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倾九

灿若烟花

黄梓瑕回到永昌坊王宅,却发现王蕴已经坐在堂前等她。

她忽然感到自己刚刚被李舒白握过的手灼灼地烧起来,让她感觉到一阵心虚。

而王蕴却朝她微微而笑,依然是那一派光风霁月的温柔模样,让她觉得心下稍微安定,又觉得更加亏欠愧疚。

她在他面前坐下,小心地问:「今日御林军得闲么?这么早便过来了。」

他点头说道:「是啊,天气这么冷,圣上龙体欠安,最近都不上朝,宫中也无需时时高度警戒著。」

黄梓瑕见炉水已经冒了蟹眼,便洗手碾茶,替他点了一盏茶。

他陪在她身边看著茶水,又忽然问:「这么冷,怎么还要出去?在家里毕竟暖和些。」

她低头弄茶,平淡地说:「周子秦找我,我们一起去鄂王府看了看,查找一下线索。」

「难怪穿著男子服装呢。」他笑道,接过她递来的茶,细品其中的暗香与苦涩,一时怔怔出神,没再说话。

黄梓瑕便问:「茶弄得不好吗?」

「很好。」他说著,又转头看她,脸上浮起淡淡笑意,「在鄂王府查了这么久,一直待到现在?」

黄梓瑕低头品茶,淡淡「嗯」了一声。

王蕴望著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那么,去城南又是为何呢?」

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去了城南。黄梓瑕只觉得脊背微微一僵,待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与李舒白在回来的路上肯定无人跟踪,才神情平淡地掠了掠头发说:「夔王的那张符咒,你知道的,背后必定有人动了手脚。周子秦一定要拉我去夔王府,我也没办法,只能跟著他们一起去城南查看了一下放符咒的盒子,看是否有可乘之机。」

见她反应如此平静,王蕴也笑了,说:「子秦就是这么荒诞,从不管他人想法。」

黄梓瑕低头,再不说话。

王蕴看著她低垂的侧面,犹豫许久,说:「我要回琅琊一段时间。」

黄梓瑕抬眼,询问地看著他。

「即将过年了,我这个长房长孙,自然要回去祭祖的,每年如此,没有办法…」他说著,以期盼的目光看著她。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避开了他的目光,说:「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王蕴见她如此说,忍不住探头凑近了她,在她耳边问:「你…不准备和我一起去吗?」

黄梓瑕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地喷在自己耳畔,一种异样的酥麻感觉。她觉得异常紧张,忍不住别开了脸:「我…以什么身份去呢?哪有…还未过门的女子,先陪未婚夫过去祭祖的?」

王蕴不由得笑了出来,轻轻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低声说:「是我异想天开了…是啊,这怎么合适?」

黄梓瑕沉默低头,感觉到他的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的脸颊,一种异样的触感。

她心口升起一种不安的情绪,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往后避开他的手指。

而他的手却往下滑去,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低下头凝视著她,那眼中蒙著一层湿润水汽,深深地看著她,问:「我要走了,你…要送我吗?」

天色已近黄昏,外间的雪色映著天光,金紫颜色绚烂地蒙在他们身上。这瑰丽的颜色也让王蕴的面容染上了一层仿佛是伤感,又仿佛是眷恋的神情,他俯头望著她,微启淡色的双唇,轻声叫她:「梓瑕…」

他的声音迷离而带著一种摇曳的神思,让黄梓瑕的身体不禁轻轻颤抖起来,不自觉地尽力向后仰去,避开他那几乎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轻按住她瑟瑟发抖的双肩,俯下身去,却看见了她眼中瞬间蒙上的一层水汽。

她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只能紧闭上眼睛,颤抖的睫毛盖住了她涌上来的恐慌,却无法遮掩她身体的战栗。

他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在全身汩汩行走的灼热血液仿佛瞬间冷却了下来,夕阳收起了迷离旖旎的金紫色,昏暗笼罩在室内,她明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清晰地看到她。

他的唇终于只是落在她的额头之上,就像一只蝴蝶轻触一朵初绽的豆蔻花,一瞬间的接触,便分开了。

黄梓瑕呆了片刻,发觉并没有其他动静,才慢慢睁开眼睛。

王蕴轻轻放开了她,转头站起,声音略有沙哑:「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可要小心。」

