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倾一

霓裳羽衣

月到中秋分外明。

桂影婆娑,甜香浮动。天刚刚有点暗下来,桂花树上已经亮起了无数盏薄纱宫灯,影影绰绰倒映在水面之上,玉宇琼楼,花影风动,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临水的小亭之中,歌女们齐声清唱,近水而发的歌声比丝竹更为清越。平台之上,三十名身著锦衣的少女正联袂结袖,翩翩起舞。霓裳霞帔,饰珠佩玉,一时华彩遍生。

黄梓瑕听著风送而来的歌声,与几个女眷一起坐在轩榭帘后观看。这里是西川节度府花园,今日中秋,节度使范应锡在府中宴请夔王李舒白。而黄梓瑕则由范夫人下帖,与黄家几位女儿一起受邀,前来观赏霓裳羽衣舞。

此曲在安史之乱后久已失传,如今却有扬州伎家访得教坊老人后重新编排,据说尽得精妙之处。

男子在前厅之外,而黄梓瑕与一干女眷在后堂之内。水榭内外隔开一层竹帘,竹帘内又一层纱帘,所以看外面的舞姿也是远远的,如雾里看花。

一群女人边看边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欣赏著。

「梓瑕姐,我哥常在家中提起你呢,昨天还说你是可与他比肩的聪明人,被我臭骂了一顿。和你比,他也配?」周紫燕就坐在她的旁边,托腮望著她笑道,「我觉得呀,你肯定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子啦!」

黄梓瑕略觉尴尬,只好低头道:「哪里。」

周紫燕和周子秦一样,都擅长自说自话,永远不会被人影响到自己兴高采烈的心情:「哪里都是呀!你长得漂亮,出身世家大族,又是天下闻名的才女。你的未婚夫是琅琊王家长房长孙,等到你将来嫁入王家后,一辈子美满如意,可以想见呢!」

黄梓瑕默然垂首,无言以对,只将自己的目光透过两层帘幕,投向帘外略显模糊的王蕴身上。虽然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那种出众的风姿,却足以令万千女子心折。

她自小订婚,却素未蒙面的这个未婚夫,出身世家,温文尔雅,举止言行都令人如沐春风。然而她明知不应该,却还是无法自已,与被父母收养的孤儿禹宣产生了不应有的感情。

她给禹宣写下的情书,成为了她毒杀亲人的证据,在她被迫出逃,上京寻求翻案时,遇到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她的目光,越过王蕴,落在更远处的那条身影之上。

他在满堂谄媚簇拥的人群之中,尤显清冷洁净,优雅特出。夔王李舒白,她生命中的奇迹,绝望中的救星,让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之前的打算,接下了他身边的第一个谜团,以此为交换,求他帮她回蜀,为家人、为她翻案。

到如今,他真的带她回到了成都府,她父母的冤案,也已经真相大白,而她的未婚夫王蕴,却暗地追杀李舒白至此,更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她与禹宣的感情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在他身为杀手的身份被她毫不留情戳穿之后,王蕴居然还会到她族中,重提那桩婚约。

他们两人真的还可能结合吗?多年前定下的那桩婚事,如今物是人非,真的还要遵守吗?

黄梓瑕正在恍惚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众人的惊呼声。她回头一看,原来场上所有女子都已成为背景,唯有当中一个彩绣辉煌的女子,正在纵情旋转,小垂手舞姿如流风回雪,顾盼生姿。遍身轻纱罗绮飘舞,如云如雾,簇拥著她的面容,似蕊宫仙子,容光照人。

周围所有人都惊叹不已,直等到彩云敛住了月光,她的身影被众人遮掩,众人才回过神来。

有人问:「这领舞的是谁啊?」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扬州来的舞伎嘛…也有人说是从蒲州来的。总之,她应该是之前杀人的公孙大娘的姐妹,她在范节度面前曲意奉承,据说范节度已经答应饶过那两个女犯了。」

黄梓瑕顿时想起一个人,不由失声问:「兰黛?」

「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黄梓瑕望著人群中若隐若现、翩若惊鸿的兰黛,不觉有些感慨。云韶六女中排行第三的兰黛,最擅软舞,在众姐妹中也最讲义气。在梅挽致失踪之后,是她多方辗转,寻回雪色抚养;如今公孙大娘和傅辛阮出事,也是她跋涉千里过来救人。

