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_星汉灿烂小说

当小黄门来宣他二人进殿时, 少商已恢复了冷静镇定, 将泪痕擦的干干净净,除了眼眶略红并无异处,不过对于一个未婚夫刚刚捅破天的可怜小女子而言, 这也算正常。

三皇子神奇的发现女孩就跟变了个人, 向皇帝和诸臣行礼时又恭敬又谦卑, 声音中甚至带了几分畏惧——好像刚才那个在殿外砸玉珏骂皇子的人不是她似的。

穹顶上油池吊烛高悬, 周围每隔三步就列有一盏等人高的十二岔连枝灯, 将整座大殿照的如白昼般明亮。自御座以下, 左右两排按官秩坐了约二十位大臣, 其中大多数少商都见过,三分之一还是熟面孔。皇帝侧坐在御座上怒气冲冲, 左边是拉著他袖子犹在哭求的崔侯。

少商心想,皇帝对凌不疑还是念情的,只宣见这么些人, 还有好几个是能带节奏的心腹;若是召开大朝会, 一旦群臣山呼海啸『请陛下处置凌不疑以正国法』,那就不好下台了。

「陛下, 那竖子就算犯下滔天大错, 您也要网开一面啊……」——少商和三皇子进殿时, 正听见崔佑糊著鼻涕眼泪说出这一句。

少商叹息。人和人真是不同的,同样是受了欺瞒被蒙在鼓里,甚至到此时崔佑还稀里胡涂不知究竟,但他想都不想, 爬下病榻就来为凌不疑求情。

也许,她真是个天生薄情之人吧。

三皇子大步走到崔侯身旁跪坐下,皇帝没有看他,只朝少商招招手,少商便跪坐到皇帝右下方位置上了,然后借整理衣袖之机偷瞧上方御座,不免怔了下。

皇老伯自来性情和善,哪怕坐了龙椅也不改本性。在长秋宫时多是和颜悦色,在越妃处常是无奈莞尔,便是在尚书台也不过多了三份闲散的腹黑——因他睿智过人,三分腹黑也基本够收拾朝政的了;遇上重大国事,再添几分计谋就是了。

然而此时,皇帝周身散发著难以消散的戾气,浓眉紧锁,面色沉黑,眼中怒意难化——就是三公九卿一齐叛变投敌外加皇后越妃要跟他离婚也不过如此。

少商暗叹一声。若是往常,她绝不敢去碰皇帝的霉头,可现在哪怕皇老伯怒气冲天,她该求的还得求。

崔侯还在哭哭啼啼,汝阳王世子站起来,怒道:「启禀陛下,您是知道臣弟的,从来与凌家不来往,城阳侯夫妇几次邀宴,侄儿都勒令家小不许过去。若不是为了淳于氏和凌益那点破事,阿父与阿母也未必闹到后来的田地!可是——」

他深吸一口气,「气恼鄙夷是一回事,杀人放火是另一回事啊!霍夫人再委屈,他凌不疑也不能为著替母亲抱屈就弒父啊!弒杀生父,天理难容,家母气的一日不曾进食,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这样狂悖不堪之事!」

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周围响起一阵赞同之声。

皇帝默不作响,虞侯笑笑道:「世子莫要激愤,且先坐下。诶,对了,汝阳老王妃身体如何。半个月前我听说老王妃已经水米难进了。」

汝阳王世子一滞:「……家母前几日起有些见好,饮食,饮食如常了。」

虞侯笑眯眯的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汝阳王世子不悦:「虞侯这是何意?」

虞侯笑而不答,吴大将军接过来:「虞大人的意思是,为免人家觉得你欺君邀赏,诅咒尊亲早死,以后还是等真的病危了再禀报的好——世子莫瞪我,我这是为了汝阳王府好啊。」

汝阳王世子面孔涨红。

其实他真的跟凌家没什么交情,不过老娘终究是自己亲娘,当初呜呼哀哉的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只是一遍遍求他向皇帝禀告,他怎能不同意。

「家母之事,并非汝阳王府有意欺瞒,实是,实是未曾料到……」汝阳王世子神情艰难,「陛下,家母是个胡涂的,可是裕昌郡主无辜啊!她年少守寡,一直贤淑自守,从无半点招摇跋扈,好容易说上了亲事,如今却,却……」

说著他竟哽咽了,「血案之后,淳于氏母子连夜逃到家母处,直如惊弓之鸟啊!幸亏淳于氏与家母交往亲密,十几年来养有信鸽传书,昨夜家母得信后立刻派家将前去搭救,此时,此时女莹便又要守寡了……」