「我…会的。」她咬住下唇,含糊地说。

「那么,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王蕴说著,转身就往外走去。

黄梓瑕默然跟在他的身后,送他走出花厅。

小庭积雪皑皑,冷风吹来,王蕴走到门口,略微停了一下,才转头看她,见她低头默然,一张苍白的面容如夜风中的芙蓉一般,下巴莲萼尖尖,纤瘦可怜。

那种让他觉得恼怒的情绪,在这一刻又渐渐退却了,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帮她拢了拢衣领,轻声说:「长安冬天这么冷,你可一定要注意照顾好自己。」

她抬头望著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嗯,你也是,此去一路劳顿,切记要处处小心。」

他点头,握一握她的手,说:「赶紧回去吧。」

黄梓瑕点头,却一直站在门口,目送著他离开。

王蕴离开长安,前往琅琊后,天气越见寒冷。到除夕那日,天空晴朗,却依然寒气凌冽。

王家的仆从照顾人十分妥帖周到,宅中灯笼彩缎都早早挂好了,大门换上新桃符,新窗纸上贴了对对红艳窗花,桌布锦袱也都换了簇新的颜色颜色,使这座冷清宅子之中,焕发出一种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来。

黄梓瑕受了众人多日照顾,也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封。

她一人孤身在长安,无依无靠,只听著外面的爆竹声,沉沉地坐在桌前。

极远处围墙外,似乎有小孩子的笑声传来,千门万户的这一日,都是热闹而团圆的。而这个小宅子内,所有人都是无声无息,唯有她点起一柱清香,遥祝家人在天之灵。

时近入夜,她孤灯对著桌上那一对阿伽什涅,只觉清冷孤寂,无法忍耐。起身到外面看看,穿过走廊,隐隐约约的欢笑声似有若无。她驻足在这个波光粼粼的走廊之内,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寒夜之中清晰无比。

银河低垂,长空星辰熠熠。

她想起自己破解了王若那个案件之后,从太极宫出来,抬头看见星空之下,长身玉立的那个人。

同样的星子,同样的她仰望著,而那个人,今夜却不知身在何处。

她的手按在微温的墙壁之上,在琉璃之上轻轻抚过。好奇的小鱼凑到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琉璃,一层迷幻般的颜色,清清楚楚地看见,却永远触碰不到。

她不由得将额头靠在上面,凝望著它们。头顶的灯光十分温暖地覆盖著她,水波粼粼,在她的面容上虚浮地一层层转过。

走廊尽头,仆妇含笑走过来,将手中一封信递给她。

她接过信,看上面的字,并无落款,只写著黄梓瑕亲启五个字,字迹陌生。

她只觉得心口微微一动,赶紧拆开来看。里面的素白笺纸上只写了一个字——来。

清逸秀挺的一个字,无比熟悉,让她的心立即怦怦地跳起来。她将信握在手中,快步穿过走廊,向著大门口走去。

除夕夜,家家庭燎,火光映照,寂静无人的街巷隐约微光。她看见站在星空之下的李舒白,些微的火光映照著他的面容,在他那如同雕琢出来般美好的五官上投下金红色的阴影,可就连阴影也是这么明亮好看。

黄梓瑕转头见王家的仆妇拿了斗篷出来,便赶紧接过,顺便挡住了她的目光。她谢了仆妇,催促对方进门之后,才裹紧貂绒斗篷,向著李舒白走去。

茸茸的貂毛簇拥在她的双颊边,显得她的面容更加纤小可爱,她仰起脸看他,在旁边隐约火光的映照下,双颊娇艳,不可逼视。

李舒白凝视著她道:「抱歉来晚了,刚从宫里回来呢。」

黄梓瑕忙问:「有发生什么吗?」

「没有。只是除夕照例召皇亲国戚进宫观傩舞,赐椒酒而已。」他说著,帮她将遮挡住眼睛的几缕绒毛拨开,对她说道,「来,带你去看个东西。」

她跟著他走出永昌坊,向东而行。

一路上爆竹声声,笙歌阵阵,节庆的气氛围绕著整个长安城。长安各坊今夜都高悬灯笼,彻夜不熄。除夕免宵禁三日,所以虽然夜深了,街上还有童子在嬉闹,更有抓了枣儿瓜子坐在门口吃著,炫耀爹娘给自己的东西。