旁边人继续说道:「听说她也是有夫有子的人了,居然还这么不自重,大庭广众之下浓妆艳抹跳舞为人取乐,她丈夫竟不管吗?」

又有人嗤笑道:「卖艺商女,哪知道羞耻?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的男人,定然也是下九流的行当。」

几位夫人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脸上光彩毕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而周紫燕等几个小姑娘则又羞怯又好奇地打量著兰黛,都看得入神。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在霓裳羽衣曲的飘渺乐声之中,茫然走到栏杆边,呆呆望著水底圆月。

水风轻缓,涟漪将月亮的影子拉长又压扁,动荡不宁。她靠在栏杆上,听到有个略显清冷的声音在她身边轻轻响起:「花好月圆,为何抑郁不乐?」

她转过头,隔著纱帘看向李舒白。那边的人也正被兰黛的舞所吸引,唯有他注意到了她一个人走到这边。

黄梓瑕低下头靠在栏杆上,隔著帘子向他缓缓挪近了两三寸,轻声说:「只是怀念家人。」

李舒白默然转头凝望著她。她看见他的侧面在月光下轮廓秀挺,那一双望著她的眼睛,隐隐映著波光,如同落著明灿星子。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在她的身边响起:「死者长已矣,生者且加勉。你家人必定也希望你在世上过得开心快乐,不愿看见你长久沉浸在伤感之中。」

她慢慢点头。微风吹来,纱帘徐徐飘动,与她心中的不安一起动荡起伏。而圆满的月亮在他的左肩,将他的人影投在她身上,颀长挺拔,如此稳定可靠。

她只觉得心口漫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胸中弥漫著荡漾如烟的水汽,眼前世界开始不安定地扭曲起来,比此时风送的乐曲还要飘渺。

他们都不再说话,只静静看著此时圆月东升,在楼阁屋顶之上洒下遍地清辉。耳边是琴箫笙管,霓裳羽衣曲繁音急节十二遍,三十位舞伎越舞越急,三十团锦绣在水面旋转,如风如云。

舞影凌乱,笙箫繁急之中,但李舒白听著,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轻轻「咦」了一声。

黄梓瑕便问:「怎么了?」

李舒白若有所思道:「第二把箜篌似有金声杂音。」

霓裳羽衣曲为大型器乐阵,此次成都府官伎几乎倾巢而出,设有琵琶二,古琴二,箜篌二,瑟一,筝一,阮咸一。还有觱篥二,笛两管、笙两管与箫一管,锺、鼓、锣、钹、磬等,二十多人的班子,都依例坐在舞台边演奏。

黄梓瑕连那边的人都看不清,更不解他的金声杂音是指什么,便也只扫了一眼,随口说:「大约是弹错了。」

李舒白转头对她一笑,也不再说话。

两人倚栏,隔帘同看著对面的歌舞。灯火照彻亭台楼阁,水面倒映著旋转如风的舞姿,上下两处繁花相对盛开。波光粼粼,桂香微微,盛景韶华。就在此时,忽然听到湖边远远传来一声惊叫,有人大喊:「不好了!出事了!」

黄梓瑕向著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发现是水岸边的菖蒲地传来的。一个粗使下人狂奔过来,大喊:「救命啊!死人啦!」

一听到「死人」二字,周子秦反应最迅速,早已一个箭步冲向了水边。

水榭中的一干女眷早已吓得个个抚胸,除了黄梓瑕和周紫燕,都是惊慌失措。黄梓瑕直起身子,向帘外看了一眼,却听到李舒白的声音,平静和缓:「走吧,过去看看。」

她点了一下头,便掀起帘子下了台阶。

后面与她一起来的舅母正在惶急之中,赶紧隔帘对著她急问:「梓瑕,你上哪儿去?」

「我去看看死者。」黄梓瑕对她略施一礼,便立即转身向著菖蒲丛生之处快步走去。

舅母在后面顿足:「你一个女子,去看什么尸首啊…」

黄梓瑕没有理她,依然疾步赶往现场。

周子秦正蹲著菖蒲之中,检查著一具俯卧女尸。尸体的头浸在水中,肩膀和胸部在水中若隐若现,腰部在泥浆地上,两只手则向前插在泥水中,就这么别扭而奇怪地死在了水里。

「崇古,你快来看看这具尸体!」周子秦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看见她来了,赶紧招手。他还是习惯叫她杨崇古,她是个女子的事实,好像他一直都无法接受。

