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倾三

倾覆天下

大明宫中,气象万千的殿阁也被宫槐落尽了秋意。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后,又一次踏入紫宸殿之中。

李舒白将蜀地如今的情况大致汇报之后,又上呈了各地贡品。皇帝还是和以前一样,笑容和蔼,只是原本丰腴的下巴如今显得瘦削了点。同昌公主死后,他与郭淑妃都悲痛万分,是以清减了不少。

「前几日重阳,几位兄弟齐聚宫中饮宴,只有四弟你不在,七弟还念了右丞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皇帝手捻著十八子,笑道,「朕新修的双阙,你还没见到呢。」

「双阙?」李舒白早有耳闻,却只不动声色问。

「是啊,云里帝城双凤阙,进了大明宫后第一眼看见的建筑,可如今含元殿前的翔鸾、栖凤两阁都已陈旧,是以朕命人重新修缮过了,如今殿内焕然一新,四弟去看了一定会赞赏。」

李舒白点头,却没说话。他早在蜀地就看过邸报,此番重修含元殿和双阙,大大超过了以前的形制,以沉香为梁,金丝楠为柱,各处贴金与金漆共用了黄金数千两,珍珠数百斛,还有犀角、宝石珍珠等等。后局与工部拆了东墙补这个西墙,至今还补不上。

皇帝却兴致勃勃,说道:「今年冬至大祭后,我们就在新修的双阙上这边喝酒,那边遥遥歌舞,相信必定会名留青史,成为大明宫中的风雅韵事。」

李舒白说道:「陛下所言有理,不过这工程似乎耗费巨大,昨日工部过来找臣弟,说如今再修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以迎佛骨,似有为难。」

皇帝皱眉,捋著下巴微须想了想,说:「李用和确实不会做事,工部如此多的钱粮调度,他竟连一百二十座浮屠都建不起来?」

「今年工程浩多,年初建弼宫,年中公主墓,如今又重修了双阙,再修建浮屠怕是捉襟见肘了。」

皇帝叹道:「四弟,朕近来颇觉心中不宁,灵徽当年福至心灵,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得活』,可如今她一夕损折,朕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如风中残烛,谁知明日、后日究竟在哪儿?」

李舒白说道:「陛下正当壮年,如何会有这样的生年之叹?朝廷社稷都还要托赖陛下,万望莫生此孤苦之心。以臣弟看来,佛骨不迎也罢。」

「佛骨一定要迎。我生而见之,死而无恨。」皇帝摇头坚拒,转而又问,「那…四弟,你博览经史,觉得九九八十一座浮屠好么?」

「九九归一,这数字也是不错的。」李舒白说著,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但陛下若坚持迎佛骨的话,臣弟以为还是最重心意。佛家有十二因缘之说,陛下建十二座也足够了。或也可只建三浮屠,表佛法僧、觉正净,亦是十分合适。」

「四弟真是不懂朕虔诚之心,寥寥数座,怎么会合适?」皇帝不悦,挥手示意他出去。

李舒白站起退出,走到殿门口时,又听到皇帝说:「七十二吧,里面供奉上佛家七十二香,也还不错。」

「前一次逢迎佛骨,是在元和十四年,距今已有五十年了。」

鄂王府内,李润十分兴奋,给李舒白斟上茶,说:「当年据说盛况空前,这回也该是一场盛事,据说城内百姓都已抢购香烛,要奉迎佛骨了。」

李舒白端著他新煮的茶,缓缓问:「你可知佛骨从法门寺出来的那一日,便有老妪带著幼女守在法门寺外,等佛骨出塔,她便给自己孙女灌下一壶水银,以她肉身以作供奉?」

李润倒吸一口冷气,睁大眼说道:「但…这也只是佛法高深,善男信女众多,难免有信徒狂热,也只为求佛法庇佑而已。」

「民间信佛原不至于如此,可皇家亲迎,朝廷表率,便会成为祸端。倾举国之力,使愚民狂乱,又有什么好处?」李舒白摇头道,「当年韩愈便是因谏迎佛骨而遭贬,如今朝廷之中,看来也需要一个人率先出来劝阻。」

