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倾十四

当年宫阙

阿实顿时呆住了,他张大嘴巴,指著自己:「我——?」

「对,就是你,或者说,你的口音。」黄梓瑕将周子秦手中的那本《归内经》拿过来,摆在他的面前,「请你念一下,这个方子里的所有药名。」

阿实呆呆地看著面前众人,见大理寺的官吏们点头,他才战战兢兢地一个一个念了下去:「白蔹、细辛、白足(术)、甘松、白加(僵)蚕、白莲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芨、薏苡仁…」

众人听著,还没会意过来,黄梓瑕抬手止住了他:「等一下,请你再念一下这个药。」

她的手放在「白芷」那两个字之上。

阿实张了张嘴,然后又念了一遍:「白芨…」

「大家注意到了吗?阿实的发音有些问题,所以,我刚刚便已经注意到了,他说到『时辰』,便会说成『习辰』;他说到『一直』,便会说成『一及』——所以,我便注意到了,这里面的一个药,白芷。」

黄梓瑕的手指在药方的「白芷」二字之上,举起来示意众人观看:「刚刚阿实念了两遍,相信大家都已经听清楚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所发的音,一直都是『白芨』。」

周子秦与大理寺众人顿时明了,个个愕然瞪大眼睛,转而看向张行英。

而张行英的脸色,也在瞬间僵硬,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黄梓瑕将手中的《归内经》缓缓合拢,握在手中,缓慢而清晰地问:「张二哥,你说你没有背过这个方子,又没看过当时抓药的那个方子,那么,你当时听到的,应该是『白芨』才对。可为什么,你在证明自己当时在旁边的时候,会说听到他口中念著的,是『白芷』呢?」

张行英呆呆站在那里,脸色由白转青,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周子秦僵立在堂上,瞪大眼睛望著张行英,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张二哥…你,你准备如何解释?」

大理寺的人向旁边的差役使了个眼色,四个差役赶紧围上来,防止张行英有什么异动。

张行英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什么,依然怔怔地站在那里,神情变幻,拼命在想著什么,却无从说起。

黄梓瑕缓缓说道:「张二哥,还是让我来讲一讲昨日的经过吧。在我从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出来之后,你就跟上了我,伺机下手。就在此时,我因为要替夔王买药,所以正中你下怀,带著我到了你熟悉的端瑞堂,还将我带到了炮药室。室内药气弥漫,你不动声色地用迷药将我迷倒,然后出来找人聊天,替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因为其他人都在忙碌,所以你选中了与自己并不熟悉的阿实。然后在拉拉扯扯一段时间之后,你等来了他的一张药方——而且,正是你知道的药方。你听了前面几个药之后,明白了这是什么方子,而在另一边,倒霉的阿七正好进了炮药室内拿东西,于是你就立即潜进去,杀死了他,并将凶器丢在了我的怀中,然后又立即返回——而这个时候,阿实的那张药方,还未凑完,他完全没有觉察到,你已经绕过药柜之后,去了炮药室又返回来了!」

张行英面色铁青,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此时也仿佛已经站不住了,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身旁的几个差役立即排开了众人,而大家也纷纷散开,避之唯恐不及。

黄梓瑕盯著他,声音清晰坚定,无比确切:「张二哥,你却没有想到,杀人是件如此不容易的事情。原本计划中应该万无一失的手法,却因为你不巧挑上了阿实,因为他不巧口齿不灵便,便导致你的计划功亏一篑,露出了如此大的马脚!」

「我不应该…多此一举的。」

张行英终于开了口,声音迟缓艰滞。他目光盯在黄梓瑕身上,却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死仇一般,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我应该,像一开始想的那样,直接杀了你。」

他声音中的怨毒可怕,让周子秦顿时心惊胆战地喊了出来:「张二哥,你…你说什么!」

黄梓瑕却没有回答,她只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地倔强盯著他。

「我真是蠢,为什么临到头了,还要心软…我原本打算直接在炮药房杀了你,反正我有不在场证据,就算被怀疑,被带去讯问一番,我也不一定逃不掉…」他咬牙切齿,满脸悔恨地嘶吼道,「可我却下不了手!你明明已经被我迷昏在那里,我只要一刀就可以割断你的喉咙,我却…我却无法动手…」