黄梓瑕看到,便随手摸了摸自己的袖中,发现还有一个未发出去的红封,便取出来,递给了李舒白,说:「送给你的,讨个吉利。」

李舒白接过,倒出来一看,薄薄一片金叶子,最普通不过的那种。想必她是为身边人准备的,年节讨个彩头。他将金叶子塞在袖中,唇角含笑,说:「多谢,没想到你身家如此丰厚,看来做一辈子末等宦官也无所谓了。」

「全托王爷的福,我族中无人敢侵吞我爹娘留下的遗产。」她说著,又不觉叹了口气,仰头看天空亿万星辰,轻声说,「不知他们在那边,如今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正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过年…」

「会的,他们会在那边关注著你,而且,你会成为他们的骄傲。」李舒白说著,轻轻抬手抚在她戴著斗篷帽子的头上,「别担心。」

黄梓瑕点著头,只觉得眼中温热一片,眼泪似乎要掉下来了。但她强自抑制,又用力地呼吸著,让它们还未掉下来,就全都湮没于眼中。

她跟著李舒白,在满天星光之下,走向夔王府。

在枕流阁之前的曲桥上走过,残荷的上面,似乎有一些网状的东西分布著。只是在黑暗之中,她看不太清楚,便问李舒白:「那是什么?」

李舒白微笑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她与他一起进入枕流阁之中。李舒白给她提了一个错金铜手炉,让她暖著手,然后点亮了火折子,问:「是你来,还是我来?」

黄梓瑕抱著手炉,说道:「我又不知道是什么,当然是你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惊喜,值不值得我这么半夜跑来。」

「那么你坐著吧。」他说著,走到荷塘边,晃亮了火折,点燃了垂在那边的一支香烛。

他退回到黄梓瑕的身边,与她一起在阁内坐下,依著软垫靠在栏杆之上。

一支支香烛被引线依次点燃,火光蔓延到荷塘之上,忽然之间无数彩光冒了出来。绿色的火光蔓延而上,烧出了无数绿叶的轮廓,在星星点点的绿光之中,红光、紫光、黄光、白光一起燃烧,喷出明亮的火焰,在绿色的光芒之上,俨然开出了无数朵巨大的牡丹。

黄梓瑕不由得呆住了,睁大眼睛看著著从下而上烧出的图案,问:「这是…架子烟花?可是好像与寻常的不一样啊。」

「嗯,平常人们一般将花炮做好后,绑成各个形状然后点燃,未免僵硬了。而我想,以丝线预先结好所需的图案,然后将各种颜色的火药涂在丝网图案之上,一路烧上去,可不就像花树盛开?」

他话音未落,那燃烧的牡丹已经瞬间凋谢,火花连同丝线一起燃烧殆尽,然而,烟火已经蔓延到了后面一张设好的丝网,只见祥云缥缈,仙阁门开,里面有仙子相对而出,翩翩起舞。火光燃烧只是一瞬间,彩衣的仙子们瞬间凋残又瞬间明亮,每一次烟火喷出描绘出仙子身影时,她们都会变幻一个动作,身上的衣裙和彩带也会随之飘动,流光溢彩,似幻如真。

黄梓瑕目瞪口呆,问:「这又是怎么弄出来的?」

「当然是做了七次,是七张丝网从前至后依次燃烧的,每一次燃烧的烟火,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只是因为我们从正面看分不清前后,所以就以为是同一个仙子在变幻舞姿而已。」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真美啊…」黄梓瑕听著他的解释,看著眼前流动闪耀的烟火,目不转睛。

仙子远去,这一幕烟火已经灰飞烟灭,后面开始更为令她眼花缭乱的烟火,如星辰漫天,流光旋转,然后瞬间一收,化为一点明月。月缺月圆之后,陡然散开,化为点点白光,是飞雪连绵。每一点飞雪又倏忽转变为一只蝴蝶,无数光彩耀眼的蝴蝶在荷塘之上扇动翅膀,然后化为满天的星光,纷纷散落。

