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倾八

同心丝结

将殿内又搜索了一阵,黄梓瑕著重查看了当时她发现的陈太妃梳妆桌上刻的那十二个字,然而那里已经被人削去了,除了新木的痕迹,一点字迹也未留下。

出了后殿,他们对侍立在外面的宫人们说:「不好意思啊,刚刚在查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把香炉打翻了。」

「呀,那你们马上进去收拾。」一个年长的宫人赶紧吩咐侍女们。

黄梓瑕向她拱手行礼,问:「大娘是这边的女官吗?」

那宫人朝她施了一礼,说:「奴婢月龄,十余年前便随侍太妃,太妃因病移驾鄂王府后,奴婢也一起跟了过来。」

黄梓瑕赶紧说道:「原来是月龄姑姑。之前在宫里见过长龄、延龄两位姑姑,曾听她们提起月龄姑姑您。」

「嗯,我们几人同时进宫的,当时感情不错。」她点头道。

黄梓瑕又问:「姑姑是一进宫便跟了陈太妃?」

「奴婢本是赵太妃宫里的,当时陈太妃身边缺少人手,于是就被调去了她宫中。陈太妃性情脾气都好,与奴婢也十分投契,后来奴婢便成了她身边人。」

黄梓瑕点头,又说:「我想向姑姑打听一些太妃的事情,姑姑可有空么?」

月龄点头,引他们到旁边小厅坐下,亲手给他们奉了茶,才问:「不知两位可想知道些什么?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十多年前,陈太妃病起突然,当时姑姑可在她身边么?」

月龄点头,叹道:「当年太宗皇帝的徐妃,在太宗皇帝驾崩之后,重病不用药石,终于追随太宗皇帝而去,奴婢常以为是痴人。可谁知,奴婢跟随的陈太妃,竟比徐妃还要执著痴情,先皇驾崩之后,极度悲戚之下,竟自…如此疯魔,真叫人又感叹,又敬佩。」

「这么说,陈太妃确实是先帝去世之时,开始得病的?」

「是啊,奴婢亲眼所见,宫中多少老人都知道的。那一日晨起还好好的,还如往常般亲自熬药送去。奴婢还记得那日跟随太妃进殿,看见宫中许多陌生面孔。太妃当时见王公公在旁,便询问他今日是否有什么要事。」

黄梓瑕骤然听到「王公公」三字,便问:「是神策军护军中尉王宗实公公?」

「正是。他当时尚且年少,二十出头吧。先帝铲除马元贽之后,宫中换了一批人,他是最得先皇心意的,所以才会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于本身对宦官戒备的先皇来说,实属难得。」

黄梓瑕点头,问:「王公公如何回答?」

「王公公说,圣上沉痾不起,内局召了各地僧侣进京祈福。其中有位叫沐善法师的,实为大德高僧,如今正替圣上祈福。太妃捧著药汤十分为难,不知是否该进去打扰仪式…」当日情形,月龄清楚说来,历历在目,完全不假思索,「王公公便说,他正要进内,恐怕太妃不知祈福仪式,惊动了反倒不好。说著,他又看看太妃手中汤碗,说,另有名医替圣上诊治了,这药不要也罢了。」

黄梓瑕若有所思问:「所以…那一碗汤药,先皇未喝?」

「不,太妃摇头说,陛下的病一直都是她料理的,这药也一直都在喝,就算找了新的大夫,这一碗药,还是先喝完吧。王公公便道,既然如此,那么奴婢也不多言了。」

黄梓瑕微微皱眉,问:「所以,太妃还是进内去,喂先皇喝下了那碗药?」

「是啊,奴婢跟进了前殿,但内殿未能进去。可惜先皇病势已重,非药石所能救…而太妃也终究还是太过执念,以至于迷失了神智…」她说著,声音哽咽,只顾著擦眼泪,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黄梓瑕给她倒了盏热茶,劝她喝下,不要太过悲伤。