一名胡须有些歪斜的肥壮臣子倏然立起,高声道:「世子说的是!谁人无亲,谁人无故!陛下,臣也不遮著掩著了,我妹妹是凌老二的续弦!前些年世道乱,她连著死了两个郎婿,好容易嫁了凌老二,也算夫妻和睦。谁知一夜变故,她又成了寡妇!如今她正在家里寻死觅活,臣跟谁说理去!凌不疑要为亲娘抱屈,冲著凌益去就是了,何必赶尽杀绝,连凌老二凌老三也宰了,莫不是狂性大发,嗜血成性了么!」

大越侯皱眉道:「你不要耸人听闻。真的嗜血成性,赶尽杀绝,你妹妹的几个孩儿怎么还好好活著。还不快快坐下!」

另一位黑脸膛身形略矮的大人不忿道:「他凌不疑杀的也不少了!凌老二和凌老三的几个大儿子可是死的死伤的伤……」

中越侯道:「刀枪无眼,对阵之际你死我活,哪里顾得上谁的儿子谁的郎婿。」

黑脸大人一顿,怒冲冲的坐了回去——少商立刻明白这黑脸的女儿估计是嫁给了凌不疑的某位堂兄。

一位面白少须的大人直起身体,朝侧对面的纪遵道:「纪大人,您是廷尉,不说两句?」

灯火之下,纪遵脸上尤其显得沟壑纵横。只听他道:「昨夜凌不疑犯下数桩大罪,弒父,矫诏,弄兵,欺隐东宫,祸乱朝政,不论凌氏夫妻的恩怨,不论凌氏父子的恩怨,老臣今日只问国法王律!若这些罪名一一确认,凌不疑便是罪当万死!」

少商暗叫一声糟糕,姜还是老的辣,纪老儿才是切中要害。

崔侯一下立起,指著纪遵急切道:「纪老儿,你你…子晟也是看著长大的,他十四岁时还你是教他看刑案律例的…他如今在山崖下苦苦挨著一口气,你怎能落井下石!」说著他忍又哭了出来。

纪遵身如老岩,面色阴翳森然,不发一言。

那白面少须的大人直身向皇帝抬臂作揖:「陛下,亲亲相隐是为人之常理,诸位大人也是关心则乱。何况国有国法,凌不疑纵然有千般的苦衷,也不该弄兵乱政,差点闹的六处军营躁乱。若今日陛下不予处罚,臣唯恐将来祸患不断!」

大司空蔡允拍著大腿,赞道:「此话有理!」

那歪胡子大人似乎得了灵感,也仆地痛哭起来:「陛下啊,臣知道您念著霍家旧情,可是凌家三兄弟也与我等几十年故旧了,他凌益虽然文弱,可也是一刀一枪跟我们从丰县拼杀出来的啊!如今他家差不多被灭了门,您不能不给他们做主哇!」

「陛下,凌不疑连自己都亲生父亲都能杀,可见凉薄歹毒,禽兽不如,您千万别念著对他的养育之情啊!」

然后其余十几位大臣也纷纷响应,或呼吁,或哭泣……

「你们说够了没有!」

一声高亢呵斥响起,众人连忙扭头看去,只见三皇子忽的暴起怒喝。

三皇子面罩寒霜,冰棱般的目光一一扫过众臣:「翻来覆去就那么点话,与今日上午有何不同!身为臣工,不思昨夜之事其中的蹊跷,只知道顾著自家姻亲,叽叽歪歪,夹缠不清,要你们何用!你领的究竟是朝廷的官秩还是他凌家的!」

在三皇子的震慑之下,众臣一时竟然齐齐噤声。

皇帝微微转头,神情复杂的看了自家儿子一眼;两位越侯看向外甥的目光既骄傲又为难;虞侯微笑不语,老神在在,吴大将军很熟练的将虞侯座前的淡酒挪到自己面前。

少商想,若是要比威势和气魄,一串太子捆起来都比不过三皇子。

「子晟自小养在长秋宫,父皇悉心栽培,我等手足相待,哪怕就是个瞎子,也看得出他将来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他疯了还是傻了,好端端的跑去灭自己父族满门,再让你们这群比瞎子还不如的来声讨他?!你们倒是捡起许久不用的脑子想想,以子晟沉稳老成的为人,他究竟为何要做这等匪夷所思之事,胜于在这里喋喋不休,老调重弹!」

