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独家记忆 (2)

所属书籍:南风知我意2

手机响起来,她接起,刚听一句,脸色剧变,朝住院部狂奔而去。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重症病房,她站在门口,脚步沉重得再也挪不动一步。

她看见陆江川缓缓地直起身子,沉默地看著病床上的孩子,心电图闪著一道直线,仪器的尖叫声就像是丧钟一样,刺痛每个人的心。

她站在门口,手中的购物袋“啪”地坠落,眼前白花花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知觉,是陆江川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沉声说︰“低心排综合症。肾功能与呼吸功能衰竭严重并发,太快了,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朱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赶来的蒙蒙父母亲整个人都傻了,一声凄厉的哭喊声后,蒙蒙的母亲直挺挺地往地上倒,蒙蒙父亲还在愣怔中,都来不及抱住晕倒的妻子。

“砰”的一声重响,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朱旧的心坎。

住院部一楼大厅。

朱旧刚走进来,就被忽然冲过来的蒙蒙父母拽住。

蒙蒙离去半天,她第三次被这对伤心欲绝又愤怒异常的年轻夫妻拦住。

男人沉痛质问,一遍又一遍,说著相同的话︰“朱医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明明说,手术成功了的!孩子情况变好了的啊!为什么会这样?”

蒙蒙妈妈赤红著眼睛,她死死揪住朱旧的衣服,整个人都扑到她身上,喉咙已经哭到沙哑︰“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呀……”

朱旧看著眼前的夫妻,她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伤心、愤怒,还有一种更令她难受的情绪,那是绝望。他们结婚后,一直怀不上孩子,蒙蒙母亲直至三十岁才终于有了她。

再也没有比心里刚刚燃起希望与巨大的惊喜,又立即被扑灭的冲击来得更为残酷。而蒙蒙的奶奶,因为这巨大的打击而病倒了,此刻正住在住院部里。

朱旧明白他们的心情,所以她默默承受著质问与痛骂,一次次地说著对不起。哪怕同事们都对她讲,这并不是她的错,她已经尽全力了。就连李主任也对她说,我看过手术记录,你们已经做得非常好,是孩子的情况实在太凶险,别太自责。

他们不知道,她并不是沮丧于手术的失败,她是真的很难过。

人来人往的大厅,这些动静很快就引起了人群围观,有个护士上来试图将蒙蒙妈妈拉开,她却像个疯子一样尖叫著挥著手臂,护士被她的指甲划伤,痛得她也尖叫起来。

周知知同母亲刚走出电梯,就看到大厅里闹得一团混乱。

周母认出了风暴中心的朱旧,她停住脚步,从蒙蒙父母反反复复的质问中,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走吧。”周知知说。

周母摆摆手,“别送了,你回去工作吧。”

周知知点点头,“那你开车小心。”

她走到电梯口时,电梯刚好打开,看到里面的人,她一怔,立即上前一步,堵住出口,说︰“云深,我有事情要跟你说,我们去你病房好吗?”

傅云深说︰“我现在有事,回头再说吧。”

见他要走出来,周知知不让,“是很重要的事!”

傅云深皱眉,拨开她︰“知知,我等会儿去护士站找你。”

“云深……”

他已经错肩而过,朝大厅走去。

她叹口气,她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她只是不想他卷入到朱旧的事情里去,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她跨出电梯一步,想追过去,脚步忽然顿住,最终又退了回来,按了关门键。

罢了,追过去干吗?去确认他对她的维护吗?周知知,你何苦自我找虐!

傅云深一眼就看到微微低著头的朱旧,她抿著嘴唇,一言不发,任哭闹的女人揪著她的手臂,咄咄质问。他看见她的手背上,被抓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几个护士虽然被蒙蒙母亲的凶悍吓到了,但依旧试图想要平息纷扰,哭闹的女人拽著朱旧,护士们去拉她,女人尖叫,蒙蒙父亲愤怒地呵斥护士们。

场面更加混乱。

围观的人潮,对著朱旧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傅云深远远地看著她,那种很久没有过的无力感又深深地涌上来了,他扶著墙壁站稳,前一刻心急下意识加速了步伐,他差一点就摔倒在地。