月龄喝了茶,又静坐许久等气息平顺,才问:「不知二位此来可有发现?我们王爷的案子,究竟有无头绪?」

周子秦一手端茶,一手摸著自己的头,神秘兮兮地说:「当然有啊,我们已经有了重大发现!」

月龄赶紧询问:「可是与夔王有关么?」

「呃…这个事关机密,我们得先回大理寺禀报。」周子秦接收到黄梓瑕的眼色,十分机灵地改口。

月龄还在迟疑,黄梓瑕又问:「姑姑,之前听侍女与宦官们说,从夔王拜访,将那个手镯送还之后,鄂王爷在冬至日之前,都未曾出门?」

「是,确实没有出过门,奴婢还劝过他呢,可王爷心事重重,意志消沉,谁说话也听不进去…」月龄说著,长叹了一口气,轻抬起袖子拭去眼角的泪。

「既然王爷没有出门,那么,府中可有来访者?」

「没有。之前倒是有几个闲人上门相邀,但是王爷一律未见。」

黄梓瑕沉吟点头,思忖片刻,又问:「可有人送东西上门么?」

月龄微微皱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她身后一个宦官说道:「说到这个,倒是有的。就在冬至前几天,有人送上门来的。」

「这是王爷殿中的伽楠。」月龄介绍道,「因奴婢向来多在后殿,王爷身边这些事情,或许你们问他更好。」

伽楠是个十分机灵的小宦官,开口如竹筒倒豆子似的,顺顺溜溜又口齿分明。他说:「冬至前大约三四日吧,我正和大家在门房那里烤火聊天,结果外面有个面生的宦官人过来,给我们送了这个盒子,又附了张名帖说是夔王府上的人,请我们送交王爷过目。因是面生的,我们也不敢直接就送去,所以就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个同心结,用红丝线编成的,色泽鲜亮,上面还缀著流苏,十分漂亮。」

周子秦暗自摸著怀中那几条烧得支离破碎的丝线,若有所思问:「夔王送鄂王一个同心结,是什么意思?」

伽楠挠挠头,一头雾水道:「王爷之间的事情,奴婢等当然不知道啊,所以我们当时检查盒子看并无其他,就将盒子和同心结原样放好。奴婢捧著盒子进呈王爷,他看了同心结之后,也是十分不解,听说是夔王府送来的,便随手收好了,也没说什么。」

黄梓瑕点头,问:「只有这一次吗?」

「还有一次呀,是冬至前一日。王爷心情不好,整日闷坐殿内,又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奴婢本该在殿内应值的,那天就只能坐在廊下吹冷风了,冻得够呛。就在这个时候,门房又送了个盒子过来,说又是前天那个人送来的。奴婢说不会又是同心结吧,他摇头,说是一柄匕首。」说到这儿,伽楠下巴一抬,朝著旁边另一个小宦官努了努嘴,「沉檀最喜欢舞刀弄棒的,所以一听说是匕首,就赶紧打开看了。我们王爷脾气好,什么时候都没训过我们,再者又是匕首,凶器啊,我们总得先看看吧…」

沉檀吓得脸色都白了,连瞪了伽楠好几眼,伽楠却只顾著兴冲冲地讲述当时情形,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神色:「然后我们就在廊下把盒子打开一看,紫色丝绒上一柄匕首,真的是好厉害,寒光闪闪,令人眼睛都睁不开的匕首!吓得我连退两步,腿肚子都打弯了…」

沉檀没辙,也只能在旁边说道:「是啊,那柄匕首确实是稀世奇珍,我当时还在想,夔王与我们王爷果然兄弟情深,连这样的绝世神兵都送给我们王爷了。」

周子秦挠头道:「送一柄绝世匕首,那也还说得过去。但送一个同心结,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啊,我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黄梓瑕向众人行礼辞别,说:「子秦,我们先走吧。」