在这奇异而华美的烟花之中,李舒白转头看著身边的黄梓瑕。她正惊喜地睁大眼,看著面前变幻的奇景。烟花光芒变化,使得她面容上也蒙著一层流转的颜色,仿佛霓虹笼罩,淡淡的紫,浅浅的红,薄薄的绿,滟滟的黄…

她明亮的双眸之中,倒映著整个变幻的世界,眼前这瑰丽的景致,在她眼中的影子,比他面前的真实场景更令人惊叹。

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唇角露出了如此愉快的上扬弧度。他望著她的面容,著迷地看著她睫毛上如水波般滑过的光彩,偶尔她眼睛一眨,睫毛微微一颤,就仿佛一只蜻蜓的翅翼在他的胸口振动,撩拨著他的心跳。

她望著烟火,而他望著她。

片刻美好,一场奇妙而盛大的烟花落幕,荷塘之上薄冰残荷,又恢复了宁静。

黄梓瑕抱著手炉,倚靠在栏杆上,久久无法回过神来,还沉浸在之前这场烟花之中。

李舒白轻挽她的手,说:「走吧,余下的气味不太好闻。」

她跟著他,重新顺著曲桥走回去时,依依不舍地回头看著那些丝网的余烬,数著到底有多少层丝网,才能制造出如此动人心魄的刹那美丽。

就在走到桥头之时,她忽然「啊」的轻呼一声,停下了脚步。

李舒白见她怔怔站在风口,目光盯著空中虚无一点,神情剧变,便问:「怎么了?」

黄梓瑕抬手止住他,低声说:「让我想一想…」

他便站在她的身边,等候著她。

夜风呼啸,满天星斗璀璨无比。永嘉坊是王公显贵聚集之处,除夕夜,到处都是歌舞,远远近近的歌声传来,模糊依稀,无从辨认。

烟花的余热让荷塘表面的薄冰受热裂开,时有轻微的「咔嚓」一声。

黄梓瑕呆呆伫立在星空之下,夜风之中,只觉得整个长空的星辰在一瞬间如同倾泻而下的明灿雪花,向著她哗啦啦地扑下来,太过可怕的那些真相,铺天盖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几乎承受不住,全身都颤抖起来。

李舒白见夜风彻骨,便牵住黄梓瑕的手,带著仓皇轻颤的她走到不远处的语冰阁,关闭了门窗,将炉火拨得旺旺的,让黄梓瑕坐在旁边。

「我刚刚…似乎想到了什么。」黄梓瑕终于回过神来,敲著自己的脑袋说,「关于鄂王从翔鸾阁上跳下的那个疑案,刚刚一瞬间,我真的好像抓住了什么…」

「你别急,我们来理一理。」李舒白移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说,「是因什么想到的?荷塘?」

黄梓瑕摇了摇头,皱起双眉。

李舒白又想了想,问:「烟花?」

「对…就是烟花!」她几乎急切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当时你跟我说,那个仙子的烟花,因为我们从正面看分不清前后,所以不知道那是七张丝网从前至后依次燃烧的,还以为是同一张丝网烧了七次,还以为是同一个仙子在变幻舞姿…」

她的声音激动,脸上也展露出了一种迷惘的惶惑:「我好像知道了,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但,但分不清前后,肯定是本案的关键点!」

李舒白也是一怔,然后猛然醒悟,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当时看见的,或许也和今天的烟花一样,是一场伪造出来的幻象?我七弟…他没有死?」

黄梓瑕用力点头,说:「我还不敢肯定,但或许,他只是借助了栖凤和翔鸾双阁的地势,又借助了我们眼睛上的错觉,演出了这一场假死飞升的好戏?」

李舒白抿唇沉思许久,才说:「那么,他当著我们所有人的面,烧掉我送给他的那些东西,必定也是有缘由的。不然,他大可以在母亲的灵前将一切焚化掉。」

黄梓瑕用力点头,说:「是的!这一定也是一个关键点。关系到他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我们的面前。」

李舒白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他还握著她的手,不知是忘了放开,还是需要她支撑著自己的,以告诉自己这不是在做梦:「七弟还活著…他没有死,他还活著?」