黄梓瑕闭上眼,转头避开他瞪著自己的愤恨目光,胸口剧烈地起伏著,却只觉得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和阿实聊著天,等待著机会,等到那张我以前被我爹逼著背过的方子,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可同时,我却发现阿七绕过药柜,进了炮药房。那时我几乎想要放弃了,我想我的机会转瞬即逝,而阿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我恐怕杀不了你了…」他神情狂乱,仿佛陷入疯狂,周围四个差役赶紧扑上去拉住他。而张行英却仿佛并未有所感觉,只依然朝著黄梓瑕叫道,「就在此时,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想…我无法下手杀你,可终究有人能帮我杀你!只要我嫁祸于你,终究你会身陷牢笼,自会有人收拾你!看你还怎么妄想要去救夔王这个千古罪人!」

黄梓瑕听著他的怒斥,只觉得自己的眼睛痛得无法遏制,心口的炙热疼痛仿佛烧到了眼中,那里有东西,要制止不住决堤而出。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著。可纵然她拼命控制住自己即将流下的眼泪,却无法控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剧烈颤抖的手臂,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整个身躯靠在墙上,勉强支撑著,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听到张行英的嘶吼,如在耳畔一般清晰:「黄梓瑕!你与夔王蛇鼠一窝,我身为夔王府内侍,别人不知,我却再清楚不过!夔王被庞勋附体之后,密谋倾覆大唐天下,意图谋反!我心中尽知你们所作所为,可惜人微言轻,无法将你们的罪恶昭彰于天下!」

差役们拼命拉扯制止,可张行英身形伟岸,终究他们也无法彻底制住,反而差点被掀翻。四人只好死死地抱住张行英,给他锁上锁链。

被压倒在地的张行英,双目尽赤,依然死死地盯著黄梓瑕,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却依然以嘶哑的声音怒吼:「黄梓瑕!你与夔王李滋,密谋反叛,欲大乱天下,必然不得好死!我微贱之躯,何患生死?纵然拼将一死,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你们的罪行!」

大理寺众官吏心惊胆战,不敢再听下去,赶紧命人堵住张行英的口。

却只听的张行英冷笑数声,被掰开的口中忽然涌出一股黑血来。他那双眼睛始终紧紧盯著黄梓瑕,瞪得那么大,几乎要将自己的目光化为刀剑直戮于她。然而那双眼睛终究还是渐渐地蒙上了一层死灰,他很快便摔了下去,轰然倒在堂上,再也不见动弹。

差役们刚刚压制不住他,此时见他忽然倒下,尚且心有余悸。有人小心地踢了踢他,见他一动不动,才蹲下去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后才惊愕地将他翻过来查看。

周子秦赶紧跑上去,抱著他连声叫著:「张二哥,张二哥!」

他脸色黑紫,气息全无。

周子秦呆呆抱著他许久,才抬头看向黄梓瑕,低声说:「张二哥…服毒自尽了。」

黄梓瑕靠在墙上,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翳,看不清,也听不清。她只恍惚地「嗯」了一声,一动也不动地继续靠在那里。

周子秦见她没有反应,又说了一声:「和吕老伯一样,咬破了口中的毒蜡丸死的…真没想到,他居然学会了这个。」

黄梓瑕这才仿佛回过神来,喃喃地问:「吕老伯?吕…滴翠?」

周子秦张了张口,却不知她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许久也说不出话来。

张行英的尸身,在周子秦的怀中,渐渐变冷。

他和黄梓瑕,心中想到的,都只有一个念头——滴翠,该怎么办?

普宁坊内,安安静静的下午。

老槐树下依然坐著一群妇人,一边做女红一边唠著家长里短。几只猫狗在暖和日头下打著架。刚出了年,小孩子们兜里还有几颗糖,正在欢闹著玩羊拐子、踢毽子,赌赛著那几颗糖果。

周子秦与黄梓瑕来到张行英家门口,隔著落光了叶子的木槿花篱,可以看见里面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院子,葡萄架下水道清澈,里面还有几支枯萎而未倒的菖蒲。