「皇兄,你可不要做傻事!」李润急道,「陛下在同昌公主薨逝后,每每噩梦,如今只念著要迎佛骨到宫中供奉,好消灾解厄。他决心已下,是任凭谁也劝不住的!」

李舒白点了一下头,却未回答。

李润喝了半盏茶,见李舒白不再说话,才心神稍定,抬头看见穿著女装的黄梓瑕,低低「咦」了一声,问:「皇兄身边终于有个侍女了?」

黄梓瑕向他裣衽为礼,朝他点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说到这里,他「啊」了一声,一拍脑袋说道,「杨崇古!最近京城都在传说,黄梓瑕假扮小宦官,夔王爷南下破疑案,坊间说书人早已编了故事弹唱了!」

黄梓瑕低头道:「先前不敢泄露身份,并未有意欺瞒鄂王爷,还望恕罪。」

「哪里,我三四年前曾陪著王蕴在宫中见过你一面的,后来多次接触竟没认出来,也是我不识仙姿。」他说著,示意她也坐下,又亲自给她点茶,然后才疑惑地问,「只是,王蕴不是也回京了吗?为何黄姑娘还在皇兄身边伺候?」

黄梓瑕品茶不语。李舒白则说道:「杨崇古是我府中签字画押的末等宦官,无论变成什么身份,只要我不开口,她便走不了。」

黄梓瑕给了他一个「无耻」的谴责眼神,而第一次看见李舒白这一面的李润则直接惊呆了,连给炉中茶续水都忘记了。

黄梓瑕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锦袋,轻轻在桌上推给李润,说道:「鄂王爷,这个东西,物归原主。」

「什么东西?」李润略有诧异,接过来拉开袋口,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只光润无比的玉镯,玉的表面泛著一层微光,仿佛笼罩著一层薄烟。他默然将镯子握在手中,那玉的颜色随著他的动作而变幻而流动,幻化出无数的光彩。

他呆呆望了许久,才问:「阿阮…让你们带还给我吗?」

李舒白缓缓点头,说:「她临死之前,托公孙大娘还给你。」

「死…?」他猛然抬头,睁大了那双迷惘的眼睛。

「既然你听过黄梓瑕破疑案的事情,那么,必定也听到此案的线索,从一个歌伎之死而起?」

李润恍惚地望著他,仿佛终于明白过来。眉心殷红的那颗朱砂痣也在苍白的脸容上显得黯淡,茶盏自他手中滑下来,在青砖铺设的地上摔得粉碎,一地青绿色的茶末。

李舒白轻叹一口气,说:「七弟,你先收好吧。毕竟这是太妃旧物,还是应物归原主。」

「是…」他怔怔应著,手中紧握著这个手镯。

李舒白见他神情黯淡,便起身说道:「我刚回京,还有些许事务,既然镯子送到,就先告辞了。」

「四皇兄…」李润下意识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李舒白回头看他。他咬著下唇,低声说:「我想请四皇兄帮我一个忙。」

李舒白便又重新坐下,问:「怎么了?」

「我怀疑…」他欲言又止,握著手镯的那只手,太过用力使得骨节都泛出一种异样的青色。他霍然起身,向著敞开的门窗外看了一圈,直到确定没有任何人之后,才用力呼吸著,勉强镇定心神,说,「我怀疑我母妃,是为人所害。」

李舒白微微皱眉,转头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略一思忖,冷静地问:「王爷是否觉察到什么,为何有此一说?」

他咬紧下唇,重重点头:「请四皇兄和黄姑娘随我来。」

陈太妃本是先皇的妃子,按例应居住在太极宫颐养天年。但她在先皇去世那一夜便悲痛致疯,太极宫中宫女们侍奉又不经心,当时十来岁的李润前往探望母妃时,发现她蓬头垢面衣食不周,便长跪紫宸宫之前,哀求皇帝许他接母妃到王府供养。

陈太妃被他接回府之后,虽然也时时发病,但毕竟王府伺候周全,总算得以静养。李润事母纯孝,在王府的正殿后辟了小殿让她住在自己近旁。如今她虽已去世,但他还是留著她生前居住的,所有一切物事摆放和母亲生前一样,未曾动过。

李润带著李舒白和黄梓瑕进入小殿,里面陈设著陈太妃的灵位,灵前供著鲜花香烛,使得殿内的气息略觉沉郁。

李舒白与黄梓瑕一起向陈太妃奉香之后,看向李润。

李润将手镯奉在母亲灵前,双手合十向母亲的灵位默默祷告。他神情凝重,许久才转身,对他们说:「我母妃在临死前,曾经清醒过一次。她对我说,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语,李舒白与黄梓瑕顿时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凝神静听他接下来的话。