周子秦赶紧和她一起向众人告别,两人上马离去。沿著长安的街道一路往回走。

走到僻静无人处,黄梓瑕对周子秦说道:「就这样吧,我先回永昌坊去了。」

周子秦顿时愕然,问:「什么?你一个人回去?我们现在有了大发现,应该赶紧去见夔王爷啊!」

黄梓瑕心口猛地一跳,将脸扭开低声说:「我…我不去。」

「哎…」周子秦一看她的神情,顿时大疑,问,「你怎么啦?你脸红什么?」

「…没,没有啊。」她略微慌张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却感觉脸颊上越发热热地烧起来。在周子秦的逼视下,她只好窘迫说道,「可能是被风吹的…」

「多抹点面脂嘛——对了,上次我给你做的那个面脂好用吗?」周子秦问她。

她松了一口气,赶紧把话题转了过去:「挺好的,比外面买的确实好多了。」

「下次给你做个兰花香气的,王蕴喜欢兰花。哎…不知道二姑娘喜不喜欢桂花香的那种呢,我都还没问过她就走了…」周子秦说著,看见她脸颊上红晕尚在,在日光下皎若桃李,不由自主地便说道,「崇古,你要是个女子…哦哦,你本来就是女子…」

他似乎觉得她是个女子这个事实让他十分失落,扁了扁嘴,才又说:「好啦,走吧。」

黄梓瑕还未反应过来,问:「去哪儿?」

周子秦已经从马上探身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马缰:「夔王府呀!」

黄梓瑕咬住下唇,往回扯自己的缰绳:「我不去呀…」

「为什么不去啊?不是说自己以破解天下疑案为己任吗?怎么今天查了一通,最后你还不去找夔王商议一下?我们今天可算有重要发现吧?」

黄梓瑕无奈地看著他,目光中甚至带著一丝哀求:「子秦,你别问了,我…我不能去见夔王…」

吵了架,分了手,又有了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李舒白。她曾破解过无数奇案,人人称她聪慧无双,可如今,她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李舒白,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该做的第一个动作又是什么…

她心乱如麻,双手揪著马缰绳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大家都这么熟了,什么不能去见啊,赶紧走吧。」周子秦不由分说,将她的马扯过来,还顺便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走吧走吧!」

马吃痛之后,立即向前狂奔。黄梓瑕紧伏在马背上,气得大叫:「周子秦,你干什么?!」

「放心吧,不会摔下来的。」他一边说著,一边哈哈大笑,「你看你看,这不就到了?」

黄梓瑕抬头一看,果然已经到了夔王府。她翻身下马,转身就要逃走,谁知身旁却有人叫了她一声:「黄梓瑕。」

她听到这清泠疏淡的声音,身体顿时一震,双脚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她慢慢转过头,看见李舒白的马车正停在门口,他推开车门走出来,站在车上看著她,居高临下,逆著光,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站在原地,呆了许久,才低低叫了他一声:「王爷…」

门卫已经铺好了台阶,他从车上走下来,一身青莲色的衣服,比平时的衣物都要鲜明,令她不由自主地仰望著他,仿佛他是一轮熠熠生辉的朝阳,正在自己的面前升起,令她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一步步走近她,他的手已经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但迟疑了一下,他又将手缓缓放下了,只默然注视著她,许久,才说:「过来吧。」

黄梓瑕低下头,默然跟著他往王府内走去。

周子秦跟著他们往里面走,一边说:「你看你看,之前还一个劲儿喊著要跑,怎么现在又这么乖了。」

黄梓瑕无力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往里面走。

刚一走到净庾堂,等下人将茶奉上,周子秦立即四下看了看,然后把门一把关上,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东西就往桌上放:「匕首,丝线,碎玉…」

