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_星汉灿烂小说

堂弟兼梁氏未来接班人挂了, 梁无忌也没什么心思应酬, 径直走在前头为凌程二人引路,周围簇拥著侍卫与奴婢,袁慎陪在一旁, 少商边走边看——

作为百年世族, 无论面积, 布局, 还是气派, 梁府都与万宅差不多, 不过呈现给世人的气质迥异。梁府犹如一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睿智美人, 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显得气韵含蓄, 回味悠长。很像梁州牧本人,虽已不复青春气盛,风华正茂, 但数十年的磨砺, 更显得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虽然万老伯对少商很好, 但她也得承认老万同志的审美实在是太过土鳖乍富。明明宅邸到手时还很有底蕴的, 结果万松柏住进去数月后——亭台楼阁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刷上崭新的桐漆, 雕梁画栋不论哪里掉色了一概补上亮灿灿的金粉。

其实,有时陈旧也是一种美,耐心磨拭出来的漆器光泽远比简单粗暴的刷新漆更有韵味,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回甘。话说万老伯究竟在童年发生了什么, 明明他也是世家子弟来的,反倒是贫寒出身的亲妈万老夫人比他更有品位。

少商环顾四周,赞叹道:「好地方,不见半分奢靡,却犹如置身锦绣膏粱之地。」

凌不疑微笑:「将来我们的府邸尽管照你喜欢的布置……」

左前方的袁慎忽轻哼一声。

少商看了他一眼,小小声的问:「袁公子为什么不高兴啊。」

凌不疑微笑:「人家亲舅父过世了,你还要他喜笑颜开么。」

少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提声道:「善见公子,妾还未向您道一声节哀顺变。」

袁慎深吸一口气,行至少商身旁,道:「家母是外大父原配夫人所出,家母出阁时,舅父尚还未出世。便是后来,家母与两位舅父也不过数年才见一回。」

少商看看袁慎,再次小小声道:「袁公子,你但言与梁尚公子没什么舅甥情意也无妨,我不会告诉梁州牧哒。」

袁慎脚底一滑险些劈叉:「你……!」他有心怒喝,但细想想好像女孩说的也对,他梗的难受,便一甩长袖,愤然走到前面梁无忌身旁去了。

少商有些懵,向一旁的凌不疑轻声询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袁公子好像更生气了。」

凌不疑满面春光,眸中笑意清浅:「谁说的。你是世上最会说话的女子了。」

少商含嗔带笑的白了未婚夫一眼——尽说大实话,讨厌!

因为已至中午,梁无忌便请凌程二人先用膳,一行人踏进厅堂,少商见到一位正在埋头苦吃的老者,头发花白,身形干瘦;再看另外两张食案上吃了一半的饭菜,少商这才知道自己和凌不疑来时他们三人正在吃午饭。

凌不疑立刻向梁无忌道了声不是,言语客气有礼,落落大方。里头那老者不耐烦的抬起头来:「子晟也快过来用饭,吃完了还要忙呢。」

梁无忌皱起眉头:「该说的都说了,纪大人何必还要一一询问。」

老者不去理他,继续低头吃饭。凌不疑笑道:「梁州牧不要放在心上,扬侯就是这幅狷介耿直的性情,他是对事不对人。」

扬侯纪遵抬头冷笑:「『对事不对人』?——这不过是糊弄别人也糊弄自己的废话,自来断案审问,审的就是人,办的也是人,恩威并施之下,哪里能够只对事不对人?!凌子晟,这话还是你十六岁时说的,如今你年岁大了,人倒变的圆滑了。」

「您还说过这话,很有见解啊!」少商眉开眼笑。

袁慎好像涂了一脸的锅底灰,又想甩袖子了。

凌不疑笑乜了女孩一眼,道:「我十六岁时以为扬侯年近花甲,大约离致仕不远,谁知纪大人老当益壮,至今精神矍铄。可见年少时说的话,大多不甚可靠。」

这话翻译成通俗语就是:这老不死的糟老头子怎么到现在还不死?!——少商想到十六岁的凌不疑年少气盛的样子,再对比他如今城府深涵的模样,不禁感慨岁月造化之功。

「不如过会儿你与老夫一道去审案?」纪老头倒不生气。

凌不疑笑道:「不必了。在下只是奉陛下之命来看看情形,案子还是由纪大人看著办吧。」

梁无忌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

「你别装蒜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破事,陛下才不会让你沾手!」纪老头虽年迈,目光却依旧锐利,「你会自告奋勇前来,难道不是另有贵人请托……?」

