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倾十

万劫不复

大年第一天,长安街道寥落。除了各大寺庙道观之外,长安百姓都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要直到初三开始,各家才开始互相宴请,走亲访友。

黄梓瑕一个人向著永昌坊走去,在寂寂无人的巷陌之中,她向著王宅走去,却发现有个长得颇为清秀的少年,正在巷口与两个小孩一起玩毽子,一边得意洋洋地数著:「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旁边的小孩儿都急死了,说:「你快点啊,我们都等著玩呢!」

「你们不懂了吧?踢毽子,别人还没停下来,你们都不能玩的…」

黄梓瑕不由得笑了,叫他:「景恒,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抢小孩子毽子玩?」

「啊,黄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景恒这才停了脚,把足尖上的毽子丢还给那些小朋友们,然后朝她走来,「王宅的人怎么没一个会说话的,看上去怪阴森的。」

「人家又不是自己愿意当聋哑人的,不会说话也是无可奈何。」黄梓瑕说著,见他已经走到旁边槐树下,解开系在那里的两匹马。一匹是栗色马,还有一匹是那拂沙,一解开缰绳便欢快地朝著她跑了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抬起的手。

黄梓瑕抚摸著那拂沙的脖子,问:「去哪儿?」

「城南滈河。」

滈河与潏河同在长安之南,汇聚处便是香积寺。

冬日的滈河平缓清浅,两岸烟柳早已落尽了树叶,光秃秃的枝条在尚冻著薄冰的河岸上飘拂。黄梓瑕看见舒朗长枝下站著的身影,清风吹动他一身的白衣,挺拔秀逸,如同玉树凭风,赫然就是李舒白。

她纵马奔到他面前,然后自马上跳下,抬头看他,问:「王爷找我可有事么?」

李舒白向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皱眉许久却不开口。

黄梓瑕看他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他这般迟疑踟蹰的原因。她的目光望向后面的香积寺,低声问:「找到鄂王了?」

李舒白点了一下头。

「走吧。」黄梓瑕牵过马缰,毫不犹豫,重又翻身上马。

李舒白的涤恶自然不肯跟在那拂沙身后,几步就越过了它,还得意地打著响鼻斜睨它。

黄梓瑕拍了涤恶的头一下,抬头看向李舒白:「王爷速度可真快,我们昨夜刚刚讨论过,今日就发现鄂王的踪迹了。」

「好歹我手下有这么多人。」李舒白扬头看向香积寺,沉声道,「而且,长安虽大,但他能去的地方,也就这么几个。」

黄梓瑕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却并没出声。

他看出了她的迟疑,说道:「我…不想一个人去见他。」

她转头看他,清晰地看见他面容上的恍惚迟疑。她明白,在一切都还未水落石出之时,他与鄂王李润两人,确实不知如何单独相见。

「我不知道,我和七弟见面时,究竟要如何做,又该如何说…」李舒白轻叹了一口气,眼望著苍苍远山。黄梓瑕看见他侧面的轮廓,清朗秀美如远山近水,只是这么好看的面容上,蒙著一层似有若无的犹疑,仿佛烟岚笼罩,雨丝风片。「我…真的有点害怕,怕听到真相,怕他是真的恨我,又怕他是受人所制,怕那个幕后黑手的真相…」

「你不是曾对我说过吗?」黄梓瑕放缓了那拂沙,凝视著他,「该来则来,无处可逃。还不如直面即将到来的一切,至少——」

她从马上伸手,轻轻覆盖住他的手背,声音清澈而平缓:「我始终在你身边。」

他曾对她说过无数次的话,此时由她口中说出,让他不由自主地翻过手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两人一起向著香积寺而去,一路上香客络绎。在山门处下马,他们跟著人流沿阶向著山上而去。

香积寺是长安名刹,寺内高塔巍峨,殿阁庄严,今日又是大年初一,香客如织,氤氲香烟笼罩在各殿之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李舒白带著黄梓瑕穿过热闹非凡的各殿,到了香积寺后山。小道无人,一路过去尽是落叶枯枝。在小径的尽头,有个人手持一柄扫帚,在缓缓扫著路上的枝叶。

李舒白望著那个身著布衣,一心一意在扫地的男子,在松下停下了脚步。

黄梓瑕随著他的目光,看向那个人。这个低著头,穿著粗布僧衣,却还未剃度的人,约莫二十来岁模样,皮肤莹白纯净,五官十分秀美。他的额头正中,不偏不倚长了一颗朱砂痣,衬著他雪白的皮肤和墨黑的头发,显出一种异常飘渺的出尘气息来。