「那时母妃的神智已经不清醒很久了,我也知道她是什么状态。可她清醒的那一次,却真的是神智清明,和平时,截然不同。」他回忆著当时的情形,轻叹了一声,说,「所以,她当时说的话,绝对不是疯话,我想,她必定是在父皇临死之时,知道了什么事情,才导致疯癫的——那必然,是个关系极其重大的秘密,不然的话,怎么会让她觉得关乎大唐天下,江山社稷?」

黄梓瑕问:「当时你母妃,是怎么说的?王爷可以复述给我们吗?」

李润打开锁著的柜子,从中间捧出一个黑漆涂装的妆奁。这妆奁镶嵌著割成花朵的螺钿,颜色陈旧,一看便知是久用之物。李润将它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那块昏暗阴翳的铜镜拆下,露出镜后的夹缝。

他又将旁边另一个小盒子打开,将那张上面绘著三个涂鸦墨团的棉纸取出,折好在镜子后的夹缝比了一下,说:「我母妃当时,就是从这里,取出了这张不知被她藏了多久的画。她取出这张纸交给我,她对我说,这是她千辛万苦绘好、藏好的,让我千万要收好…这可是关系著天下存亡的大事。」

「可见当时太妃的思绪十分清晰,确实不是癫狂状态。」黄梓瑕咀嚼著天下存亡这四个字,侧头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朝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问李润:「其他的呢?」

「母妃还有一句话…」李润略有迟疑,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她让我,不要与四皇兄走得太近。」

李舒白垂眸看著他手中那张棉纸,端详著那上面三团污黑的墨迹,没有说话。

黄梓瑕略觉尴尬,说道:「然则鄂王爷还是将此事对我们说起了。」

「我与四哥一起在大明宫长大,又一起被送出宫,从年幼到如今我们一直兄弟情深。我…知道四皇兄对大唐天下意味著什么!」他将那张白棉纸按在桌上,整个人仿佛都失了力气,勉强撑著才站在灵前,「所以我想,母妃必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为人设计,才会被害得疯癫,又说出这样的话,而那个害我母妃的人,与父皇驾崩必定有极大关联,与四皇兄,也必是仇敌。」

李舒白缓缓点头,却并不说话。

黄梓瑕则问:「这里就是太妃生前居住的地方?一切都照原样摆设吗?」

李润点点头,在堂前的椅上坐下,扶著额头低声说道:「黄姑娘可细加查看,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黄梓瑕便穿过小殿的隔断,走到旁边太妃的卧室去查看。房间并不大,左手侧是小窗,摆放著小榻与妆台、桌椅;右手侧是一张雕花檀木床,垂著锦帐,悬挂著桃木与玉石饰品。

她在妆台边转了一圈,东西都已被收起,一切都空荡荡的,因为常有人清扫,室内十分干净,她的手在桌沿上滑过,然后停住了。

略微停了停,她弯下腰,仔细地看著桌沿。李舒白在门口看著她,问:「什么?」

她回头看他,说:「好像有一些指甲掐出来的凹痕。」

李舒白便随手从李润拿出来的妆奁中取了一段螺子黛,递到她手中。

她将青色的黛墨在桌沿上轻轻涂过,那凹痕便清晰地呈现出来,正是两个凌乱的,用指甲掐出来的字——

夔王。

李舒白不动声色地看著,示意她往后面涂。

那上面歪歪斜斜的字迹,渐渐显现出来,祸起夔王。

李润也到了隔断前,看著这几个字,神情茫然:「这…这是我母妃写的?」

黄梓瑕朝他点点头,说:「好像还有一些。」

她的手向右边一点点涂去,在深黑色的紫檀木妆台上,青黑色的螺黛在阳光下呈现出不一样的黑色,一抹细长的痕迹。在那痕迹之下,是浅浅的,凌乱的刻痕,一共是十二个字:大唐必亡朝野动乱祸起夔王。

除此,再无任何字迹。

黄梓瑕又在她床上和柜上寻找,再无任何发现。

她将螺子黛放回妆奁之中,然后再看了那十二个字一眼,然后慢慢以自己的帕子将那眉黛的痕迹全部擦去。

李润站在门口,一时手足无措,只望著李舒白,叫他:「四皇兄…」

李舒白轻拍他的肩,说:「我知道了。我会著手调查当年事宜,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左右一切。」

