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区区计生死

    听到舅舅询问,京泽赶紧递了随身酒囊。

照理说,军也好、官员也好应该严禁酗酒,但实际,长久以来酒水都是贵族和军官们的必需品。

这跟享乐无关,而是说在开水得到普及之前,贵族和军官们想要保证喝到没有致病风险的水,一般按照经验来说只能选择喝酒。

故此,身为一郡两千石,身边常备酒水乃是寻常之事。更不要说河北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伤无数的大疫,而此时又是被困在泥泞的鉅鹿泽,根本没有干凈水源了。

“你也喝点。”郭典果然只是微微润了润喉咙,便将所剩无几的酒囊递了回去。“记住了,除非渴到不行,千万不要喝这里的水,实在是万不得已,也要找活水饮用……”

京泽立即点头称是,然后赶紧灌了几口,却又小心的系了酒囊的封口。

背靠著潮湿的泥塘边缘,郭典欣慰的看著自己外甥还很有活力的样子,复又仰头望著星空轻叹起来:“参横斗转,阿泽,你是京氏易的正经传人,应该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吧?”

“自然。”闻得此言,面容尚显得年轻的京泽多少又打起了一些精神。“这是讲春日星象的言语。前者指参宿虽然横于西天,却注定要渐渐下沉消失;而北斗虽然刚刚从东北角出现,却要一天天转来,高悬正北……如此星象,正合一年之始新旧交替,万物易行的至理。”

“说的好。”郭典瞇著眼睛望著头顶星空言道。“参横斗转,旧者虽然强横,却终不能持久,新者虽然初生,却注定要移形换位,高踞正北……其实,斗转星移,月缺月圆,本是天地间的至理,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京泽听的不对路,赶紧安慰:“舅父不必灰心,南面左车骑将军那里也一定会尽快遣援军前来,届时我们里应外合,非但可以脱困,说不定还能在此处大破贼人呢!”

“说的对。”郭典将目光从星空转向了自己的外甥,然后微微笑道。“但也没那么简单,得须熬过明日,甚至后日才能说此言语……”

见到自己舅舅还算有精神,京泽当即松了一口气,他哪里懂什么军事?完全是顺口将自己舅舅之前勉励士卒的话照搬过来而已。

“我之所以感慨,乃是因为事情变化太快,让我这个老朽之人有些吃力罢了。”郭典继续苦笑著感慨道。“鉅鹿虽然是张角家乡,可去年冬日我跟著卫将军一起围攻下曲阳时,


郡之人尚且一分为二,也是有数万子弟不顾生死,愿意随我先渡立垒的。故此,那时候虽然局势严峻,可我始终没有堕了志气。而如今呢?”

京泽想起此番沿途无处不被人攻打,又无处可寻得补给,也是一时黯然:“舅父,实在不行辞官吧!数日前,平原郭相不主动请辞了吗?如今这个局面,全在天子失信于人……青黄不接,战乱大疫,又强要收钱,汉室尽失河北人心乃是理所当然,舅父何必替天子受这份责难呢?”

“我不能辞。”郭典摇头应道。“天子无道,以至汉室尽失人心是真,但我屡受汉室恩德也是真我去年履任鉅鹿太守,却被张角夺取全郡,天子当时不杀我,我那时便已经有尽心报国之念。且看著吧,熬过这一遭大概也要被治罪了,槛车入洛也好,罢官回家也罢,那无话可说了。”

京泽再度松了一口气。

“其实说了这么多,别的倒也罢了,唯独你们……”郭君业以手抚住自己外甥的肩膀。“原本以为局势好转,所以才将你从关西老家喊来助我,现在看来,倒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与学业。”

京泽当即失笑,而他刚要说话,却又被自己舅父给止住了。

“交代你一件正事。”郭典忽然肃容。“不管我是继续在鉅鹿硬撑,还是被朝廷治罪,冀州总归不是什么善地了,咱们老家扶风也不是什么善地,那里离凉州太近……等回到廮陶城,你务必要替我照顾好你舅母、表弟、表妹!瞅到机会,立即护送他们回关西老家,回家后变卖家产,然后带著你我两家的族人去蜀避难!阿泽,我受汉室恩德,身不由己,你们却没必要……尤其是你,身为男子汉,总是要担起责任来的。”

