稀疏疏的咒骂声和咳嗽声自内传出。

张先生闻声释然:「人并不多。」当即提刀阔步过去,一脚踹开了门。

此后进行的其实并不能说是一场恶战。说来可笑,其中的贼人竟然只有四个,浑身酒气,像是喝醉了。因张先生一人先进去,遭到了他们突然的围攻,左肩被贼人兵戟刺了一下。好在我们紧跟而入,人数又比他们多了许多,所以混乱的打斗并未持续多久,最后只有一名贼人趁乱逃逸,其余三人被几位持刀宦者当场诛杀。

其间张先生不是没高声提醒要留个活口,但那时众人的紧张情绪像是剎那间有了宣泄的机会,逮住贼人只管大力打杀,并不听张先生所言,最后那三人的尸首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之后众宦者仔细辨认回想,认出打死的这三人是崇政殿亲从官颜秀、郭逵、孙利,而逃跑的那位名为王胜。张先生命人将三人身上所带之物尽数搜出,拿回去上呈帝后。

这些物品中,有一件女人用的抹胸,绣工精致,不像坊间所制,且其中藏著一页书信。皇后展开读后怒不可遏,立时唤一侍女名字:「双玉!」

那名叫双玉的女子本是近身服侍皇后的内人,此刻早已是脸色煞白,虚脱般地跪倒在地,伏在皇后足下哭道:「娘娘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信是你写的,竟约贼人何日何时在何处见面。」皇后把信抛到她面前,冷道:「你与他暗通款曲许久了罢?果真什么都不知道?」

双玉拚命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奴婢该死,年前偶经崇政殿时与颜秀相遇,一时胡涂,受他引诱……但我真的没想到他如今为何会做出这等事来……我真的毫不知情……」

「你确实该死,」皇后现在语调渐趋和缓,但语意并不柔软,「就算你对颜秀谋逆之事并不知情,但与禁卫私通已是重罪,按律当诛。」

双玉惊恐,朝皇后磕头磕到头破血流,请求皇后宽恕,皇后仍肃然端坐著目视前方,根本不垂目看她。

一旁的张美人倒看得轻笑出声:「双玉,皇后不像官家那么心软,磕头没用的。」

这提醒了双玉,她忙转朝今上,连声哀求他饶命。今上看她哭得梨花雨重,颇有不忍,便对皇后说:「看在她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暂且饶她这次罢。」

皇后不答,起身入内,片刻后回来,已换了褕翟之衣,戴著九龙四凤冠,作庄重的朝会装扮,再朝今上下拜:「内人袁双玉私通侍卫,秽乱宫禁,按律当诛。请陛下许臣妾依宫规处决袁氏。」

今上道:「虽则如此,法规终究为人所定,亦可稍作变通。双玉原很谨慎,入宫多年不闻有过,而今只是一时胡涂才犯此罪。不如改以廷杖痛打,已足以惩戒。」

皇后摆首说不可:「如此无以肃清禁庭。」

今上尽量微笑著,起身去扶她,试图好言劝解:「皇后请坐,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皇后不受他碰触,略略退后避开,欠身道:「袁氏罪行明确,并无冤屈,而今众目睽睽,皆已看见,若陛下饶恕了她,开此先例,日后再难管束六宫之人。望陛下以大局为重,当机立断,下令赐死。」

双玉一听「赐死」,哀声更甚,膝行几步上前拉著今上衣裾,颤唞著边哭边恳求:「陛下救救奴家……」

今上叹气,再请皇后坐,要与她慢慢再议,皇后坚持肃立于今上面前,既不入座也不出声。

今上不禁有些恼火,一指双玉冷睨皇后,道:「她伺候你许多年,你纵养个猫儿狗儿,到如今多少也有些感情了罢?为何对她毫不宽容,决绝至此?」

皇后略略欠身,一字字清楚地答道:「陛下,正是因为她在臣妾身边多年,犹做出这等事,臣妾才更不能饶恕她。」

今上默然,皇后亦再不说话,一人坐著一人站立,就这样两厢静静对峙。旁人自不敢插嘴,到最后,连双玉都不敢再哭,只神色呆滞地跪在今上面前,殿中人如上元节后山棚彩灯上的人偶一样安静晦暗,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不知僵持了一个或是两个时辰,直至黎明破晓,晨光逐渐把大殿内景抹亮,何承用才轻轻挨到今上身边,躬身提醒:「陛下,已到早朝时辰了。」

今上徐徐起身,终于对皇后妥协:「好,双玉任凭你处置。」语罢拂袖而出,连朝服都未换便向视事之所走去。

皇后转身恭送,待不见今上身影,再向任守忠下令:「把袁双玉拖下去,诛于东园。」

2.暗流

那日皇后最后所下的教旨,是命负责拱卫宫城的皇城司继续搜寻逃跑的王胜,而这次她强调:「务必生擒,须留活口。」

回到仪凤阁中复命,免不了被阁中诸人围住盘问,要我细说夜间之事。待终于无人再发问,已将近晌午,因惦记著张先生伤势,我未等进膳便前往他居处探望。

他肩部已包扎好,没躺著歇息,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眺望,眉间似有忧色。见我进来,他才坐下与我叙话,我问他伤情,他只以淡淡一句「不妨事」一笔带过,也不聊昨夜之事,闲散地问我近况,但其间仍不时向外看,若有所待。

闲聊了一刻后,有个内侍黄门匆匆进来,我依稀认得他是在朝堂上立侍的宦者。他瞥我一眼,再询问地看张先生,意甚踟蹰,我知他有要事告诉张先生,遂退避至较远处,他才低声对张先生说了一席话。

张先生默默听著,不露喜怒,待内侍语毕,方开口问:「近日在翰苑儤直的学士是谁?」

翰苑即翰林学士院。国朝有翰林学士宿直制度,让学士夜间于翰苑值宿,以备临时受命草制,连日值宿则称为「儤直」。

内侍说出近期儤直者的名字:「张方平。」

张先生点了点头:「知道了。」

内侍拜别退去。张先生沉思片刻,抬目看我,告诉我:「官家对辅臣言及昨夜事,泫然泪下。」

我一惊,有不祥预感一掠而过:「是因皇后拂圣意之事么?」

「官家倒未多说此事,」张先生说,「他感叹的,是遣谕娘子闭阁勿出,而张美人直趋上前护驾这点,对张美人多有褒词。」

「那辅臣是何反应?」我随即问。

「辅臣大多随其落泪,只有同平章事陈执中毅然无改容。枢密使夏竦顺势倡议尊异张美人,迁其位分,而枢密副使梁适说当务之急是速查宿卫谋逆之事,尊异可日后再议。」张先生很冷静地向我复述适才听到的内容,「至于昨夜宫中事,夏竦请求官家命御史与宦官在禁中勘鞫,参知政事丁度则说宿卫有变,事关社稷,坚持请付御史台审理,彻查皇宫内外主谋从犯等所有党羽。二人从清晨争到午时,最后官家接纳了夏竦意见。」

御史与宦官在禁中勘鞫的多为宫人所犯案件,而御史台审理的一般是大理寺难以判决的重大疑难案件和承诏审理的重大刑狱。张先生说完,暂未就此事表态,我想他是在等我说出自己看法,遂试探著说:「夏竦似意指主谋出自宫中,丁度则认为事关外臣,所以……」

张先生不语,静静注视我良久,然后说:「怀吉,你可以为我做点事么?」

「当然可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们阁中有将要测墨义的小黄门么?」他问我。

墨义原是科举考试的科目,要求士子笔答经义。国朝规定,小黄门年满十二岁,若要迁升内侍黄门以上职位,应先测墨义。

我回答说有,张先生便起身,走至书架前,取出一册《汉书》,翻至其中一页递给我:「你找个懂事的小黄门,让他带几本经书和这册《汉书》晚间去翰苑找张方平学士,先请教他经书中的几个问题,然后再翻到这页,随意寻个词句问他。」

我接过一看,见那页是《汉书?外戚传》中的一章,讲汉元帝的冯婕妤以身为君当熊的事:元帝带众嫔御幸虎圈观斗兽,其中有熊跃出虎圈,攀槛欲上殿,扑向御座。左右贵人傅昭仪等皆惊呼窜逸,惟冯婕妤挺身向前,当熊立住。待武士趋近,将熊格杀后,元帝问婕妤:「猛兽前来,人皆惊避,你为何反向前以身当熊?」冯婕妤答说:「猛兽攫人,得人便止。妾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愿以身当熊。」元帝嗟叹,从此格外敬重婕妤。