黄梓瑕走到尸体的脚部,发现前面已经是软泥,自己穿的丝履和百褶裙都不方便,便站住了脚,接过旁边捕快手中的灯笼,照向那具尸体。

死者是个体型略丰的女子,头发梳成百合髻,发上全是泥浆,一件满是淤泥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周子秦将她翻过身,将那双陷进泥水的手也拉了出来,用水洗净。

那女子年约十六七岁,肌肤白净,五官端正,生前应该长得不错。她的双手修长纤细,只是在淤泥中弄出无数细小伤痕,而且还有一道新刮的伤痕,从手背一直延伸到食指骨节下。

黄梓瑕将灯笼缓缓上移,又看向女尸的面容,见她脸上还留著污残的铅粉痕迹,便说道:「子秦,去叫今晚乐班的管事来,让他认一认是不是他们那边的。」

「啊呀!碧桃!你死得好惨啊!」乐班管事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一张脸扭曲得令人不忍促睹。

周子秦问:「她是你们班的?」

「是啊,碧桃是我们这边的,她和大家一起到了这边之后,说是时间还早,去园中转转,结果临上场了还没回来!幸好跟著她过来的郁李也学过霓裳羽衣曲,所以我们就让郁李替上了。」

黄梓瑕看向那个郁李,见她个子娇小,正捂著脸在哭泣,一边哭一边哀叫著:「师傅啊,师傅…」

她还在打量著,旁边周子秦已经凑过来,说:「崇古,这个案子很难啊!」

黄梓瑕看了他一眼:「怎么会?」

「你看,有很多蹊跷之处!第一,死者脸朝下趴在水边死亡,死因应该是被人抓住了头发摁到水里呛死才对,但是这个死者碧桃的头发,虽然有些散乱,但绝没有被人揪过的痕迹。」

黄梓瑕点头。

见她没有反驳,周子秦精神焕发,立即接下来说第二个疑点:「第二,将她头按在水中的凶手,必定应该是蹲在或者跪在她身边才对,可她的身边当时没有任何脚印,难道那人是蹲在她身上的?这可怎么使力啊?」

黄梓瑕略一思索,问:「那你认为接下来怎么著手?」

「我认为啊,首先,我们应该把所有人的鞋子和衣服都检查一遍,有泥浆的或者湿掉的,先抓起来审问一番,力气大的男人重点关注。」

黄梓瑕反问:「你不是说,现场没有脚印吗?」

「那…可能是有什么办法消除了吧?」

黄梓瑕蹲下去,以手中的灯笼照著碧桃,并将她的袖子捋起,指著她的手腕,问:「你看到这些疤痕了吗?」

周子秦点头,说:「大约是淤泥里有沙石什么的,擦到了。」

「除了沙石的痕迹呢?」

周子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指著那条细长的、从手腕一直延伸到食指根的伤痕,说:「这条…看起来应该是另外的。」

黄梓瑕侧头看了看他,示意他再想想:「推测一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伤痕,如何刮出来的?」

周子秦啊了一声,说:「有人从她的腕上拿下了一个东西!肯定是在当时刮伤了她。」

「嗯…」黄梓瑕点头,又问,「碧桃是不是你们乐班中的第二把箜篌?」

管事的立即点头,说:「正是!」

「所以,今晚代替碧桃演奏第二把箜篌的,正是郁李?」

「是啊,霓裳羽衣曲排有两具箜篌,碧桃是第二具。没有独奏,只作呼和,所以我们才敢让郁李替了。」

黄梓瑕将目光转向正在哀哭的郁李,缓缓说道:「所以,我想郁李姑娘该说一说自己为何要杀死师傅,你们觉得呢?」

她语出突然,让乐班中所有人都呆住了,郁李更是掩面痛哭,失声叫了出来:「我…为什么是我?我冤枉啊…」

周子秦大惊,转头见黄梓瑕脸上神情确切,才疑惑地绕著郁李转了一圈,悄悄地回来凑在黄梓瑕耳边问:「崇古,你是不是看错了?她衣服干干净净的,鞋子上也没有泥泞,就只袖口有点泥巴。而且她整个人比碧桃小一圈,那一双手看来也没什么力气,一点都没有能把死者按在水中的迹象啊!」

