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倾十三

洛城桃李

周子秦溜溜达达地出了西市,左手提著一只用来解剖的野兔,右手提著一罐清洗血迹的卤水,向著端瑞堂走去。

端瑞堂门口围著一群人,正在议论著什么,有人口沫横飞,有人交头接耳,还有人义愤填膺。

周子秦是个最爱热闹的人,所以立即便上去问:「各位各位,发生什么事啦?」

众人谈兴正浓,一看见新人加入,立即眉飞色舞道:「不得了啦,端瑞堂发生命案啦!尸体刚刚被抬走!」

「是啊是啊,你没看到哦,真是渗人,满地的那个血污,哇——」

「最骇人听闻的是,还是个女犯杀的人!」

「那个女犯长得还挺不错的,十七八岁年纪,看起来娇娇柔柔的,没想到下手这么狠啊,咔一下就割断了人家的脖子…」

「阿七真可怜啊,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就靠著他赚钱呢,造孽啊。」

周子秦神奇的大脑立即转动起来,兴奋地问:「是不是那个死者阿七勾三搭四结果不对人家负责任,被人家姑娘杀了?」

「看起来不像啊,好像是张行英带过来的,和阿七应该是无冤无仇才对啊。」

周子秦一听到张行英三个字,顿时「啊」了一声,赶紧问:「是张二哥带过来的?难道…难道是滴翠?」

旁人给他一个疑惑的表情:「什么滴翠?听说姓黄啊。」

「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挺不错,姓黄…?」周子秦喃喃念叨著,然后脑中一个闪念,顿时愕然失色,手一松,那只被他提著耳朵的兔子顿时落地,撒著欢儿就跳走了。

「黄梓瑕?」他摔开手中的罐子,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领问,「是黄梓瑕?」

那人吓了一跳,赶紧抬手去打开他的手,说:「我哪儿知道啊?就听说姓黄嘛…」

「现在哪儿去了?她被谁带走了?」

「被…被官府…」

「京兆府还是大理寺?」

「好像…好像是大理寺,因为当时大理寺刚好有几位官吏在旁边,就直接带走了…」那人只说到一半,周子秦立即转身,甩开大步往大理寺狂奔而去。

大理寺少卿崔纯湛苦著一张脸,望著撞开门奔进来的周子秦:「子秦,今日大驾光临,有何吩咐啊?」

「崔少卿,还是你懂我,我们就别客气了,开门见山吧。」周子秦上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问,「你们这边是不是来了个女犯名叫黄梓瑕?」

「是呀。」崔纯湛指著自己的脸,「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烦恼?」

「为什么?」

「废话么,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在街上逛一圈就揽事上身了。你说大理寺犯得著管这事儿么?推给京兆府不就行了。他们带回来的这个杀人凶手是谁?是黄梓瑕啊!」崔纯湛看了看周围,那张脸苦得几乎可以滴出汁来,「你知道黄梓瑕吧?就是当初夔王身边的那个杨崇古,驰名天下的女神探!」

「废话!我仰慕崇拜她好几年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子秦把他的肩膀搂得更紧了,崔纯湛痛得龇牙咧嘴:「子秦你轻点嘛…」

「跟你打个商量,你也知道,黄梓瑕可是神探,她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所以,我想肯定是有人在陷害她!你觉得呢?」

崔纯湛若有所思地点头:「可能吧…如今夔王爷被禁足于宗正寺中,或许有人趁此机会对她下手。」

「所以,你就把她放了吧,我和她讨论一下到底是谁在害她…」

崔纯湛翻他一个白眼:「她是大理寺的犯人,就算是夔王爷亲自来了,也不是说带走就带走的!」

周子秦丧气地放开了他的肩膀,问:「好吧…那让我去探望她一下总可以吧?」

「现在就去吗…」崔纯湛还有点犹豫,周子秦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又要开始纠缠,崔纯湛赶紧跳开,说:「好吧好吧,我亲自带你去!」