黄梓瑕感觉到他握著自己的手掌的微微颤抖,不由得心中一酸,知道李舒白与李润感情最好,如今知道李润还活在人世,他自然激动万分。然而李润如此设局,却是为了给他安一个世间最骇人的罪名,又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无论如何,只要鄂王李润还活著,他们就有办法找到他,总有办法挖掘真相,找到一切的根源。

「如今天寒地冻,雨雪交加,我七弟他不知道是否会冒雪远行,但我想,他还在长安或者城郊的可能性很大。」李舒白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因为激动,他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微微跳动,使他那一向冷静的大脑,似乎也受到了侵蚀,无法再像往常那般冷静思考。

黄梓瑕点头,说:「既然如今确定了他还在人世,或许我们能够去查探一下。若是能找到鄂王的下落,相信王爷一定能洗清冤屈,打开目前的局面。」

「嗯,城郊的佛寺古刹,我们可重点关注。我如今虽然闲人一个,但手头还有两三支人马,人手是不缺的。」李舒白说著,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将她的手握得太紧了,便轻轻地松开了,脸上那种激动与晦暗也已经消失。他轻轻帮她揉了揉被自己握得泛白的手掌,缓缓说,「我总得亲口问一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正月初一,长安城百姓纷纷起个大早,赶往各大佛寺去进香。若是能抢到新年佛前第一炷香,更是所谓「头香」,让所有人都争破了脑袋。但各大佛寺的头香一般都被达官显贵预定了,百姓就算彻夜守候也依然轮不到,因此一般人家也都只在天亮后转到各个寺院轮流烧香而已。

黄梓瑕昨晚去夔王府看了烟花,又与他商谈许久,等回到永昌坊王宅,已经过了午夜。还没等她睡上多久,就有人在外面拼命拍门了:「崇古,崇古,崇古!起来,起来,起来!」

天底下这样的人,唯有那一个,她压根儿无法对抗。

所以她只好迷迷糊糊应了,让他先去外间等著,然后强迫自己起身穿好衣服。

等梳洗完之后,她到前厅一看,坐在那里等她的周子秦简直是辉煌夺目,不忍直视。那一身艳红的衣服,艳紫的团花,金灿灿的腰带,无论哪个都是冲著让人瞎眼来的。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坐在他的对面:「今天元日…随便你怎么穿,我忍了。」

「不好吗?很热闹啊,我娘一直跟我说,正月里就要穿得这么喜庆才好。」周子秦说著,从自己怀中摸出个红封包给她,「大吉大利,送你个彩头。」

「多谢啦,大吉大利,这是你的。」她也将准备好的递给他。

「咦,金叶子,看不出你这么阔绰啊。」周子秦拆了红封包开心地说。

黄梓瑕看看他给自己的红封包,里面是两枚吉祥金钱,她只能无语揣在自己袖中:「明明和你一比我就是个穷光蛋。」

「走吧走吧,穷光蛋,今天的香烛钱我包了。」周子秦豪爽地一拍胸脯。

黄梓瑕反问:「香烛钱?什么东西?」

「咦,正月初一我们当然去烧香啊,你去烧香不买香烛吗?」

「…谁说我要去?」

「不去转转你干什么呢?大过年的闷在家里,多冷清啊,还是赶紧跟我出去吧。」周子秦说著,不由分说催促著她赶紧吃完早餐,然后带著她就出了门,直奔附近的各个寺庙。

各个寺庙人山人海,简直让黄梓瑕和周子秦想起当初荐福寺那场拥挤。不过幸好这回京城的人分散到了各个寺庙,总算还没有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他们尚可勉强挤到里面去。

举著香烛站在大殿门外,挤不进去的两人面面相觑。周子秦问:「要不我们去旁边那安国寺上香算了?」

「相信我,今天长安城所有的寺庙都是一样的。」黄梓瑕压根儿不留给他侥幸的机会。

周子秦叹了口气,将手中香烛干净利落地往天井中的香炉里一丢,然后转身向著外面挤去:「走吧走吧。」

挤出去的一路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即将被奉迎入长安的法门寺佛骨。

「等佛骨进京那天,我一家老小必定要至最后一座浮屠去奉迎!那边离城郊也不远了吧?」

「是啊,本来说要建一百二十座,去迎的人还该更多一些的,可听说是夔王从中施压,减到了只有七十二座,所以最后一座也离京城也三十里了。」

「别说三十里,三百里我也要去!」

「这夔王真是被庞勋的鬼魂作祟,怕佛骨进京么?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减浮屠?碍著他什么了?」