平时看惯了他身著绫罗绸缎,朱紫衣服,而如今一身素色布衣,不加纹饰,却似乎更加衬托出他的气质。

他扫著地,一阶一阶,认真而近乎虔诚地扫下去。

而他们也没有声张,只静静地站在小径的另一边,看著对面的他。

树叶已经落完,寒风带下了几根枯残的细枝,落在李润已经扫过的地方。他回头看了看,便又拿著扫帚往回走去。

走了两步,他终于察觉到什么,缓缓回头看向李舒白和黄梓瑕所在的地方。

他的目光定在李舒白的身上,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恐惧,面容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起来。他呆立在那里,手中的扫帚轻微的「啪」一声,掉在了台阶青石之上。

远处的钟声,悠悠传来,在幽壑山林之中隐隐回荡,崇山峻岭的回音一层层荡漾在他们的耳边,久久不绝。

李舒白向著他走去,步履略有沉重,但一步一步却走得毫无犹疑。他向著李润走去,李润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转身,想要逃离。

而李舒白已经走到他的身边,淡淡吟道:「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李润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下来,虚弱地靠在身后的松树之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李舒白直视著他,缓缓地说:「七弟最喜欢的王摩诘诗句。如今你得偿所愿,居住在王维诗意中,四哥是不是应该恭喜你呢?」

李润靠在背后松树上,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任他如何努力,脸上突突跳动的肌肉与越睁越大的眼睛,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的恐惧与愤恨。

李舒白看著面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弟弟,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让他一时喉口哽住,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黄梓瑕走到他的身后,向李润行礼:「见过鄂王爷。」

李舒白这才镇定心神,问:「七弟为何要独自隐居于此呢?那日你从翔鸾阁消失,震惊了朝野上下,也使四哥我备受质疑。直至昨日,四哥才打听到香积寺后山冷僻居处,冬至后一天来了一位居士,颇有几个身手利落的武士在保护——我想或许就是七弟你了,因此才过来拜访。」

黄梓瑕环视四周,却不见保护李润的武士,想来应该早已被李舒白遣人解决了。

李润咬紧牙关,站在他们面前,始终不肯开口,只用一双悲愤哀戚的眼睛,死死盯著李舒白。

李舒白见他这样,叹了一口气,说:「七弟,今日四哥只想来问一问你,这些年来,我可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李润目光如利刃如寒冰,含著无限怨毒。这目光让黄梓瑕想起王宗实,毒蛇般的冰冷目光,居然如出一辙。

「谁是…你的七弟?」

李润终于开了口,声音艰涩而苍凉,一字一字从喉口挤出,怨毒无比。

李舒白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目光直视著他,却没有说话。

李润用力呼吸,想要将自己胸口那种激愤压下去,然而他呼吸颤抖,口鼻中喷出的稀薄雾气遮掩著他的面容,看不出他究竟是害怕多一些,还是怨恨多一些。

他声音含糊地说:「李润此生,只想找一个安静之所,研读佛藏…却没想到…没想到只因想留下瞻仰一眼佛骨,竟就此失去了逃生之机…」

李舒白听他语不成调,言语破碎,便打断他的话,说道:「七弟,走吧,无论你心中对四哥有何成见,无论你有何害怕恐惧之事,还请你随我回去,还我一个清白,或者,说清楚究竟四哥有何罪过,让你对我有所成见。」

「跟你回去?」李润脸露惨笑,缓缓退了一步,低声问,「我还能回得去吗?」

黄梓瑕不动声色地站在他的身后,免得他转身逃离,惊动其他人。

而李润却没有回头,并没有逃跑的样子。他只是盯著李舒白,一步步缓缓后退著,声音干涩而艰难,沙哑得如同不是他自己一般:「四…不,李舒白,你种种手段,骗得了朝野所有人,却终究露出马脚,骗不过我!」

李舒白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又不说究竟如何,只能向他走去,说道:「七弟,你不必一一控诉我,先好好将一切都说清楚!」

「别过来!」李润右手一翻,一柄寒光微微的细长匕首,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之上。

黄梓瑕在他的身后,看见李舒白的面容,在瞬间变成铁青。他停下脚步不敢再过去,只有眼中流露出无限恐惧,他咬牙控制住自己胸口狂涌的恐惧,一字一顿地说道:「七弟,放下!」