等他们走到净室门口时,崔纯湛忽然看见有人从前厅进来,向他遥遥拱手,朗声道:「崔少卿,久违了。」

崔纯湛一看见他,立即丢下周子秦,满面堆笑向他迎了过去:「蕴之,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王蕴快步穿过庭前青石铺设的广阔平地,笑道:「实不相瞒,今日登门拜访,确是有事相求。」

「哎,蕴之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崔纯湛说著,看了看周子秦,把他往净室方向一推,「子秦,你先去探望犯人吧,我和蕴之好久没见了,先说会儿话。」

王蕴听他这样说,面容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问:「子秦来探望的,可是梓瑕?」

周子秦赶紧点头:「王兄真是料事如神!」

王蕴转头对崔纯湛说道:「不如一起去吧,我也正是为这个女犯而来。」

崔纯湛张了张嘴,显然他此时才依稀想起,这个黄梓瑕,似乎就是王蕴的未婚妻。他立即明了王蕴的来意,在心中暗暗把带回黄梓瑕的多事手下骂了一百遍,然后颇有点尴尬地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瞧瞧。」

大理寺净室之中,新收的女犯黄梓瑕正安静地坐在矮床上,盯著看著又高又窄的窗户,安静得如同雕塑。

天气不太好,窗外只透进一些浅灰的光,一室暗淡。门被打开时,他们只看见她面容沉静地坐在矮床上,侧面是极其柔美的轮廓,在窗外依稀的光芒中,如同烟水一般朦胧。

周子秦性子最急,立即大叫出来:「黄姑娘,你完蛋啦!你怎么犯下这么大的事情啊!」

黄梓瑕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头来看向门口,见周子秦已经冲了进来,王蕴则一脸平静地站在门外,只有一双眼睛定在她的身上,不曾移开。

她长出了一口气,站起来向他们走去:「你们怎么来了?」

周子秦赶紧说:「我刚好路过端瑞堂,就听见一大群人说张行英带来的一个姑娘杀人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滴翠呢,没想到居然会是你!」

王蕴却什么也没说,任由周子秦叽叽喳喳说一大串。但黄梓瑕自然知道,他与自己分开的时候,恐怕已经叫人关注自己的行踪了。

见他们说话,崔纯湛便说自己还有公务,先行离开了。

周子秦一把抓住黄梓瑕的袖子,忙不迭地问:「怎么回事?你干嘛要去杀药店抓药的小学徒?」

黄梓瑕反问:「你觉得呢?」

「不知道啊!难道是他见你一个单身姑娘所以想欺负你?不对啊…张行英怎么不帮你啊?」

王蕴则说道:「子秦,你别抢话,先让梓瑕说。」

周子秦赶紧点头,顺便将室内的矮床拍了拍,就坐了上去。

黄梓瑕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与细节各种都说了一遍。她说得十分仔细,等到停下时,已经时近黄昏。小吏给他们送来了灯盏,在净室内投下一团跳动的光,但总算勉强驱走了阴暗。

窄小的净室内,潮湿灰暗。室内本蒙著一层寒意,此时火光将他们三个人的身影拉得扭曲又诡异。

周子秦趴在放灯盏的小几上,又沮丧又惊愕又难以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很有可能…是张二哥杀了人,陷害你?」

黄梓瑕缓缓点头,说:「是。但我现在还没想明白,他究竟是如何一边在柜子尽头那边与那个阿实作伴,一边又过来杀了人。」

周子秦一拍桌子,连上面的灯盏都跳了一跳,光芒陡然一暗:「我知道,肯定是那个阿实被他买通了!」

「看起来,不像。」黄梓瑕摇头。

「总之,其中必有原由,张行英也必然脱不掉关系。」一直静静倾听未曾说话的王蕴,此时终于开口,说道:「而且,我相信只要梓瑕能再调查一下,应该就能发现事实真相,一举洗清自己的冤屈。」