京泽赶紧跪地称是。

“你能懂的这个道理好。”郭典不由失笑。“且去吧,将那位平乡县的王县尉请来,我有严肃军务要与他商量。”

京泽闻言从泥泞的地爬起来,即刻奉命去寻人去了。而稍待之后,那位从大陆泽南边平乡县跟来的县尉便领著数名甲士来到了郭典跟前。

“帮我打昏他。”郭典坐在泥窝里,背靠著泥塘边缘一个凸起,从容指著自己外甥对来人言道。

那王县尉闻言倒也干脆,直接以环首刀的刀鞘敲昏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舅父是什么意思的京泽。

“诸位。”见到自己外甥被安稳放倒,郭典叹了口气,然后勉力直起腰来,在泥地里正冠危坐。“如我所料不差,你们是準备明日投奔外面的本地盗匪去吧?”

“郡君明见。”夜幕,王县尉也是握著环首刀跪地相对,以示谢罪与敬重。“人活于世,茍且偷生者还是多一些的……我们也是没办法,还望你海涵。”

“我懂你们的难处。”郭典叹气道。“朝廷要每亩十钱,可是阉宦占据的土地是不交的,世族清白一些也不过是按照各自田亩缴纳一遍而已,去找豪强收钱,又无异于让你们去搏命……去找那些氓首一遍遍收钱呢?且不说如今青黄不接,又屡经战乱,他们早已经倾尽全力去春耕了,根本是一钱都掏不出来。便是小康人家,一遍两遍,五遍六遍,十遍八遍,哪里能凑得够面所要之钱呢?所以人人皆反,处处皆乱。你们夹在间,头压迫,下面憎怨,早受不了了。如今又被围在这里,做官有性命之忧,倒不如做贼求生……反正那些贼人里面多少都是你们的乡邻故旧,对不对?”

“事到如今,郡君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借著星光,王县尉抬手用手刀鞘压死了一只沼泽常见的螃蟹,所谓苦蝤是也,这才一脸无奈的言道。“难道还想稳住我们不成吗?要我说,郡君安心躲在这里,明日我们投贼,只说你夜间发现我们迹象,鉆入泽去了……大家此作别,再见面,便是官贼两对,难道不好?”

“非是此言。”郭典缓缓摇头,一头花白头发微微晃动不止。“为一郡之君,却不能为一郡士民求得生路,如此,又有什么脸面强留你们呢?而为汉室臣子,败师丧土不说,反而要坐视手下叛乱,又怎么能够有脸面装作无事呢?”

说著,其人却是缓缓朝著眼前几名甲士俯身拜了三拜。

王县尉等人一时愕然,然后旋即醒悟,多少有些黯然:“郡君自去,何至于此?”

“诸位,这三拜乃是有缘故的。”郭典起身后再度正著发冠言道。“一个是我为一郡之君,却不能让你们安居,心生惭愧,所以一拜以谢罪;还有一个,是希望你们能够帮我将这外甥带出鉅鹿泽去……他少年丧父,我姐姐又只有他一个独子,我死便死,却实在是不忍让他年纪轻轻便死在这里,被蛇虫吞噬……所以一拜求活命之恩;最后一个,乃是我身为一郡之君,位居两千石,终究是国家重臣,绝不能让你们割首去威吓四方,还请你们务必留我全尸。”

言罢,郭典勉力拄著佩剑起身,面向西方参宿,也是洛阳方向,更是自己关西老家的方向,一剑自刎,然后便轰然倒入身后苇塘之。

时年四十三岁。

自王县尉以下,全都下拜叩首。

翌日,为防鱼虾啃食,王县尉带著被捆缚严实的京泽动身前,却是一把火烧了半个苇塘,然后方才去见了自己的乡人。而因为其人做过县尉,又带著数十披甲武士而来,所以反而被围在鉅鹿泽旁的平乡本地盗贼推举为了首领。

那王县尉虽然不敢推脱,却终究对朝廷存了几分畏惧心,便隐姓埋名,自号苦蝤,算是正经揭竿而起,使得冀州又多了一股有名有姓的盗匪。

而没过数日,也大概是王县尉刚刚将失魂落魄的京泽放走之后。忽然间,消息传来,一个唤做张牛角的博陵人打起了太平道传人的旗号,一路从泰山经平原、安平往鉅鹿而来,声势浩大,据说是要攻破鉅鹿郡治廮陶,重建黄天!

