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 章 惊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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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叫我守陵了么?」她愕然道,「叫我住到您府上?好是好,就怕给您添麻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人总闲不住,怕招您家里人厌烦。」

肖铎低头拿笔勾兑,曼声应道:「臣府里没别人,除了做粗活的下人,就只有我一个。」

音楼哦了声,「臣的家人都不在京城么?」

他笔头子上顿了一下,半晌才道:「臣父母早亡,原本还有个兄弟,几年前也去了,臣如今是孑然一身。」言罢抬眼瞥她,斜斜的一缕视线飘摇过来,刚才那点哀绪似乎不见了,显出一种风流灵巧的况味来,「娘娘对臣的事很好奇?这会子宫里正忙,人多眼杂,请娘娘暂且按捺,等咱们一个屋檐下了,有的是时候亲近。」

他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映在唇角,音楼瞥他一眼,心头大跳。暗忖真是是个极难琢磨的人,刚才看他还方正齐楚,转眼又变得轻薄放恣了。越是这样才越好奇,像他这么不可一世,说得直白些,在紫禁城里只屈居皇帝之下。顶著宫监的名头,办的却是国家大事。再加上这副卖相,还有关于他架上翻找存档,回首一顾道,「恕臣斗胆,臣请问娘娘,在家乡有心仪的人没有?」

音楼尴尬地摇头,「我父亲家教很严,十二岁以后外男一概不见,哪里来心仪的人呢!」

「既然没有,那娘娘又在纠结什么?」他缓缓踱过来,低头看她,「娘娘,识时务者为俊杰,单凭福王的身份地位,娘娘委身,绝不会吃亏的。若是娘娘害怕将来有什么不顺遂……」他莞尔一笑,迷迷滂滂,像隔著淡云的月,低声道,「有臣在,娘娘怕什么?」

音楼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立场也不够坚定,被他一说,霎时又觉得很有道理。连喜欢的人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争取的?她抬头看他,他这样似笑非笑的脸总让人晕眩,忙调开视线擦桌角的水渍,纤细的痕迹,轻轻一拭就不见了。

「我现在孤身一人,家里爹娘送我进宫,父母于我的缘分就像断了一样。我没有人可以依仗,那么多的兄弟姊妹,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谁愿意趟这浑水呢!臣,您既然救我,就不会中途撂手,是不是?」

他凝著眉,似乎在权衡利弊,但是很快点头,「臣答应的事,绝不会反悔。娘娘听我的安排,就能保娘娘一生荣华富贵。」

她垂下眼,灯影下的睫毛长而密。她的五官很柔和,染上一层金色,愈发显得没有锋棱。良久叹了口气,「我听您的。」又笑道,「以前也曾经想过,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能过上太平宁静的日子,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他歪著头问她:「娘娘不喜欢殿下么?」

年轻的女孩子有异性示好,一点不为所动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来就动手,她也没有那么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她离了座儿,微勾著嘴角道:「我这样境况,谈不上喜不喜欢。歇的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回箦床边上去了。知道臣在这里,进来打个招呼找话说,您可别介怀。」说完了整了整孝帽子,复打帘退了出去。

夜色浓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楼迈出门坎望望天,月亮早没了踪影,剩下疏疏朗朗几颗星,一明一暗间,有的晃眼就不见了。

将近丹陛的时候才看见彤云,她上来搀扶她,窃窃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帮著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宫有个朱红描金的基座,设在大殿正中间,两边偏殿里排满了大春凳,都是用来安置朝天女的。您没看见,真□人呵!大邺的中枢,一下子变成了义庄,到处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层接一层,从里面出来简直打不完。」

音楼慢慢上台阶,怅然问彤云,「我没死成,家里还能有功勋吗?」

「您管那些!」彤云道,「自己活著要紧,要功勋,舅爷们不会自己去挣么?也没哪家愿意看著闺女去死的,朝天女户是有封赏,可是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出了点差池,还不是说收回就收回!」

正议论著,后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内官捧著拂尘神色慌张地往站台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云忙搀她避让到一边,咬著牙骂:「狗才,火烧了屁股,著急奔丧么!」

她说得也没错,的确带来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几个来谨身殿通禀,另有人去肖铎跟前传了话,音楼到殿门上的时候,肖铎从庑房里赶过来了,虽极力维持,却难掩惶骇之意,对天街上的众人拱手道:「诸位大人可得著消息了?坤宁宫的掌事刚才打发人来回我,说荣王殿下不知什么缘故,在承干宫暴毙了。」

几十个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没了看护的孩子,一个个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自是面面相觑,却没人说一句话。还是福王上前高声呵斥:「这是什么道理?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殿下不是在皇后宫里的么,怎么深更半夜跑回承干宫去了?」