黄梓瑕微微点头,说:「可我目前身陷囹圄,没有办法脱身,纵然再怎么坐在这里苦思冥想,依然没有办法。」

「最好,还是去现场看一看,寻访一下,对吗?」王蕴说著,向周子秦看去,「对了子秦,你不去查验一下那尸身和凶器吗?」

「尸身和凶器…」周子秦眼睛一亮,立即站了起来,「说得对!我马上去看看!」

「尸体已经送到义庄去了,你现在出城又何必呢?」门外传来崔纯湛的声音,他笑著在门口示意他们,「不早啦,二位就在大理寺用膳吧,厨下已经备好酒菜了。」

周子秦站起来,示意黄梓瑕:「走吧。」

黄梓瑕苦笑了一下,没有起身。王蕴知她如今是待罪之身,又是个女子,与他们一起吃饭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因此只拍拍周子秦的肩,说:「梓瑕陡遭大变,想必没有胃口,我们先去吧。」

他们三人离开了,门被关上,净室内又只剩下黄梓瑕一人。

黄梓瑕静静坐在矮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背有点僵痛,便靠著墙呆呆坐了一会儿。只听到门外钥匙的声音,灯笼的光照进来,却是王蕴提著一盏小小的灯笼进来了。

橘黄色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纸,照亮了斗室,也照著王蕴的面容上的微笑,比这一掬烛光还要平静温柔。

他将带来的食盒打开,取了四碟小菜、一盏鸡丝汤、一碗菰米饭出来,摆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又给她递上筷子,说:「饿了许久吧,先吃东西。」

黄梓瑕挪到几前垂首坐下,接过他手中的筷子,问:「周子秦呢?」

「他果然还是按捺不住,连夜去查验尸首了。」

「哦。」黄梓瑕点了点头,先捧起那碗汤喝了一口。天寒地冻,净室森冷,一碗热汤下去,全身都似乎暖了起来。她不由得捧著这碗汤抬眼看面前的王蕴,看著他在灯光下温润如玉的笑颜,与此时捧在手中的汤一般暖和。

她一瞬间恍惚地想,如果没有他的话,自己现在会如何呢?

王蕴见她呆呆看著自己,不由得抬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一下,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赶紧低下头,拿起筷子吃东西。

王蕴静静坐在那里,等著她吃了一大半,才问:「我让人关注你行踪,真的只是因为如今局势危险,别无其他意思。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没事…那,我私自跑去替夔王买药,你会生我的气吗?」

「会。」他静静地说。

黄梓瑕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筷子,抬头看他。

他在摇曳的灯光下凝望著她,那眼中有一两点跳动的明亮,如同水波一般不安定。他低声说道:「因为,你应当要告诉我,让我替你去做的。为什么在这种非常时刻,还要亲身涉险呢?」

他温柔的话语,让她呆了呆,不知该如何反应。许久,她才捏著筷子,低头迟疑地说道:「因为我不知道…连端瑞堂也可以成为这么凶险的地方。」

王蕴不由得笑了,他凝望著朦胧灯光下的黄梓瑕,不知道是否灯光的原因,她的脸颊上晕著两片红霞,让一直苍白的她此时显得娇艳无匹。

王蕴只觉得心口悸动,难以自抑的,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初绽桃花般的面颊。

但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到她的肌肤之中,她的面容忽然转开了,目光看著窗外说道:「似乎已经很晚了。」

他又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停了停,然后才尴尬地垂下来,假装收回她面前的空碗,取走了一个碟子。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黄梓瑕吃饭的动作已经开始僵硬起来。

王蕴也不说话,直等到她吃完后收拾碗筷时,他才说:「虽然很不想说出口,但梓瑕,你今晚必须得尽快做一个决定。」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默然无言。