起初我不明白张先生为何要人翻这页给张学士看,盯著那章琢磨半晌,留意到最后一句:「明年夏,冯婕妤男立为信都王,尊婕妤为昭仪。」这才恍然大悟,虽然冯婕妤舍身护君,但事后皇帝并未对她有所尊异,她后来被尊为昭仪,是因其子封王的缘故。

于是,我大胆问张先生:「先生是担心官家突然迁升张美人么?」

张先生淡淡一笑:「若仅如此,倒不是太糟,怕的是有人借题发挥……但其余事态进展尚不明朗,如今我们暂且先做这事,旁的等等再说。」

我颔首答应。心中略有些惶恐,却又隐隐感到欣喜,因张先生既委我以此事,应是相当信任我。最后我忍不住问他:「先生为何肯告诉我这些事?」

他说:「那天,见你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我范姑娘的事,我便知道你是很关心皇后的。」

我低首,倒有些难为情,把书收好,便向他告辞。临行前无意中发现他那染血的衣袍已被洗得干干净净,此刻正晾在院中,认得那是件他穿了很多次的旧衣,昨夜被贼人刺破,染了血污,而他仍不弃去,遂好奇地问他:「先生,这衣袍我刚进宫时便见你穿过,你一直留到现在,有好些年了罢?」

「十三年五月零二天。」他异常精确地回答。

我惊愕之下记住了这个准确的数字。回去后查宫中年谱,推算出他初获此衣袍的时间是景佑元年九月十七日,那是今上诏立皇后曹氏的日子,想必这衣袍便是那天皇后例赐宫人内侍时给他的。

两日后,皇城司兵卫于内城西北角楼中捕获王胜,而勾当皇城司、入内副都知杨怀敏竟不顾皇后获贼勿杀的旨意,命众兵卫当场将王胜支解。

几名御史与宦官受命在禁中勘鞫此案,因四名贼人皆已身亡,死无对证,未查出主谋,便定了负责禁中宿卫的皇城司几位主管宦官的罪。勾当皇城司本有两位,一是杨怀敏,另一位名为杨景宗。贼发之夜,杨怀敏正当内宿值夜,本应罪加一等,但奇怪的是,杨景宗与皇城使、入内副都知邓保吉等人一样,均被贬放出京,而杨怀敏虽降了官,却被留在宫中,仍充内使。

娘子们私下议论此事,把原因归结为他们所事的主子不同,杨怀敏平日常鞍前马后地为张美人效劳,而杨景宗与邓保吉却是亲中宫的。有次我还听见王务滋向苗娘子禀告探来的消息,说杨怀敏原与夏竦过从甚密,夏竦早替他安排妥当,教他如何应对,故御史审问的时候,一点也得不著逆证。夏竦又称当晚是杨怀敏事先发觉事变,应当从宽处置。于是,倒显得杨怀敏的罪比众人轻了。

当然,这个结果并不能令所有大臣接受。御史中丞鱼周询、侍御史知杂事张昪与御史何郯一起上奏弹劾杨怀敏,要求今上给其贬谪的处分,直斥杨怀敏容纵下属杀死贼人,以图灭口,欲轻失职之罪。又指出杨怀敏事发时正当内宿,有旷职重罪,而今邓保吉等人例授外任,杨怀敏却独留京师,「刑罚重轻,颇为倒置,中外闻见,尤所不平」。

何郯更向今上暗示夏竦庇护杨怀敏一事:「兼恐曾与交结之人,密为营救,妄称怀敏有功,不可同等黜降。伏望特排邪议,一例责授外任,以协公论。」

最后,今上采纳其谏言,降杨怀敏为文思使、贺州刺史,贬出京师。

皇后像当日承诺的那样,对参与擒贼的宦者论功行赏,或赐财物或迁官,连我都被迁为内侍高品,这对十七岁的内侍来说,是难得的恩遇。然而,张先生首先入屋擒贼,对他的加赏结果却迟迟未传出。我著意打听,得到的答案是皇后未敢自己做主,探问今上意思,而今上漠然道:「迁宦者供奉官以上职位,须与宰执商议。」

想必今上对与宰执议此事缺乏兴趣,故一路耽搁了下来。不过如今张先生所关心的倒不是这个。

自他受伤之后,我每日皆去探望他,见他居住常有御前内侍出入,应该都是向他通报与皇后相关的信息。

他托付的《汉书》一事,我早已办妥。据我遣去的小黄门说,张方平果然盯著冯婕妤那一页看了许久。我告诉张先生这结果,他只颔首,这几天亦未让我再做什么。

某日下午,我再去看张先生,见他正自居处出来,不知要往哪里去,行色匆匆,神情焦虑,大异以往。

我讶然唤他,他点点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此时有宦者自禁中来,叫住他传谕说,官家请他入内与勘鞫案情的御史再述擒贼细节,以便论功加赏。

张先生驻足,对传谕宦者说:「官家旨意,茂则不敢违。但现下`身著便服,就此面见御史乃失礼之举,请先生先回,容我入内更衣,少顷自会前往。」

那宦者衔笑看他,似有所准备:「御史已等待多时,若不见我带回张先生,恐怕会怨我失职。先生且去更衣,我就在此等著。还望先生体谅,莫让御史久候。」

张先生无奈答应,转侧之间朝我一瞬目,示意我跟上他,我便随他进去。到了室内,他即压低声音告诉我:「大事不妙。同知谏院王贽上疏说,贼人与皇后阁宫人有染,宫乱根本或在其中。他请今上追究此事,恐怕要怂恿今上起诏狱锻炼,以动摇中宫。」

我大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问出一句:「王贽是什么人?」

「夏竦的走狗,贾婆婆亦与其有来往。」张先生回答,再问我:「你能认出首相陈执中与御史何郯么?」

我点头说:「宫中庆典时远远见过。」

张先生迅速找出一卷文书递给我,嘱咐道:「今上密召夏竦、王贽,现正在迩英阁议事,若有不妥,下令锁院草诏都有可能。这是当年今上废郭后时我誊录下来的废后诏书,你拿著,去中书门下前等待,今日何御史在那里与陈相公讨论皇城宿卫之事,将近黄昏时他们必会出来,你便跑过去,佯装跌倒,把诏书掉在地上展开,让他们看见。若他们问起,你就说是夏枢相要你找来给他的。」

第一次面临制造关于政治的谎言,我目瞪口呆。张先生见了似很有歉意,拍著我肩说,「抱歉,请你做这样的事……但若你明著跟他们说皇后的事,对你或皇后都不好。」

「那,那为何要说,夏枢相……」我结结巴巴地问。

「陈相公与何御史皆不齿夏竦为人。」在更衣出门前,张先生只以此句作答。

我依言行事,在中书门下前等到陈执中与何郯,却没想到与他们一同出来的竟还有枢密副使梁适,便略为犹豫,但随即想起张先生说过梁适建议暂缓议尊异张美人一事,何况据国朝传统看,枢密使与枢密副使通常是不和的,于是我如计划般奔去故做跌倒状,手中诏书滑出展开,果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缓步围聚到诏书旁,垂目一看,皆有些惊讶。陈执中当即问我:「你携这文书故纸做甚?要去何处?」

我低首作答:「是夏枢相要查看,命我从史馆找出来,一会儿须给他送去。」

三人相互转顾,暂时都没说话,而他们在这瞬息之间交换的眼色已让我觉得不辱使命。

「夏枢相现在何处?」后来陈执中问。

我告诉他:「在迩英阁面圣。」

我想这一句已足够,便迅速站起,拾了文书,匆匆奔离他们视线。

后来,我隐于迩英阁附近,看著夏竦、王贽出来,再如愿地见到陈执中、何郯与梁适前来求对于上,并相继进去。

我回到仪凤阁,但终究是寝食难安,便又寻了个借口出去。路过柔仪殿时忽闻秋和从后面唤我:「怀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著的她却被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脸色这样难看。」

我迟疑,最后还是简略地跟她说了今日之事,嘱托她若有大事发生,务必近身随侍皇后。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落泪如散珠:「怎么会这样……」

我想安慰她,又觉无从说起,许久后才道:「别哭了,让皇后看见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听。有相公进谏,事情应该不会无转圜余地。」

再去迩英阁,见里面仍是灯火通明,想必君臣还在讨论皇后之事。再往张先生处,许久后才等到他回来。

他一见我便问:「给他们看了么?」

我点头,把经过说了一遍。听到三人入对迩英阁,他才像是略松了口气,带我入内坐下等消息。

我们先是枯坐著,默默无言,须臾,我试探著问张先生:「夏竦为何企图动摇中宫?」

「你以前听说过夏竦的事么?」他问。

我如实作答:「只听说过他的头值两贯文。」

听了这话,张先生不由解颐,我亦随之笑,气氛才稍好些。

原来夏竦曾经统师西伐,初到边陲时满腔壮志,想迅速杀元昊灭夏国,遂揭榜塞上悬赏:「有得元昊头者,赏钱五百万贯,爵西平王。」元昊听说此事,便使人入边城卖荻箔,佯装遗失,而荻箔一端系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开看,但见上面写道:「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文。」夏竦得知,亟令藏掩元昊榜文,无奈这事早已传开,沦为国人笑柄,宫中亦常有人说。