李舒白喝著茶,一言不发地看著。

周子秦说道:「这是我们刚从鄂王府中找到的,王爷猜猜是在哪儿找到的?」

李舒白看看那上面的灰迹,问:「是鄂王在陈太妃的灵前香炉中焚化的?」

黄梓瑕捧著茶盏,低头看著那三样东西,说:「是啊,而且如果是平时弄的话,估计很快就会被发现了。据说冬至那天,鄂王在出门前在灵前闭门许久,我想…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他毁掉了这三样东西。」

「匕首,是公孙大娘的那一把吗?」李舒白又问。

黄梓瑕摇头:「不知,因为我们不知道其余二十三柄寒铁匕首是否与公孙大娘那柄一样。如果是一样的,那也有可能是那二十三柄中的一柄。」

「等我们回蜀地去查一查,看看证物房中的那柄匕首是不是还在,说不定就能知道了。」周子秦说著,有点烦恼地叹了口气,「不过蜀地离这里一来一去也要好几天呢。」

「我会尽快遣人去查看。」李舒白说著,终于放下茶盏,认真看了一下桌上的东西,「这镯子,应该确定是我们送到鄂王府的,从傅辛阮那里拿来的镯子。」

周子秦说:「是啊,我就觉得很奇怪啊,为什么鄂王会将傅辛阮的东西在母亲灵前砸碎,又埋到香灰里去呢?不对不对,应该是,为什么王爷你们要将这个镯子送给鄂王呢?」

黄梓瑕默然看了李舒白一眼,没有回答。而李舒白则随意说道:「这是鄂王母亲的爱物,鄂王在母亲去世后送给傅辛阮的。」

周子秦顿时挢舌难下,一脸「发现了绝大秘密」的神情。

黄梓瑕的目光从匕首、玉镯与同心结上一一移过,然后说:「还有一个同心结,都是在冬至前几日,有人假托夔王府的名号,送到鄂王府的。送东西的人似乎并不忌惮别人查看,所以也没有封匣子,是门房查看过后,确定没有危险,才转交到鄂王手中的。」

「不是我。」李舒白淡淡道。

周子秦猛点头:「当然不是王爷啦,可是,究竟是谁冒充的,送了这几个东西又有什么用意呢?」

「尤其是同心结…这到底是什么用意呢?」黄梓瑕沉吟道。

李舒白沉吟片刻,转头看黄梓瑕问:「除此之外,你们今日在鄂王府还有什么发现?」

黄梓瑕不敢看他,只抬手按住挽发的那支簪子,从银簪之中抽出白玉簪子,在桌上轻轻画了一个圈,说:「鄂王府中人人都说,自上次夔王过来送还镯子之后,鄂王就闭门不出,再没见过任何人。可当时王爷带我一同前去,我绝对清楚地知道,鄂王与我们毫无芥蒂,而且还托我们查探他母亲的病因。我相信,那时候鄂王绝对没有被人施过摄魂术——然而就在他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他却对夔王爷心生芥蒂,并且不惜身死,也要给王爷加上最大污名,以求让王爷陷入万劫不复境地。」

李舒白微微点头,却没说什么。而周子秦则瞠目结舌问:「崇古,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鄂王闭门不出所以并没有被人摄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己心?」

黄梓瑕又在桌上画下一条线,与第一个圈堪堪相触:「除非,有人在他出府门与冬至祭天那段时间,给他下了摄魂术。那么这样一来,我们需要查的,就是他在半天时间内,能接触到的任何人。」

她又画下第二条与那个圆相连的线:「还有,或许鄂王府中有某一个人,长期潜伏在鄂王身边,擅长摄魂术。」

李舒白摇了摇头,抬手将那一条线划掉,说:「不可能。若有这样的人,不会派他潜伏在鄂王府中——毕竟,他对于政局的影响,著实微乎其微,用在别人身边,肯定会有用许多。」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黄梓瑕在圆上又展开一条线,说道,「鄂王早已被人下了摄魂术,只是一直潜伏著,未曾发作。而匕首与同心结或许是一种暗示,在收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摄魂术便会发作,控制他按照别人的意志作出针对夔王的事情。」