黄梓瑕一言不发,走到郁李的身边,将她的袖子捋了起来。

在袖口之下,赫然是一个绕了足有五六圈的缠臂金,戴在她的手腕之上。

旁边的几个乐伎顿时叫了出来:「这是碧桃的缠臂金呀!她前几天还和我们炫耀过呢,说是那位才子陈伦云送给她的!」

郁李下意识将戴著缠臂金的手臂捂在了怀中,可见众人都盯著自己,只能惶急地哭道:「这…这是师傅借我戴的…」

「是吗?你师傅对你可真好,不但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失踪成全你,而且还将别人送给她的缠臂金也借给了你——却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黄梓瑕的目光,转向乐班管事:「你们乐班平时管得这么松散么?在演奏时还能戴手饰?」

管事的赶紧说道:「这…我们可都是三令五申的,在每一个乐伎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就说过了,弹拨乐器时,绝对不许戴手饰,吹奏乐器时,绝对不许戴垂耳环与长垂首饰。所以上场前都要先收起来的,免得到时影响演奏。」

「是啊,如果是一个镯子,或是手链,或许就能不动声色地藏在怀中。然而,一个缠臂金,如果揣在怀里,肯定会凸出一大块,马上就会被人发现。更何况,她师傅刚死,缠臂金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岂不更是证明自己是凶手?所以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了。幸好,往上推一推,下垂的袖子就能可以挡住它,是吗?」黄梓瑕说著,将她的手放下来,说,「所以,你顾不上演奏时所有手饰都不能戴的规矩了,因为你只能这样藏起这个缠臂金。可惜你运气不太好,偏偏遇上了夔王,又偏偏在演奏时,不小心让缠臂金碰了一下箜篌丝弦,被夔王听到了。」

李舒白与众人也已经到来,正在听她解案,此时便说道:「正是,当时是霓裳中序快要结束时,我听到第二把箜篌有金声杂音,而黄姑娘应该也是由此猜测而来。」

众人望向李舒白的目光顿时满是惊慕。第二把琴原为和音,并不主奏,音声也隐藏在其他乐声之后。谁也料想不到,他只凭这一声便能判断出是哪具乐器出了异响。

也有人敬佩地望著黄梓瑕,居然能仅凭寥寥蛛丝马迹,便迅速推断出了凶手。

乐班有人说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落座时,找不到碧桃,是郁李跑去找的,回来后又说自己找不到——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她把碧桃按在水里淹死了?」

「可是不对啊。」乐班管事哭丧著脸,问,「郁李个子这么娇小,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她真的能一个人把碧桃按在水里淹死,然后又气定神闲地回来吗?」

郁李拼命点头,哭道:「是啊!我只是羨慕师傅的缠臂金好看,师傅才取下来给我戴一下的,我…我只是戴一戴她的缠臂金而已,怎么就成杀人凶手了?」

「是啊,她这样娇弱的女子,可要怎么杀人啊?又怎么迅速扫除自己的痕迹?」周子秦也点头,说,「崇古,要不我们谨慎点,再查一查?」

「不需要了,我现在就可以将当时情况重演一遍。」黄梓瑕说著,打量了周子秦一眼,说,「周捕头,请帮我找一个愿意配合的人吧。」

周子秦拍拍胸口:「不用别人了,我就行。」

黄梓瑕眨眨眼,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周子秦今天是受邀来共度佳节的,所以并未穿著公服,只见他一身湖蓝色蜀锦袍,上面绣著玫红团花,腰间系一条黄灿灿的腰带,挂著紫色香包,绿色荷包,银色鲨皮刀…浑身上下足有十来种颜色。

黄梓瑕顿时觉得,这个人太需要被按进水里好好浸一浸了——要是能把这一身鲜亮刺眼的颜色洗掉最好。

「来。」她简单地朝他一挥手,然后将郁李手腕上的缠臂金取走,带著周子秦走到湖边菖蒲地。

她示意周子秦抬手,然后说:「天气有点冷了啊,现在下水不知会不会冷?」

周子秦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说:「上次在长安帮你下水捞尸体的时候,应该比今天更冷吧…不过我现在要下水去捞东西吗?」

「稍等一下。」她说著,将手中的缠臂金一丢,刚好丢在了浅水中。缠臂金虽然在水底淤泥中陷了一半进去,但水深不过半尺,即使在灯光之下,凭著金子的反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周子秦诧异地看著她,问:「这是干什么?」