梁无忌和袁慎都盯向凌不疑,面色沉重。

少商连忙道:「纪大人明鉴,可不是我非要凌大人陪著来的,是他自己说陛下让他过问此案。您老也别想太多了,我也不是什么贵人啊……」

袁慎噗嗤一下,侧头憋笑,梁无忌莞尔,无奈的摇摇头,纪老头咂巴一下嘴,看小姑娘如花似玉傻里傻气,便继续低头吃饭。凌不疑拉少商坐到食案后,目光尽是温柔笑意。

梁无忌心事重重,纪遵满腹官司,两人匆匆扒完饭菜就双双告辞,梁无忌离去前还嘱托袁慎一句『子晟与程小娘子就烦劳善见了』。袁慎恭敬应下。

哪怕没人提点,少商也知道此时的梁府应该是很热闹的,远处隐隐传来哭喊争执摔摔打打的声音,想来被梁媪请来的那一大堆亲朋好友都聚集在梁府另一侧。

眼见厅堂内除了奴婢只剩下他们三人,袁慎放下碗筷,长叹一声:「少商君,那日过后我才知道皇后寿辰前一日你落了水。你身上可有不适?」

为什么人人都觉得她受了欺侮呢?其实她真的没吃亏啊。少商无奈的放下汤碗,客气道:「我原本就没什么事。其实我会游水的,那些推我落水的下场才惨呢。」

袁慎低声道:「嗯,这就好……」

「袁公子。」凌不疑道,「您的亲事相看如何了?」

袁慎冷冷道:「这似乎与凌大人不相干吧。」

「那就说说梁府命案,这总相干吧。」凌不疑道。

少商连连点头:「对对对,袁公子,其实我有许多不解之处,还望您解惑。」

袁慎艰难的出了一口气:「你问罢,只要我知道的。」

「曲夫人当初为何嫁给令舅父?呃……袁公子,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不是我要说过世之人的坏话,可是横看竖看,我都觉得他俩…那个,并不般配啊…」从长相到才能到性情,都是浪费啊!

袁慎叹道:「许多年前,梁曲两家反目成仇,争斗不止,两边都沾了人命。后来戾帝暴虐,祸害天下,梁曲两家具受残害,于是只得捐弃前嫌,共渡难关,并相约要结秦晋之好。」

少商疑惑道:「戾帝作乱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怎么轮得到曲夫人呢?」

「一来,梁曲两家历经大乱,主支人丁都不多,合适婚配的更少。二来……」袁慎笑了下,「我的堂舅父,哦,就是州牧大人,当年若非他先娶了曲氏女,家母就要嫁去曲家了。可惜,堂舅母天不假年,不但早早过世,也没给州牧大人留下一儿半女。」

「……所以,拖到后来,曲夫人就得嫁给梁公子?」曲泠君也太倒霉了吧。

袁慎看了凌不疑一眼,含蓄道:「舅母从年少起就才貌出众,名满天下,仰慕者多不甚数,而我舅父却……其实,当初曲家并不愿意将舅母嫁过来。后来还是舅母自己点了头,才成就了这桩婚事。」

少商满脸不赞同:「所以嘛,善解人意,顾全大局,有什么好处呢。」尽管她刚才才夸过自己顾全大局,但转眼间就忘了个干净。

袁慎笑著看她:「你心里定是在想,还不如像你一样泼辣蛮横,日子还好过一些。」

少商自己也觉得好笑:「死道友不死贫道嘛。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待有余力再行补救,总归不要把自己填进无底洞啊。」

袁慎似乎想到了别的事,叹道:「说实话,其实我一直十分赞赏少商君的这番主张。人总要先顾好自己,才能徐徐图谋将来。」

砰的一声,碗盏被重重放置在食案上。凌不疑冷冷道:「你们说完了没有,可以去看事发之地了吗?」

……

凌袁程三人一路往案发地走去,途中经过梁府东侧,远远看见宽阔的厅堂里挤满了人,贴著四壁坐了一圈的估计是梁家的亲朋好友,在厅堂中央大呼大叫的想来是梁氏宗亲。

正中间是梁州牧和一位痛哭流涕的老媪,那老媪哭闹不休的扯著梁州牧的袖子,呼号隐约可闻,凄厉嘶哑。

「……大家都在责备母亲不该这么兴师动众,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明明可以私底下论清楚,如今梁家的脸都被丢尽了。州牧大人说要徐徐图之,阿母定要血债血偿。」一位青年走到他们身旁,神情高傲。