三皇子吼声如雷,气势如虹,压的汝阳王世子等人头都抬不起来。崔侯一面揩泪一面道:「三殿下说的是,这其中必有蹊跷!」

过了半晌,那白面少须的大人才试探道:「敢问三殿下,殿下以为其中有何蹊跷?」

「孤不知道,反正孤知道其中必有隐情。至于什么隐情,难道不是该你等思量的么?不然要众臣何用?!」三皇子简直蛮横的理直气壮。

少商继续叹息。

不知哪位大神曾说过,君臣好比妻妾,不务实际的读书人们好比自以为是的男人。男人总盼著妻妾和睦,融融其乐,然而那只是传说。事实上,不是君强臣弱,就是君弱臣强,鲜少例外。不过相比太子连几个中等臣工都应付不了,三皇子的强势显然爽多了。

大司空蔡允看了虞侯一眼,虞侯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蔡允拱手道:「事起仓促,众说纷纭,不知三殿下有何见解,不如说出来给陛下和愚臣等听听。」

少商暗骂:老滑头,果然和你未来的侄女婿天生一对!

三皇子对目前气氛表示满意,不动声色道:「程氏,你来说。昨夜是你告知父皇子晟要去凌家别院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话一说,众人的目光齐齐射向自进殿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纤弱女孩。

那位白面少须的大人道:「原来是程小娘子啊,凌不疑是你未来的郎婿,你今日莫不是要来为她说清?」

三皇子抢过话头:「适才丁大人还说亲亲相隐是为人之常情,程氏就算想求情又如何?」

丁大人一噎,复道:「程小娘子,凌不疑虽犯下滔天大罪,可毕竟与你有姻亲之盟,你昨夜怎好出告他的罪行呢?」

「那是因为姻亲还未成,程氏先顾著自己父兄家族又怎么了!」三皇子不耐烦道。

众臣:……道理都被你说完了,自然我们都不敢『怎么了』。

虞侯轻笑一声,出来当和事佬:「丁大人稍安勿躁,先听听程小娘子说什么。程氏,是不是子晟对你说出了内情,你尽可一一道来。」

崔侯一个劲道:「没错,少商你说吧说吧!」

少商就像个惶惑无依的寻常小姑娘一样垂著头:「在昨夜之前,子晟大人并未对妾身说过什么。」

虞侯疑道:「那你如何知道子晟昨夜会去城外,又如何知道他要对父族不利?」

「其实妾身心中对子晟大人的疑惑,由来已久。」小姑娘缓缓的抬起头,柔弱的目光求助般的划过下首诸臣,「难道众位大人从未觉得子晟大人身上有些奇异之处么?」

众臣:你都这么说了,我们怎好说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当下便高低不一的含糊了几声。

「记得那回在杏花别院,侍奉霍夫人的阿媪告诉妾身,霍夫人对儿子溺爱的很,寻常高一点的地方都决不许去的。可妾身分明记得子晟大人曾说过,他年幼时父亲时常会将他举高抛接玩耍。诸位大人觉得奇不奇怪?」少商道。

众臣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听你一个毫无见识的深宅小女娘在大殿上说闲话才是奇怪!

最后还是吴大将军开口:「哪里奇怪,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嘛。」

「非也。」少商有些无奈,「倘若霍夫人连稍高处都不许儿子去,怎会让凌侯『时常』将儿子举高抛接呢?」

众臣一愣,丁大人道:「或许霍夫人深信郎婿不会摔伤孩儿,或许凌侯背著霍夫人与儿子玩耍……这不过是内宅妇孺小事,有什么值得纠缠的!」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皇帝忽然开口:「不对,君华数年不育,得之不易,对儿子看的极紧。即使在家中,凌益也从来不敢举高抛接儿子。少商,你接著说。」

众臣一凛。

少商恭敬的作揖:「若只有这么一件,妾身也不会疑神疑鬼了……敢问大将军,您知道当年霍夫人母子失散后,是怎么回来的么?」

吴大将军不解:「你这是这是何意。不是说,凌益续弦没多久她就找上门了么,还闹的不可开交。这又怎么了?」

少商反问:「虞侯,您也是如此听说的么?」

虞侯道:「难道不是这样?」

「不对啊!」崔佑大叫起来,「君华不是自己找回来的,是我把她接回来的!」

皇帝也面露讶异。

那歪胡子大人道:「怎么会,我听家里妇人说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寻回来,还对凌益又打又骂,说他没良心忘记了她们母子的死活。」

崔佑叫道:「不对不对,那两年君华一直躲在乡野,若不是我无意中听到乡人议论,一路找过去,君华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这这…这陛下知道啊…!」