「夏竦作词空谈凉州曲,却无经世大才,且又嫉贤妒能。」张先生从头细说此间缘由,「前些年,范仲淹范相公率一批贤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时本已被今上任命为枢密使,但遭到台谏弹劾,说其阴险奸猾,在对夏战事中畏懦苟且,今上便将他改知毫州。那些谏官多属新政一派,夏竦怀恨在心,唆使内臣蓝元震向今上进谗言,指范仲淹、欧阳修、余靖、尹洙等人为朋党,互相提携。但今上并不怎么理睬,他便又设了一计,陷害新政大臣。那时国子监直讲石介写了一篇广为流传的《庆历圣德颂》,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称为『众贤之进』,而把夏竦与枢密使无缘说成『大奸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对新政大臣的陷害就从石介入手。」

「石介?」我听过这名字,略略知道一点,「是说他与富弼通信,作废立诏草么?」

张先生叹道:「那自然是假的。庆历四年,夏竦唆使家中一位通文墨的侍女模仿石介笔迹,篡改了石介致富弼的书信,将信中『行伊、周之事』改为『行伊、霍之事』。伊指伊尹,周指周公,原都是辅佐天子的贤臣,但被他一改,周公便被改成了霍光,那可是曾废立国君的权臣。然后,他还伪作了一份废帝诏书的草稿,说是石介为富弼撰写的,故意流传出去,并命人奏报于今上。」

这自然是为人君者最忌讳的事。我开始明白为何今上后来不像起初那般维护新政大臣。

「其实今上亦不信富弼会做此事,但难免心里会留下一点阴影。」张先生继续说,「如此一来,不单富弼,连范仲淹见状亦不敢自安于朝,都自请离京外任。石介被贬为濮州通判,未赴任便去世了。不久后,王拱辰等人又借苏舜钦进奏院事件制狱锻炼,将支持新政的一干馆阁贤俊尽数贬谪,也藉此影响到苏舜钦岳父、宰相杜衍,致使其罢相。韩琦上疏为富弼说话,也被罢去枢密副使之职。再往后,连欧阳修、蔡襄、孙甫等谏官亦被人各寻了借口,相继外放,新政至此不了了之。去年,夏竦终于得偿夙愿,回来当上了枢密使。」

听张先生叙述旧事,我才对庆历新政理出了一道脉络。之前只觉新政大臣们文采出众,才华绝世,就算为其仕途浮沉扼腕叹息,亦仅仅是读其诗文之余的一点单纯感伤,却没想到那些才子吟风弄月的绝妙好辞背后,竟隐藏著这许多刀光剑影的党争故事。

但我还是没有即刻意识到此中关节:「可是,夏竦矛头指向中宫,与这些事有何关系?」

「你没看出么?」张先生一语点明,「中宫对新政大臣颇为同情。」

我立即想到欧阳修之事,心下顿悟,不过仍有疑问:「但皇后平日并不妄议政事,夏竦在外如何得知?」

「一定要议论政事才能看出她态度?」张先生道,「她一举一动皆为人所瞩目,平日对谁的春帖子多看了几眼都会很快被人传到宫外去。」

略作思量,张先生又告诉我:「她读苏舜钦的诗,品欧阳修的词,赏蔡襄的字,听说范仲淹写了《岳阳楼记》,便命人找来给她看……何况,杜衍杜相公家的女公子,后来的苏舜钦夫人,原是她未嫁时的闺中密友。」

3.心愿

联系这前因后果,我不禁感叹:「原以为,夏竦此举只是为阴附张美人,博个拥立之功,却不曾想个中因由这般复杂。」

「中宫废立,事关社稷,从来都不是帝王家事……」张先生徐徐展开我交还给他的废后诏书,问我:「你知道郭后为何被废么?」

我以宫中定论答之:「因她与嫔御争宠。」

张先生摆首:「因争宠触犯龙颜,那只是一个小小诱因。国朝惯例,皇帝决策,若事关中宫,必须先与宰执商议。若宰执不同意,皇帝很难擅作主张。」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听过多次的废后事件还有更深的背景:「这么说,是吕相公……」

「没错,她得罪了当时的宰相吕夷简。」张先生再述前尘往事,「明道二年,章献太后崩,在她垂帘整整十一年后,今上才获亲政。今上随后与吕夷简商议,要罢黜所有太后党羽,吕夷简亦为他出谋划策,并拟定了要罢免的大臣名单。今上回到禁中,将此事告诉了郭皇后,郭后反问他:『难道就他夷简一人不附太后么?不过是他机智,善应变,在太后与官家面前都会做人,所以倒混了个周全。』于是今上决定连吕夷简也一齐罢去。次日,吕夷简在朝堂上听内臣宣布被罢官员,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也被唱出,很是惊骇,却不知原因。他素与入内都知阎文应有来往,听阎文应说出缘由,从此便对郭后不满。仅过了半年,今上又复其相位。后来,今上因尚美人之事向他抱怨皇后善妒,他与阎文应便颇说了些推波助澜的话,郭后随即被废……如今夏竦情形与吕夷简相似,有个同情新政大臣的中宫在君王之侧,他难免会担心,何况他与杨怀敏勾结,杨怀敏或曾在他面前编派中宫什么,也未可知……另外,听在枢密院伺候的孩子说,平贼次日,枢密院官员提起皇后前夜临危不乱,指挥若定,都有赞誉之意,惟夏竦干笑,说:『中宫颇有章献帘后风仪。』」

我听出这言下之意:「他不但怕皇后现在进言干政,还怕她将来效章献故事,垂帘听政而重用新政大臣?」

张先生看著我,道:「慎言……如今官家圣体康宁。」

我一惊,忙低首不语。

张先生又道:「你适才说的,夏竦意在阴附张美人,这原因也有。张美人通过贾婆婆拉拢夏竦与王贽,对他们多有馈赠,而夏、王二人性本贪婪,且又顾忌中宫,因此两方一拍即合。」

我回思事件经过,越想越觉惊心:「平贼事后,夏竦坚决反对让御史台在外审理此案,而杨怀敏又将最后一个贼人杀掉灭口……或许,连当晚杀死前三个贼人,也是他授意的……难道这起事件,根本就是夏竦一手策划的?」

「他有这个动机。」张先生道,「甚至皇后阁中那个侍女,也可能是他授意贼人去勾引的,以获得制狱动摇中宫的理由……依我看,皇后当时便意识到了是受人陷害,所以坚持要杀掉双玉,否则,能轻易受人引诱的女子意志本就薄弱,锻炼之下,什么供词说不出口?」

「原来如此……」疑问有了合理解释,我这才从乱麻般的案件中抽出些头绪。

张先生黯然一叹,又说:「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苦无证据上呈官家。」

「今上圣明,对欧阳修的案子都看得很清楚,肯定不会冤枉皇后的,何况,还有陈相公他们为皇后说话……」我想令张先生宽心,但提及陈执中,忽然又有了个问题,「不过,先生为何认为陈相公一定会为皇后说话?据我所知,他并不属新政一派。」

「当然,他反对新政。」张先生答道,「但是,他更厌恶夏竦。」

他继续为我释疑:「夏竦守西疆时,今上任命陈执中为陕西安抚经略招讨使,而陈执中与夏竦论议不合,最后势同水火,竟各自上表朝廷,自请辞职。先前今上召回夏竦,原是要拜为宰相,与陈执中同列,而众谏官、御史都说二人素有嫌隙,不可使之共事,这才改任他为枢密使。因此,夏竦若要阴谋改立中宫,陈执中必不会坐视不理。」

我随即也想到,陈执中虽然反对新政,但一向清廉自重,他看不惯夏竦亦不难理解。以前还曾听今上对公主夸过陈执中忠诚,不以权谋私,说他女婿求他赏个官做,而他回答:「官职是国家的,又不是卧房笼箧中物,哪能随意给自己女婿!」今上对此大为赞赏,所以虽然谏官屡次进言,说陈执中不学无术,非宰相之材,今上仍坚持以他为相,但对众臣说:「执中不会欺瞒于朕。」若他进谏,今上必会慎重考虑。