黄梓瑕在旁听见,还只微微皱眉,周子秦已经抬手指著那人喊了出来:「喂,你说什么…」

黄梓瑕一把拉住他,低声说:「别理他们!」

周子秦悻悻地一甩袖子,两腮气鼓鼓地看著那几人。

周围十分吵闹,那些人压根儿没注意到周子秦,还在议论著:「谁知道呢…听说夔王还一心想阻拦建浮屠的,后来是今上坚持,才保留了这么些。」

「据说,夔王真的鬼迷心窍,要颠覆天下啊!冬至那日,鄂王因被他威压逼迫,竟在大明宫跳楼死了!」

「是啊是啊,我也有所耳闻!鄂王爷为江山社稷而死,感天动地,因此在半空中羽化飞升了,大明宫当时千人共睹!在场所有人都下拜恭送鄂王化仙!」

「对对,我也听说了!此事绝对真真儿的!我三姑夫的大姨的侄儿就在宫中御林军,他当时就在翔鸾阁下,那是亲眼所见!」

「我也听说了!可是不能啊,夔王扫叛徐州、平定南诏、北抗沙陀,大唐社稷能有今日,他居功甚伟,可居然是…包藏祸心这么多年?」

「听说,是夔王当年在徐州时被庞勋鬼魂所缠,在他的身边埋下了恶咒。如今恶咒渐渐发作,他已经迷失常性,被冤魂附身,外表虽还是夔王,可内里却已经是庞勋恶魂,要倾覆大唐天下了!」

旁人赶紧压低声音,打断他的话:「你要死啊!这种话也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难道没听到?整个京城都在说呢,人尽皆知的事情!夔王如今被罢免一切职务,说明皇上也察觉他狼子野心了,是不是?」那人虽然梗著脖子这般说,但终究还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周子秦瞪著那群人,小声嘟囔:「怎么搞的…这种荒诞不经的传言,居然还愈演愈烈了?」

黄梓瑕拉起他的袖子就走,而后边几人已经转移了话题,继续说著迎佛骨的事情:「听说啊,佛骨一路所经,无数人顶礼膜拜。真是佛法无边啊,有人擎著火把跟了半日,松明子烧完后,手上流满松脂,整只右手都烧起来了,可他就是没有感觉到痛,还举著燃烧的右手为佛骨引了好长一段路!」

「真是虔诚信徒啊!必能成就大道,为我佛接引至西天极乐!」

周子秦一边翻著白眼,一边问黄梓瑕:「这世上还真有人不怕痛哦?」

「世间人追求种种,有为名而断情绝念的,也有为利不惧刀山火海的,为什么不能有为信仰赴汤蹈火的呢?」黄梓瑕径自往前走,微微皱眉道,「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自己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真到了那一步,或许你我也会有烈火焚身而甘愿忍受的时刻吧。」

周子秦想了想,看著周围唾沫横飞说著种种神迹的那些人,摇头说:「我可不行,我怕痛。」

「有时候,信仰与追求,会让人可以不惧一切。」黄梓瑕说著,抬头望著面前乌压压的人群,仿佛自言自语般又说,「就如中了摄魂术般,不惧死亡,无视破灭,只会朝著最终的那一个目的,奋不顾身地前行。」

周子秦吐舌道:「摄魂术哪有这么严重,就像沐善法师对禹宣,还不是要先利用他自己本身的心魔诱导。他也算是最厉害的摄魂法师了吧?但我就不信他能凭空让我起害你的心。」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对,其实只是人敌不过心魔,才会陷入偏执怨恨。平白无故的话,怎么可能会有摄魂术的可乘之机?」

他们说著,好容易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到了寺庙门外。

但更多的人流却在往里面涌动,擦著他们的肩跨过门槛入内。旁边一个老人经过他们身边时,忽然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惊喜地问:「你们是…行英的朋友吧?」

黄梓瑕转头一看,居然是张行英的父亲张伟益,那个一直卧病在场的老人,她只与周子秦在到张行英家里时见过一两面,却记性这么好,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