李舒白微微皱眉,许久,才说:「如此神乎其神的手法,世间真的存在?如果真的有这样的高人,还需要特地寻找沐善法师进京吗?」

「嗯…微乎其微,但也算一种可能性。」黄梓瑕说著,又皱眉道,「而此案最大的谜团,应该在于鄂王的身体,又如何能在半空之中消失。」

周子秦问:「有可能是第一个跑到城楼下的人,把尸身藏起来了吗?」

「第一个跑到翔鸾阁下的人,是王蕴。」黄梓瑕淡淡说道,「他当时不是一个人去的,身后还跟著一队御林军。而他们跑到下面时,发现雪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绝对没有东西落到下面的迹象,更没有人来去的脚印。」

周子秦皱眉思索许久,一拍桌子,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鄂王要在翔鸾阁的另一边跳楼,而不是在前面当著你们跳下了!」

黄梓瑕用询问的目光看著他。

「因为啊,他在楼阁下上搭了一个架子,或者是在墙上挂了一个软布兜之类的,你们看著他似乎是从栏杆上跳下去了,可事实上,他是跳到了架子或者软布兜上,所以毫发无伤。」周子秦洋洋得意,一脸洞明天下事的神情,「而在跳完之后,栖凤阁那边一片大乱,趁著你们绕过含元殿追跑时,他收拾起架子或软兜,悄悄就跑了!」

黄梓瑕说道:「本来是可以这样猜测,但是,那天刚好下了一场薄雪。我与王爷当时是最早到达的之一。但当时我就已经查看过栏杆,那上面的雪原封不动,均匀无比,绝没有发现悬挂过软兜的痕迹。」

「那…搭在外面的架子呢?」

「后来我们也下楼去查看了,在鄂王跳下的地方,墙上空无一物,粘在墙上的雪末十分均匀,没有被任何东西碰过。」

「好吧,那我再想想…」周子秦丧气地说著,又看向黄梓瑕,「其他的,崇古还有什么发现吗?」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或许可以追查一下那个送同心结和匕首的人,但是既然是冒充的,很有可能是化妆的,恐怕也不容易查到。」

「要不,我们顺著那个盒子去查一查?」周子秦想了想说,「我记得在那个盒子的角落里,似乎看见过『梁』字,应该是梁记木作铺制作的。」

黄梓瑕点头:「可以去问问。」

周子秦见自己的意见得到她的肯定,顿时兴奋了起来,跳起来就说:「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

黄梓瑕「嗯」了一声,站起来跟著他要走,但情不自禁地又回头看了李舒白一眼。

李舒白望著她,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说:「稍等片刻。」

黄梓瑕与周子秦便坐在那里,一盏茶还未喝完,李舒白已经返回了,换了一件珠灰色绣暗紫镜花纹的瑞锦圆领服,以求不太显眼。

他们三人前往梁记木作铺。年关将近,东市人头攒动,梁记木作铺门前也是一片热闹景象。虽然这里东西价格较别的店都要昂贵一些,但东市本就接近达官贵人所居处,又兼东西制作精美,许多平民人家也都趁年节时来买一个妆台粉盒之类的,所以门口人极多,真是客似云来。

他们走到店中,看到柜台上陈设的那种盒子,大小形状正与鄂王府中的那个相同。周子秦便问:「掌柜的,最近有什么人来买这种盒子啊?」

掌柜的给他一个「白痴」的眼神,说:「今日至今已经卖出了五十多个,你问啥时候的啊?」

周子秦顿时无力地趴在了柜台上。喃喃地念叨著:「五十多个…」

李舒白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起来,然后说:「掌柜的,我之前在你们这边买过一个九宫格木盒,是霍师傅做的。如今还想再定做一个,不知那位师傅在吗??」