群臣议论纷纷。

虞侯若有所思,高声道:「诸位且静静,听我说……当年攻伐激烈,陛□□边的将领臣工甚少得闲。霍夫人失散回来时,我正在河西游说几位名士,老吴和其余将领也各有差事,是以我们都是事后听说的。」

皇帝点点头:「没错。那时,朕身边只有正在训练斥候的崔佑。凌益则是刚办完婚事,还未离去——君华的确是崔佑找回来的。」

吴大将军心思不如虞侯细腻,依旧道:「这又如何?」

少商急切的望著崔佑:「崔叔父,您自小与霍夫人一道长大,您不觉得当年之事好生奇怪么。凌侯又不是从来没纳过妾,犯得著因为淳于氏就要死要活么。当时淳于氏已有身孕,霍夫人假意答应了,以后慢慢想办法将淳于氏赶走就是了,她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那黑脸膛的大人高声道:「我是饶县人,可也听说霍夫人素来暴戾乖张,脾气急躁。以前霍翀将军活著,她当然可以慢慢折腾姬妾,可是后来霍翀将军过世了,她没了依靠,可不得要死要活的么!」

少商道:「不对。当时霍夫人的急躁暴烈不同以往,并非淳于氏不进凌家门就成了,而是非要杀了淳于氏不可!世子殿下,这件事您应该知道。」

汝阳王世子看见君臣们都将目光射过来,急忙道:「没错!阿母以前常说霍夫人心狠手辣。当时阿母见陛下怜惜霍家满门忠烈,已经决定退一步算了,打算等淳于氏生下孩儿,给她另寻一个如意郎婿——淳于夫人也答应了。谁知霍夫人不依不饶,定杀了淳于夫人不可,这才闹到最后绝婚的!」

殿内一时低语纷纷,白脸丁大人缓缓道:「依旧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找回来还是自己回来有什么要紧的?逼著凌侯舍弃淳于氏还不够,霍夫人非要杀之而后快,闹到后来绝婚疯癫,说不得,那时她就已经疯癫了……」

崔侯正要骂回去,少商抢著道:「若是霍夫人没疯呢!若是她从来都是装疯呢!」

殿外凭空一记春雷炸响,众臣连同皇帝一齐惊愕难言。

外面发出滴答之声,原来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三皇子惊呼:「不好,子晟还在山崖底,父皇……」他哀求的去看皇帝。

皇帝只盯著少商:「你说下去。」

少商胸口钝钝的发痛,继续道:「与子晟大人定亲后,家母曾去打听过霍凌两家的往事,听说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寻回去的』。恐怕,整个都城里大多人都是这么听说的。也是无人在意,妾身想,只要有心之人细细打听,就会发现『霍夫人自己寻回去』这个消息,其实就是杏花别院放出去的。」

崔佑张口结舌:「你是说,是君华自己干的?这这这,这是为什么啊……」

「崔叔父,您想想霍夫人临终前的样子,您真觉得她疯了么?」少商眼中蕴泪。

崔佑回忆那夜情形,耳边是霍君华那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凄厉叫喊——『我是瞎子,是蠢货,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他如遭雷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皇帝整个人都转了过来,对著少商道:「还有么?」

「有!」少商沉著应对。

「这些年来,子晟始终不能侍奉霍夫人膝下,陛下应知其中缘故。」

皇帝道:「自然知道!因为君华每每看见子晟就会想起凌益,疯癫之症便会雪上加霜!」

「陛下,您仔细想想,您真觉得子晟大人和凌侯相像么?」少商大声道。

皇帝开始呼吸不稳,瞳仁放大。

少商大著胆子,直视皇帝:「妾身觉得子晟大人和凌侯一点也不像。他明明像的是霍夫人,而大越侯曾说过,霍夫人与其兄霍翀将军面貌酷似,是以——」

「是以,子晟真正的像的,应该是霍翀将军?」三皇子脱口而出。

少商回转身体,冲著众臣道:「妾身年幼,然而诸位大人多是见过霍翀将军的,妾身斗胆请诸位细细回想,子晟大人的样貌究竟像谁?!」

殿外又是一道春雷响起,如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中,各人的面色变化精彩纷呈。

「把话说完!」皇帝喘著气,双手紧紧捏著扶手。

「妾身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是不敢诉诸于口。直到昨夜,子晟大人亲口与妾身说,他不是凌侯之子,而是已逝的霍侯之子。当年重兵围困孤城,凌侯里通外贼,害死了霍家老小,他昨夜所为是为了报仇雪恨!」