周子秦小心地问:「黄姑娘,大理寺那边,是不是很快就有人到这里来告知了?」

黄梓瑕点一点头,低低地说:「应该是的。在我的嫌疑撤销之后,会出具案卷送到他家来。」

「张伯父…可怎么办呢?」周子秦愁眉苦脸道。

黄梓瑕看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木槿树篱,只是怔怔出神,没说话。

「那…我们真的要进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吗?」很明显,周子秦不想做这个传递消息的人。

黄梓瑕迟疑片刻,然后说:「要。不然,我怕大理寺的人来了之后,滴翠反应不及,反而容易出事。」

周子秦吓了一跳,问:「滴翠?」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去叩击门扉。周子秦急了,赶紧拉下她的袖子,问:「你说啊,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提起滴翠?」

「在我们发现滴翠的行踪之后,告诉了张二哥,然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滴翠了,是不是?」黄梓瑕注视著紧闭的屋门,缓缓道,「而且,如果没有和张二哥在一起的话,滴翠又何从知道我们将会遭遇到危险呢?」

「你的意思是说,其实张二哥一回到京中,就已经与滴翠重逢了?只是,只是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们?」

「嗯,所以我们告诉张二哥滴翠的踪迹,只是让他们防备隐藏而已。这也是我们之后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滴翠的原因。」

他们正说著,院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谁呀?」

周子秦赶紧提高声音,说:「伯父,是我啊,周子秦。之前张二哥带我们来见过您几次的,您还记得吗?」

「哦,周少爷啊。」张父乐呵呵地过来开了门,看见黄梓瑕,却没认出她是之前来过的杨崇古,周子秦只说:「这也是张二哥的朋友,姓黄。」

「哦,两位请进。」张父笑著让他们进院子来,看了看屋内,准备去煮茶。黄梓瑕开口说道:「伯父别担心,张二哥和我们提过滴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她在这儿的。」

「这孩子…还是这么直肠子。」张父略有尴尬,笑道,「不过这也说明你们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自然是信得过你们,所以才说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隐藏,请他们进了屋内坐下,对著楼上说道:「滴翠,张二哥的朋友来了,你下来帮忙煮个茶。」

「哎,我就下来。」她立即便下来了,看见他们坐在堂前,略略施了一礼,有点不太自然地转身到灶间煮茶去了。

张父笑眯眯地在他们面前坐下,说:「行英今天应该还在夔王府应差吧,不知二位找他何事?」

周子秦见他这样问,一时语塞,只能讷讷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望著面前的张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许久,只能说:「伯父最近身体可好?看起来精神头儿很足。」

「我这病,本来是真难,一日三番药,每次都要现煎,煎足两个时辰,还得按时服用,所以我是没指望断根了。可滴翠这孩子来了之后,日日四更天起床帮我煎药,雷打不动服侍我一日三次药汤。我光喝药都觉得烦了,可她硬是耐著性子跟我磨,劝我喝,几个月下来,终于慢慢有起色了。」张父眼望著灶房,感叹说道,「那次她逃出京城之后,不久便回来了,是担心没人帮我煎药,我的病又会复发啊!你们说,我能把这好孩子往外推么?就算拼了一家老小,我也得留著她呀!只是当时行英已经下川蜀寻人去了,我们又通知不到,直等到他回来后,才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周子秦和黄梓瑕听著他的话,两人对望著,都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周子秦更是眼圈都红了,只是死死咬著自己的下唇,怕一开口就要哭出来。

见他们表情奇怪,张父倒是有点奇怪了,见周子秦的神情,更是觉得不对劲,正要开口询问,滴翠捧著茶盘上来了,他便也先不询问,只给各人分茶。

等众人都喝了几口茶,张父才问:「对了,周少爷,上次那件事,你可帮我问了么?」

周子秦赶紧点头:「伯父您是说那幅画吗?」

「是啊,这毕竟是先皇御赐我的东西,官府没收似乎也不好吧?」张父颇有遗憾道,「这毕竟是御赐之物,我此生最大荣耀啊!」

周子秦皱眉道:「这个真的好奇怪,我倒是去问过,大理寺、刑部、京兆府,我托熟人寻遍了证物房,却都说没有在他们手中。」

张父也只能点头道:「总该在的,慢慢找好了。」

黄梓瑕见话题已经岔开,便问:「张老伯,不知当年您进宫诊脉的情形,可否具体对我们讲讲呢?」

「哦,说起这事啊,可是我此生最荣耀的事情…」说到这里,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神采奕奕起来,「我记得是会昌六年三月初,有一天黄昏,我正要结束坐堂之时,忽然有人过来找我。我一看是个面白无须的老宦官,顿时就奇怪了,宦官该在宫中御医处看病啊,何须来找我呢?而那宦官一开口说话,我就真是又惊又喜了——」