黄梓瑕说:「要不你把它捡回来?」

周子秦恍然大悟,赶紧走到菖蒲中间去,走到一半却发现自己的脚差点陷到软泥里去了,于是又有些犹豫。

黄梓瑕回头看看李舒白,他会意,走过来抓住周子秦的手腕,说:「我拉住你。」

「好!」周子秦立即握住他的手,脚踩泥地,身子前倾,向著水中的镯子抓去。

黄梓瑕向李舒白使了个眼色,李舒白同情地看了无辜的周子秦一眼,然后忽然放开了他的手。周子秦本来就身子前倾,这一下顿时向前栽倒。

周子秦正要惊呼,泥水已经倒灌入他的口中。就在他胡乱扑腾时,李舒白又双手倒提起他的脚踝,他顿时整个人脸朝下趴在了淤泥之中。然而脚踝被人抓住提起,他已经失去了全身所有力量,手在淤泥之中又无处受力,就算会游泳也没用,一片大大小小水泡冒出,人就被呛迷糊了。

李舒白赶紧将他拖出来,他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坐倒在菖蒲之中,跟螃蟹一样茫然吐著泥水。

黄梓瑕拿了毛巾给他,蹲在旁边看著他,问:「子秦,还好吧?」

他一边擦著自己的头发,一边狼狈地打著喷嚏,说:「还…还好。」

其实能好么?旁边郡守周庠看著自己的儿子,都快哭了。只是因为下手的人是夔王,也只好脸上陪著苦笑,吩咐身边人说:「赶紧拿身衣服来,给捕头换上吧。」

黄梓瑕转头看向郁李,她已经瘫倒在地。黄梓瑕缓缓说道:「是你袖口的泥巴痕迹,让我想到这种杀人手法的。虽然你事后肯定努力刮去上面干掉的泥,但依然留有淡淡一条痕迹,而这种痕迹,又刚好与她鞋沿的轮廓相同。试想,你去抓她脚的原因是什么呢?」

郁李面如土色,喉咙干涩,嗬嗬说不出话来。

周庠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到她的身上,命身后的捕快将她拉起:「这等欺师灭祖丧尽天良之辈,给我带回去,好好审问!」

乐班几个姐妹看著她,都是潸然泪下,说:「郁李,你何苦这么想不开…」

「是…老天不公!」郁李被拖著离开,绝望地尖叫道,「我和她差得了什么?她那么蠢,学了十来年才是第二把箜篌!而我只在旁边看著就比她弹得好!她不过是长得比我好,凭什么天天踩在我的头上…」

黄梓瑕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若是珍珠,总会被人发觉光华,又何苦如此偏激呢?」

见她开口说话,抓住郁李的捕快们便停了一停。郁李的目光定在碧桃的尸身上,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哽咽道:「她…她每天欺凌我,我可以忍,可是,她明知我仰慕陈公子,她还故意每天缠著他,在我面前炫耀他送的缠臂金…」

她的目光蒙著一层死灰,在黄梓瑕脸上转过:「我…我事先曾将此事翻来覆去谋划了好几个月,还以为肯定是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在你面前,处处都是破绽,一眼就可以被看破…」

黄梓瑕默然不语,眼望著捕快们将她带下。

周子秦在她身后,一边擦著刚洗净的头发,一边叹道:「这姑娘真是想不开啊。」

黄梓瑕回头看了他一眼,默然点头,轻声说:「碧桃,郁李。这么相近的名字,她们应该是一起进入乐班的。可如今一个得管事的赏识混成了红人,一个却号称弟子、实为婢女。她们同进同出之际,当然也一起认识了以风流闻名的陈伦云。这微妙的关系,维持到现在,然后…」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缠臂金上。

「陈伦云送给碧桃的缠臂金,成为了压垮郁李的最后一份力量。」

「可见这世上,感情纠葛最是伤人。」身后有声音缓缓传来,他控制得很好,可以让她听得清楚,却又不足以让人听见。

这温柔和煦的声音,让黄梓瑕怔了一下,才回头看他。

王蕴就在她的身后,显然一直在她身后,眼看著她破完整个案子,才终于开口。

他的目光在此时灯下暗暗的,带著一种幽微的光彩,深深凝视著她。

黄梓瑕在他的目光之下,觉得心里虚落落的,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而他淡淡的,仿若无事地说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人的缘法与归宿,何苦又多惹事非?终究,反落得伤人伤己。」