少商看去,这青年面貌颇似梁尚,不过身形更高壮些,长了不少横肉的样子。

「二舅父。」袁慎躬身行礼,又向凌程二人介绍,这是梁尚的胞弟,梁遐。

梁遐得知眼前之人是皇帝的养子兼心腹凌不疑,一时前倨后恭,满嘴客套恭维,满脸结交之意。他对袁慎道:「我听他们吵烦了,与你一道陪凌大人去看看吧。凌大人请随我来,这边请,来来来,我来引路……」

凌不疑礼貌性的弯了弯嘴角:「客随主便。」

梁尚殒命之地是他自己的书庐,一座临湖而建的砖木小屋,底座为长方形,长边通南北,一面靠湖,一面开有门窗。门前种了几株高大的竹子,也不知竹龄几何,竟然入冬不枯,依旧深绿浓翠,挺拔笔直。隔著这几棵竹子,对面就是梁氏家塾,一栋宽阔舒朗的两层木楼。

经过家塾的正中学堂时,众人看见纪老头正高坐在夫子的位置上,板著阎王面孔,细细询问当日在场的学生。袁慎伸手招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梁侗,让他述说当日的情形。

梁侗性情活泼,口齿伶俐,见到凌不疑时激动的不行,差点要追著问西北战事南下剿匪,但顾忌著袁慎又不敢啰嗦,待见到少商纤弱貌美,脸颊又有几分粉扑扑的。

「你为何这么怕袁公子啊?」少商盯著少年粉红的耳朵,打趣道。

梁侗嗫嚅:「袁公子常来家塾给我等讲解六经。」

少商点点头,原来是专聘的客席老师啊,难怪了。

「好了!」袁慎面色不善,「将昨日情形细细说来。」

梁侗连忙遵命,缓缓说来——

梁州牧十分注重族中子弟的栽培,所以特意设立了这间家塾,让梁氏孩儿及亲属人家的子弟来读书,还请来有才学的儒生教课,笔墨膳食一律免费。

「那梁尚公子不来读书么?」少商其实没有意思带上梁遐,但梁遐依旧在旁轻哼一声。

梁侗尴尬道:「尚叔父喜爱金石镂刻之术,而遐堂叔……弓马娴熟。」

得,一个艺术家,一个武夫,还是没怎么听说名声的武夫。难怪梁州牧忧心如焚,适才席间看凌不疑和袁慎的目光又爱又羡——别人家园子里的大白菜怎么都长的硕大肥壮,明明这两棵都是缺爹少娘没怎么施肥锄草的,我都累die了家中子弟还是没几个成器的,这是为什么呀!好想掘一颗栽到自家后院去啊!

梁侗继续道:「我等辰时三刻陆续到了家塾,那时书庐就门窗紧闭,并不知里面有没有人。尚叔父平时不爱交际,尤其雕刻时更不许人走近,我们不敢去打扰。直至中午巳时末,叔母来书庐送午膳,我们才知道尚叔父一大清早就进了书庐。后来我们去后间用午膳,谁知没多久,书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巨大响动,彷佛是什么倒在地上,于是我们都跑了出来,正看见叔母低著头从书庐里奔出,沿著门前的小径跑走了。」

「用过午饭后,我等继续读书,大约是申时二三刻,叔母又来了,她身后还有两名家丁用竹竿扛了一口漆木大箱子。路过家塾时,叔母还与我们夫子聊了两句,说是之前为叔父收罗的篆刻古籍送来了,现在给叔父送去……没过多久,我们听见书庐里叔母发出凄厉的惊呼。我们纷纷赶过去,只见叔父已背靠墙面,满身淌血,肚腹之间插著一把匕首!一旁高几上的梅瓶都被打翻了,水洒了叔父一头一脸。」

说话间,众人来到了书庐。自从事发后,纪老头就派了人看管此处,等闲不许进出。踏进里间,一股阴寒难闻的气味扑来,很有几分阴间地府的味道。

书庐十分开阔,一个角落被隔成凈房,另一头隔出一间可供休憩的卧房,里面还放有铺盖被褥,其余便是一些简单的家什,地上还一口空的大木箱子。比较醒目的是两座高至屋顶的书架——说是书架,其实上面放的多是金木原石,雕刻好的成品,或半成品。其中一座书架已倒在地上,上面的东西都摔砸的乱七八糟。