「因为,我能保得出我的未婚妻黄梓瑕,却保不出夔王府的宦官杨崇古。」他缓缓说著,目光凝视著她,一瞬不瞬,就连她睫毛的颤动都收在眼底,「所以梓瑕,我需要一个承诺。」

黄梓瑕垂下睫毛,那细密浓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神思,也给她的面容上遮了一层淡薄的阴影。

灯光摇曳,一室动荡的暖橘黄色,却终究无法给她带来真正的温暖。这样孤寂的寒夜,这样绝望的处境。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幕后的力量已经露出了狰狞的爪牙,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她抬头环顾四周,坚冷的囚室,高而小的铁窗,如今身陷此处,仿佛已经到了绝路,再也没有曙光会出现在她面前了。而不偏不倚的,王蕴却在她的面前搭建了一条虹桥,在悬崖绝处,让她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是的,希望。她的,也是李舒白的。

若她放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不是,他们会就此覆没在长安的暗夜之中,就此无声无息如泡沫破灭,就如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般。

黄梓瑕默然收拢十指,紧紧地握紧自己双手,即使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也毫无感觉。

她闭上眼,低声说:「一切…任凭王公子安排。」

「还是王蕴厉害,居然能从大理寺把你保出来。」

第二天周子秦到永昌坊王宅,见她完好无损地呆在这里,顿时膜拜不已:「你卷入的可是杀人案!」

黄梓瑕精神萎靡,她昨日陡遭剧变,通宵未眠,面容憔悴不堪。听他的惊叹,她却只默默捧著一卷书看著,没有接他的话茬。

周子秦见她在看书,便凑过去,问:「你在看什么书啊?」

「《归内经》,一本医术。」黄梓瑕说道。

周子秦诧异地问:「怎么一大早在看这样的书?」

「不啊,看了一夜了。」黄梓瑕将其中一页折好,掩卷放在桌上,说,「昨晚从大理寺回来之后,王蕴帮我从胡大夫的案头打包送来了二十多本医书,这是其中一本。」

周子秦有点迷惘:「胡大夫是谁?」

「就是昨天那个阿实抓药的方子,是胡大夫开的。」

「你通宵熬夜看了二十多本医术?看那个大夫案头的书?你干嘛啊?」周子秦更摸不著头脑了。

黄梓瑕没说话,只缓缓将手按在那卷医书上,说:「没什么,我只是有些许想法,证实一下而已。」

周子秦见她似乎没有要说的,也只好放弃了追问,岔开话题说:「现在夔王面临这样的局势,恐怕连你出事了都不知道呢。幸好有王蕴在啊,不然的话,你可就糟糕了。」

黄梓瑕默然点一下头,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暗哑低沉,充满了疲倦之感:「是啊,我终究没有办法孤身一人对抗这世上最大的力量。」

而且,在这样的覆巢之下,她还要时刻确保自己的安全。毕竟,如今李舒白已经陷入了最坏的境地,若她再不保护好自己,又如何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周子秦皱著眉头说:「是啊,万万没想到张二哥居然会…会对你下手啊!即使是你说的,可我也…先存疑吧。」

黄梓瑕不置可否,只说:「是啊,如果不是他就最好了,毕竟,这只是我最坏的猜测。」

周子秦赶紧跳到她面前,盘腿坐下,问:「你也不是很确定是吗?你仔细想想,除了张二哥之外,是否还有什么人有机会杀那个阿七?」

黄梓瑕捧茶不语,许久,手中的茶也似乎冷了,她才轻轻放下,问:「你昨天去查了那个阿七的尸体吗?」

「查过了,凶手是个老手啊,一刀割断了喉咙,我敢断定,当时血都喷出有三尺远——哎,你当时真的就在里面?怎么没被惊醒?」

「我想应该是被人下了药,所以才会睡得那么死。只是当时因为就在炮药室内,所以我没有觉察到那种迷药的气息。」黄梓瑕说著,给自己换了一盏热茶,又捧在掌中,才问,「那把凶器匕首,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查一查的?」