他一步步朝她身边慢慢走过去时,心绪涌动,多年前曾遭遇过的感受,此刻又卷土重来。

分明是这样近的距离,他眼睁睁看著她处于风暴的中心,被责骂、被指点、被伤害,他心里又焦急又愤怒,却不能第一时间飞奔过去张开双臂将她保护。

那么那么地无力。

一直低著头的朱旧忽然抬头,侧眼便看见他急切靠近的身影,四目相触,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她都懂,她忙做了个“别过来”的手势,他却置若罔闻。

傅云深已经走进那团混乱中,他试图拨开那些拉扯,将她带走。然而蒙蒙母亲情绪早已失控,歇斯底里地挥打著,他被重力推著踉跄后退了几步,身体晃了晃。

一直没有说话的朱旧忽然大声喊道︰“别碰他!”

她使力挣脱蒙蒙母亲的钳制,退开两步,看著蒙蒙父母,说︰“我也很遗憾,很难过。对不起。请节哀。”

她走到傅云深身边,轻声说︰“别跟来。”然后快步离开。

傅云深立即跟了过去,可她实在走得太快了,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见主角走了,看热闹的人也陆续散去。

大厅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只有蒙蒙父母站在那里,女人哭倒在丈夫的怀里,抽泣著,一下一下捶打著丈夫的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的伤痛挥洒出去。男人咬著唇,紧紧搂著妻子,眼睛里空茫茫一片。

这时,一直静静站在大厅一角的周母,朝那对夫妻走过去。

“我听说,你们女儿的死亡,不是意外。”周母说。

“你说什么?”男人看著她。

他妻子听见这话,也猛地转身︰“你刚刚说什么?”

“这不是意外,是术后医疗事故。明明手术很成功,不是吗?我听说,好像是之后主治医生粗心大意,用错了药。”她凑近他们,压低了声音。

“原来真的是这样?我就知道不对劲……明明好好的啊……”女人说著又哭了,泪眼中浮起强烈的愤怒。

男人比妻子冷静一点,看了眼周母,质疑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听谁说的?”

“我女儿是这医院的护士,就在外科上班。”周母瞟了瞟四周,声音更低︰“本来这是机密,但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孩子这么小,多可怜啊!我也是个母亲,能明白你们的心情……”她说著,叹了口气。

蒙蒙父母还想再多问几句,周母却什么都不肯再说,急匆匆地离开了,还嘱咐他们,别说是她说的。

她走到门外,才放慢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笑,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不需再多说,他们失去女儿的伤痛,就是那阵风。种子见风就长,怒火终会燃烧起来!

她想起先前傅云深脸上焦急的表情,从她身边经过都没有发现她,眼中心中都只有那个女人。她打听过了,那个叫朱旧的女人,才来这医院不久。自己那个傻女儿,这么多年来傻兮兮地跟在他身后有什么用呢!

傅云深在外科的楼梯间找到朱旧。

天色晚了,楼梯间很暗,她就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瘦瘦的一抹身影。她听到拐杖的声音,微微叹了口气,拍了两下手掌,声控灯应声而亮,然后走下来,在第三阶台阶坐下。

傅云深坐到她身边,在又暗下来的空间里静静地、专注地、放肆地凝望她,这个他爱的女人啊,真的真的特别善良体贴,哪怕她此刻难过,想要黑暗的包围,可顾及到他,让灯光亮起来,也让他免于爬楼梯。

所以,他懂她心里的难过。

他轻轻说︰“蒙蒙啊,一定去了一个很美好的世界,那里没有寒冷,没有病痛,不用打针,没有她讨厌的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这个现实世界里的冷漠、欺骗、残忍,那个世界里,有她喜欢的小狗,有她爱吃的麦芽味棒棒糖。”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讶异,这样傻兮兮的话,他以前从没有讲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从前他一直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哪里有什么天堂,也没有另一个世界。

朱旧忽然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一遍一遍点头。

她感激他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对她说些“你已经尽力了,不是你的责任”之类的安慰的话。他懂她所有的难过,他懂。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静静地坐了很久。

夜色渐深,楼梯间最后一丝淡薄的光线也消失殆尽。朱旧忽然拍了拍手掌,站起来︰“很晚了,你快回病房吧,你家阿姨应该送饭过来了。”

他说︰“我们去食堂吃吧。”

她摇摇头︰“我不饿。”

“是谁说过的,心情再差,也不能让胃跟著受苦。”他顿了顿,说︰“朱旧,你打起精神,别让你奶奶担心。”

她叹口气︰“走吧,你请我,我要吃最贵的!”