巨大的南窗侧旁摆放了一张巨大案几,足有两张条桌拼起来那么大,上头横七竖八的堆著大大小小好几把刻刀,另数把雕锥,锉刀,磨石,墨斗,细笔,还有许多金石竹木之物——想来这就是梁尚的工作台了。

「就是那儿!」梁侗指著靠西的那面墙,地板和与裹绒的墙面还残留著成片的黑红色血渍,「我们冲进来时,尚叔父就垂头靠在墙边,双膝屈起,身上直直的插著一柄短刀…呃,也可能是匕首,叔母瘫坐在地上,惊颤不能言语。」

「……就这么简单。」少商听完后,一时摸不清头脑,「是不是曲夫人送古籍时与梁公子发生了争执,然后失手错杀了?」

梁侗苦笑道:「并非如此。昨日事情刚闹起来时,老夫人差点要生吃了叔母……」

梁遐冷哼一声:「母子连心,目睹兄长惨死,家母神魂欲灭,想要报仇雪恨也是人之常情。」

梁侗连忙告罪自己言辞不妥,继续道:「可是夫子摸到尚叔父的尸首已经冰冷,便劝说老夫人,若真是适才叔母杀了叔父,怎么可能尸身就冷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少商惊呼,「幸亏你家夫子有见识又机敏。」

「可要命的也在这里!」梁侗哭丧著脸道,「从我们进家塾读书开始,叔父的书庐统共开过两次,都是叔母进去啊!」

少商张大了嘴,良久才道:「你们是不是看错了啊?也许你们用心读书,没注意书庐这边呢?」她专心读书时就连头都不爱抬一下。

梁侗丧著脸道:「今日原先的夫子生病没来,我们原本是不用上课的。可是州牧大人遣了他的幕僚来坐席。幕僚夫子不爱说话,从头至尾只让我们自己读书写字。」

——原来是自习课!梁州牧真是教育事业的铁粉。

「再说了,就算我一人看漏了眼,难道二十几位同窗都看漏了么?尤其幕僚夫子坐的位置还是正对书庐门窗的,他也说,除了叔母没见过旁人进书庐。」

少商无语了,不用这么铁证如山吧!

梁遐冷哼一声:「事情到了这份上,蠢货也能猜得出来。定是姒妇中午给兄长送饭时就杀了他,随后她故作无事,待下午再来一回,假作发觉尸首——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知昨天一整日都无人进书庐,是以她无人可以栽赃!这真是罪证确凿!」

「……那妾适才所说的也没错啊。」少商很坚强的继续现实自己的智慧,「只不过不是『曲夫人送古籍时与梁公子发生了争执然后失手错杀郎婿』,而是『曲夫人送午膳时与梁公子发生了争执然后失手错杀郎婿』嘛!」看来命案是跑不了,不知能不能算作激情误杀,博些同情分。

梁遐脸色铁青,袁慎沉默不语,凌不疑定定的看著梁尚工作台旁的一张小小食案,上面有吃了一半的饭菜。

「若只是误杀,恐怕纪侯也不会到如今还在查问。」他将修长的身体缓缓弯下,拨了拨食案上的杯盏,「有杯无壶,有菜无酒……请问梁侗小友,这酒壶呢?」

梁侗一脸钦佩:「凌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不错,这桌上原有一把酒壶的,之前谁也没注意,可纪大人后来居然发觉酒里有迷药!然后,他就将这里封了起来,还拿走了酒壶……」

梁遐狰狞著一张脸,怒道:「诸位都听见了?那贱人连迷药都用上了,这明明是蓄谋已久!曲氏谋杀亲夫,罪不可恕,合该千刀万剐!」

梁侗被吓的后退两步,忍不住轻轻抽泣:「叔母为人很好的,待我等远房子弟从无半分轻视,时时赠衣施药,嘘寒问暖。自从她嫁过来,梁家贫寒旁支人家的日子都好过许多。那年我母亲生了重病,还是叔母请了好医工才救回一条性命!她学问又好,我们老夫子常说若叔母是男子,定能扬名天下。可是,可是…怎么会…」

少商笑不出来了。

她看看凌不疑,凌不疑微不可查的朝她点点头——她终于知道了梁州牧为何这么为难。如果只是争执误杀,还能硬扯几分缘由;可添了这么一把迷药,那就是蓄意杀人了!