周子秦摇头:「没有,匕首是西市的普通货,二十文钱一把的那种,而且还有点锈迹。估计买来放著很久了,从这上面是找不到可以追寻的线索了。」

黄梓瑕又问:「伤口有什么疑点吗?死者身上有什么地方能泄露凶手的特征吗?」

「没有,干净利落,就只一刀。」

她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想了想,说:「走吧,我们去端瑞堂。」

周子秦吓了一跳,问:「你还敢回端瑞堂去?昨天你可在那里闹了命案啊!」

「我得回去看一看,究竟有没有办法,能让人从药柜的尽头走到炮药房之中杀了人,却还拥有不在场证据。」黄梓瑕说著,起身到后堂去,挑了些黄粉和胶水,将自己的脸抹得黄黄的,又用胶水将眼角扯得耷拉下来,唇角和眼角都抹上胶,等到自然干裂,便挤出了条条细纹,看起来平白老了足有十来岁。

她戴上襆头,换上男装,穿著靴,与周子秦一起骑马出门。周子秦简直叹为观止:「你这样的装扮,让我感觉…好像崇古又回来了一样。」

「黄梓瑕,和杨崇古,本来就是同一个人。」黄梓瑕说著,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就像奉旨验尸的周子秦,和周使君家的公子一样,也是同一个人。」

「嗯,这倒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份嘛,有些人知道你这个身份,但有些人就只知道你另一个身份,说不起他们聊起来的时候,一个叫黄梓瑕,一个叫杨崇古,却不知道各自口中的人,就是同一个你呢哈哈哈…」

周子秦说著,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黄梓瑕随意听著,与他一起打马向前。

但就在忽然之间,她猛然一勒马缰,停了下来。周子秦诧异地回头看她,却见她只是怔怔地盯著空中虚无的一点看,不由得问:「怎么啦?想到什么了?」

「身份…不同的身份,却有相同的交集点…」黄梓瑕喃喃地念叨著,一动不动。

周子秦见她这样出神,有点摸不著头脑:「对啊,有时候,不同的身份,可能是同一个人嘛。」

「也有时候,不同的东西,代表著同一件事,对不对?」黄梓瑕问。

周子秦挠挠头:「这个…怎么说?」

「比如说,如果给你三样东西,对联,爆竹,火盆,你会想到什么?」

「过年呀,这还不简单?」周子秦天真无邪地看著她。

「对,那么,如果是——」黄梓瑕骑在马上,慢慢收紧手中的马缰,一字一顿地说,「同心结,匕首,玉镯子呢?」

「哎?这不就是…不就鄂王在母亲的炉前毁掉的那三样东西吗?」周子秦问。

「是啊,这三样东西,其实,全都代表著同一件事…」黄梓瑕的脸色本已涂得蜡黄,此时更是惨白铁青,连嘴唇都显出一抹青紫来,「所以,鄂王才会受了误导,产生了——即使拼了自己的命,也要将夔王置于死地的执念!」

周子秦看著她的脸色神情,有点紧张:「你别吓我啊…这,这三样东西,可以代表什么?」

黄梓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仿佛要把那些可怕的念头全都赶走,可终究那令人恐惧的真相还是缠绕住了她,就如毒蛇般紧紧附体,无法挥脱。

她用力按著自己的头,闭著眼睛熬过太阳穴那抽搐般的刺痛,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周子秦在旁边担忧地抓住她的马缰,免得她掉下来,一边急问:「你没事吧?小心点,千万别摔下来了。」

黄梓瑕点了点头,俯下身抱著马脖子,在马背上靠了一会儿,然后才坐直了,深吸一口气,说:「走吧,去端瑞堂。」

周子秦打马走在她的右侧,却老是忍不住转头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黄梓瑕心绪紊乱,也无心管他,只一个劲儿埋头向前走。