他却一手以匕首指著自己心口,一手抬起直指李舒白,歇斯底里地大吼出来:「李舒白,今生今世,你总会得报应!」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朝著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进去。

李舒白疾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然而那柄匕首锋利无比,他对自己下手又如此狠辣,匕首已经深深插入胸口。

李舒白疯一般地抱住李润倒下的身体,狂乱地怒吼著问:「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有事情值得你去死?」

黄梓瑕只听得脚步声响,已经有人从山径另一边跑来了。她虽然在极度震惊之际,但还是大急跑去李舒白身边,急声道:「王爷快走!有人来了!」

李舒白这才悚然惊觉,周围已经有人围了上来,而且还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卫士。他本是极其警觉的人,然而此时心神激荡,却竟然完全察觉不到已经被人围住。他咬牙抱住李润的身体,站了起来。

黄梓瑕急道:「鄂王爷刺的是心脏,活不成了!」

李舒白明知自己应该丢下李润立即离开,然而他平日与李润最好,兄弟亲善,多年投契,如今他一夕死在自己面前,让他心神大乱,抱著他的身体,感觉他身体明明还是温热的,血脉还在他四肢躯体中汩汩流动,又让他如何放手将七弟丢在地上?

黄梓瑕大急,一拉李舒白的手臂,让他将李润的身体放在地上,然后拉著他立即向后方逃跑。谁知李润竟用力抓紧了李舒白的手臂,尽了最后的力气,死死握住,就是不肯放开。

李舒白抓住李润的手腕,看见他死死盯著自己的双眼,那双眼中,尽是怨毒仇恨,至死不休。

他只觉心口冰凉,一瞬间所有的血都涌上自己的头,太阳穴突突跳动,让他在瞬间意识模糊,忽然在心里想,难道我真的做过对不起七弟的事情?难道我真的罪无可恕,犯下了自己也不知晓的罪行?

只这一瞬间的恍惚,他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

一条紫色人影疾奔而来,携带著凌冽寒风落在他们的面前,赫然就是王宗实。身后上百神策军精锐已经赶到,团团围住了他们。

奄奄一息的李润,艰难地将自己的目光转向王宗实,喉口嗬嗬作响,却终于提起最后一口气,以几乎不像活人的声音,嘶声说:「夔王李舒白…杀我!」

他最后一个字出口,气息顿绝,那直指著李舒白的手,也自松落,直摔在李舒白的怀中。李舒白却只低头看著他合上的眼,一动不动,再没有力气伸手去握住。

王宗实冰凉的目光落在李舒白与黄梓瑕的身上。李舒白身上的白衣已经沾染了李润的鲜血,如同数枝殷红的梅花怒放在白雪之中。

王宗实慢慢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冷得如同冰水相激:「敢问夔王,为何要杀害自己的亲弟、本朝鄂王?」

黄梓瑕立在李舒白的身边,心中涌起的恐惧让她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不知究竟是谁设计了这样可怕的罗网,这一步步走来,即使他们用尽办法,终究还是落到了这一步。

李舒白垂眼望著怀中李润的尸身,没有理会王宗实的问话。过了许久,终于将他轻轻放在枯残的荒草之中,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问:「如果本王说,鄂王不是本王杀的,你会信吗?」

王宗实摇头,抬手指著周围的神策军士,说:「王爷杀害鄂王,鄂王亲自指认凶手,此事我神策军百余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那走吧。」李舒白淡淡说道。

黄梓瑕急了,向著王宗实疾步走去,说道:「王公公,此事还有内情,请容我细查现场情况!」

王宗实看著她,唇角似有若无地扯起一个弧度:「黄姑娘为何身在此处?」

「她与此事无关,早已于多日前与本王决裂,出走后住在永昌坊一处宅邸之中。」李舒白走过王宗实的身边,微微一停,又低声说道,「至于那个宅邸是谁的,本王也不知道。」

王宗实明白他的意思,若追究起黄梓瑕,那他自己也逃脱不掉。他便对身后几人说道:「黄姑娘是天下知名的神探,让她检验一下现场自是再合适不过。你们可以留两个人帮助黄姑娘查验现场,其余人护送夔王回京。」