她只觉得心口猛然一颤,虽明白他的意思,却终究无力反驳,只能静静埋下头,一言不发。

圆月西斜,已过三更。

一场盛宴落得如此收场,范应锡脸色十分尴尬。幸好黄梓瑕片刻间就查明真相,让众人叹为观止,一时连那倾倒众人的霓裳羽衣舞都被众人遗忘了。

众人出了范府,各自回家。黄梓瑕与舅母上了车,却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梓瑕。」

黄梓瑕回头,看见王蕴微笑站在门口的灯笼之下,仰头看著车上的她,轻声说道:「我明日会去你族中,商议些许事情。届时若你有空,我们能说上三两句话也好。」

黄梓瑕身子微微一僵,低头向他行了一礼,也不说什么,转身轻轻放下了车帘。

她的车帘放下,王蕴脸上那种温柔笑意也消失了。他仰头望著深蓝色的夜空,明月西沉,满空星子更显璀璨。

这世上,遥不可及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总是要明亮一些。又或许是,太过明亮的,所以才会显得难以触及。

就像,他曾以为自己伸手可及的女子,如今却变成了遥远天河中一颗最夺目的星辰。于是,那种明灿的光便如同烧在了心口,令他每日辗转,心心念念,难以忍耐。

他回身上马,准备回王家去。琅琊王家有一支亲族迁到川蜀,在这边也颇有产业,他身为王家琅琊本家长房后人,自然无人敢怠慢。

胯下马似乎也有点睡意,慢悠悠地迈开步子。耳听得金铃声响,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夔王的车马从旁边过来了,便拨马避在一旁。

暗夜的街道上,只有一盏街角的光暗暗亮著。李舒白已掀开了车帘,叫了他一声:「蕴之。」

王蕴向他点头致意:「王爷。」

「今日中秋,节度府这一场热闹,本王尚觉意犹未尽。近日恰得了一饼好茶,蕴之可有兴趣,与我萤窗试茶?」

王蕴从容微笑,说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王爷既然有此雅兴,下官敢不从命?」

李舒白也不再说什么,示意他跟上。行不多久,前方便是敦淳阁,如今李舒白暂住的地方。

敦淳阁是当初玄宗为避安史之乱时,到蜀地后拟建的行宫。只是宫宇未成,他已被肃宗皇帝尊为太上皇,接回长安去了,剩下了尚在规划中的敦淳宫。蜀地便将它缩小了形制,修建完成后,改名为阁,成了蜀地官府园林。这回夔王驾临,蜀郡赶紧将其修缮一新,供其临时居住。

王蕴随著李舒白进入春化堂内,奉茶完毕,所有人退下,就连张行英也被屏退。

宫灯明亮,照在他们身上,两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思,却都不肯说破,只心照不宣地谈论了一些朝中琐事。同昌公主近日已葬陵寝,送葬队伍长达二十多里,朝臣也有人说葬礼逾制的,于是皇上加封她为卫国文懿公主,又与郭淑妃在宫门口哀哭送葬,自此再无人敢进谏了。

「众御医的家人呢?」王蕴问起。因同昌之死,皇帝迁怒御医救护不及,韩宗绍及康仲殷等二十多个御医被杀之后,又要将他们亲族三百多人收押下狱。李舒白以大唐律令无此先例,大理寺不予处置,皇帝便转交由京兆尹温璋,让他必要连坐。

「御史台不敢进言,丞相刘瞻亲自向圣上求情,但被面斥而出,如今已被罢相,贬官岭南。温璋判了那三百余人流放,最近被人告发说是收受了贿赂所以轻判,我看圣上不会轻饶。」李舒白随意说了些事,他虽然身在蜀地,但自然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朝廷局势。

王蕴叹道:「朝廷大事,风云翻覆,种种波澜真是令人无法预料。」

李舒白随手取过茶盏给他点茶,微笑道:「如今朝堂之中,固然风云变幻,然而一切都还在我意料之中,唯有一件事,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舒白在京中引领一时潮流,点茶、蹴鞠、马球种种都是高手,点茶的汤花也是均匀而细腻,久久不散。王蕴以三指托盏端详欣赏著,问:「不知王爷所无法预料的,又是何事?」

「我还记得,三年前秋日,我成名不久,在曲江池边,我们初次见面。我当时还以为你会参加第二年的科举,谁知你却是打听到我要去塞外抵御沙陀,想随我从军。」

琅琊王家向来清贵,惯于以文出仕,李舒白当时也是十分诧异,问:「为何从戎?以你的家世和助力,在朝中必定如鱼得水。」

「我不想走那条别人替我铺设好的阳关大道,也许走一走先祖们刻意避开的那条路,会比较有趣。」

那时初秋的艳阳下,王蕴还是少年,面容上的神情却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一生终将到达的彼岸。