掌柜摇头:「霍师傅去世都快四年了。不过,他的徒弟如今在我们这边,继承了师傅的手艺,相当不错,应该能做一个差不多的,你要吗?」

「请带我们去见他,我与他商议一下盒子上刻的字。」

「哦,请。」掌柜的立即叫了个小伙计来,那眉飞色舞的模样,让黄梓瑕和周子秦大致猜到了,那个盒子应该能让他赚很多钱。

梁记木作铺店面在东市,东西却是在城南的一个院子中制作的。李舒白上次已经来过一次,这次跟著小伙计过来,也是轻车熟路,直接便往院子东首一个小房间走去。

说是徒弟,其实也已经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了,正无精打采地埋头刨木头。

伙计敲了敲敞开的门,说:「孙师傅,有人找你做九宫格木盒。」

那孙师傅顿时精神一振,脸上也笑开了花:「哦哟,好久没有客人做这种盒子啦,是三位要做?」

李舒白说道:「对,做一个九九八十一格的九宫格密盒。」

孙师傅顿时乐得眼睛都只剩了一条缝:「九九八十一格?那价格可不低啊,一格一百钱,加上密盒机构,共需…十贯。」

李舒白点头,说:「没问题,什么时候可以过来设密言?」

见他这么干脆,孙师傅立即大献殷勤,马上起身到后面柜子中抱出一个九宫盒,说:「我这边就有一个,师傅去世之后,我抽空按照他说的法子做的,半年多才完工呢。只是这东西价格昂贵,又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被人拿锯子或者斧子一劈就完了,所以做好后也没有客人上门…哈哈,只有客官您这样的雅人才懂得欣赏啊。」

李舒白唇角略微一弯,说道:「没什么,我也只是看看究竟有没有人会对这东西有兴趣。」

那九宫盒已经弄好了所有框架,只有上面镶嵌字体的洞眼还是空著的,等待著那八十一个字嵌上去。

周子秦没见过九宫盒,便低声问黄梓瑕:「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用的?」

孙师傅听到了,便大声说道:「这可是我师父当年的绝技啊!我师父有二绝,一个是莲花盒,一个就是这个九宫盒。客官你看啊,这九宫盒的上面有九九八十一个小指甲大的空格,每个空格下有洞眼。这八十一个空格搭配八十个木格子,格子底下有长短不一的小铜棍。只有这八十根铜棍的长短与原先设定的一样,才能打开这个盒子,也就是说,这是个八十字的密锁盒。」

周子秦目瞪口呆:「八十个字…那放字也得费不少劲儿啊!」

「没事,八十一个空格子,八十个木格子,所以这些开锁的木格子是可以在空格中顺著轨道移动的,只要随手乱推几次便可以彻底打乱了次序,锁起来是很方便的,当然打开就有点难。」

「可要记住八十个字的次序,也很难吧?」周子秦问。

「所以,一般来说,大家都是设个九格、十二格,顶多三十六格的,八十一格的话,除非是一段自己背熟的典籍中的话,或者干脆设一幅画,到时候拼图,不然可真够呛的。」他说著,笑问李舒白,「客官要设什么?」

李舒白淡淡说道:「没关系,你这里有什么预先刻好的,我自己随便摆好就行。」

「那客官可一定要弄首诗,或者拿张纸记下来,不然的话,忘记了那可就只能把盒子毁了。」说著,他捧出一堆的指甲盖大小的字码,放在他的面前,「幸好,我还留著当时学雕工时刻的这些字码,不然的话,客官还得等上半个月让我刻字。」

李舒白随手捡起那些字就往盒子上面放,孙师傅见他放的是「家遇户里双气若只为笋…」杂乱无章的一堆,赶紧伸手阻止,说:「客官,赶紧抄下来,不然忘记了可就白费了这十贯钱了!」