周子秦心知肯定是找他去宫里的,但他此时思绪混乱,一时竟无法搭话,只静等著张父继续说下去。

张父也不介意他的反应,照旧乐呵呵地说下去:「当时那宦官说啊,我的好友许之纬在宫中任御医多年,如今陛下误服丹药,断断续续昏迷了有数月了。他对此并非专精,因我在毒痹这方面经验丰富,便推举了我,让我进宫试试看。」

周子秦问:「这么说,张老伯肯定是在宫中大显身手,终于成功让先帝醒转,所以才让先帝赐下那张御笔?」

张父略一迟疑,然后说:「这个,说来惭愧,也只救得陛下一时清醒。然后我便离开了。」

「应该?」周子秦反问。

张父叹了一口气,敲敲自己的脑袋说:「人老了,记忆有些模糊了。尤其是当日情形,可能是我太过激动,结果现在想来反倒恍恍惚惚,似幻如真,记得不清楚了。」

黄梓瑕说道:「您说一说还记得的就行。」

「嗯…当时我给陛下施针,也是小心翼翼。身旁众多宦官侍女看著,还有好几个妃嫔,所以像临泣、天冲、风池穴这种,我都不敢下手,连用了十二针,陛下才终于苏醒了过来…」

周子秦眨眨眼:「那…您记得挺清楚的呀。」

张父捋著胡子得意地说:「这是我看家的本事,当然记得。陛下睁开眼看见了我,旁边的人赶紧说是我施针令陛下醒来的,陛下点了一下头。然后宫人们便一拥而上,哭的笑的乱成一团。旁边宦官带我去领了赏,让我在旁边候著,看是不是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就在外面和一群人一起候著…」

黄梓瑕便问:「在外面等候的人中,是否有一位沐善法师?」

张父一拍脑袋,说:「好像是有一位大师,但只与我打了个照面,马上就进殿去了。我一想觉得奇怪,这几位皇子都候在外面呢,怎么一个和尚先进去了。」

「然后呢?」周子秦赶紧问。

「那位大师进去后不久,几位皇子也被召唤进去了。我还想候著呢,宦官们说不需我了,我也只好离开。大明宫真大啊,我被一个老宦官带著往外走,边走边看周围的宫阙,就在走到宫门口时,之纬正在等我,我们谈了片刻,后面就有人送了东西过来,说是陛下赏赐。」张父兴奋地说道,「赏赐的财帛就不需要说了,真没想到,陛下刚刚醒来,就给我亲手画了一幅御笔赏赐,真是无上之喜啊,之纬也说,他在宫中担任御医多年,也未曾见过谁有这样的荣幸呢…可惜啊,可惜我刚收到画,就听到后面有人奔来,大声向所有人传话说,先帝已经驾崩了…唉!」

周子秦还想打听一下先帝长啥样,黄梓瑕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来意,顿时心情又沉重起来,默默看了黄梓瑕一眼,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只能自己开口,说:「张老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终究如此…切勿太过悲伤。」

「先帝都驾崩十余年了,我还悲伤什么?」张伟益漫不在乎,然后才想起,又问,「二位今日到这边,是来找行英的吧?他回来时间不定,要不,你们去夔王府找找看?」

「不…不是,老伯,其实我们是来告诉您…」周子秦吞吞吐吐的,黄梓瑕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与自己到旁边,低声问:「或许…我们可以先隐瞒一下,等张老伯的身体痊愈了再说?」

周子秦有点迟疑地说:「可是,很快大理寺的人就要上门了,你觉得还瞒得过吗?」

黄梓瑕微微皱眉,还未说话,外面忽然传来捶门的声音,咣咣咣十分用力:「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张父赶紧应了一声,准备去开门。