此话一出,殿内此起彼伏的咿啊惊呼之声,便是从来气定神闲的虞侯也大惊失色,从座位上直起身子,吴大将军更是啪嗒一下打翻了酒樽。

大越侯于心潮起伏之外,还格外看了少商一眼,心道这小女子倒是聪慧明睿。若她上来就说出这事,恐怕人人都会痛骂她胡言乱语;可她先是示弱,然后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将殿内所有人的心绪都引至关窍处,然后一记重锤击下,最后收到奇效。

惊愕一阵后,殿内气氛仿若被点燃的引信,哗的炸裂开来。

歪胡子大人怒而立起:「胡说八道!这件事我从未听闻,当初霍翀镇守孤城,以区区数千人马挡住了二十万蛮甲贼,我等都十分敬佩感激!可也不能因为凌益没死在守城战中,就说他里通外贼啊!」

黑脸膛大人叫道:「正是!霍翀将军疼爱霍夫人,凌益又不善征战,是以每次上阵霍翀将军都将凌益放在身后安全之处,不叫他涉险,这我们都知道!那座孤城背靠旬阳山,凌家三兄弟被安排在那里看管粮草。城破之后,凌家自然也是最后才撞上敌军的!」

崔侯面色狂乱,大叫道:「全城的守军都死了,连霍家妇孺都死了,凭什么凌益还活著,他们全家都活著!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汝阳王世子轻声辩驳道:「不是因为我们的救兵去的及时么?城破后才半日,吴大将军就率兵赶到了……」

吴大将军道:「话不能这么说。守城到最艰难之时哪还顾得上前军后君,冲锋还是殿后,但凡将士兵丁一概上墙守城才是!我当时就有些奇怪,若是妇孺老幼被安置在城后旬阳山下还有些道理,可凌家三兄弟及其部曲皆是壮勇,怎么还躲在那里?」

中越侯嘴角一歪:「莫不是凌益贪生怕死,躲著不肯出去?」

歪胡子大人犹自吼叫:「你怎能血口喷人!说不得凌益是在保护妇孺。」

崔侯痛骂道:「姓武的,你也久经战阵,你也守过城,现在装什么大头蒜!一旦城破,妇孺皆难幸免,还留著人手保护什么妇孺,当然是上城墙抗敌啊!我知道你们兄妹多年来相依为命,情谊深厚,可你也不能昧著良心啊!」

「什么昧良心!若凌益真的里通外贼,难道我会手下留情么!可如今单凭凌不疑的只言词组,你就要给凌氏一族定下死罪不成!」

「没错!十几年前的事了,凌氏三兄弟又都死了,如今死无对证,还不是由著人说!」

「那也不见得,就算凌侯兄弟活著,难道他们会老实承认自家里通外贼?那时正是咱们陛下最艰难之时,凌益若真的背后插上一刀,罪名可比彭真什么的厉害多啦!」

「废这么多话做什么,有证据说证据,没的别东拉西扯!」

……

「好了!」三皇子忍无可忍,厉声大喊,「父皇还在这里,你们胆敢君前失仪!」

众臣不甘不愿的坐了回去,同时去看龙椅上那位的意思。

谁知皇帝不知何时已整个人倚在扶手上,一手覆面,手掌下泪水滚滚落下。

群臣哑然无声。

「原来,他不是阿狸,他是阿狰。」皇帝缓缓放下手掌,露出满是泪痕的苍老面孔,「阿狰比阿狸大两个月。阿狰生下来就活蹦乱跳,见人就笑。可是阿狸却体弱细瘦,于是君华硬是要走了阿狰的名字,凌不疑,霍不疑…呵呵,呵呵…」

见此情状,虞侯等人已是心里有数,而那几个一直替凌益说话的臣子则是一惊。

少商静静的擦去泪水,心想,原来他叫阿狰——狰是一种上古奇兽,可怖而勇猛。

那位白面丁大人一看情况不对,连忙道:「陛下先不要断定此事,自来甥舅相像,凌不疑生的酷似霍翀将军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若他真是霍翀之子呢?」虞侯打断他。

吴大将军接上道:「是呀,英烈之子,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汝阳王世子抱著脑袋,哀弱道:「你们二位大人也与凌氏有姻亲之谊啊,怎么不替凌家说话……」

虞侯摸摸鼻子,微笑道:「我与那位族弟并不熟,他的女儿我见都没见过。老吴你来说,娶了凌家女儿的可是你亲堂弟。」

「算了吧。」吴大将军不无嘲弄,「我年幼家贫时,没见有过亲戚来接济,那会儿我还以为亲戚早死光了呢。待我混出些名堂,亲戚倒一窝一窝的来寻我了。我都稀奇了,莫非人一飞黄腾达,亲戚也会跟著多起来了。」