周子秦拉开他的手说道:「别担心,他过目不忘,一次就能记住的。」

「真的假的…」孙师傅不敢置信地问,「这本事,听说可是本朝夔王独一份啊。」

周子秦得意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背:「放心。」

不一会儿,八十个字放好,只留下左下角一个空格。

孙师傅问:「这可确定了?」

李舒白扫了那上面的字一眼,说:「可以了。」

孙师傅拿了一张油布,将盒子表面蒙得紧实,然后将盒子翻过来,将所有字码朝下固定在滑轨之内,然后取了一大把细铜棍,在字码的后面钉入铜棍。

八十一根铜棍钉好,有高有低,有歪有斜,有钉在字码左上角的,有钉在右下角的,还有钉在中间的,就像一片长短不一的草尖,杂乱无章。他又看向李舒白:「客官,铜棍都是我随手打的,我就按照这个高矮间距安设锁芯,保证天底下您独一份,绝没有八十根锁芯长短一模一样的道理对不对?若是您信不过,也可自己再敲打一下长短。」

「我来我来。」周子秦抓过锤子,胡乱找了几根小铜棍敲打了几下,问李舒白,「怎么样?」

李舒白点一下头,孙师傅便抡起胳膊将一块钢板嵌到盒子上,按照那些长短疏密不一的铜棍开始设置锁芯,一根根纵横交错的铜棒被连接在一起,每一个点的交汇处就是一根字码后的细铜棍,八十个点被汇聚于一处,牵动四面的十六根钢条,咔的一声,彻底锁死了盒子。

他将九宫盒翻过来,掀去上面的油布,双手奉给李舒白:「客官,请打乱上面的字码次序,全天下便唯有您可以开这个盒子了。」

周子秦不服气地说:「说实话,不就是八十个字码嘛,我要是一个一个试,多试几次肯定也可以试得出来的。」

「客官您开玩笑呢,这八十个字元,就是六千四百种排列方法,而这六千四百种排列,每一种都需要您移动八十个字元,也就是说,您得动五十一万多次,才能保证打开这个盒子,您若是不知道密书的话,可真够有闲工夫去试的。」

周子秦顿时咋舌:「五十一万次…好吧,这可够难为人的。拿个斧子劈开算了。」

黄梓瑕从李舒白的手上接过这个盒子,端详许久,问:「上次你那个盒子,也是这样做成的么?」

「是,我亲自来设的字码,也是毫无联系的八十个字,做好后便直接将字序打乱了,没有任何人曾接触过。」

「所以…」她沉吟地看著手中这个盒子,杂乱无章的八十个字,完全随意钉上的八十根细铜棍,搭配了里面完全不可能相同的锁芯。这应该是世上绝不可能被人破解的一个密盒,然而,那里面深藏的东西,却总是一再变化,究竟是哪里,能有让人钻进去的纰漏?