黄梓瑕抬手示意他停下,然后转头对内低声道:「滴翠姑娘,你赶紧先上楼去。」

在内堂的滴翠应了一声,赶紧上楼去了。

张父诧异问:「怎么啦?这边邻居也时常有来往的,不会擅入我家内堂的。」

黄梓瑕心乱如麻,只能颤声说:「张老伯…生生死死的事情,非人力所能挽回,您、您千万看开些。」

张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伸手开了门。

门外是穿著公服的两名小吏,看见了他之后便问:「是张行英的家人吗?」

张父点头,赶紧问:「我家行英…怎么了?」

「他死了,如今停在城南义庄,你去认尸画押吧。」

公事公办的口吻,毫不留情的简短话语。张父却还未回过神来,只呆滞地站在门口,木讷地看著他们,忘了伸手去接他们手中的卷宗单:「什么?」

那两人只把单子往他手中一塞,说:「城南义庄,这两天你自己或者家里其他人,尽快去认尸吧,我们等著结案呢。」

张父怔怔站在门口,一张脸直成青紫,毫无人气。那两人见了也有点担忧,便看了看里面,问:「老丈,你家里还有人吧?单子如今送到了,你记得及早过去,我们先走了。」
张父依然僵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口中只喃喃问:「怎么…怎么死了?」

「他杀人嫁祸,企图陷害别人。事情败露之后,畏罪自杀了。总之不是什么好下场,你赶紧去认尸吧。」那两人说完,转身就走。院门外早已围了一群人,听到张行英的罪名,纷纷对张家院门指指点点,惊疑不定。

黄梓瑕见外面人多口杂,赶紧把门一关,然后扶住张父的身躯,急声叫他:「张老伯,老伯…」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已经僵直地倒了下去。黄梓瑕毕竟是个女子,一时拉不住他倒下的身躯,只能揽著他重重地撞在身后的门上,咚的一声闷响。

周子秦赶紧抢上来,扶住他们,却发现张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滴翠从楼上小窗内已经看到外面的动静,她跌跌撞撞跑下来,已经哭得气息都噎住了,只跪在地上抚著张父的手臂嚎啕。

黄梓瑕默然站起,觉得自己的肩膀痛得异常,显然是刚刚在墙上撞得狠了,却也只怔怔按著不说话。

眼看著滴翠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周子秦都有点怕了,赶紧说:「吕姑娘,你别太伤心了,这事…这事也没办法…」

他一边说著,一边小心翼翼地想抽走张父手中那张纸,谁知那张单子被他死死攥著,竟是抽不动分毫。他见滴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抬手挡住那张单子,给黄梓瑕使眼色。

黄梓瑕忍著肩膀的剧痛,不动声色地跪下来,准备以衣服下摆挡住那张单子时,滴翠却俯下身,将张父的手握住,看著那张纸,问:「这是…张二哥死了?」

黄梓瑕知道她已经在楼上听到这个消息,也只能点头,低声说:「是…」

「我就知道…他给自己准备毒蜡丸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和我爹一样…」滴翠喃喃说著,将张父的手又缓缓放下了。她想去扶张父,可她身躯娇弱,又怎能扶得动他?

「我来吧。」周子秦说著,将张父一把抱起,送到屋内。黄梓瑕摸了摸他的脉门,脉搏虽然微弱,却还算稳定,才放下了一颗心,只说:「是气急攻心,歇一歇会好的。」

滴翠只望著张父怔怔出神,一言不发。

周子秦欲言又止好几次,终究还是开口,问:「之前,你在巷子口,是不是给我们写下了一个『逃』字?」

滴翠点了一下头,眼圈红肿,神情木然地说道:「从蜀地回来,我就觉得张二哥不对劲了。他常夙夜忧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整夜,我怎么安慰他也没用;他从我爹那边翻到了几颗毒蜡丸,悄悄藏了起来;他…他还曾带我出去,以我为掩护,与一个少年偷偷说话。」

周子秦诧异问:「少年?和一个小孩有什么好说的,值得你不安?」

「因为…我听到那个少年说,公公要黄梓瑕,不要再碍事了。」滴翠说著,捂住自己的脸,又哀哀地哭出来,「我知道黄梓瑕就是杨公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行英要杀她,可我却记得杨公公曾在我耳边,对我说出那一个『逃』字,让我可以在我爹死后,捡回一条命…所以我想、所以我想,我也一定要还她这一个逃字…」