大司空蔡允与两位越侯哈哈大笑,那位丁大人面色难看。

吴大将军道:「我虽也是景阩郡出来的,可与霍翀谈不上交好。盖因我脾气暴躁,爱杀人斗殴,他老要数落我,是以我不爱和他亲近。」

丁大人几个脸色渐渐好起来了。

「但是……」吴大将军接著道,「当年镇守那座孤城,谁都知道是九死一生,本来该我去的,可我担忧老母无人奉养,就这么迟疑了半日,就听说霍翀领命走了。这些年来,我常想,倘若当初去的人是我,那些同僚们见我死了,是会关照我的老母孩儿,还是踩上一脚呢。」

殿内再度安静,无人敢接话。

大越侯皱眉道:「胡说,你是打先锋的性子,哪里能守城了。」

吴大将军不阴不阳道:「我爱打先锋,你是读书人,老虞只有嘴管用。可总有旁人能守城啊,怎么当时不见人自告奋勇啊。」

那几个替凌家说话的武将都不响了。虞侯扯动嘴角:「看来你是长进了,知道迂回说话了。」

白面孔的丁大人有些撑不住了,额头出一层汗涔涔的油光,对著皇帝高声道:「陛下,请再听臣一言!兹事体大,切不可轻率断定凌不疑是哪家子息啊!难道凌侯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么,这么多年来从未听凌侯有过半点疑问啊……」

「大人适才不是说『自来甥舅相像』么,说不定凌侯之子阿狸长的也像霍翀将军,是以相差两个月的外兄弟俩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呢?」少商细声细气道。

丁大人冷不防被拿住了话柄,怒道:「再相似,凌侯总不会连自己的儿子的都分不出来!」

崔侯恍然大悟,随即道:「所以君华才躲在乡野不肯回来,她是想多等几年,等子晟的模样差别大些再回来,谁知才一年多就被我找到了!她也不是真的要杀淳于氏,而是要将事情闹的不可收拾,然后借机与凌益绝婚,这样凌益见不著儿子了……」

丁大人冷笑道:「崔侯不要自以为是了,陛下与霍翀将军何等情意,霍夫人为何要躲藏几年,直接将原委告知陛下便是,难道陛下会不为她做主?!若凌益真害死了霍翀,一百个凌氏也被族诛了!」

崔佑一时语塞。

「——因为,霍夫人担忧没人相信她的话。」今夜吵闹至今,大越侯第一次开口说话,众人皆去看他。

他重复了一遍,「因为霍夫人以为没有人相信她——那回臣妹遇险,陛下曾说过,此生再不相信霍夫人的话了——是以,霍夫人打算自己搜寻凌侯通敌的证据。」

少商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料事如神,更多的只是阴差阳错,霍夫人不是个聪明的人,她只是做了她以为最好的决定。

丁大人眼神一动,冷声道:「我虽在饶县,可也听说过霍夫人自幼爱扯谎。当年光是诬陷越娘娘的流言蜚语,就何止一星半点!霍家殉城时,凌不疑才五六岁,倘若霍夫人因为恼恨凌侯见异思迁,日日对幼儿扯谎,而凌不疑信以为真了呢?」

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有这种可能。

崔侯大怒,高喊道:「子晟明明是霍翀之子,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丁大人不退不让:「若凌不疑被霍夫人欺瞒以为自己是霍翀之子,实则为凌氏子,那他还是犯了弒父之罪!」

另一人道:「既然凌氏家人都在旬阳山中躲避,两家孩儿又是如何调换的呢?」

「总之,这件事疑虑重重,臣请陛下慎查!」

少商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发寒,眼前模糊,触觉都有些迟钝了。她没力气做戏了,努力提高声音道:「陛下!」

皇帝似乎在思索什么,满脸沉思之状,听见呼唤才醒过神来。

少商含泪叩首,才道:「陛下,妾身今日终于明白子晟大人的苦衷了。」她的目光慢慢划过殿内众人。

「时过境迁,子晟大人非但对凌侯通敌之事没有证据,甚至连自己是何人之子都无法证明!凌侯死了,那叫死无对证;可若是凌侯活著,他依旧咬死了子晟大人是他的儿子——儿子又怎能弒父呢!」

「妾身终于明白了,子晟大人的确是走投无路,昨夜才行此下策。」

听到这里,三皇子总算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心中难受的连连捶腿。崔侯痛哭道:「子晟,可怜的孩儿啊……!」