黄梓瑕目送李舒白离开,见他身材依然挺拔,步履平缓,才略略放下了心。

她走到李润的尸身边,挽起自己的窄袖,半跪下来检查了一遍。

死去的李润肌肤更显莹白,肌体尚温,那颗朱砂痣在眉心红得刺目。这么美的一张面容,可惜肌肉微微扭曲,死得如此惨烈。

他虽穿了一身布衣,但棉布产自西域,他这件又是精心纺织,絮了棉花在内,实则比丝绸衣物还要昂贵。即使他一心向佛,隐藏在这香积寺后山,可终究还是与普通僧侣不同。

她将那柄匕首自他心口拔起,李润心跳已绝,心口一个血洞,只涌出些微血液。她将那柄匕首拿在手中,看清那形状时,心已自一沉,待将上面的鲜血拭净,看到那上面「鱼肠」两个古篆,更是觉得心口剧震。

鱼肠剑,本是李舒白随身之用,后来在蜀地遇袭之时,李舒白交给了她。她一直随身带著,直到那次与他吵架后离开夔王府,因为走得仓促,将所有东西都留在了他那边,后来也只托人拿了自己一些东西,这柄短剑也自然依旧在夔王府中。

而如今,李润竟然不知从何得来,用这柄鱼肠剑自杀了。

朝中自然有许多人知道鱼肠剑为李舒白所有,这一桩杀鄂王的罪行,连物证都坐实了。

果然,一看见她手中的短剑,旁边两个留下来的士兵立即便认了出来:「鱼肠剑!这不就是夔王随身佩戴的短剑吗?」

另一人点头道:「是啊,应该就是那柄剑了。」

黄梓瑕将鱼肠剑交给他们,勉强抑制自己心口的震动,问:「你们也知道鱼肠剑?」

「谁不知道啊?当初夔王平定徐州之乱回朝后,当今皇上亲自赐给他的。神威、神武那群人那段时间还常拿这个来夸耀的,自以为有了御赐武器,就能压我们一头似的。」

另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拿起鱼肠剑,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说:「真是好锋利啊。」

「看来,京城传说是真的,夔王真的…已经被庞勋附身了。鄂王戳穿了他的阴谋,这下就被他杀人灭口了。」

黄梓瑕正在搜检李润的衣袋,闻言便冷冷说道:「如今一切尚未定论,切勿信谣传谣。」

那人赶紧闭了嘴,把鱼肠剑妥善收好了。

李润是来扫山径的,身上一无所见。黄梓瑕便起身,向著他居住的那件小屋走去。山径旁还丢著那把扫帚,她将它捡起看了看,是把普通的扫帚,便放在了门边,走进了屋内。

屋内的陈设简单到了简陋的地步,一桌一柜一床,一个架子上堆了几卷书籍,矮床上被褥整洁,柜子中几件衣服。被褥与衣服都是新的,颜色都显暗淡,与青灯古佛倒是契合。

黄梓瑕将屋内翻看了一遍,毫无所得,只能站在屋内看著狭小窗外投进来的些许亮光,闭上眼睛幻想了一下李润在这里的生活。

一个出生后即锦衣玉食的王爷,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素来亲善的兄弟加上了谋逆罪名,然后诈死逃离,隐居于佛寺后山,将自己的人生归于青灯古卷。

就算是他一心向佛,欲逃脱尘俗,那么,为何又要托他们查访母亲当年旧事。而他与夔王之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值得他用自己的性命去诬陷自己的四哥?

黄梓瑕站在这阴暗的屋内,听著外面松涛阵阵,如同狂怒的海浪。她想著鄂王这决绝的死,李舒白身上的血,符咒上那一个亡字,身堕沉沉迷雾,怔怔站在屋内良久,竟无法动弹。

那两个士兵在外催促,黄梓瑕只能从屋内走了出来。呼啸的风阵阵波动,吹拂过林间,松风的轰鸣淹没了她的耳朵,她几乎无法控制地战抖起来,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风,自人世间碾压而过,世间一切在这巨大的力量之前尽成齑粉,无人能挡。

正月初一,一年全新的开始。

黄梓瑕回到长安时,天色已暗。长安的百姓正在欢庆。到处都是炮竹声,到处都是张灯结彩。

顽皮的小孩子提著灯笼追前逐后,姑娘的发髻结系著彩花,满街见面的人无不笑呵呵地拱手互相道喜。

素不相识的人,看见她茫然失措地在街上走过,都暗自避开。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么喜庆的一天里,却偏偏失魂落魄,苍白如鬼。