联想到何郯,我顺势追问张先生:「那么何御史呢?他与夏竦又有何过节?」

「他倒不是与夏竦有私人恩怨,而是一贯正直敢言,又曾为石介辩诬。」张先生再论何郯旧事:「去年,夏竦想进一步构陷富弼,便进谗言说,石介并没有死,而是受富弼指使诈死,悄悄前往契丹密谋起兵,富弼则为内应。随后还建议开石介之棺验证。当时台谏都不敢多说什么,而何郯则在今上面前极力为石介辩解,并抨击夏竦的险恶用心……加上这次看他论杨怀敏之事,我想他心如明镜,一定知道此中曲直,所以才敢寄希望于他。」

「还有张学士……」我再问。

张先生一哂:「当年你做我学生,可没像如今这般勤学好问。」见我有惭愧状,他亦不再说笑,继续解释:「张方平当年本来也是赞成施行新政的,只是介入不深,才得全身而退。他也是中宫潜在的支持者,若今上决定锁院草诏,无论是废立中宫或尊异张美人,他必会先进谏。」

事隔多年后再次受教于张先生,我听得频频点头,忍不住又问:「那梁适呢?他为何也不附和夏竦决议?」

张先生不直接答,反问我:「我且问你,当初我并未嘱咐你把诏书也给梁适看,你为何在他在场时也把诏书展开了?」

我把当时的想法告诉他:「我听人说过,国朝以来,枢密使与枢密副使常不相谐,例如真宗朝,寇准与王嗣宗,王钦若与马知节,莫不如此……」

张先生颔首,说:「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我先是一愣,旋即与他相视而笑。国朝皇帝一向注重权利制衡,为防两府宰执专权,通常两府次要职位不会让宰执朋党出任,因此宰相同平章事与副相参知政事,枢密使和枢密副使,往往分属朝中不同的派别。

此夜最后的结果并未影响到我们这一瞬的好心情。少顷,有内侍从迩英阁来,通知张先生说:「陈相公、梁枢密与何御史此刻方离开迩英阁,天色已晚,禁门关闭,不便出宫,今晚将宿于翰苑。请张先生在内东门司略作记录。」

张先生答应,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他们去翰苑,须锁院么?」

内侍回答:「不必,只是在翰苑住宿,并不草诏。」

次日晨,秋和来找我,忧思恍惚,双目犹带泪痕,但嘴角是含笑的。

「怀吉,刚才我去福宁殿求见官家……」她说,「他告诉我,其实,他并不曾想改立中宫。」

得到这个明确的答案,我自然欣喜,但也注意到秋和古怪的表情,对她探到今上真话的途径深感怀疑,遂问她:「你是怎样问他的?为何他会坦言说这话?」

秋和尽量保持著笑容,慢慢告诉我:「我向他提当年的承诺,要他实现我的愿望。他问是什么,我说,我的愿望就是,看著皇后长伴官家身侧。」

「啊……」我很难形容这时的心情。虽然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善意,并认为她作了适当的选择,但还是不禁为她感到惋惜,「你的愿望呢?你真正的愿望就这样放弃了?」

她摇摇头,恻然道:「再说罢……我想想,别再问我……」

她转身,轻轻朝外走,魂不守舍的样子。走到阁门边,似想起什么,又再回首,踟躇著说:「后来,官家要我转告张先生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哦,是什么?」我问。

「他说:传语张茂则,连日奔波,辛苦了。」秋和复述,又补充道:「他说这话时,表情很平和,不像在生气,但也没有笑意。」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何今上不喜张先生。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代秋和把这话转告给他。而张先生状甚平静,毫无寻常人听见君王警告会有的惶恐,只以三字从容作答:「谢官家。」

见我讶异,他唇角微扬:「是不是觉得我很厚颜,竟不去伏拜谢罪?」

我难以回答,只是摆首。心下甚是佩服他还能这样镇定,若换了旁人,听今上这话,岂还敢安于宫中?

他默默看我许久,忽然问了一个貌似与此无关的问题:「郭后是怎样死的,你知道么?」

「病卒。」我说,思量著,又加上以前听见的传闻,「有人说,是阎文应毒死的。」

张先生摇头,说:「她是被活埋的。」

这大概是几天来听到的令我最感震惊的事。一时间全无反应,只失了礼数地盯著张先生直愣愣地看。

「废后,对今上来说,原出自一时之忿,事后他也曾后悔过。」张先生告诉我,「有一次,他游后苑,看见郭后用过的肩舆,顿时有念旧之意,颇为感伤,便填了阕词,遣小黄门到郭后居住的瑶华宫,将词赐给她。郭后依韵和之,语甚凄怆。今上看得难过,又派人去,向她承诺会召她回宫。吕夷简和阎文应听说后都很害怕,担心郭后将来报复。而这时,郭后偶感风寒,阎文应率太医去诊视,不知怎的,那病倒越治越重了。没过几天,阎文应宣告药石无灵,凈妃病卒。」

这些我以前也曾听人讲过,遂问张先生:「宫里人不是说,是阎文应在药里下毒害死的么?」

张先生道:「毒是下了的,但下的是慢性毒药,只加重郭后的病情,一时却未致死。也许他是觉得若下重药毒死,症状太明显。那时今上在南郊致斋,即将归来。阎文应怕他回来后会探望郭后,便在郭后尚未气绝的情况下,将她强行抬入棺木收殓。」

我想象著郭后彼时感受,不寒而栗,转言问他:「先生又如何得知此事?」

张先生回答说:「那时我在御药院做事,有一天奉命送药给郭后,到了她居处却见院中已设了棺器,一干内侍宫人正在灵前哭泣。阎文应抹著眼泪过来跟我说,郭后昨夜已薨。见我犹疑,他便命人开棺给我验视。当然,这时郭后已被收敛好,像是以正常姿态安睡著,但仍蹙眉颦目,似不胜痛苦。我目光无意间掠过他们掀起来的棺盖,竟看到上面有指甲抓过的几道痕迹……我顿时大疑,遂借口说贵重药物既已送来,不便退回,不如放入棺内陪葬。于是趁置药之机略略揭起郭后的衣袖,发现她手指淤血乌紫,皮肤指甲破损,想来是在棺中拚命挣扎时抓伤的……」

「不必再说了。」心里难以承受此间惨状,我忍不住直言打断张先生的叙述。

张先生便沉默不语。须臾,我再问:「先生既看过郭后遗容手指,后来没被阎文应陷害么?」

「我估计,他是有这个心的。不过,他很快便自身难保,顾不上整治我了。」张先生说,「虽然他说郭后是病卒,但宫里朝中莫不疑心,遂有了他下毒的传言。有谏官请今上推按郭后起居状,细查此事,但今上虽然悲伤,却未应允谏官所请,只吩咐以皇后礼仪葬郭后。阎文应曾在今上宿斋太庙时大声呵斥医官,谏官见今上不欲追查郭后死因,便另藉此事弹劾他。于是,今上将阎文应外放出京。不久后,阎文应死于岭南。」

「那你将此事告诉过官家么?」我问他。

「没有。他既不欲追究,我何必多事。他自有他的原因,我们也不必再去揣测圣意。」张先生答道,再转视中宫的方向,目色凝重,「但自那之后,每次一触及那废后诏书,我便会提醒自己,绝不能让这事发生在如今的皇后身上。」

「所以,」他再看我,淡淡道,「受些冷眼,算不得什么。只要我还在这宫里,尚有一口气,便会做我应该做的事。」

我很想问他,若真的因此触怒今上,岂不有被逐出宫的危险?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再一想,这么多年,今上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一直容忍著,想必他们之间是有某种默契的罢。

4.取舍

今上没有废后,全赖陈执中、何郯、梁适谏言,这是后来流传的说法。

据说,那夜君臣细论皇后阁中事,何郯劝谏说:「中宫仁智,内外交钦。所谓宫乱起自皇后阁中,须制狱锻炼,这是奸人之谋,有意中伤中宫,觊图非分。陛下不可不察。」

今上再问陈执中意见,陈相公也称不可制狱勘鞫中宫,且持议甚坚。今上反复又问,一旁的梁适倒不耐烦了,直言道:「陛下废后,一次已够,岂可再来第二次?」

他语气凌厉,声彻迩英阁内外,闻者无不变色。

今上默然,遂按下制狱之事不提。众人见他采纳谏言,这才告退。今上独留梁适,特意向他承诺说:「朕只欲对张美人稍加妃礼,本无他意,卿可安心。」

当晚三人去翰苑,遇见儤直的学士张方平,将此事一说,且提到今上所说「稍加妃礼」一节,张方平当即便称不可,力劝陈执中道:「汉朝冯婕妤身当猛兽,并不闻元帝因此对她有所尊异。况且皇后有功却尊嫔御,自古皆无这道理。如果相公同意迁张美人为妃,将来天下人论及此事,必会将罪责全归于相公。」