沉默许久的纪遵忽起身道:「陛下,凌不疑究竟是何人之子尚且无法断言,可是哪怕有个万一呢!万一他是霍……」

「朕有法子证明。」

纪老儿话还没说完,皇帝忽然出声打断,众臣或惊或喜或慌张的望向他。皇帝一手揉著太阳穴,另一手朝下面摆了摆:「你们先别说话,让朕想想。」

于是无人敢出声,殿内落针可闻。

过了不知多久,皇帝抬起头来,问吴大将军道:「你记不记得,霍翀兄长身上有个胎记?」

吴大将军有些尴尬:「陛下,臣适才说过,臣与霍将军不亲近。」

然后皇帝去看崔侯,崔佑也为难道:「霍翀兄长比臣大了好几岁,臣在河滩上嬉戏时霍家兄长都要娶妻了。再说了,霍兄长那么讲究衣冠整齐,礼节周到,从来不肯袒胸露背,谁也不知道啊……」

皇帝眼光再一转,虞侯和两位越侯立刻表示『我们是隔壁县的』。

「——慢著慢著。」汝阳王世子一脸冥思苦想,忽一拍脑袋,高声道,「我记起来了。霍翀的确有个胎记,就在他胸口!那年他和陛下滚了一身泥回来,为怕阿母责怪,还是我偷来柴薪给烧的洗澡水!」

「没错!」皇帝重重击掌,「那胎记有两掌那么大!霍翀还叫我们别说出去,因为他家祖上有人曾因被看见了胎记形状位置后,然后受巫蛊诅咒而死!」

「陛下好记性啊!」汝阳王世子不禁叹服,「那会儿我们还不到十岁,一晃眼都四十来年了!这点小事陛下居然还记得。」

「……那是阿狰的满月宴上,我们都饮醉了。」皇帝记性极好,然而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酒醉之语,回忆起来难免缓慢,「趴在酒案上时,霍翀兄长忽然说,阿狰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胎记,不过大小位置不同。」

纪遵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如此甚好,臣这就调派人手,将子晟从崖底救上来,看看有没有那胎记就清楚了!」

替凌家说话的众臣闻言,不免心中忐忑。

若凌不疑真的姓霍,第一构不成弒父大罪了,第二皇帝定然会保他性命——那别的也不用说了,因为弄兵之罪属于可协商问题,皇帝若是死活不肯追究,谁也没办法。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崔侯与三皇子也一样忐忑。

于崔佑而言,凌不疑如果姓凌,那就是霍君华的儿子,他非得保护;如果姓霍,那就是霍翀之子君华侄儿,他一样要保护。

三皇子也同样不在乎凌不疑是谁人之子,反正与他交心亲厚的是那个人就对了。

——万一把凌不疑拉上来后发现没有胎记呢?

两人同时担忧起来。

「那胎记是不是在左脚脚踝处?」

正当众人各自肚肠之时,殿内响起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正是少商。

皇帝慢慢立起身体,定定的看著女孩,殿内众人一齐注目。

少商仰头回忆:「嗯,是一个小小的虎头,却头生了三个耳朵……只有两寸大小。」她想起了那夜在小月山下,外面细雪飘飞,帐内炉火融融,她用温水细细的为他濯足。

皇帝一个踉跄,剧烈激动之下差点跌倒,三皇子连忙上前扶住。

「没错没错,正是一只三耳虎头!」皇帝喃喃道,然后一迭声吩咐起来。

「来人哪,来人哪,快将那小畜生从山崖下抬上来!不能伤了手脚头颅,快快!」

「崔佑,你去看著他们,给朕把那小畜生好好的弄回来!再带几个最好的侍医过去,那竖子一日一夜没进水米,要慢慢来…崔佑,朕交给你了…」

「朕要拎他去他父亲灵前,先痛打一顿,问问他是不是狗胆包天鬼迷心窍,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要铤而走险!」

此时三皇子终于心中大定,而丁大人一干人已是面如死灰,只有那个脑子拎不清的歪胡子大人还在啰嗦:「陛下,那还有私调兵卒之罪呢!」

皇帝的响应是用力摔过去一个鎏金酒樽,直接将那人砸的抱脚痛呼,然后皇帝破口大骂道:「不如朕给阿狰抵罪,你看行不行!」

事已落幕,崔佑拖著纪遵火急火燎的去救人,其余臣子也鱼贯退出大殿,三皇子落在最后,回头时看见少商没有走,反而跪到皇帝跟前。

「陛下,您别生气啦。子晟大人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你以后慢慢教他就是了。」

「教什么教,朕看他是刚愎自用,心狠手辣,目中无人!」

「陛下,不是这样的。其实适才妾说错了一事,子晟大人不是走投无路。要灭凌氏满门,还可以徐徐图之,大可不必铤而走险。陛下您想啊,子晟大人迟早要位极人臣的。他那么聪明,那么有手段,等到大权在握之时,慢慢炮制凌家就是了……这种法子多的很。」