黄梓瑕脸上化了妆,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听到她这样说,却不由得心口一酸,背转过了脸去,低声说:「黄梓瑕她…多承吕姑娘你的厚意了。」

周子秦叹了一口气,又问:「那,那个少年,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背后指使张二哥杀黄梓瑕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少年,长得挺清秀的,说著那样残酷的话,却一直在嗑瓜子,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怕极了,我让张二哥不要,他却只转开了眼,说,你不懂…」

屋内一片安静,只剩得滴翠的声音静静回荡,虚浮无力,听来更显凄凉:「我是不懂…我不知道,当初坐在小院中吃著我做的古楼子、言笑晏晏的几个人,难道不应该是朋友吗?转眼之间,竟要落得这样…」

周子秦想开口安慰一下她,可嘴唇颤抖,眼泪却涌了满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梓瑕轻轻拍著滴翠的肩,也是无言。

只听得滴翠喃喃的声音,轻细软弱:「到如今,我爹死了,张二哥也死了,我又怎么办…」

黄梓瑕心里一惊,立即说道:「吕姑娘,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张二哥死了…张老伯现在病又复发了,你可…一定要保重,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好照顾张老伯!」

滴翠面如死灰,垂首看著躺在那里的张父,眼中泪如雨下,许久,才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梓瑕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现在脑中一片混乱,她也只能先让周子秦去西市找张行英的哥哥,然而再三嘱咐滴翠要保重自己,照顾好张父,等张行英的兄嫂回来了,又叮嘱他们一定要照看好滴翠。

张行英的兄嫂虽然也是悲痛欲绝,但他大哥还是赶紧到城南义庄去认尸了,大嫂拉著滴翠,与她一起煎药守炉,时刻不离她,黄梓瑕与周子秦才略微安心,告辞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是沉默,就连周子秦也一言不发,埋头缄默。等到两人在街口分开时,黄梓瑕抬头一看周子秦,却发现他脸上尽是泪痕。

她还想开口安慰一下他,却觉得自己脸上也是一片冰凉。

她默然转身进了永昌坊,在无人的背阴墙角,她觉得自己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只能靠在墙上,勉强平抑自己的呼吸。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将那上面半干的泪痕擦去。被隔绝了日光的背阴处,背后的砖墙冰凉,北风如刀,割得她湿漉漉的眼睛疼痛得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平缓了呼吸,一步步走回王宅去。

宅门之内,照壁外的平地上,一个少年正晒著日光磕著瓜子。一张清秀柔和的面容藏在蓬松的狐裘之内,在阳光下越发显出一种年少的鲜嫩透亮来。

正是那次她去王公公住处时,那个漫不经心的惫懒少年。

黄梓瑕看著他,站在阴暗的门厅之内,只觉得骨髓内冒出的寒意,让她整个人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而那个少年看见了她,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站起来,说道:「黄姑娘,王公公久候了。」

养著无数小鱼的走廊内,地龙让小鱼们依然鲜活游曳,闪动的金色红色鳞片在水波之中,映衬出各种诡异的光线。

那种光线正蒙在王宗实的面容之上,他听到她来到的声音,缓缓地转头看她,一条条彩色小鱼的身姿让水光波动,在他脸上投下恍惚的光线,他苍白的面容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直到他从廊下走出,那张脸呈现在天光之下,黄梓瑕才觉得自己缓缓松了一口气,心口那种窒息的压抑感也似乎轻了一些。

王宗实向著她走去,脸上露出些微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声音略显冷淡:「这么冷的天,黄姑娘还要四处去走动,毕竟是年轻,生机蓬勃哪。」

黄梓瑕向他略施一礼:「近来略有波折,想必公公已从蕴之处得知了?」

听她说「蕴之」二字,王宗实的面色才略为和缓了些,慢条斯理说道:「正是啊,听闻你卷入了一桩杀人案,蕴之与我商议过。我让他不必担心,一切放手由你自行处理——果然,黄梓瑕毕竟是黄梓瑕,轻易便处理好了。」