陈执中深以为然。此后今上再提尊异张美人之事,他只是不答。

于是这月里,宫中并未听到张美人升迁的消息,倒是关于张先生的旨意终于下达: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内东门张茂则迁领御药院。

领御药院,就宦官而言,这是很重要和尊贵的职位。

御药院即宫中御用药房,是最重要的内廷官司,掌按验医药方书,修合药剂,以及药物的管理进御等事。皇帝所用药品是由御药院制成后进奉,责任重大,因此任领御药院的宦官非寻常之辈,朝廷规定,入仕三十年以上内臣,十年未升迁并屡立劳绩者才可入选。

而通领御药院的勾当官平日所掌并不仅仅是医药之事,还兼供职皇帝行幸扶持左右、奉行礼仪、御试举人、传宣诏命及奉使监督等事。另外,还会在皇帝坐朝时,侍立左右或殿角,以供随时召唤。

出任此职的内臣被视作皇帝近习亲信,这工作也充分地为他们提供了向上晋升的机会。许多押班、都知,乃至两省都都知皆曾任过此职。

因此,我对张先生的升迁倍感意外,虽然他符合入选御药院勾当官的三点规定。私下猜测,也许这并非今上本意,是陈执中或梁适等人决定的罢。但,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关于升迁的消息来自秋和。今上与中宫商议后,命司饰顾采儿代领尚服局,以接掌多病的楚尚服的工作,而秋和则被迁为司饰,继顾采儿之后,成为新任梳头夫人。

「这事,是那天官家与你定下来的罢?」我问秋和。

她自然知道「那天」是哪天,黯然颔首。

如此一来,她出宫之日更遥遥无期了。我在心里叹气,实在为她与崔白之事觉得遗憾,「你愿意么?」

她抬目看我,双眼空蒙:「我也说不清楚……那天,我以愿望为代价,求他让皇后长伴他身侧,他最后那样说,算是答应了罢……然后,他很无奈地笑著叹息,说:『怎么连你都在为她奔走?我身边原本就围满了她的人。』我低头不敢接话,他又说:『以前我每次出行,左边是杨景宗,右边是邓保吉,走不上几步,迎面撞见的又是张茂则……凡我所为,事无巨细她都知道……我被她困在这里了。』」

我被她困在这里了?我微微睁大眼睛——这话好生耳熟。

「『你也是她的人么?』官家问我。」秋和接著说,「他那么好脾气地跟我说话,声音柔和得像四月的风,不知为何,却听得我心里很是难过……见我不答,他又说:『你可以到我身边来么?让我不至于太孤单。』」

「什么?」我蹙眉问,「他说孤单?」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是这样说。」秋和似乎有些困惑,但语气是肯定的,「那时我也只疑是听错,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目窗口外,但眼神空洞,像是什么也看不见,眉间竟有些忧伤意味……我想不明白,脱口问他:『孤单?真的么?有那么多娘子在身边,官家还会孤单?』」

如果是我,也会想这样问罢。我没掩饰我的好奇:「他怎么回答?」

「他像是瞬间回过神来,对我笑笑,轻声说:『假的。』我又低首无语,他却这时倾身过来,在我耳边说……」秋和面色如胭脂扫过,声音越发低了,「他说:『那只是我好容易才想出来的借口,为了让你不再把铅华香药往皮肤上抹。』」

我一下想起在仪凤阁初见今上时,他对秋和的著意关注,依稀可以理解秋和的迷惘。纵然不喜欢这样的男子,但这样的细心与关怀,是世间女儿都难以抵御的罢,这时候向他表示拒绝一定是很艰难的事。

「我想拒绝的,可是……」秋和犹豫著,难以准确描述当时心情。

「我明白,不必多说了。」我和言再问她,「那么,皇后知道你的决定么?」

秋和点头:「官家向她提调我过去的事。她随后私下问我是否愿意去,说若我不愿,她会如约在干元节将我放出宫。但是,怎么可以?如此一来,官家必会追问原因……我怕他和大臣们知道,皇后阁中除了双玉,还另有宫人曾与外人……来往。」

这倒是应该考虑到的。若他们知道此事,事态发展会更糟。

我可以猜到她给皇后的回答:「你对皇后说你改变主意了?」

「对,」秋和恻然一笑,「我跟她说,是我自己想做梳头夫人,不想出宫过苦日子。」

重臣进谏力保皇后,只是向夏竦展开反击的开始,宫乱事件的最终结果是夏竦罢枢密使,判河南府。

这年四月,御史何郯上疏弹劾夏竦,直指「其性邪,其欲侈,其学非而博,其行伪而坚,有纤人善柔之质,无大臣鲠直之望,事君不顾其节,遇下不由其诚……」再提他与内臣杨怀敏素日勾结,宫乱时曲为掩藏之事,说如今杨怀敏既已罢黜,而夏竦独留京师,仍身居高位,「中外之心,无不愤激」。恳请今上弃用夏竦,「上为社稷之谋,下慰臣庶之望」。

他估计到夏竦可能又会拿今上忌讳的「朋党」一点做文章狡辩,事先便在章疏中说明:「臣料夏竦知臣上言,必是指臣为矫诬,目臣为朋党。然竦明有过恶,安得谓之矫诬;臣素无附丽,何以谓之朋党?竦若犹饰其过,臣请面议其辜,仰祈圣明,俯临肝胆。」

继他之后,又有多名言官上疏论夏竦奸邪。正巧那时京师有地震现象,于是今上夜间御便殿,召来翰林学士张方平,对他说:「夏竦奸邪,以致天变如此。请学士为朕草制,将他外放出京。」

张方平大喜,请撰驳辞,欲在制书中直斥夏竦之罪。今上想想,最后叹道:「还是给他留点面子罢,且以『均劳逸』的理由草制,别提他过错。」

虽给夏竦留足了面子,但夏竦仍心存侥幸,负罪不去,上疏乞留京师。何郯便又怒了,再次进言:「朝廷进退大臣,恩礼至厚,竦之此拜,已极宠荣,安可更不顾廉耻,冒有陈请?况竦奸邪险诈,久闻天下,陛下特出圣断,罢免枢要,中外臣子,莫不相庆,固不宜许其自便,留在朝廷。孔子谓远佞人,盖佞人在君侧,则必为政理之害。其夏竦,伏乞不改前命,仍指挥催促赴任。」

「后来,今上在内东门便殿召见何郯,何郯仍极力争辩,意态激扬,表示此事毫无商量余地。」张先生从我手中收回存档的章疏副本,告诉我,「今上便揶揄他:『古时有碎首谏者,卿亦能做到么?』何郯则回答:『古时君不从谏,则臣有碎首;而今陛下受谏如流,臣何敢掠其美誉,而将罪过归于君父!』」

听得我不禁笑了:「他这话说得好,既避开碎首威胁,又给了今上接纳谏言的台阶。」

张先生亦笑:「不错,今上听后欣然纳谏,不改前命,坚决将夏竦外放到河南去了。」

有一事,是我近几日经常思索的,遂此时拿来请教张先生:「先生,今上是否也看出了夏竦陷害中宫的险恶用心,这次外放,表面上看是今上为言者所迫,但其实,是他顺势藉此惩戒夏竦?否则他是可以像坚持留用陈相公那样,把夏竦留下的。」

张先生没有明确作答,但说:「你没听他说,『夏竦奸邪』么?孰是孰非,谁能骗得了谁,不过看他怎样取舍罢了。」

5.小宋

端午节前,我寻了机会出宫去找崔白,告诉他秋和之事。这于我而言,是比当年测墨义犹难数倍的任务。起初是我给了他希望,现在又亲自告诉他希望的破灭,这令我万分惭愧。吞吞吐吐地向他简述了一下事情经过,还未提及今上对秋和青眼有加这一点,而这已让我很长时间内不敢抬首看他。

「没关系的,」反倒是崔白和言安慰我,「你一直尽心尽力地帮我,即使事不谐,亦不是你的过错。是我福浅,原难求董姑娘这样的如花美眷。」

我唯望时间能让这段姻缘有再续的可能:「或者,再等等,等官家淡忘闰月之事,皇后或可再请他放董姑娘出宫。」

崔白略一笑,道:「怀吉,如实说,自议婚约以来,我常惴惴不安,但觉喜从天降,又进展得太顺利,反而不像我这落魄穷徒一贯的命数呢。何况,她居于深宫,过惯了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安稳日子,就如九天仙女一般,日后若嫁了我,只能长年守著一个仅识丹青的呆子,为柴米油盐犯愁,纵她无怨言,我亦难心安。如今她既获晋升,想必会有更好的前程,我又何苦拖累她。」┆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我想说一些劝解的话,但这向来非我所长,思量半晌,只说出一句:「董姑娘并不会那样想。」