肖铎呵腰道:「王爷息怒,臣已经派太医过去了,什么原因尚未查明。只是荣王殿下倒在贵妃箦床边,守灵的人说了些混账话,臣也不敢回禀殿下。」

福王脸色阴沉,「把人叫来,如实说。」

偏路上两个太监一遛小跑,跪在站台膝行上前,其中一个长脸太监边磕头边打摆子,抠著砖缝涕泪横流:「回王爷的话……今儿入夜就怪诞得很,殿里没风,贵妃娘娘灵前的长明灯不知怎么熄了好几回。奴婢们没办法,就让人把窗户都蒙上布,实在不成还打算找个罩子把油灯扣上……宫里人不多,都出去找家伙什了,单留奴婢一个人守灵。奴婢看案上香烧完了,就到幔子外头续香,可一回身,不知什么时候大殿下进来了,身上还穿著中衣,迷迷登登的样子,像是刚从寝宫出来。奴婢想上去请安……」他说著顿住了,抖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边上同来的太监忙推他,「侉子,你赶紧说呀!这里人多,你怕个什么!」见他大头触地,连帽子都滚了,手忙脚乱够著了展角压在他脑袋上,自己接话道,「请王爷准奴婢代奏,据侉子说,他那时候像给魇著了,要迈腿动不了窝,眼睁睁看著箦床上的贵妃娘娘起了身……娘娘是背对著他的,正好把大殿下挡住了。他还听见大殿下叫了声『母妃』,贵妃娘娘喉头就咯咯地响……等魇散了,再看里边,大殿下就倒在那里了,脸色乌青,死状极其骇人。」

众人听完不由打了个寒战,这昏昏的天色,宫殿的檐角看上去像巨兽尖利的獠牙。大伙儿都被这个段子唬著了,音楼感觉彤云瑟缩著挨紧了她,她也觉得可怖,不是为这怪力乱神的故事,是为这被权利浸泡的人心。

音楼心里都明白了,福王昨晚为什么这样肆无忌惮,还不是早就知道江山尽在他手么!贵妃娘家是外戚,外戚不得入宫,在场的内阁官员,没有谁能为此事平反。不管信与不信,荣王已死,福王继位,已经顺理成章的事。谁敢质疑,别忘了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肖铎,只要他不吭声,乾坤也就大定了。

福王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他捶胸顿足,「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们都是死人么?殿下的大伴也是死人么?半夜里怎么让大殿下一个人上承干宫呢?」又问侉子,「别抖你娘的了!你究竟有没有看真?小殓不是要裹尸的么?贵妃怎么起身?怎么能要人命?」

侉子哭嚎道:「王爷,奴婢句句是实话,小殓的确是裹了的,可娘娘从箦床上下来,身上并没有绸子。她就穿戴著大衫霞帔,离奴婢也近,奴婢能明明白白看清她背后的云霞凤文。事关皇嗣,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话,要是扯谎,叫奴婢即刻死了,来世跌倒水里,做个乌龟大王八。」

谁管他来世怎么样,肖铎问:「那眼下贵妃娘娘人呢?还在不在承干宫?」

侉子说:「在,后来跌回箦床上了,横躺在那里,可手里拽了把头发,不知道是谁的。大伙儿去瞧大殿下,里外都查了,没见有缺损。给娘娘翻身,才看见她后脑勺秃了一大块,连头皮都给揭下来了。」

有人听得干呕起来,音楼转脸看肖铎,他倒是换了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无哀伤道:「诸位大人还是去过过目,毕竟大殿下是储君,再有半个时辰就要登基加冕的。出了这样稀奇古怪的事,在下如今也不知该怎么料理了。」

谁去看?没人是傻子。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死了就死了。乡里有这样的说法,未及弱冠就夭折的是讨债鬼,帝王家还讲究个收敛入葬,换做平民百姓家,田间地头刨个坑,连具棺材都没有,随意就埋了。更有甚者怕债没还清,轮回后再找来,拿锹在孩尸上凿两下,就像斩断了孽根,往后就不会养不住儿女了。总之没人为了个早夭的孩子和福王作对,不管荣王的死因是什么,只能怪他没有做皇帝的命。

「肖大人执掌司礼监,大殿下殁了虽叫人沉痛,可眼下要紧的是登基大典。国不可一日无君,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挪,继位大宝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首辅对福王拱手,「大邺至今两百六十余年,到了这辈儿里龙种寡存。如今大殿下一去,慕容氏便只剩殿下一脉。殿下天表奇伟、大智夙成,务请殿下主持大局,以继大邺丕绪。」

有一人打了头,后面的人自然从善如流。肖铎揖手道:「臣即刻通知三部九卿五门接旨,各宫监调动起来,两刻时间也就筹备停当了。」

就这么,皇帝人选说换就换了。音楼和彤云怔怔对视,众人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礼,皇后披著斗篷从御道上过来,逐个看殿前诸臣。视线转到肖铎面上,愈发悲愤交加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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