他上报朝廷的随行护卫中,多了王蕴的名字。仲秋时节,他们到了大漠边缘,在烽火台上远望千里边关。衰草斜阳之中,孤烟直上,长河蜿蜒。

他们纵马在沙漠之中行军,追杀来犯的沙陀军,有一次兴起追击直至月上,数十骑踏著夜色浴血回营。胡地八月即飞雪,天边残月尚在,沙漠之中已经纷纷扬扬下起大雪,铁衣寒光透骨冰凉。一骑当先的李舒白回头远望,放缓了自己驰骋的速度,解下马上的酒囊,远远地抛给他。

一口烈酒下去,全身的血都开始灼热燃烧。寒气驱散,因为刚刚的胜利,一群人的精神异常亢奋,兴高采烈地在荒瘠的草地上扯著破锣嗓子唱起歌来。

王蕴与这些人唱和不起来,只骑马望天,一路跟著他们回营。陇右行营遥遥在望,营口那棵白榆树在雪中依稀可辨。王蕴拂去身上雪片,忽然心有所感,念了一句「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所以,那一次击退沙陀,凯旋回京之后,我就再也不带你上战场了。」李舒白缓缓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你这一生,是盛世繁花中清贵的琅琊王家长子。一柄稀世宝剑,就算再锋利,在战场上也不如一把仪刀,风沙与鲜血只会消磨掉它的锋芒,甚至折了这良才美质。」

王蕴默然垂眼,说道:「但跟在王爷身边那段时间,让剑刃开了锋。至此之后,我才走上这条路,从防卫司到御林军,至少摆脱了父辈为我安排下的那条路。今生今世…我都要感谢王爷的提携。」

「我知道你此言出自真心,但这世上,总有些事令我们身不由己。比如说,你既然接下了任务要杀我,就必须尽职守责,务要致我于死地。」李舒白神态悠闲,仿佛只与他谈论窗外夜色一般。

王蕴神情微微一滞,托著茶盏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一收。茶盏微倾,里面的浮沫还未散尽,有二三点溢了出来。

他将茶盏缓缓放下,抬头看著李舒白。

暗夜无声,桂香幽微。曲江池初见那一日,也是在这样的桂花香中,他对李舒白行礼,说:「琅琊王蕴,字蕴之。自今日起,愿伴王爷驰骋天下,守护大唐江山。」

言犹在耳,如今他们静夜相对,却已经是这样境地。

王蕴将手中茶杯徐徐放下,抬眼望著李舒白,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王蕴身为臣子,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还请王爷见谅。」

李舒白见他承认得如此爽快,便也还以一笑,说:「若我真在意的话,上次又怎会阻止梓瑕继续追问下去?我心知自己处境,也知道你的处境。吾所不欲,不施于人。」

王蕴默然点头。他的思绪在「梓瑕」二字上转了一转,听到他这样亲密地说出未婚妻的名字,他一时略有迟疑。但随即,他又了然,李舒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失言。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李舒白淡淡说道:「你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便该知道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若我死,则朝廷除去最大隐患;若事情败露,则王家必受牵连。无论如何,设计者皆可坐山观虎斗,为下一步铺平道路。」

「所以王爷…压下了此事,不希望此事张扬,也是,不愿两败俱伤?」

「你难道不是么?」李舒白声音微微一顿,又说,「我知道,纵火案不是你下的手,这种屠杀手法,不是你的风格。」

王蕴低声道:「我知晓此事…只是,也无法阻止。」

「你阻止不住的。所有妄想阻拦的人,都只能被碾得粉碎。刘瞻是,温璋是,你我也是。」李舒白那似乎永远淡定沉稳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

他凝视著面前的王蕴,低声说:「如今你没有完成他交付的任务,又被我查知了身份,恐怕王家会有麻烦——但我可以帮你。」

王蕴缓缓点头,说:「王爷一言九鼎,必不落空。然而…我想知道,您要王家做什么?」

李舒白默然许久。

更深人静,万籁俱寂。在这样的秋夜,夜色仿佛凝固了,一切美好与丑恶都消失在黑暗之中。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放弃一场旧年婚约。」

旧年婚约。

十五岁时他因为羞怯,拉著李润一起去偷看的那个少女,她的侧面在他的眼前恍惚间一晃而过。

那是他自小定下的婚姻。一张纸,两个名字,她是陌生人,也将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可如今,李舒白说,放弃。