回来的路上,李舒白与黄梓瑕在马车上看著外面流逝的街景,两人都是心事重重。

「我与陈太妃,并不熟悉。」李舒白将目光转到她的面上,终于开口说道。

黄梓瑕点头,说:「先皇去世、太妃疯癫的时候,王爷才十三岁吧?」

「嗯,我一直住在大明宫中,但多是父皇抽空过来看我,我去他那边的时候也不多,所以虽然父皇晚年都是陈太妃伺候,但我与她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到先皇驾崩之后,我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黄梓瑕的手指在车窗的花饰上慢慢地抚过,沉吟道:「一个十三岁、见面并不太多的皇子,为何陈太妃会执著地记著,而且还在疯狂之时,认为会倾覆天下呢?」

李舒白微微皱眉,手指在小几上轻弹,问:「你的看法呢?」

「鄂王所说的话中,有一句我十分赞同。就是如果陈太妃的疯癫是人为的,那么那个凶手必定对你心怀不轨。所以才会让诱导她对你产生最大的恶意。」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小几上,沉默许久,才轻声说:「梓瑕…你相信我吗?」

她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庄周梦蝶,醒而不知此身是人是蝶。就在刚刚发现陈太妃刻下的那几个字时,我忽然想到禹宣。」他没有看她,将自己的面容转而向外,目光恍惚地在外面平凡无奇的街景上一一滑过,「他在杀死你的父母之后,却遗忘了一切,反而因为各种暗示而坚定地怀疑,你才是杀人凶手。」

黄梓瑕的眼睛,在瞬间睁大,迟疑问:「王爷的意思是?」

「或许我在十三岁的时候,确实曾经做过什么,让陈太妃记忆深刻的事情?」他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看向外面的目光,在车马的行动之中,轻微波动,「而那条忽然出现在我人生中的小红鱼,和禹宣失去那段重要记忆时消失的小红鱼,又有什么关系?」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陷入阴霾,看得不再分明。

黄梓瑕在一瞬间忽然也怀疑起来,这辚辚行走的车马,这不断流逝的街景,还有,近在咫尺的,她触手可及的李舒白,是不是也是虚幻的。

他们的记忆,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迄今为止的人生,是否曾被人篡改过,添加过自己深信不疑的东西,又删除掉自己刻骨铭心的东西。

车内一时陷入沉寂,他们都不开口,仿佛有一种沉沉的重压,笼罩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连呼吸都觉得迟缓艰难。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轻轻伸手,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说:「无论最后我们查出的真相如何,但我知道,我们曾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至少,我们现在对彼此的心情,是真的。」

李舒白沉默地将她的手捧起,将自己的面容埋在她的双手掌心之中。在一片安静之中,她感觉到他略显沉重凌乱的呼吸,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缓缓流淌著。

她掌心的那些脉络,代表人生走向的那些线条,他曾借以辨认出她的身份,而现在,他的呼吸沾染在她的人生之上,在她的血脉之中烙下永久的印迹,永生永世,她亦不能忘怀。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外面有人禀报:「工部已到。」

李舒白抬起头,将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中,静静停了一会儿,说:「走吧。」

他的声音恢复成清冷低沉。出了马车,离开只有他们两人共处的这一刻,他依然只能是那个神情冷漠,从未稍露虚怯脆弱的夔王。

黄梓瑕默然跟在他的身后,与他一起进入大门。

李舒白与李用和商议著事情,黄梓瑕如今是一个女子,在大堂坐了一会儿,周围便有无数官吏窃窃私语。她便站起身,到前面院落中,去看园中的菊花。

已经快到十月,菊花也经了霜,开始凋残。她随意看著,正在思忖著「祸起夔王」那四个字的涵义时,忽然有人冲出来,大吼:「崇古!你果然在这里!」

黄梓瑕回头一看,如今还这么叫她的人,果然便是周子秦。

他今天穿著低调的青绿色衣服,十分难得,可惜搭配的是姜黄色腰带,活似一捆被稻草拦腰捆住的麦苗。但黄梓瑕也不介意了,十分惊喜地问:「子秦?你怎么也来京中了?」

「你先说你怎么不声不响就丢下我跑到京城来了!」他先质问她。

黄梓瑕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随口说:「你也知道,呆在族中天天被老人们念叨,十分烦恼啊。」

「这倒也是,哎呀,我们都是被长辈逼的啊,我也是,再不跑就完蛋了!」周子秦说著,抬手擦了擦眼睛,泪水都快下来了,「说起来可真要命!我爹他,逼我娶媳妇了…」

黄梓瑕哑然失笑,问:「是哪家姑娘?」

「蜀郡司仓家的一个庶女,听说是个母老虎,连我酷爱尸体的名声都没吓倒她。我去她家下人那边悄悄打听过了,个个都说彪悍无比,大字不识几个,擅使两把杀猪刀,半扇猪扛在肩上跟没事人一样!你说娶了这样的女人还能有活路么!」