他忍不住笑了︰“尽管点。”

他们乘电梯下到一楼,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大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所以站在门口踱来踱去的男人十分打眼,是蒙蒙父亲,他看起来很焦虑。

傅云深皱了皱眉,这家人,真是没完没了纠缠到底了啊!他拉了拉朱旧,示意她从另外一边的小门出去,她却摇了摇头,“没关系。”

虽然觉得困扰,但如果她见了他们就逃走,显得她真的做了亏心事一样。

她走在他前面一步,一边轻声说︰“不管他说什么,你别跟他起冲突。”

蒙蒙父亲已经看到了他们,快步冲过来,傅云深正盯著他看,所以他脸上愤怒的神色他瞧得真真切切,不止愤怒,还带著一股狠戾!他心里一个咯 ,还来不及细想,迎面冲来的男人忽然抬起手,他手中闪烁的银光惊得傅云深急喊︰“朱旧,小心!”

男人已朝她逼近,朱旧也看到他手中拿著的是什么,一把刀!她震惊得睁大眼,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她反应依旧迅速,想要立即闪躲,可她想到了身后的人,试图移动的身体稍稍迟疑,就在这一瞬的迟疑间,举著刀的男人已冲到她面前,恨恨地说︰“一命换一命吧!”

再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朱旧下意识地闭上眼。

她闭上眼的一瞬间,感觉到耳畔刮过一阵风,她的身体被那阵风带起,旋转过后,熟悉的温度与味道,令她豁然睁开眼。

“云深!”

他的痛哼声淹没在她惊恐的叫声中,他抱著她,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力都落在她的身上。他的背脊上,插著那把刀,鲜血透过一层层的衣服慢慢渗透出来,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无比,可除了刀锋刺入的那刻他痛呼出声,此刻他咬紧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持刀的人,看见傅云深背后大片的鲜血,仿佛如梦初醒般,眼中终于浮起巨大的恐惧,然后他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云深,云深……”她伸手去捂不断流血的伤口,粘稠的血液令她声音发抖,她一边大喊著︰“快来人啊!”一边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手机。

傅云深想伸手握住她颤抖的手,告诉她,别怕,没事的呢。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上,他觉得头很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最终连她充满恐惧的脸都慢慢消失不见……

李主任匆匆赶到手术室时,朱旧刚换好无菌服,站在洗手池前净手,她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哪怕紧紧交握,依旧无法停止颤抖。

“你出去!”李主任一边匆匆套上衣帽,一边瞟了眼朱旧。

“主任,我……”

“朱旧,你给我出去,这是命令!”他提高声音,说完就急忙进了手术室。

朱旧走了出去。

她站在手术室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指示灯,看著看著,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多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好像与此刻重叠了。喷涌不止的鲜血,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死寂般的医院长廊,寒冷的漫长的夜……

她抱紧双臂,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没有一点用处。

“哒哒哒”的脚步声急促地逼近,那人冲到她面前,抬手就甩给她一巴掌。

周知知剧烈地喘著气,盯著朱旧的眼神锋利如刀,她气势汹汹地指著她,声音却颤抖得不成调︰“你真是……不把他……害死……不罢休!”

脸颊火辣辣的痛,朱旧却没有还手,也没有说一句话,她转身,继续盯著指示灯。

周知知走到椅子上坐下,也盯著指示灯看,双手合十。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空间寂静得令人心里发慌。

当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周知知比朱旧更快扑过去,李主任摘掉口罩,脸色很难看。

周知知只顾著去看病床上的傅云深,朱旧却注意到了李主任的神情,她心中一紧,却听到李主任开口说︰“无性命之忧。”他看了朱旧一眼,又看了眼周知知,说︰“朱医生,你将病人送回病房,随时观察情况。”

周知知叫起来︰“李伯伯!”她张开双臂挡在病床前。

李主任不为所动,说︰“周护士,我记得你好像不是手术室的当值护士,现在是上班时间,还不赶紧回到自己岗位上去!”