他低下头,不由自主便笑了出来。他说:「夔王爷可真是审时度势,算无遗策。你明知道王家如今的存亡就在我一句话之中,却还摆出这种让我自己选择的宽容姿态。」

「蕴之,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李舒白默然垂眼,无意识地转著手中的茶盏,缓缓说道:「但你可曾想过,梓瑕当初曾揭发王皇后当年往事,她若嫁入你家中,日后如何自处?」

王蕴冷笑道:「她既是我妻子,我自会一力维护,何劳王爷操心?」

「那么,若我在你刺杀事败之后,直接上京面圣,事态又会如何?」李舒白不动声色问,「你们王家,可逃得过这一劫么?你即使想要维护,又能如何维护?」

王蕴慢慢说道:「王家覆灭的几率,没有夔王府大。」

李舒白口吻冷淡:「夔王府有余力反抗,而王家没有。」

堂内又陷入安静,沉沉的夜色笼罩在他们身上,一室灯光明亮而压抑,他们都看见对方眼中的复杂神情,低沉晦暗,难以捉摸。

茶烟袅袅,在半空中勾出种种虚幻形状,随即又幻化为无形。

许久,王蕴才低声说:「既然王爷已经知晓一切真相,那么我也不再瞒你。你以为,这幕后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不顾一切出手,要将一切自己难以掌控的东西迅速铲平?」

李舒白垂眼默然道:「或许是之前江南道地震,有人说,朝堂将有异变。此时动手,刚好顺应天时地利人和。」

「那么,王爷下一步准备如何打算?可曾想过黄梓瑕在您身边,会遇到什么事情?您觉得自己真能在这样的局势下,护得她安然周全?」王蕴盯著他,声音十分低沉,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地说道,「固然王爷天纵英才,运筹帷幄,然而在家国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失怙少女。有时候,毫厘之差,或许便会折损一丛幽兰。」

「这便是…我不敢给她承诺的原因。」李舒白低头望著小几上的琉璃盏。鲜红色的小鱼静静在水底栖息著,也不知是睡著了还是在望著他们,一动不动,恰如沉在水底的一滴血。

「有些事情,我必须去了结,让自己亲眼看到真相。但也许我这一去,便再也无法回来,我…不能让她与我一起涉险。」

仿佛是平生第一次,他的话语中有了犹疑迷惘。

王蕴欲言又止,但最后终于忍不住,还是说道:「然而王爷早已做了决定,并且认为自己是绝对不会输的。所以你一开始便对我提出解除婚约的事情,因为你已成竹在胸!」

「不,你说错了。」李舒白的手指,在琉璃盏中的水面上轻轻一触。「我只是,想要让她自由。」

小鱼在水底受惊,鱼尾左右摇摆,想要逃离这危险动荡的涟漪。然而水波在琉璃盏中回荡,它身在其中,避无可避,唯有独自承受。

王蕴霍然站起,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王爷的意思,梓瑕在我的身边,不得幸福?」

李舒白沉默抬眼望他,看著这个如同春风般的男子,此时为了黄梓瑕,终于尽失素日沉静。他不由得笑了出来,叫他:「蕴之,稍安勿躁。」

见他难得露出笑意,王蕴怔了怔,唯有悻悻重新坐下,生硬说道:「失礼了…请王爷恕罪。」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实则我只是想给梓瑕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无论她选择你,或者我,让她不受拘束。而为了让你我处于同一天平…」李舒白含笑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缓缓转移到窗外。重重树影正静静蹲在夜色之中,如同潜伏的怪兽,如同候伺他人好梦的貘兽。「我近日将会赴京,那一场刺杀将就此揭过,我并不知幕后使者和带头人是谁,王家也能消弭那一场风暴。」

王蕴垂眸不语,只是下巴微扬。

李舒白又给他斟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水盛在青蓝色的瓷盏之中,灯光照在他修长的白皙手指之上,春水梨花,舒展优雅。

他微笑道:「蕴之,难道你对自己不自信,觉得如果没有那一纸婚书约束的话,梓瑕就不会选择你?」

看见他如此悠闲自得的模样,王蕴只觉得胸口一阵灼热涌过,无法自抑的,他抬手接过李舒白那盏茶,说道:「愿王爷北上顺利,我会尽快处理好此间事务,以免王爷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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