黄梓瑕想了想,问:「她叫什么名字?」

周子秦既悲且愤:「名气其土无比!叫什么刘二丫!这名字一听就要命啊是不是?摆明了就是我爹看所有女人都怕嫁给我,所以就胡乱找一个彪悍女人,企图压我一辈子啊!」

「唔…」黄梓瑕点头,说,「是啊,看来大事不妙啊。虽然她长得很漂亮,个性也挺可爱,可是刘二丫这个名字确实不怎么样啊…」

「…你认识她?」周子秦顿时愣住了,然后一拍脑袋,说,「你当然认识了!以前你也是使君千金嘛,你们一帮大家闺秀肯定都见过面的。」

黄梓瑕笑道:「见倒是见过,不过不久前才认识的。」

「哎呀,不管这个了,你赶紧跟我说说,这个刘二丫是不是和传说中的一样彪悍、一样可怕?」

「是呀,和传说的一样,杀猪宰羊样样都行,普通人想欺负她可真难呢。」

周子秦悲痛欲绝地拍著胸口:「没活路了…」

「不但举止彪悍,嘴皮子也利索啊,还喜欢叫人哈捕头。」

「哈?这些人怎么都这样啊,喜欢叫人哈…」周子秦说到这里,才终于回过神来,呆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哈…哈捕头?」

「对啊,擅使两把杀猪刀,半扇猪扛在肩上跟没事人一样,喜欢叫人哈捕头,排行第二的那个姑娘喽。」黄梓瑕笑眯眯地看著他。

周子秦眼睛瞪得溜圆,嘴巴里足可塞下一个鸡蛋:「二…二姑娘?」

「你说呢?」

「可,可她不是父母双亡吗?」

「你那天不是看到那个胖子刘喜英去找她了,说是她的远亲要收养她吗?据我所知,蜀郡曹司仓刚刚离职,接替他的,好像就是绵州一个刘司仓哦。」

「我不知道啊!我听说司仓换人了可我向来不关注这些啊!」周子秦的脸腾一下就红了:「难难难难难道说…」

「你说呢?」黄梓瑕拍拍自己身边的栏杆,「你千里迢迢逃婚到京城,是不是就是为了找夔王帮你找你爹说退婚的事情?」

周子秦抵著自己的额头,说不出话。

黄梓瑕又问:「那,现在还要跟夔王讲吗?」

「让…让我先想想…」他嘟囔著,挤出几个字,「毕竟…好歹…怎么说都是熟人,拒绝了会不会不太好…何况你也知道,这世上能不怕尸体的姑娘,也够少的…」

「那你再考虑一下喽。」她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周子秦看著她的笑容,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干…干嘛?」

「没干嘛。」她淡定地抬头看天。

「其实…其实你也挺好的。」周子秦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就是、就是我们遇见的时机不对,所以我总觉得你是个小宦官,咱们称兄道弟一起挖坟墓验尸体最好了。」

黄梓瑕默然低头一笑,朝他拱拱手,站起身问:「那你是不是现在赶紧回成都府,跟你爹应了那门亲事?」

「别急嘛…反正,反正都定亲了。」他忸怩地说著,然后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对了,夔王那符咒是真的?」

黄梓瑕愕然,问:「你也知道那个符咒了?」

「废话嘛,我看现在整个京城应该都传遍了吧?」周子秦扯著她东张西望,见周围无人,赶紧拉她到角落,说,「我昨天晚上到的!跑到西市去吃我最爱的马阿大胡饼…结果你猜怎么著?坐在我旁边吃胡饼的两个人,正在说夔王府的事情!」

黄梓瑕微微皱眉,问:「他们说什么?」

「据说啊…夔王在徐州的时候,杀死了庞勋啊!」

「…」黄梓瑕有点无奈,「还用据说吗?这事人尽皆知吧?」

「不是啊!」周子秦神秘兮兮地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据说,夔王杀死庞勋之后,他的鬼魂就附身在夔王的身上了!如今,在夔王身上的已经不是他的魂魄,而是庞勋!」

这种毫无来由怪力乱神的传言,黄梓瑕无语,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说啊,夔王这般英明神武天纵奇才,能是凡人吗?据说他就是得了鬼神之力,所以才会过目不忘,智谋过人!」