根本毫无头绪的苦蝤立即动身,和冀州大小盗匪一样,宛如溪流汇入鉅鹿泽那般,直接引众去投奔了张牛角。

刚刚回到廮陶的京泽,尚未来得及按照自家舅父遗言,带著自己的舅母、表弟、表妹归乡避乱,便再度被包括刚刚放了自己的苦蝤在内的无数盗匪给围在了城……自称京氏易嫡系传人的京泽,此时只觉得自己所学俱是玩笑。

大势之下,个人命运当然可笑。

同样被大势与命运开了个玩笑的还有廮陶长褚燕。

这位原本历史本该出现在城外的盗匪头子,却因为数年前的阴差阳错被公孙珣安排成了廮陶城的守将,然后对著城外数万盗匪心惊肉跳……郡丞将一切都推给了他。

这座城理论很好守,因为冀州有皇甫嵩。褚燕非常清楚,只要那位左车骑将军从盗匪的泥潭沖出一条路来,并领著他的精锐部队来到城下,那城下的这么多乌合之众必然会一战而溃。

但也不好守,因为面对著这么多盗匪,面对著城不稳定的人心,褚燕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皇甫嵩的到来。

真的是……凭什么啊?

从年轻时算起,他褚燕做了这么多年盗匪,小心翼翼,生怕被官军覆灭;而如今,等他辛苦搏杀,费劲千辛万苦做到了一任县长,这世道却忽然一变!

为什么啊?如今做官的居然要小心翼翼起来,做贼却成了光明正大的事情呢?

抱著对局势的莫名惶恐,负责城防的褚燕在城头之迎入了一位昔日赵国故人。

“你也做了贼?”屏退左右之后,平日里供值守士卒安歇的角楼之内,褚燕无语至极。“你是正经的太平道传人不错,是张角的弟子也不错,可当日张角那般煊赫你都未曾反,如今黄巾军灰飞烟灭,你如何反而做了贼?”

容貌清瘦的张晟干笑了一声,然后不禁活动起了之前入城时被捆缚著的手腕:“褚县长这话问的,你难道真不知道缘由吗?我这人生平并无他求,只想让手下信众能够平安而已……当日大贤良师反时,我手下信众却多能活得下去,再加董昭那胖子监管严密,自然不好做贼。而如今,氓首多无存身之处,我又怎么能够看著他们先被大疫卷走十一之数,复又被官吏逼迫,穷饿致死呢?”

褚燕摇头反问:“你没有去求董尉吗?”

“求了,没用。”张晟摊手道。“到处都是盗匪,到处都是乱子,他也焦头烂。再加你也知道,他这人面胖心黑,不知道为防我这个黄巾余孽生事会做出什么,于是我这才匆忙带著信众出了赵国来寻张牛角……他确实是大贤良师的弟子,昔日青州黄巾的渠帅,与我有旧。”

褚燕长叹一声,然后坐到榻微微点头,似乎是表示了理解。

“献城吧!”介绍完自己来由后,张晟直接了当的表明了来意。“卫将军若在河北,我自然不会如此拉你下水,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可如今卫将军在河内,而董昭那个黑心胖子是不会管你我死活的……”

“献城没用!”褚燕闻言抬头冷笑不止。“这廮陶城虽是郡治,却不是什么大城,尚不如北面下曲阳与南面广宗……等左车骑将军的大军一来,此城转手便要被夺走。”

“那又如何?”张晟昂然应声道。“只要入了城,再杀了那几个刚刚回来的赵氏子弟,那整个河北的数十万盗匪都会以我们为主了。”

“我们?”褚燕猛地一怔。

“张牛角那个人,我早年便有接触。”张晟言道。“愚鲁无知,宽厚无度,他在青州起事后立即失败便是明证。而你善战,我为大贤良师嫡传子弟,所以你我联手,便能轻松取了其人权柄。”

“取了又有什么用?”褚燕无语至极,直接在榻甩了衣袖。“我虽然也担忧城池忽然被破,届时负罪……可做贼到底有什么前途?当日大贤良师数十万之众,我可是亲眼看到卫将军将他们轻松击破的,你我难道还能大贤良师更强?”

/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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