周子秦一会儿看看天空的云,一会儿看看街边的树,一会儿又看看她,最后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黄姑娘,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转过脸看他。

周子秦望著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心里,还…还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脸上满是忐忑恐惧的表情,黄梓瑕心下了然,缓缓地问:「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也中了摄魂术,所以,这个案件,也很有可能是我以为自己睡著了,其实却是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杀了人,对吗?」

周子秦见她神情如此平淡地说出自己是凶手这样的猜测,不由得瞠目结舌,艰难地点了点头,说不出话。

黄梓瑕想说什么,但在一瞬间却忘记了自己该说的话。她勒马站在街心,一股针尖般的寒气直刺入她的脊椎,让她的身体僵硬得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她忽然之间想起,那一日她揭穿了禹宣所犯下的罪行,让一直以来追寻凶手的禹宣,陡然知道原来自己便是自己要寻找的凶手时,他那种比死还绝望的神情——

而如今,她也不知道,究竟自己正在探寻的,是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行。

无上的恐惧让她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她的脸色难看得连周子秦都心惊肉跳,连忙说:「黄姑娘,别担心啊,这…这只是我随便猜测而已…」

黄梓瑕勉强镇定心神,低低开口,说:「不是我。」

周子秦赶紧点头附和:「是啊,怎么可能是你呢…」

「从之前禹宣的那一次案件来看,摄魂术并不能无缘无故让一个人起杀心,只能对本就有嫌隙的人起一个诱导作用。它能加重仇恨戾气,却并不能平白制造仇恨。而我不觉得一个药店里抓药的小伙计能与我有什么仇怨,值得摄魂术钻空子的。」

「就是嘛,当然不可能是你。」他说著,又想到一件事,艰难地开口问,「那个…如果张二哥真的是凶手的话…滴翠该怎么办?张老伯一直缠绵病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又该怎么办…」

黄梓瑕只觉得心乱如麻,许久才勉强说道:「滴翠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她曾对我们发出过警示。」

「但愿…但愿此去,我们能发现事实真相,凶手不是你,不是张二哥,而是另外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悄悄进入炮药室…」周子秦说著,神情沮丧得都快哭了,「我不想你出事,可也不想张二哥出事;我不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情,可我也不相信张二哥会做这样的事情…」

黄梓瑕咬住下唇,低声说:「我又何尝希望这样的结局?可…子秦,真相就是真相,无论这结果,最终触及的是张二哥,还是我自己,我都只能去追寻唯一的那一个真相。」

黄梓瑕与周子秦去得很巧,大理寺正在取证。几个大理寺的小吏一边录取口供,描写现场情况,一边埋怨:「这种小事何必揽上身?让京兆府查去不就行了?」

也有人低声说:「哎,此事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小伙计的死,但据说可牵扯到夔王府,你说这是小事么?」

「我怎么听说是牵涉到了琅琊王家?听说杀人的那个女子,是那个挺有名的黄梓瑕,王统领的未婚妻…」

「黄梓瑕不就是化名杨崇古,在夔王府做小宦官的那个么?之前黄使君在刑部任侍郎的时候,与大理寺常有来往,我还见过他一面呢…」

「总之,此案不是小事,接下了就接下了吧。」有人一句话总结了他们所讨论的事情。

周围早已被肃清,只留下几个被传来问口供的,黄梓瑕一眼便看到了张行英。他是昨天的重要见证人之一,自然也被叫来问讯。

药房中就这么几个人,黄梓瑕与周子秦一进来,马上便引起了大理寺众人的注意。有人立即就认出了周子秦,赶紧站起来朝他拱手:「子秦,你被崔少卿叫来过来帮我们的忙?」

「这个,崔少卿倒是没有跟我提过。」周子秦摇头,「完全出自于我对破案的爱好,和对真相的执著追求!」

「子秦还是这么敬业热情!」几个人拍著他的肩嘻嘻哈哈,看著黄梓瑕问,「你带来的这位小兄弟是?」

「我表弟,他也喜欢看断案之类的,听说这里有个无头案,跟著我过来瞧瞧。」周子秦含糊地带了过去。

「不算什么无头案,这案子很简单,我看基本已经定了。」领头那位摇头道,「人证物证俱在,除了那位黄姑娘,没有其他人有作案的时间和机会的。」

周子秦回头看看张行英,见他的目光一直定在黄梓瑕的身上,知道他已经认出了黄梓瑕,便赶紧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黄梓瑕,一边又说:「但是,黄姑娘没有作案的动机。」