「证据呢?」黄梓瑕忍不住问,「难道就因为他太过聪明,所以就是鬼神之力?」

「呃…」

「何况,夔王年少时,先皇就对无数人赞赏他,说他聪颖无双。先皇所有皇子,年满十岁便封王迁出宫,到自己府邸生活,唯舍不得夔王,册封之后依然留在大明宫之中,亲自抚育,那时候,庞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周子秦挠挠头,苦著一张脸:「这倒也是啊…」

黄梓瑕抿唇思索一会,又问:「其他的呢?还有说什么?」

「哦,据说啊,庞勋在附身夔王的时候,还曾给他留下了一张判命的符咒!那上面,预兆著夔王的命运,最终,夔王将会大失常性,为庞勋所控制,最后…」他又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了一遍,才在她耳边低声说,「在那张符咒上出现『亡』字时,会彻底被庞勋夺去意识,倾亡了这个天下!」

黄梓瑕霍然站起,颤声问:「坊间传说…已至如斯了么?」

周子秦见她脸色如此难看,赶紧摆手,一边作出噤声的手势,说:「只是那些下里巴人随口胡言,街头巷角的传言,有什么打紧的?别…别这么当真啊…」

「你不知道…」她用力地呼吸著,额头的汗,隐隐冒出来。

传出符咒这个秘密的,必定是当初设局之人。而如今六字全部圈定,那底纹上隐隐出现的亡字,也已被公诸于天下,预示著对夔王的进逼,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鄂王府中的祸起夔王之说,与如今已经在街头巷尾隐秘流传的倾亡天下之说,不谋而合。那张在三年前布下的网,如今正缓缓收拢,而他们,却连收网的人是谁,都还不敢确认。

连鱼死网破的机会,都没有。

周子秦见她脸色苍白可怕,顿时手足无措,扯著她的衣袖低声叫她:「崇古,你…你怎么啦?我随便说说而已啊,真的…」

黄梓瑕靠在身后墙上,用力地呼吸著。只觉得胸臆冰凉一片,无数乱麻塞在那里,无从理起。就算她想从中理出一个线头,可混乱喧嚣如同利剑般扎在她的心口,让她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任由大脑嗡嗡作响,茫然无措。

周子秦正吓得不知怎么办,身后传来人声,他转头一看,原来是工部几个官吏出来了,人人面带喜气。有几个相熟的一看见周子秦,立即上来招呼:「子秦,你又回京啦?在蜀郡不好玩吗?」

「哦哦,钱兄,梁兄,虞兄…」他一边随口招呼著,一边担忧地扯著黄梓瑕的袖子,似乎在后悔自己刚刚对她转述的传言。

「这不是…黄姑娘吗?」几人精神焕发,也和黄梓瑕打了个招呼,「王爷待会儿就出来了,姑娘可再稍等片刻。」

黄梓瑕向他们点头致意。

周子秦见他们面有喜色,便问:「京城不是传说,工部现在要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你们缺钱缺得恨不得跳护城河去呢,怎么今天个个这么开心的样子?」

「废话,再过几天,我们工部给护城河加三圈栏杆都有钱了!」

周子秦眨眨眼:「你们不会准备去打劫户部吧?」

「切,如今户部哪有钱啊?还不得靠夔王帮我们解决?明天就要出告示了,朝廷迎佛骨入京,沿途将规划出七十二座浮屠,为佛骨进京的休憩处。天下商贾士人若要迎佛骨积功德的,可竞价修建。你想,天下有钱人这么多,就这么七十二个名额,他们还不个个抢破了头?」

旁边人接茬道:「所以,一来一去,此次修建七十二浮屠,不仅不需咱们出一分钱,而且工部还会有大笔进账呢…」

周子秦恍然大悟,摸著下巴问:「那我还听说,迎佛骨当日,京城要沿途花树结彩,各坊牌楼结彩…」

「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想做功德的有钱人多得是嘛!」

看著工部的人喜气洋洋地去拟公文报奏表,周子秦不由得回头对黄梓瑕说道:「高啊…有了夔王在,简直是各种难题迎刃而解啊!」

黄梓瑕静静地站在长空之下,看著眼前萧索的秋日,慢慢地说:「又有何用…」

「哎?」周子秦不解地看著她。

她却不再说话,只是抬眼看著天边的夕阳。金色笼罩了整个长安,暮色即将让九州昏沉。

大厦将倾,朝廷已经从根处彻底腐烂。夔王李舒白,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惊才绝艳之举,又有何用。

终不过是,最后返照的一缕夕阳而已。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