她的手指在密盒上敲了敲,听到沉闷的声音。孙师傅立即说:「这其实是一个铜盒子,只是外面贴了木板而已。这东西,这做工,真对得起十贯钱!」

黄梓瑕点头,难怪觉得入手这么沉。

她的目光又从孙师傅做活的台上扫过,杂乱堆放的工具,台面上散乱的木块木屑铺了一层。刚刚包裹过盒子的油布被丢弃在了上面,还有剩下的许多块字码散乱丢弃著。

并未有什么发现。黄梓瑕觉得盒子沉重,便随手递给了周子秦,他乖乖地抱住了。

李舒白身上当然没有带那么多钱,不过他拿了个银锭子,孙师傅虽然要拿去换,但算下来又多了些钱,顿时眉开眼笑,连连道谢地送他们出门。

周子秦抱著九宫盒感叹说:「这么散漫邋遢的大叔,东西做得可真精致,这盒子真不错。」

「送给你了。」李舒白随口说。

「…可以换字码吗?这八十个字毫无关联,我怎么记得住啊?」周子秦苦著一张脸问,「而且好像这盒子还不能改换字码的?」

「当然不行,锁芯固定了,就永远也不能改换了。」

「所以这世上只有这一个,字码不能换,永远独一无二?」

「是啊。」李舒白淡淡说道,将目光转向黄梓瑕。

而黄梓瑕也正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她不由得脸上一红,赶紧将脸转开了。

李舒白只觉得心口微微荡漾起来,就像有一泓湖水在那里不断波动般。他放缓了脚步,两人落在周子秦身后,拉开了一点距离。

两人都不说话,只各自看著路边的树。雪后初霁,积雪簌簌自枝头上掉落,碧蓝的天空映著枯枝与白雪,腊梅香气清冽。

他们并肩徐行,偶尔她的左手与他的右手在行走间轻轻碰一下,隔著锦绣衣纹,似乎也可以触到对方肌肤的温暖。

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了她一声:「梓瑕…」

她听到他在叫自己,可脸却埋得更深了,脸颊上的红晕娇艳如玫瑰。

李舒白望著她低垂绯红的面容,只觉得全身的血沸热地流动起来。他情难自禁,伸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握在掌中。

黄梓瑕心口猛地一跳,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可是他温热的掌心熨贴著她微凉的手腕,那金丝上垂坠的两颗红豆,在瞬间轻轻撞击著她手腕跳动的血脉,让她全身的力气都消弭于无形,只能垂下手,任由他牵住自己。

但也只是片刻,因为周子秦很快便发觉了他们落在后面,他转过头看他们,问:「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她窘迫地甩开了李舒白的手,两人的衣袖骤然分开,仿佛刚刚只是广袖相触而已。

黄梓瑕绞著双手,低声问:「要和子秦说一说你那个符咒的事情吗?」

李舒白看著周子秦像少年样蹦蹦跳跳的身影,默然摇头说:「算了,多一个人知道,多拖一个人下水,又有什么好。」

她点点头,又问:「这个九宫盒,目前看来,似乎没有下手的办法,更何况这个盒子的里面,还有一个莲花盒。要打开这两个盒子,对里面的符咒动手脚,简直是万难。」

李舒白点头,低声说:「前次你也去证实了,要去除鲜血样的朱砂痕迹,需要的时间绝对不短。而我,有时候也有意一天多次拿符咒出来查看,对方怎么敢用两三天才能奏效的手法呢?况且,我母妃去世、我左臂受伤差点致残那两次,前后拿出来看的时间绝对不超过十个时辰,符咒便发生了变化。而『残』字上的红圈,是随著我的伤势变化而渐渐变淡直至最后消失不见的,我想,对方不至于胆大到这种地步,敢时常拿著我的符咒出来弄掉一点颜色吧?」

黄梓瑕轻叹了一口气,口中呼出淡淡的白气,将她的面容包围在其中,显出一丝惆怅:「看来,离此案结束,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李舒白见她双眉紧蹙,不由得抬手抚向她的眉心,劝慰她说:「没什么,无论如何,我相信我们最终能拨云见日。」

黄梓瑕见他神情坚定,目光中毫无疑惧,觉得那一颗虚悬的心也落回了实处。她凝视著他,弯起唇角缓缓退了一步,说:「今天也算是有收获,回去后我会好好理一理…王爷若想到什么,也请告诉我。」

李舒白微微皱眉,问:「你还是要回那边去?」

「是呀,我可不能前功尽弃,毕竟,王家已经许诺让我调查此事了,这可是多难得的机会啊。」她说著,又退了一步,目光却还定在他的身上,「有发现的话…可以叫个人给我送信。王宅的下人都是聋哑人,你得在信封写上黄梓瑕亲启的字眼。」

李舒白点了点头,没说话。

她又退了一步,最后才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对著周子秦挥手:「我走啦。」

周子秦依依不舍地与她挥手道别,然后喃喃地说:「真是的,无论她和我们相处如何融洽,可最终还是要回到王家去啊——没辙,谁叫王蕴是他未婚夫。」

李舒白抿唇不语,快步越过他往前走去。

「咦,怎么忽然就不理人啦?」周子秦赶紧抱著盒子追上去:「王爷,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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