有人笑道:「作案动机这个不好说,一般证据确凿的话,审一审就有了。」

还有人笑得更诡异:「就算没有证据,审一审也会有的。」

黄梓瑕知道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也不说话。周子秦却急得赶紧反驳:「这怎么可以?好人被屈打成招后,真凶岂不是要逍遥法外?」

「那没有办法,我们也是顶著压力的,有时候上头一句话,三天内破案,我们能怎么办?」

「就是嘛,比如说上次同昌公主那个案子,要是不太讲究,那个钱关索死了就得了,谁还管他?」

周子秦显然对这些官场做派还无法习惯,只能气鼓鼓地转开脸去看周围,问:「各位大哥查了这么久,如今有什么进展啊?」

「没什么,依然是那个结论。对了,你不是去义庄查看了尸体么?有什么发现吗?」

周子秦摇头:「除了一刀割喉,干净利落之外,看不出什么。」

「哦哟,那个女人下手挺狠的啊。」有人啧啧感叹。

「毕竟是夔王府里练出来的,夔王杀兄弟也…」话说到这里,这人赶紧闭了嘴,呵呵干笑了两声,赶紧抓过旁边的人问话,以掩饰自己的失言,「你叫阿实对吧?」

「系…系的。」阿实赶紧点头。

「阿七死的时候,你在抓药?」

「系,一及(一直)在抓药,然后还和张爱哥在聊天呢。」他赶紧抬手一指张行英。

大理寺的官吏们听著,都笑了出来:「一个大男人,叫张爱哥是怎么回事?」

旁边管事的赶紧出声解释说:「阿实说的,其实是张二哥。」

「小的…小的什(舌)头有点不得劲…」阿实赶紧指著自己的嘴巴,苦笑道。

管事的也说道:「是啊,阿实之前还因为口音,所以将防风错说成黄蜂,结果进了太多蜂蛹,到现在还丢在药房没用完呢。」

「没啥没啥,不是大毛病。」周子秦拍著阿实的背说,「日常不妨碍就行了,你看张二哥就能和你聊这么久。」

黄梓瑕在旁边听著,目光转向张行英,淡淡地插上一句:「张二哥和你,平时交往如何?」

阿实说:「张爱哥之前在药房的,所以常来送药,我们认得,但系说话不多。昨天…昨天应该系别人都太忙了,所以我们多说了一会儿话。」

黄梓瑕皱眉思忖片刻,问:「从始至终,他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未曾离开过?」

阿实点头,说:「系啊。」

「你一直都看著他吗?换而言之,他是否从始至终都在你的眼皮底下?」黄梓瑕反问。

阿实仔细想了想,面带疑惑:「系的呀,因为那时候就我一个人闲著…期间我就去扎(抓)了一帖药而已,我系念一个药名然后去抓一个的,有时候从这边走到药柜最那边,又有时候从那边走肥(回)来,而张爱哥能复述我当习(时)所抓的药,所以抓药习(时)他肯定在旁边的…」