少商不死心,又去问梁侗:「曲夫人送午膳离去时,脸上神情怎样?是不是悲痛欲绝?」

梁侗迟疑道:「呃,我并未看到叔母的面庞。」

「……此话怎讲。」

「彼时叔母披了一件绒氅,兜帽垂下,遮住了面庞。」

少商脑门一跳:「那她身边的奴婢呢?是否看见里面情形。」

「尚叔父沉迷金石时最恨有人打扰,中午叔母是独自一人拎著食笼进去的,下午叔母倒没披大氅,而且扛书箱的家丁也进书庐了,可门口有这么大一张屏风拦著……」

他指指门口那架彩绘有墨家众弟子听教诲的四折漆木屏风,「所以家丁说他们也什么都没看见。进去后,他们将书箱扛到门口里边后,就告退关门了。」

少商心惊不已。

她举目四顾,这屋子通体一间,南面的门窗正对著家塾,众目睽睽为证,北面临湖只有三扇品字形的圆形小窗,每扇窗的直径连一尺都不到,超过五六岁的孩子都钻不进来。

「会不会是有身手高超之人,泅水跨湖,从小圆窗里掷刀杀死叔父?」梁侗脑洞大开。

「可是你叔父过世时是靠在西侧墙上的,刀口直插——刚才你自己说的,那么除非那位高手的飞刀会拐弯,不然如何能办到?!」

凌不疑原本背著双手,透过品字形的三扇小圆窗看湖景,瞥见女孩面色苍白,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别待在这里了,我们去看看曲夫人。」

少商迟钝的点点头。

托福梁州牧对家族荣誉的坚持,曲泠君如今还能待在自己屋内,她人虽憔悴,但精神还好,少商进去时曲泠君正紧紧搂著自己的一双儿女。

凌不疑侧坐在外间,透过隔扇问道:「曲夫人,我奉陛下旨意过问此案。我只问你两句话。第一,梁尚是不是你杀的?」

过了许久,彷佛空气都凝滞了,曲泠君才坚定道:「我没有杀他!」顿了顿,又缓了口气道,「先夫不是我杀的。」

「好。」凌不疑目不斜视,双手搭在膝上,「那我来问第二句。昨日给梁尚送午膳的是不是你?」

曲泠君再次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但我送完饭就出来了,彼时先夫还活著。」

凌不疑优美的嘴唇弯曲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他也不多言语,起身就招呼少商离去。

这时一直随侍在曲泠君身旁的一个婢女忽扑了出来,一把拽住少商,哭喊道:「……程小娘子,您救救我们女公子吧,梁尚不是人,是牲口,是畜生,您跟皇后娘娘说说,他殴打我们女公子好多年了啊……」

坐在凌不疑一侧的梁遐勃然大怒,狂风暴雨般冲进来,一脚踹翻那侍婢,更踩在她的头上反复碾踩:「你这贱人,胆敢辱没我亡兄…哎哟…」

少商哪见得了这混蛋欺负女人,重重一脚踢向梁遐膝弯处,梁遐痛呼一声单膝跪倒。少商拦在那侍女身前,厉声道:「你给我滚出去!寡嫂的内间你也敢闯,这是梁氏的家教吗,我倒要问一问梁州牧!」

梁遐捏紧拳头,可顾忌著外面投来冷冷目光的凌不疑,只能怒道:「这贱婢胡说八道,我非杀了她不可!」

「是不是胡说八道,二舅父难道心里不清楚?」坐在凌不疑对面的袁慎忽高声道。

梁遐咬牙怒瞪外间:「袁善见,你要吃里扒外么!」

袁慎不屑的哂然一笑:「我胶东袁氏什么时候要吃你们梁家的饭了?大舅父虽也没什么才能,但他有一处好,不该说话时绝不开口,免得惹人笑话!」

梁遐语塞,脸色愤懑之极,几欲杀人状。

「少商君。」袁慎继续道,「昨日纪大人遣妇人给舅母查过了——自然,纪大人的本意是想看看舅母身上是否有舅父挣扎时留下的痕迹,谁知却发现舅母新旧伤痕不少,有些旧伤甚至有七八年之久。少商君,你自己看看便知。」

少商一愣,转身就往曲泠君走去,伸手拨她衣领和袖口。曲泠君不防女孩动作这么快,身子一缩,却依旧被看了个清楚。

后颈与胸口有数道纵横交错的鞭痕,手臂上是淤青的殴伤——根据少商丰富的打架经验来看,这是曲泠君用双臂避挡时留下的殴伤。

怎么说呢?与程老爹这种征战之人相比,这些伤自然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位养尊处优的深闺贵妇而言,可以说是触目惊心了。