黄梓瑕来到永昌坊,站在门口许久,终究还是进了王宅。

王宗实已经在里面等她,看见她从门口一步步走进来,他不动声色地捧茶啜饮著,坐在那里说道:「我之前说过会帮你查清此事,你何必如此著急,自己前去涉险呢?」

黄梓瑕垂首,低声道:「请公公恕我心急,也多谢公公今日救我。不知夔王接下来会如何呢?」

王宗实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说:「夔王的事情,我们已经禀报皇上。如今此事由宗正寺处置,暂时夔王先居住在宗正寺,不回夔王府了。」

羁留宗正寺,就是等同监禁了。

黄梓瑕又问:「那么,公公今日出现在香积寺后山,时候如此凑巧,不知又是为何而刚好在那里?」

「说来凑巧,本来今日神策全军休息,但在中午时忽然接圣上之命,说有朝臣凌晨到香积寺抢头香时,听到一人踪迹,貌似鄂王。他已火速命身边人去护卫,但考虑到他失踪时的情形,又让神策军立即出发去接他进宫,务求——不要让人伤及他。」

王宗实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个冰凉的笑意,说道:「皇上圣明,可惜我终究还是负了所托,无法自夔王手下救得鄂王。」

黄梓瑕默然向他一拜,说:「多谢公公多日来收留,夔王是我恩人,如今恩人有难,我想或许该回去帮他。」

「他如今已经身陷宗正寺,你又如何帮他?你以为群龙无首的夔王府,还有人能助你调查此事吗?」王宗实说著,缓缓站起,走到她的身边,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盯著她,不再说话。

黄梓瑕默然抿唇,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她如今,却是没有任何办法去救李舒白。许久,她终于虚弱开口,说:「还请公公明示,教我如何报恩。」

「我说了,我很欣赏你——在我看来,与你相同年纪的那些所谓青年才俊,甚至王蕴,都抵不过半个你。」王宗实低头端详著她,看著她沉默的侧面,摇头道,「若你能成为王家人,则是我王家之幸。」

黄梓瑕一动不动地站著,默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当然了,你出尔反尔,答应会考虑作王家媳妇,又跑去与夔王搅在一处,这让我觉得很不高兴。」

黄梓瑕终于开口说道:「我只是答应考虑,并未答应此事。」

「呵呵,跟我玩这种小心思,终究无济于事。」王宗实冷笑著,负手踱到窗前,望著窗外初悬的灯笼,慢悠悠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避无可避,「现在给我一个确定的回答吧,究竟你愿意眼睁睁看著夔王去死,还是愿意为我王家所用,王家助你去帮夔王一把。」

黄梓瑕思忖著,许久,才问:「这背后的势力如此庞大,王家,真的能助夔王一臂之力吗?」

「这个,得看你,不能看我们。」王宗实的目光定在窗外,没有转头看她,语气也彷如自言自语,「我只能答应,帮你介入此案,给你查访的机会。」

黄梓瑕站在堂中,在这样的孤夜,寒灯照在她的身上,将她身影拉得细长。

也只有这支离的影子伴著她了。她如今在天下,孤身孑立,旁顾无人,又如何抗击面前巨大的风暴?

她只是一介女子,在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之前,唯有粉身碎骨,零落成泥。

她眼中忽然涌上虚弱的眼泪,在这样的寒夜,她无法制止身体的颤抖,她知道自己面临的深渊,那上面唯有一层至薄的冰面,她一动便是身坠其中,再无复还的机会。

可坠在深渊中的那个人,是李舒白。

纵万千人阻拦,纵前方血途历历,纵然她明知自己将被这巨大力量卷入其中,化为齑粉,她也得走这一遭。

她向著王宗实的背影裣衽为礼,缓缓下拜,低声说:「多谢王公公。」

王宗实回头看她,问:「如何?」

「我会认真考虑此事,请王公公允我数日时间。」她轻轻摇头,声音哽咽,眼中那层水汽让她眼圈通红,但她却始终坚持地不让里面的泪水落下来,「待王蕴回来,我会给他一个答复。」

终究,还是希望自己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牵住的,是自己想牵的那只手。

她默然向他行礼,王宗实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回过头来,说:「随你。你尽可继续在此处居住,若有任何需要,可来找我。」

王宗实离开后,黄梓瑕一个人独立室内。周围所都是死寂,唯有王宗实送给她的那对阿伽什涅,还在水晶瓶中游曳,搅动水波粼粼,些微的波光在她眼中晃动,映衬著她心中的动荡,无法平息。

仿佛无法承受这种诡异波动,她走出王宅,外面寒夜星空璀璨冰凉。她仰头看向高不可攀的这些星斗,天河静寂,铺陈在九天之上,人间天上这么广袤,她独自存活在这世间,只仗著胸口这一股灼热气息。