他们赶紧行礼,问:「老伯身体可好?」

张伟益看来精神不错,笑呵呵地说道:「将养了半年多,我自己以前又是大夫,自己给自己用药这么久——唉,看来还是医术不精啊,到现在才能出门。」

「哪里,老伯是京中名医,自然妙手回春。」

旁边张行英的哥哥笑道:「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们,不然行英肯定要跟来的。」

周子秦赶紧问:「对哦,张二哥今天应该也是休息的,他上哪儿玩去了?」

「呆在家里休息呢,他如今跟了夔王,也难得有几日假期,让他多睡一会儿。」张伟益笑著,又看向里面,「人够多的…你们上完香了?」

「什么啊,压根儿没挤进去,所以就出来了。」周子秦说著,又担忧地说,「老丈,我看您还是别进去了,万一被人群挤到了哪里可不好。」

「是啊,爹你坐著,我帮你进去上香,佛祖不会怪罪的。」

张伟益见儿子这样说,便手握著香烛在殿外遥遥拜了三拜,然后跟他们到旁边找了个供人休息的条石坐下。

张行英的哥哥虽然正当壮年,但挤进去也费了不少劲儿,许久都没挤出来。三人坐在那里等得无聊,张伟益便问黄梓瑕:「黄姑娘,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家那个案子么?」

黄梓瑕掩嘴而笑,说:「记得啊,那时我还很小呢,跟在我爹身后去你家查看线索时,还被您呵斥过。」

「是啊,那时我一家蒙冤,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结果刑部来人说有人发现了此案的疑点,要过来翻案重审。老丈我一看提出疑点的人竟然是这么小一个小姑娘家,扎著两个小鬏儿就来了,顿时觉得上天戏弄,气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喽…」张伟益说起当年事情,犹自哈哈大笑。

周子秦立即起了好奇心,赶紧问:「怎么回事?跟我说说吧?」

黄梓瑕随口说:「没什么,张老伯的一个病人去世了,对方有权有势,急怒之下迁怒于张老伯,就诬陷他下狱,连当时在药房帮忙的张大娘也被牵连了进去。」

周子秦怒问:「这混账病人家是谁啊?怎么医不好病还要怪大夫?还连大夫家人也要牵连?」

黄梓瑕挑眉看看他,只说:「又不是只此一例。」

周子秦顿时想起皇帝杀御医,还要杀他们家人的事情。其实皇帝明知道同昌公主当时被刺中心脏,绝难救活的,却还是迁怒于太医,甚至牵连到亲族数百人。

他叹了口气,说:「做大夫可真难啊。」

三人便也都不再谈论此事了,张伟益想起一件事,又赶紧问:「对了,黄姑娘,我想问一下,先帝赐给我的那幅画,我还能拿回来吗?」

周子秦问:「是那幅上面乌漆抹黑三个墨团团的画吗?如今还没还给你?」

「没有啊,本来说与同昌公主府那个案子无关,要还给我们的,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再也没提起了。」张伟益唉声叹气道,「我行医数十年,这被召入宫替皇上诊治,也是人生最辉煌的顶峰了,本想抱著先帝赐给我的画入土的…」

黄梓瑕想著那上面的三团涂鸦,耳边又想起李舒白曾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先皇绘画用的是白麻纸,而黄麻纸,通常是宫中用来草拟谕旨的。

那墨团的下面,如果隐藏著东西,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她还在想著,周子秦已经拍著自己的胸膛保证:「本来就是先皇上次的御笔,于情于理都该归还给老伯嘛!这个您交给我,我去大理寺和刑部跑一圈,看看究竟是送到哪边去了。其实这东西与案件只是擦边关系,到时候费点口舌,应该能拿回来的。」

「哎哟,那我就多谢小兄弟啦!」张伟益顿时大喜,拉著周子秦的手连连道谢。

「没啥,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

黄梓瑕无语摇头,见张大哥终于从寺庙里挤出来了,便起身说道:「毕竟天气寒冷,老伯赶紧回去休息吧,您还要好生将养身子呢。」

「你说,那么一幅乱七八糟的图,是谁会拿走啊?我到现在都不相信这是先皇的手笔呢。」

在回去的路上,周子秦念叨著,思忖该去哪儿寻回那幅画。

黄梓瑕微微皱眉道:「不是画。」

「哎?不是画吗?我就说嘛,上次我们看出来的三个影迹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得勉强想象才能扯上一点关系。」