「我知道。」崔白说,目光漫抚面前壁上挂著的一幅远峦烟水,须臾,徐徐吟道:「刘郎已恨蓬山远,况隔蓬山几万重。」

这是本朝翰林学士宋祁借李商隐的诗,化用在一阕《鹧鸪天》里的词句。

宋祁字子京,与其兄宋庠同年登科。当年若按礼部所奏,应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献太后不欲令弟名列于兄之前,乃擢宋庠为状元,而置宋祁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为官,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则为「小宋」。

宋庠明练故实,清约庄重,宋祁文藻胜于其兄,但喜宴游,好风月,一向倜傥佻达,这阕《鹧鸪天》记录的便是他一次艳遇。

那日宋祁策马过京中繁台街,恰逢皇后率众宫人自相国寺进香归来。小宋引马避于街道一侧,绣縠宫车迤逦而过,其中一辆经过他面前时,有内人自车内褰帘,两痕秋水在他脸上盈盈一转,笑对同伴说:「那是小宋呀!」

语罢绣帘复又垂下,宫车辘辘,不停歇地往宫城驶去。虽只惊鸿一瞥,宋祁却已记住那内人丰容玉颜,婉转清音,归家后当即提笔,写下一阕《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况隔蓬山几万重。」

此词都下传唱甚广,乃至达于禁中。今上听见,遂问当日那内人乘的是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最后有内人怯怯地站出来跪下,说以前曾在侍宴时,见官家宣翰林学士进来,左右内臣相顾低语:「这是小宋。」后来在车子中偶然遇见,一时兴起,便呼了一声。

今上随后召来宋祁,从容语及此事。宋祁惶惧告罪,今上却笑道:「你词中但恨蓬山远,依朕看来,这蓬山离你倒不远。」旋即把那内人赐给了他。

这事已与「红叶题诗」的逸事一样,成为宫城内外争相传颂的佳话。宫中的妙龄内人与宫外文臣名士之间,本来便易生一种相互仰慕的微妙关系,而这个故事在其中推波助澜,也给了他们些许良缘可结的暗示,但是……

「蓬山,并不是离谁都不远。」结局圆满的佳话没有妨碍崔白的判断,他很清醒地这样说。

我想他可以隐约感知今上对秋和的情意,从我刻意淡化的只言词组中。

夏竦虽已离京,谏官王贽却还在朝中。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张美人「护驾有功」之事,称当使张美人进秩,以示今上赏罚分明。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对,且又须皇后同意,一时难以下旨,没想到最后竟是皇后松口,在重阳节宴集上当众对今上道:「张美人侍奉官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迁。今既有功,不妨进秩为妃,以表陛下抚慰嘉奖之意。」

今上默然凝视皇后,而皇后仪态安娴,目中波澜不兴。众人屏息静观,许久后才听今上道:「那日贼人作乱,全仗皇后指挥调度护卫,若要嘉奖,理应皇后为先。」

坐在一株白色檀心木香菊之旁,皇后唇角微扬,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顾,臣妾身为国母,名位已隆,无可复加。况陛下以臣妾为妻,臣妾原无以为报,为陛下做的只是分内事,又岂敢邀功请赏。」

于是这年十月,今上进美人张氏为贵妃,并决定择日为她行册礼。

受命为张美人写册妃诰敕的翰林学士,便是文藻华美的「小宋」宋祁。

此前国朝从未有嫔御进秩为妃时行册礼之事,惯例是命妃发册,妃辞则罢册礼。因册礼规模盛大,人力财力皆花费甚巨,国朝嫔御多知韬晦之道,亦不爱藉此招摇,惹宫人及诸臣非议,故均辞而不行。宋祁可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新晋的贵妃也会这样想,所以未按行册礼的程序,先听阁门宣读册妃制词,受命而写诰敕,将诰敕送中书,结三省衔,再呈官告院用印,然后才进呈贵妃,而是不待到行册礼之前听宣制词,先就把诰敕写好,也不送中书,自己径取官告院印用了,封好后即送交贵妃。

显然他犯了个错误:并不是所有妃子都不想行册礼。

欲行册礼的张美人见这重要的诰敕像个土地主新纳的小妾一样,简简单单地就从后门随意送进来了,不由勃然大怒,把诰敕掷于地上坚决不受,又向今上哭闹著诉说小宋怠慢之罪,磨得今上答应,让宋祁落职知许州。

小宋落职细节传出,中外嗟叹,而美人张氏即在这一片叹息声中开始了她越发骄恣的贵妃生涯。

宫中娘子们面对张氏的骤然迁升,自然也是啧啧称奇。大家均猜到她迟早会进秩,但没想到竟会从四品的美人一下进至一品贵妃。贵妃为四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今上多年以来皆虚四妃位,诸娘子最多只进至二品,现在竟如此擢升张氏,以致许多长年位列张氏之前的嫔御,例如福康公主生母苗淑仪和夭折的皇长子生母俞充仪,名位转瞬之间倒比她低了。

娘子们不满之下更关注张贵妃进位内幕,不久后就有人探听到,自夏竦离京后,张氏与王贽联系更为频密,私下赐给王贽的金币数以巨万计。进位事成,张氏得意洋洋,乃至在向人提及王贽时公然说:「那是我家谏官。」

这桩贿赂朝中官员的丑闻遍传六宫,到最后无人不晓,想必也曾反传入张贵妃耳内,但她并不以为耻,倒是像有意挑衅示威于诸娘子一般,请求今上让王贽在行册礼时为她捧册宣制。

后妃册礼是应有官员捧册,今上遂将此事付中书省讨论,中书诸官员本不齿王贽,便奏说,按旧仪,捧册官员职位必在待制以上,王贽并不具备这资格。今上将中书所言转告张贵妃,张贵妃却借机乞求今上升王贽的官,今上竟也同意,把王贽迁为天章阁待制,令其在册礼上为贵妃捧册。

但与此同时,他也升何郯为礼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且在朝堂上对何郯明说原因:「卿不阿权势,故越次用卿。」

也许是为补偿皇后,今上陆续将后族戚里中多人改官迁封,许其厚禄,何郯为此进谏,说朝廷爵赏,本以宠待劳臣,非素有勋绩,即须循年考。今无故迁升后族,属非次改官,恐近戚之家迭相攀援,人怀异望。

今上回应道:「戚里无勋绩,但皇后有德行,这是推恩亲族之举。」遂不改前命。

帝后的关系也是六宫之人关注的焦点。自宫乱之事后,今上与中宫未曾同宿,而在张贵妃册礼那天,一些小迹象令娘子们对他们的近况有了诸多猜议。

那日清晨,帝后分别自福宁殿和柔仪殿起身,露面于众人之前时均眼周青郁,眼帘微肿,皇后虽以脂粉掩饰过,但仍可看出些异状。在帝后携张贵妃过紫宸殿接受群臣表贺时,一则昨夜发生在柔仪殿的事被当作趣闻,开始悄悄在后宫流传。

据柔仪殿宫人透露,昨夜三更后,今上命近侍往柔仪殿传宣皇后。当时皇后已睡下,听说此事,著褙子起身走至寝殿门边,但不开门,只于门缝中问福宁殿内侍:「官家传宣有何事?」

内侍回答说:「官家夜半醒来,独自坐著饮酒,不觉饮尽,便遣臣来,问皇后殿有酒否,可否携一些过去。」

皇后却不奉召,但说:「此中便有酒,我亦不敢再拿去给官家。夜已深,奏知官家且歇息去。」

语毕即遣内侍回去,连开门见内侍都不肯。

这事被公主默默听在耳中,夜间宫眷观宴于升平楼,公主竟拿来直问父亲:「昨夜爹爹想喝酒,该问御膳、司酿的人要,那么晚了,为何偏偏要传宣娘娘送去?」

宫人们窃笑,皇后正襟危坐,宛如未闻,而今上面有窘色,低声咳嗽两声,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劳动许多人……」

公主追问:「就算不想劳动下人,宫中娘子这样多,阁中都存了不少酒,爹爹为何又单问不常喝酒的娘娘要?」

今上一时语塞,张贵妃见状,把话头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来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官家想饮,只管差人来取便是。」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开口,对张贵妃道:「谁不知道张娘子阁中酒多?爹爹不问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张贵妃顿有愠色,似想唇齿相讥,但转眸间见今上正在观察她反应,遂又按下怒意,强颜笑道:「公主说的是。」