「可是子晟大人不愿意啊。这才几年功夫,凌益就结了这么多姻亲,等再过几年呢,连裕昌郡主都是凌家新妇了。子晟大人不是忌惮这些姻亲,而是不愿牵连那更多人。」

「陛下您别气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要么,就堂堂正正的拿证据让凌氏明正典刑;要么就以血换血,手刃仇敌,大不了一死抵命。那些阴损磨人的法子,他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意。您将他教导的很好,他不是坏人……」

皇帝老泪纵横,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磊落英武的义兄站在面前。他低声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退下,让朕独自想想。」

三皇子静静的站在大殿门后。

相识这么久,他是头一回听见程少商这样说话,声音温柔中还带著几分天真。

所以当少商走出大殿后,他默默跟了过去,没等他想好说什么,少商扭头看见他,然后喜道:「三殿下么,你别不声不响的,吓死我了!对了,你适才听见汝阳王世子的话了么?淳于氏养了信鸽,还时常与老王妃通信。」

三皇子傻了下,愣道:「那又怎样?」

「昨夜出事时,凌侯独自钻了暗室逃生,淳于氏则连夜躲去汝阳王府,连凌益的尸首都没收。还有十几年前,淳于氏答应过老王妃生子另嫁——您看他们这是情深难抑的样子么?」

「既然不是,当初凌益为何非要娶出身贫寒的淳于氏?我听说陛下年幼时老王妃可算不上慈爱啊,与其讨好一个陛下不亲近的叔母,何不另娶高门妻室?有几回我看见他们夫妻相处,总觉得淳于氏十分畏惧凌益,而凌益也对淳于氏不假辞色。」

三皇子脑子迅速转动,脱口道:「莫非淳于氏捏住了凌益的把柄,凌益不得不娶她?!淳于氏养那信鸽,与其说是传信,不如说是震慑凌益,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少商再度叹息,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想想太子…唉,先不提他了…然后她高兴不到三秒,就听三皇子道:「这种细微之处也只有你们妇人才会注意到。」

少商:……

三皇子沉吟片刻:「淳于氏应当知道凌益通敌之事,并有证据藏在别处,不然这么多年来凌益早弄死她灭口了。那么东西藏在何处呢?」

这个少商也不知道,只能道:「殿下不妨去问问淳于氏,唉,不过这种通敌大罪,打死了也不能认啊。一旦认了,淳于氏母子数人都要糟糕的。」

三皇子沉著脸:「我这去审问淳于氏!」说著抬步就要走,走前看见少商摇摇欲坠,难得生出不忍之心,「你别走路了,我去叫人抬步撵过来。」

少商走不动了,扶著一棵树干:「好,将我抬到长秋宫就好。」

三皇子奇道:「你要去长秋宫?」他以为她要回家,「你见到皇后怎么说?」

少商低低的嗯了一声,才道:「娘娘从来不问我的,她只在我想说时听著。」她现在累极了,不想说话,不愿解释,只想要一个能包容她所有行为的温暖所在。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都不问你?」三皇子觉得难以置信——昨夜凌不疑私自调兵,说白了就是冲太子去的,皇后居然能毫无芥蒂?!

少商虚弱的笑了笑:「殿下您不明白。您要追问我为何不与子晟大人同生共死,子晟大人要追问我心里有没有他,父母手足要追问我何为不置身事外非要淌这浑水……只有娘娘,娘娘相信我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三皇子沉默了。

其实他也很敬爱皇后,可他要做的事,不可避免的要伤害那个善良的女人。

步撵来了,少商颤颤的抬步上去,三皇子不由自主的扶了她一把,收臂时发觉自己手掌上竟有血迹。他一愣,立刻看向女孩:「你怎么流血了?」

少商无力的捂著肩背,摇摇头:「大概是伤口裂开了,傅母没包裹牢。殿下不必担心,皇后娘娘会照看我的。」

三皇子胸膛起伏,换过几息后,大声道:「你放心,等子晟回来我一定让他给你行大礼赔罪,好好的弄伤你做什么!不过子晟那么喜欢你,以后一定对你言听计从。」

步撵缓缓抬起前行,少商回头笑了笑,苍白孱弱:「殿下还是不明白。我与他,我们没有以后了……」

夜雨已止,夜风吹到身上倍加寒冷,女孩已走远,徒留诧异的三皇子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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