「不,我的意思是…」黄梓瑕见周围行人寥落,并无人注意这个角落,才压低声音说,「宫中的黄麻纸,多是拿来写字的,而画画时用的,该是白麻纸。」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气,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黄梓瑕与他对望,点了一下头。

「先皇得的是怪病,在临死前已经分不清黄麻纸和白麻纸的颜色了,所以拿错了?」

黄梓瑕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不是!」

「那是什么?」周子秦眼中充满求知欲地看著她。

黄梓瑕无奈说道:「先皇久在病榻,当然是身边人帮他拿的纸张。就算他意识恍惚辨不出颜色,难道身边那么多人都认不出来?」

周子秦点头,若有所思:「所以…其实当时先皇是在——写字?」

「对,而且,很有可能,写的是非常重要的谕旨。」

周子秦瞪大眼睛,问:「那么谕旨的内容是…三团墨迹?」

「我敢肯定,谕旨的内容必定是隐藏在被涂鸦的那三团墨迹之下。」黄梓瑕神情凝重道,「可为什么会被人涂改,又为什么会被作为画而赐给受诏进宫诊病的张老伯,我就不知道了。」

周子秦兴奋地一拍她的背,说:「不用想了!等我们拿到那张画,我用菠薐菜调配的那种药水一刷,后来涂上的那层墨会先消退,我们就可以瞬间看见后面呈现出来的字迹…」

「然后,整张纸上所有的墨迹全部褪色,消失无踪?」黄梓瑕问。

周子秦迟疑了一下,说:「呃…这个,好歹我们看到了被掩盖住的先皇的谕旨啊。」

「然而这么重要的证物,就会永远消失,再也不可能出现了。而你看到了,又有什么用呢?若这东西真的很重要的话,你说的话,或许无人相信呢?或许对方因此而对你下手,要置知晓秘密的你于死地呢?」

周子秦发出类似于牙痛的吸气声:「不会吧…这么严重?」

「你说呢?」黄梓瑕抬眼看向天边。阴沉沉的彤云压在长安之上,一片灰濛濛的雾霭,挥之不去,散了还聚。

「那幅画,鄂王的母妃陈太妃曾有一张仿图,即使在患了疯病之后,还依然偷偷藏著。所以我想,也许鄂王在翔鸾阁上的所作所为,与此画也有不可分割的关联。」

周子秦顿时脸都白了:「这…这很有可能!所以那幅画,实在是太…太重要了!」

「所以,第一,我们得找到那张画;第二,我们得妥善保护它,绝对不能受损;第三,在不受损的情况下,还要剥离上面涂上去的那一层墨,显露出下面的字迹。」

黄梓瑕三点说出口,周子秦的脸上露出痛苦与快乐并存的表情:「这么有难度的挑战,我喜欢!」

黄梓瑕问:「准备如何下手?」

「当然是——去易记装裱铺,抱那个老头儿大腿,看看能不能套出剥墨法之类的绝学了!」

他拍著胸口,一副踌躇滿志的模样。黄梓瑕便说道:「那就祝你马到成功了。」

「放心,交给我!」周子秦说著,转身走了一步,又想起什么,赶紧退回来,说,「崇古,我能不能问个好像很严重的事情?」

黄梓瑕点头,看著他问:「什么?」

「就是…万一我们把上面那团涂鸦剥掉后,发现下面空无一物,压根儿先皇就是驾崩之前神志不清,乱涂了一张画…」

「先皇御笔那么多,宫中收藏著几十上百幅呢,若真是乱涂的,毁掉了反倒是好事,免得流传出去,你说对吗?」

周子秦点头,但还是说:「崇古,这可是先皇遗笔哎…」

黄梓瑕十分认真地看著他:「有人连展子虔的画都泼了朱砂,你觉得哪个更严重呢?」

「也是啊…反正就算毁了,我只是为了保全先皇的名声而已。」周子秦立即转过弯来,挥挥手向著前冲去,「崇古,等我好消息!」

「西市不在那个方向!」

「废话!大年初一谁家店铺开门啊?我直接去易老头儿家堵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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