夜宣中宫之事在娘子们看来,是今上欲向皇后示好的讯息,借酒说话,无非是抹不开那点面子,怎奈皇后并不顺势接受。

「看那眼睛,他们应该都是一夜无眠罢。」俞充仪次日在仪凤阁中与苗淑仪说,「这情形,竟像小夫妻闹别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仪微笑道:「他们面上一直相敬如宾,但私下这点别扭,十几年来一直都有。有时候,连我都看不透。」

公主闻见她们议论,又挨过来想仔细听,被苗淑仪点了下额头:「你这丫头,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乱问你爹爹什么,让他好半天下不了台!」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张娘子嚣张,才故意那样说给她听的。」

6.沧浪

此后皇后对今上,依然是客气恭谨,敬而远之的态度。平日她勤于处理六宫事务,恩威并施,由此宫禁肃然,再无出什么乱子,唯张贵妃每每有意挑衅,要求搬入更为豪奢的宁华殿,妃妾居处称「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过皇后,自己向两省六局发号施令,以致宁华殿饮膳用度供给皆逾于中宫。不过皇后处之裕如,无所不容,任张贵妃如何无礼都未有怒意。

直到这年十二月里,我才又见到皇后有哀戚神色现于眉间,但却不是因张氏之事。

那日黄昏,公主照例去柔仪殿作晚间定省,我随侍同行,入到殿中,见皇后正独坐著看案上一卷文书,转首看我们时,目中莹然,有泪光闪动。

公主吃了一惊,忘了行礼,先就疾步过去关切地问:「娘娘,怎么了?」

皇后拭了拭泪,然后浅浅一笑,拉公主在身边坐下,沉默地半拥著她,良久后才道:「娘娘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还年轻,几个孩子都没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诧异道,「那娘娘将冤情告诉爹爹,请爹爹为他昭雪呀。」

皇后恻然笑笑,只拥紧公主,并不接话。

许是意识到此中自有为难处,公主双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著皇后,转眸指著案上文书,她又问:「这是她给娘娘的信么?字写得真好看。」

那其实不像一封信,纸张尺寸和字体都比寻常尺牍要大。我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具体写的是什么,但觉那字横斜曲直,钩环盘纡,作的是草书,颇有气势。⑦思⑦兔⑦网⑦

皇后未以是否作答,但问公主:「你能认出这是谁的字么?」

公主仔细看看,道:「这字写得像新发的花枝一样,很是漂亮,可又与爹爹给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夸,但世人争传其残章片简,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难怪你认不出。」皇后和颜对公主说,再一顾我,道:「怀吉,你在书艺局做过事,也过来看看罢。」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见其上写的是一阕《水调歌头》: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这字体是我曾见过的,暗度这词意,与我猜测的那人境况亦相符。环顾左右,见周围只有二三位皇后的亲近宫人,遂开口道:「这字如花发上林,月滉淮水,应是出自苏子美醉笔之下。」

皇后称是,告诉我:「上月他写下这阕词,不久后病逝于苏州。」

「苏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颔首,怅然道,「想想真是令人叹惋,这世上竟再没有那怒马轻裘,汉书佐酒的人了……」

这句话中有一典故。苏舜钦有诗名,其岳丈杜衍有政声,当世名卿皆喜与之交游,并如晋人称乐广卫玠那样,形容这翁婿二人为「冰清玉润」,以谓翁婿皆美。据说舜钦年轻时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独自饮酒一斗,且不须下酒菜。杜衍听了不信,让人去看,那人回来说,舜钦是一壁看《汉书》一壁饮酒,看至精彩处便击节赞叹,自言自语地评论一两句,再为此满饮一杯。杜衍听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后来汉书佐饮便成了苏舜钦一段广传于天下的佳话。

苏舜钦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对皇后道:「我听爹爹说,那些外放的官儿都过得很逍遥呢,到处游山玩水,然后题诗撰文,又是《岳阳楼记》又是《醉翁亭记》又是《沧浪亭记》的,弄得天下人都争相传诵,把纸价都哄抬起来了……苏子美不是去苏州建了座沧浪亭么?怎么这样早亡?成日与鱼鸟共乐,难道还不开心么?」

皇后问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筑园林为何以『沧浪』为名么?」

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又与哪部典籍里的辞句有关么?」

此刻但闻有人自殿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清吟作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我们回首一看,发现竟是今上,于是皆肃立行礼。

他既吟「沧浪」之句,想必是听见我们此前对话了的。未经传报,我们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听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担心,微微转目看皇后,见她略显犹豫,但还是没有把案上那阕词撤下。

今上径直走至案边坐下,拿起苏舜钦遗词细看,阅后未显愠怒之色,但长叹道:「舜钦归隐水乡,希望能像鼓枻渔父那样豁达,以泉石自适,觞而浩歌,安于冲旷。但此词又说『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可见终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于今上身侧,保持著一点距离,目光安静地落于足前地面,应道:「他以沧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进退而安于冲旷,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可最后,却还是宁以一死露其心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

今上有好一阵的沉默,然后似向对皇后解释一般,说:「当年虽将他削籍为民,说永不叙复,但后来……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条:监主自盗情稍轻者许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对为其昭雪,说郊赦之敕,先无此项,这是挟情曲庇苏舜钦,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两月前,我下旨起复舜钦为湖州长史,想先让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调回京中,以免台谏说太多话,未料他如此傲气,宁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么不好啊,难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头们吵架才开心么?」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时说话并不妥,她对我撇撇嘴以表不满,但倒是不再出声。

皇后朝今上欠身,温和应道:「舜钦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圣明,舜钦泉下有知,亦会上体宽仁,自知感涕。」

今上无语,细阅那阕《水调歌头》,再问皇后:「这是杜夫人呈交给你的么?可还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托人将这词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后我弟媳带入宫来给我,除此以外并无信件。受托之人也曾问她可还有信函要转呈于上,她说:『仅以此词表明心迹足矣。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

今上听著,目光游移于苏舜钦笔迹之上,思量许久后,做了个决定:「日后舜钦长子年岁够了,我会荫补个官职给他。除了按例抚恤的银钱,再赐杜夫人一些财帛罢。」

皇后摆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钱给她,她谢绝不受,说上呈遗词不是为乞怜求财,惟望官家肯一顾,对范相公、富彦国、韩稚圭与欧阳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顾惜,以后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们赐篇墓志,她这一生便再无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遗词,自己携了起身而去。

这是我首次见皇后在今上面前论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为她担忧。如此公开表露对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后宫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何况那些大臣皆是他亲自下旨贬逐出京的。

但结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佑」,今上先于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灾有功的知青州富弼为礼部侍郎,继而一并加富弼与知定州韩琦为资政殿大学士,此后又以「推恩执政旧臣」为由,为包括庆历新政大臣在内的旧年宰执迁官加爵,迁知杭州范仲淹为礼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为太子太保。一时物议喧然,台谏纷纷进言,但今上并不理会,只说这是朝廷宠念旧臣,特与改官,勿以常例视之。

谏官反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通过朝堂上的内侍传到禁中,最后连素日不议政事的娘子们都在窃窃私语:「官家要让那些新派大臣回来么?」

这讯息一定又令张贵妃与贾婆婆坐立难安,宁华殿的人再次忙碌起来。而今上与中宫的关系倒如窗外那愈显明丽的天色一般,渐渐地破冰回暖,除了礼节性的见面,两人相互探访的次数也开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过内东门小殿,忆起张先生所说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进谏」诘问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对苏舜钦遗词稍加掩饰,可能便是抱有碎首进谏之心罢。幸而她与何郯一样获得了完美的结果,所进的谏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纳之」,连带著对她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乱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头:今上对新政大臣的态度,倒与对中宫的情形很有几分相似呢。

国舅李用和有恙在身,庆历八年岁末病势加剧,今上曾亲临其宅第探望,并再为其加官晋爵,但国舅的病仍未痊愈,时好时坏。皇佑元年春,苗淑仪闻说国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备了一些补品药物,命我送去。

那日国舅气色极差,常咳嗽得气都喘不过来。我见状不妙,忙回宫请了太医去给国舅看病。诊脉治疗期间我一直侍立在侧,怕有何不妥,不敢擅离。待国舅病情渐趋稳定,面色好转时,我才发现时辰不早,已过了禁门关闭时。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接受国舅夫人杨氏的建议,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归。

她热情地为我备好客房,但我毫无心情安睡。这是我自入宫以来首次在外过夜,满心忐忑,只想早些回去。宫门四更开启,我刚过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后即匆匆赶往宫城。

大内正门宣德楼列有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每日四更,诸门启关放百官进入上早朝,京城官员多乘马而来,故都下有歌谣称「四更时,朝马动,朝士至」。