黄梓瑕默然低头,轻轻地「是」了一声。

「真是没有看走眼,就算是我当年,也没有你这样的决断。」王宗实脸上露出一缕冰凉的笑意,声音细细缓缓,与他苍白的面容一样,带著一股异常的阴森,「干净利落,即便是自己旧友,也毫不犹豫,一击致命——不给伤害自己的人,任何活路。」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作呕,却又有无数气息堵塞在胸口,无法发泄出来。她明知道并非他说的这样,但张行英的死,周子秦的默然,滴翠的眼泪…这些她原本真心以待的人,如今都已经因为这件事,而完全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的心里,是否已经永远的,成为了杀害张行英的凶手。在生死的抉择之中,她选择了保全自己,逼死了张行英。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如锋刃自心口划过,太快了,连血都来不及滴下,她便已仰头望著王宗实,说道:「他是不是张行英、是不是我旧友,并无关系;被诬陷的人是不是我,也无足轻重。黄梓瑕只想探明真相,从不顾及牵涉到任何人。」

「呵。」王宗实冷笑一声,但见她脸色沉静,便也不再说什么,只示意她到堂上坐下。待奉茶完毕,堂上唯余他们二人,他才说:「张行英之死,原无足轻重。毕竟如今夔王都被监管在宗正寺了,又有谁会去在意一个王府的近身侍卫呢?」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只是他与我一向投契,如今为何会受人挑唆,对我下手,也是一桩值得追索的事。」

「这幕后原因有何难猜的?你追查鄂王死因,自然便有人不愿你揭发出事实真相、救出夔王。所以,必先杀你以绝后患。」

黄梓瑕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由得握紧了自己的双手。指甲嵌进掌心,微微一点刺痛,才让她勉强克制住自己,低声平淡回答:「是…我也是如此猜测。」

他目光扫过她的面容,见她不动声色,才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说:「今日一早,传来一个消息。我想著这消息太过重大,怕是无法让人传达,所以才亲自来找你,知会你一声。」

黄梓瑕知道这便是他的来意了,便问:「不知是何事?」

王宗实垂目看杯中浮沉的茶末,声音低微:「昨日接北方密奏,振武节度使李泳擅自修整工事,罔顾朝廷节制,于北方有蠢蠢欲动之势。」

黄梓瑕略一思索,说道:「振武军节度使李泳,当初是长安商贾,几番起落,如今节制振武军,倒是胆量不小,敢于擅自充扩军营了?」

「是啊,连他都有了这样的胆量,其他节度使又岂会安心?充其量只是行事的速度慢一点、动作的幅度小一点,或者瞒天过海的本事大一点而已,你说呢?」王宗实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黄梓瑕默然点头。皇帝病重,太子年幼,节制各节度使的夔王一夕失势,各镇节度使只差一个带头的,其余都拟效尤。而如今,第一个已经出现了。

王宗实见她神色不定,便慢条斯理道:「对于夔王来说,此事著实好坏参半。你以为呢?」

黄梓瑕点头,说道:「是。是好是坏,只在当今一念之间。」

若皇帝欲借夔王之力抚平各镇节度使,则李舒白即使身负如今的滔天罪责,恢复往日威势也是指日可待。

可皇帝若因此觉得夔王坐拥各镇军马,怕太子年幼,皇叔势大,则很有可能先为新帝解决掉皇位的最大威胁。那么,李舒白不但不能回复昔日荣光,就连性命怕也堪忧。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一阵收紧,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公公耳目聪明,又是圣上最信得过的人,不知您可知道圣上的确切意思?」

「从来君心难测,何况我区区一介宦官奴婢?」王宗实嘲讽地一扯嘴角,又说,「不过也就这几日了,陛下定会有个决断的,你只需记得在此静心等候便可。」

「是。」她低声应了。

王宗实还想说什么,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轻快的起落,是少年蹦跳的轻快步伐。那嗑瓜子的少年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跑到王宗实的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王宗实抬眼皮看了黄梓瑕一眼,然后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低声问:「这么快?」

那少年点了一下头。

王宗实转头看向黄梓瑕,说道:「走吧,带你去看一场戏。」

黄梓瑕不明就里,下意识问:「看戏?」

「对,一场…让你预想不到的戏,看了之后,你肯定心情更加抑郁,情绪更加低落——但你一定不会不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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