朱旧试图将周知知拨开,她哪里肯让。对峙间,李主任一把拽过周知知,拖著她一路往前走,这次倒是放柔和了语气︰“知知,不是我不帮你,我明白云深的心思,他醒来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不会是你,你又何苦呢。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明白吗?”

周知知挣扎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们说的那些,她何尝不知呢,可这世间,最难勘破的,就是一颗充满执念的心。

傅云深在凌晨醒过来,这时才感知到剧痛,又伤在背上,趴著的姿势睡久了特别难受,刚一动,撕扯到伤口,他忍不住轻哼了声。

朱旧趴在床边浅眠,手一直握著他的,他一动她就醒过来了,他那声痛哼很轻,她还是听到了,忙查看他的伤口,见绷带没有出血,才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家睡?”他问。

她不答他,只看著她,板著脸。

“你脸怎么了?”他忽然发现她右边脸颊红了,有淡淡的指印,“那个男人打你了?”他以为是蒙蒙父亲动的手。

她依旧不回答,看著他,良久,开口时声音里带了怒意︰“傅云深,你的身体是铜墙还是铁壁?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生气,他勾了勾嘴角︰“哎,没有伤到要害,别担心。”

“你吓死我了,你真的吓死我了……”

明明她前一刻还充满怒气,转眼竟然就哭了起来,他看得愣住了。

“你……”他有点慌乱,她极少哭,相识多年,他见过她眼泪的次数寥寥可数,所以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你知道吗,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掉,瞬间就爬满了脸庞。她闭了闭眼,说不下去了。

他试图帮她擦拭眼泪的手指微微顿住,没想到她会提起那个夜晚。对他们来说,那是个如噩梦般的夜晚,不想碰触。

他收回手,轻轻说︰“朱旧,那些记忆,都忘记吧。”他顿了顿,“所有的,统统都忘记吧。”

她像是被刺痛神经般刷地站起来,指著他的伤口,泪眼蒙地怒视他︰“傅云深,你到底什么意思?一边为我挡刀一边让我忘记我们之间的所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真的很可恶!”

他微仰著头看她,平静地说︰“朱旧,当时你明明可以闪开,可你没有,不是吗?因为你顾及到你身后的我。”他忽然笑了,有点自嘲︰“我再没用,也不会让一个女人挡在我身前。你别多想,那个时候,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这么做。”

她真的要被他气死了,尤其看到他嘴角自嘲的笑容时,“仅仅只是这个原因?”

他竟然还点头,“只是这样。”

“你!”他真是最知道怎么挑起她的情绪波动,她咬唇,深深呼吸,双手掩面,让自己冷静一会儿。

她重新坐在他身边时,情绪已平复许多,她没有再哭,可眼眶红红的,还盈著雾气,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般,固执地望著他,期待得到一个安抚的拥抱。

他微微偏开头。

她却忽然捧住他的脸,这是她每一次有什么重要事情对他宣布时的惯有动作,她喜欢凝视著他的眼睛说话,她说,这样子,彼此的眼中只有对方,说的话,说话时的表情,会被深刻铭记。她性情爽朗,却常常有一些小女孩般的小情怀。天知道,这样的她有多么动人,最是让人无法拒绝。

他没有动。

“我不要!我不要忘记!” 她捧著他的脸,两人对视,他清晰看见她眼中的倔强坚定,她摇头︰“云深,你知道吗,哪怕是那一年我最痛苦的时候,也从没有想过把与你有关的记忆抹掉。我奶奶说过,人这一生,就是为记忆而活的。好的,坏的,都同样珍贵。”

而那些往昔的岁月啊,闪亮如深山夏日夜空里的星辰,也温柔如初秋荷塘上的月色,是她生命中顶美好的时光。

她从未,也不舍忘掉。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十八岁的那个秋天,她拿著一张写著地址的纸条,边走边核对路牌,她在那条落满枯叶的小路上兜兜转转找了许久,就这样慢慢地走进了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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