她用力握紧双拳,任凭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掌心,微微疼痛。

她一路向东而去,毫无犹豫。

穿过无数热闹繁华人声鼎沸,走到门户紧闭的夔王府门前,她抬手叩响了门扉。

里面传来门房的声音:「是…哪位?」

「刘叔,是我,杨崇古。」黄梓瑕提高了声音说。

「哦!你回来了!」里面的声音顿时响了三分,立即便有人开了小门,刘叔等一群人都在门房之中,正在围炉说话,人人脸上都满是惊疑不安。

刘叔把门一把关上,焦急地问:「黄姑娘,你可听说了,王爷如今进了宗正寺!」

「我知道,鄂王之死牵连到了王爷。」屋内紧闭,火炉的热气让她觉得虚弱,她许久未曾进食,今日又遭逢剧变,如今被热气一熏,她才发觉自己又饿又累,几乎站不住了。她接过刘叔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然后问,「我来找景翌的,他在吗?」

王府之中,经由蜀地那一场埋伏后,李舒白身边可用的人已散佚不少,又在成都府经由那一场大火,景毓也没在其中。王府丞已老,退居府外,如今得力的,唯有景翌和景恒。

他们三人在一起,黄梓瑕将今日之事和他们详细说了一下。

景翌说道:「如今夔王已入宗正寺,神威、神武军我们无法调动,相当于外援已断,王府虽配备著数百仪仗队,但又何足成事?已成孤军了。」

景恒点头,又说:「朝中与王爷交好的人,远不在少数,尤其是经王爷手提拔起来的那一批人,绝对不会坐视,毕竟夔王府的起落牵涉到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我们若去寻求,必有响应。」

黄梓瑕缓缓摇头道:「然而,如今王爷的罪名,实在太过骇人,就算朝臣们联名上书,可杀害亲弟、意图谋逆的罪名,又如何能保得下?」

景恒哀叹著托住自己的头,说:「是啊,别的都好说,可如今是鄂王爷出头直指咱王爷,鄂王爷素来与王爷交好,他说的话,最有说服力了。而偏巧他临死前王爷又在身边,这事可真是…百口莫辩啊!」

景翌则压低声音问黄梓瑕:「鄂王临死前,真的亲口说王爷杀了他?」

黄梓瑕点一下头,默不作声。

「这到底…怎么回事?」景翌皱眉无语。

黄梓瑕摇头不语,她又能说什么,如今京中所有一切传言都无可辩驳,知道鄂王李润是自尽的人,唯有她与李舒白,可谁能相信他们?谁会相信鄂王竟以死来诬陷夔王?谁又能相信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恐怕,就连景翌和景恒,也不敢彻底相信这样的事情。

黄梓瑕转换了话题,说道:「此事内中情由,我们根本无从知晓,如今鄂王已薨,也毫无线索能摸索起。依我看来,我们不如从另一个方面下手。」

景恒瞄著她,有气无力地问:「哪里?」

「鄂王用的是王爷随身的鱼肠剑自尽。这柄短剑,王爷当初曾给了我,后来我又留在了王府之中,不知王爷是如何处置的?」

「这柄短剑是圣上御赐之物,王爷居然给了你?」景恒睁大眼睛问。

黄梓瑕随口说:「当时事起仓促,王爷并未说送给我,只是先给我用一下。我前几日走后便留在了王府。」

「哦…可是后来王爷也没有提起啊。」景恒看了景翌一眼,问,「这东西,可是你收了?」

景翌看向黄梓瑕,说道:「你走后,王爷一直绝口不提你的事情,直到知道你的去处,才让人收拾了你的东西送去。当时收拾东西的人是我差去的,我觉得你应该只是和王爷置气,反正会回来的,就让人只拿了你随身的衣物和一些钱物过去,其他的东西我都让原样放在你的房间内。如果当时有发现鱼肠剑的话,那些人必定会告诉我的。」

「所以,应该是在我走之后,马上便被人拿走了?」黄梓瑕抿唇沉思许久,才低低地说,「查一查我走后究竟有谁到过我的房间,当然,也有可能那人是府中侍卫,深夜巡逻时便可悄悄潜入,不动声色地拿走。」

「侍卫?」景恒扬眉,自言自语。

黄梓瑕点头,她的眼中含著犹豫迟疑,但她深深呼吸著,终究还是开了口,说:「张行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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