看见这些伤痕,两个孩童扑到母亲的怀中,如幼兽般呜呜哭了起来。

梁遐暗骂一声晦气,哼哼著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那侍婢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少商跟前哀求道:「程娘子,求求你求求你,替我们女公子说说好话吧。梁尚真不是她杀的,其实她……」

「幼桐!」曲泠君厉呵一声,一字一句道,「你再敢多说一句,我绝不活著。你服侍我这么多年,知道我说到做到的。」

幼桐紧紧闭上双唇,不敢再说话,无声痛哭著扑在地上。

「就这样吧。」凌不疑缓缓起身,「少商,我们该回宫复命了。曲夫人,梁遐公子,我二人会将案情尽数回禀帝后,请诸位放心。袁公子,烦请替我向州牧告辞。今日就此别过。」说完,他也不理梁遐的劝留和袁慎的欲言又止,拉著少商径直往外走去。

直至出了梁府,上了马车,凌不疑将女孩冰凉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中暖著。

「不对,这不对。」少商喃喃道,「这件事处处都透著不对,可我说不出来……」

凌不疑看著她困惑苍白的小脸,心中大起怜意,摸摸她的脑袋,然后揽入怀中:「不要紧,你说不出来,我替你说。就以我们今日所见所闻,这桩案子有六处不对。」

「六处?这么多!」少商从他怀中钻出来,眼眸灵活,一如当年那只小雪貂。

凌不疑又将女孩按了回去:「老实听著,少插嘴。」

「第一,昨日并不寒冷,我看你连绒袄都没披就到处跑。好,就算曲泠君体弱畏寒,那为何艳阳高照的中午披著大氅,日头西垂时反而不披了?十有八|九,中午给梁尚送午膳之人不是曲泠君。可既然行凶者另有其人,那曲泠君为何咬死了不肯说。她在护著谁?」

「对,我也是这么想。」少商挨著他的胸膛,啄米般点点头。

「第二,中午送午膳之人虽不是曲泠君,但必是梁尚相识之人,否则他为何没有叫起来?那么,这人可能会是谁。」

「第三,既然酒中有迷药,梁尚必是喝酒后昏昏而睡,随后被利刃刺死。那么,书架又是谁推倒的?是那凶手自己么,为何如此行事。」

「……为了迷惑众人,显得梁尚还活著?」少商如此推测。

「好,这算是一个道理。那么就有第四了。」凌不疑笑著揉揉女孩的头发。

「那座家塾四面通透,人人都看得见。除了在后间用午膳那阵,学子们始终待在正对书庐的学堂间。如果有人打算行凶,何不趁众学子进入后间再溜进书庐,行凶后再悄悄溜出?反正家塾的规矩是,夫子不用完饭学子们都不能离开。可这人反而在午膳前,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书庐,之后又推倒书架,引学子们跑出来,亲眼目睹她离去?」

「第五,说句实话,曲泠君并非无知弱女子,若她想杀梁尚,投毒,溺水,醉酒……有的是法子。何必弄到这般田地,几乎无可脱罪!」

「第六,也是最有趣的地方……」凌不疑看著女孩的眼睛,缓缓道,「你我皆知,有人在陷害曲泠君。曲泠君自己也知道有人在害她。可她却不愿为自己辩驳,这是为何?」

「对对对!这就是我最不解之处!这曲泠君不要命了么!」少商趴在凌不疑胸膛上,脑子彷佛捣成了浆糊,结结巴巴的,「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凌不疑搂著女孩,舒展的向车壁靠去,闭目养神:「不怎么办。我们回宫将详情禀告说了便是。查案的有扬侯纪遵,断事的有陛下,烦心的有梁曲两家……嗯,再添半个袁家罢。说到底,这桩案子,与你我并不相干。」

少商怔住了,片刻后扯著凌不疑的衣襟,摇晃道:「这样好么?曲夫人是无辜的呀!」

凌不疑睁开眼,深褐色眼眸似琉璃般光华璀然。他的神情很温柔,可说出口的话却如冰原上吹过的萧瑟北风。

「曲泠君自寻死路,我们何必要阻止。她觉得有些事比自己的孩儿也许会父母双亡更重要,那就如她的意好了……傻孩子,你以后会知道,有些内情,有些底细,还是不知道的好。」

「知道越多,悲苦越深。你记住我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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