黄梓瑕没在意他的口音,只问:「所以,你抓那帖药的时间,足够从药柜到炮药室走好几个来回了,对吗?」

阿实连连点头,又说:「可那习(时)虽然没看见张爱哥,可他一及(直)在旁边听著呢,后来不系还、还把那帖药都讲出来了?」

周子秦看了看张行英,小心翼翼地问阿实:「他当时,看你的药方了吗?」

「没有!药方子系收在柜台内的,用纸镇压著。除非张爱哥走到柜台边,不然他系看不到的。可张爱哥一及(直)都在药柜边,绝对不可能看得见的!」

大理寺的人也点头道:「没错,既然没看过那个方子便能说出当时的药方,那么必定是当时听到了。」

黄梓瑕转头看向张行英,缓缓地说:「然而,不知各位信不信,那个方子我虽没见过,但是,我也能背得出那个方子的内容。」

大理寺的人和在场所有人都愕然诧异,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黄梓瑕走到张行英的面前,问:「张二哥,你昨日所记得的方子里,都有什么,你还记得吗?」

张行英一动不动地望著她,嘴唇张了张,艰涩地说道:「有…白蔹、细辛、白术、白莲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芷、薏苡仁…」

「白蔹、细辛、白术、甘松、白僵蚕、白莲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芷、薏苡仁各一两,檀香、防风各三钱,白丁香六钱,薄荷两钱。以上所有碾碎为末,拌入珍珠粉。是么?」黄梓瑕不疾不徐,问阿实。

阿实瞪大眼拼命点头:「系…系啊,就系这个方子!」

周子秦惊愕地问:「你怎么也知道当时这个方子?」

黄梓瑕从自己的袖中拿出那本《归内经》,翻到自己折好的那一页,给众人传阅,缓缓地说道:「世间行医为生者多不胜数,但名医却少之又少。胡大夫行医多年,却始终只会照抄书本上的方子而已。这个方子出自《归内经》,流传甚广,基本上学医者都要背诵上面的许多方子。我相信,父亲是端瑞堂坐堂数十年的名医、自己又在药房之中呆过的张二哥,在听到阿实念著前几个药名去抓药的时候,便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方子了。」

大理寺的人顿时面面相觑,有人问:「周子秦,你表弟的意思是,张行英可能在听了前几个药名,猜出了是什么方子之后,便偷偷离开,到炮药室杀了人,然后再绕回来假装自己未曾离开过?」

周子秦一脸犹豫,看看神情坚定的黄梓瑕,又看看满脸迷惘的张行英,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又问阿实:「以你当时抓药的速度,这个空档,究竟有多久?」

阿实惊慌失措,拼命回想说:「我…我也不太清足(楚),这方子这么长,药柜一共七八十排,这…」

药堂管事的一抬手示意一排排药柜,说:「诸位请看,我们药堂都是五间屋子打通的,京中第一大药堂,药材数千种,有些用得少的还得架梯子爬上去拿。这个方子,就算是熟手,加上研磨也得一盏茶时间,阿实这小子么…」

旁边有人嘟囔道:「这么说的话,我确实好像感觉到,阿七到炮药房拿东西的时候,阿实刚好跑到我旁边抓药,那毛手毛脚的,还差点跟我撞个满怀…」

「所以,阿实抓药的时候,刚好,就是阿七进跑药房的时候。」黄梓瑕冷冷地看著张行英,说道,「换言之,你有半盏茶多的时间,可以下手。」

张行英怔怔望著她,摇头道:「黄姑娘,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本该替你抗下这个罪名。可我确实没有杀人,也没念过这个方子…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承认。」

大理寺的人一听到他叫她黄姑娘,顿时都愣住了。周子秦赶紧尴尬地解释道:「是…因为,因为怕不方便,所以才换了男装说是我表弟,其实、其实她是黄姑娘啦,你们都知道了吧…」

不过此时也没人听他解释了,大理寺的人交头接耳片刻,说道:「虽然你证明了张行英也有作案可能和时间,但他既然说自己之前并不知道这个方子,你又何来证据指认他是背的树上的方子,而不是当时在旁边听到的呢?」

「我既然敢这说,那么,当然便有证据。」黄梓瑕冷冷说道,「证据很简单,就是阿实的一句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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