百官进宫城须以官职官阶为序。因四更时尚未天亮,宰执以下官员皆用白纸糊烛灯一枚,以长柄掲于马前,并在灯笼纸上书写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员会依顺序围绕聚首于宫门外,马首前千百灯火闪动如星河,这景象被称为「火城」。

皇城外还设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亲王驸马及朝廷重臣休息。这天是朔日,宫中有大朝会,在京官员皆会入宫,但现在,显然我来得太早,宫门还未开启,也没见到火城盛况,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见宫门前有灯光一点,一位乘白马的官员正在宣德楼的雕甍画栋下静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见他身披黪墨色凉衫以御风尘,内穿朱衣朱裳绯罗袍,加白罗方心曲领,佩银剑银环,足著白绫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员的朝服装扮。

他原本侧脸朝著宫门,似感觉到我走近,他徐徐转首,犀角簪导三梁冠下呈现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颜。

他并不是很年轻,约有三十多岁,但身姿秀异,勒马立于曲尺朵楼、朱栏彩槛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风吹动他的凉衫广袖,眉间衔一抹郁色,萧萧肃肃,竟有谪仙一般的风致。

我在宫中,常见的是宰执大臣,三品以下官员认识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过既然四目相对,亦未敢忘了礼数,当即朝他长揖为礼。

他淡淡一笑,在马上欠身还礼,再看我时的目光是温和的。

此后两厢无言。还在猜他的身份,却见他马首前的白纸烛灯悠悠晃动著开始转向我这边,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写著他的官衔和名字——礼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这个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说出,听者多半会问:「是那个十九岁及第的状元罢?」

但五年后的今天,关于这个名字的诠释有了变化,众人——例如我——首先的反应是:「是那个陷害了苏子美的小人么?」

在进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为寒门士子苦读诗书而致身清贵的典范,常被人以欣赏与羡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丧父,由寡母辛劳抚养成人,其下还有数名弟妹,家境十分贫寒。好在他敏而好学,天圣八年举进士,且为第一名,当时他才十九岁,是国朝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今上钦点他为状元,他却在殿上辞而不受,说殿试的题目他不久前做过,考试不是临场发挥,故不敢以此窃取状元头衔。今上听了,大赞他诚信,坚持以他为状元,此后多年,对他宠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风顺,几乎是所有士人梦寐以求的模式:十九岁及第,二十八岁做知制诰,三十岁做翰林学士,这被士人视为最能彰显文士身份与荣誉的「两制」官职,他刚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岁出任御史台台长——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苏舜钦一案,他应该还会继续平步青云。可惜后来他虽除去了苏舜钦与一大批当时的馆阁俊彦,并致使杜衍罢相,却也因此为公议所薄,大概今上对其也有了些别的看法,借故将他外放,出知郑州,随后徙澶、瀛二州。这几年来他始终不得还京,今日虽来参加朝会,但官衔未改,应该只是回京述职的。

据说他在贬逐苏舜钦等馆阁名士后,曾喜形于色地说:「吾一举网尽之矣。」以前但闻其名不见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应该如夏竦那样,目含酒色与戾气,乃至如王贽,獐头鼠目,神情猥琐。而如今,实在很难把眼前这清雅温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举网尽」之语联系起来。

但这名字还是泯去了适才见他风仪时油然而生的一点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后,远远避开,与他分守于宫门两侧,继续等待。

此后不断有朝士策马而来,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几句,惟独不与王拱辰叙谈,连过去向他略表问候的都少。我静观许久,才见有人过去笑著与他说了几句话,著意辨认,发现竟是王贽。

围聚至宫门前的烛笼越来越多,如萤火飞舞,星河流光。四鼓更声响,百官都排列好了,几位宰相执政这才款款引马而来。待宰执马至正门前,火城灭烛,禁门开启,百官以官职高低为序,依次进宫城。

我从旁等待,须百官皆入城后才好过去。无事可做之下目光还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终于轮到他启步,他引马向前,身后却有个骑著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四品官,疾步过去与他抢行。二马相撞,王拱辰坐骑一踉跄,几乎将他颠落于地。他一拉缰绳,好容易将马稳住,但腰间所搢的朝笏却滑了出来,落于马下。

我想那四品官应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对王拱辰说:「抱歉。」旋即施施然离去。

王拱辰勒马停步,沉默地立于原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侧首看,一壁自他身边经过,有些干脆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等著看他如何下马拾笏。无人有助他化解此间尴尬的举动和言语。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冻结于马上一般,良久不动。

我知道对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马去拾笏皆为难事。有点同情他彼时处境,遂走过去,从他马下拾起了笏,双手举呈给他。

他讶然看我,略微动容,亦以双手接过,微笑道:「多谢中贵人。」

我含笑以应:「举手之劳,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问中贵人尊姓大名?」

我说:「小人贱名,不敢有辱侍郎清听。」

然后我倒退回避,请他前行。他亦不再多问,朝我拱手以示道别,在众人瞩目之下,迅速恢复了先前神态,从容策马入城。任身后一干人等如何窃窃私语,他都未有一次回顾。

7.连襟

这年春天,仪凤阁中有位内侍黄门因病迁出,苗淑仪欲让后省再补一个进来,我想起张承照的嘱托,便向她推荐,很快张承照便从前省调了过来。

有次我向张承照提起王拱辰,问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职,张承照回答说:「他在瀛州守边疆,略有些功劳,所以官家召他回来,加了翰林侍读学士和龙图阁学士的官衔。现在还未让他回瀛州,看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来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对。」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问张承照:「当初被他弹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还未回京么?按理说,朝中应有不少反对新政的人,怎的他们也排挤王拱辰?」

张承照道:「谁让他跟个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呢?他年轻时多蒙吕夷简提携,原是追随吕相公的,吕相公罢相后,他又跟后来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来。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为枢密使时,他率御史台与谏官一起拚死进谏。官家听得心烦,转身想走,结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后裾,死活不让他走。官家无奈,只好接纳他们谏言。所以,虽然王拱辰最后跟新政大臣彻底决裂,狠狠整治了苏舜钦等人,但夏竦余党也不待见他,这样朝中两派都得罪了,弄得里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后再回京述职,新党旧党都看他不顺眼,一些跟红顶白的人也跟著起哄,所以颇受人排挤。」

这里有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那王拱辰为什么会与新政大臣彻底决裂?我听说,他与欧阳修还是连襟,怎么连这点亲戚关系都不顾了,闹得这样僵?」

「哈哈,就是这个欧阳修把他逼疯的!」张承照一向喜欢打听大臣私事逸闻,听我提连襟之事,越发来了兴致,「王拱辰和欧阳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认识了,两人以前关系还挺好的,一起去赶考,有饭同食,有衣共穿。欧阳修文才更为出众,那次科举,在殿试前的国子补监生、发解、礼部试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对状元头衔志在必得。殿试以后,欧阳修给自己做了身新衣裳,准备唱名之后穿,结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来穿了。估计他也是无心,还对欧阳修笑著说:『穿了你这衣裳一定能中状元,且让我也穿穿罢。』没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状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欧阳修。此后二人虽说都不再提关于新衣的戏言,但只怕心中都会有些不自在。」

从这些年二人文章诗词来看,确是欧阳修远胜王拱辰,因一场殿试与状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戏言,欧阳修难免会略微介怀罢。我暗自叹息,又听张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过殿试的题目,虽然官家未夺他状元头衔,但欧阳修一定更不服气。而且关于王拱辰之前得到试题的途径,多年来也有很多说法,其中一种说,试题是欲拉拢王拱辰的官员透露给他的,例如吕夷简之类。后来王拱辰确实依附吕夷简,欧阳修势必更加鄙夷他。后来范仲淹执政,欧阳修就相与追随,与王拱辰更加疏远了。」

想起那层姻亲关系,我再问张承照:「他们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儿,平日过从甚密,纵再有嫌隙,也应该缓和些罢?」

「非也非也,不但没缓和,还更糟了呢!」张承照连连摇头,笑道:「欧阳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过几年这位夫人去世,薛家爱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让他给别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给他做续弦。欧阳修当时便作了首诗『道贺』:『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这诗迅速传开,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后来有一次,欧阳修去好友刘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刘敞当著满座宾客的面讲了个笑话:从前有个老学究教小孩儿读书,读到诗经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这句时,特意告诫学生说,『这里的蛇要读姨的音,切记。』次日,这学生在上学路上看乞儿耍蛇,不觉忘了时间,很晚才到学馆。老学究追问缘由,学生回答说,『我刚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驻足观看,见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误了上学。』……」

最后那句话里的「蛇」张承照均发「姨」音,讲到这里,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弯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听见这笑话时的心情。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已可觉察到他生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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