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_星汉灿烂小说

霍不疑赴边后的第五日, 废后事宜提上日程。

朝堂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 所有重臣都对此事闭口不言,只有论经台中的几位经师替皇后说了两句『贤淑温厚,并无过错』云云, 不过反对宣氏母子的家系中也不乏会读书的子弟。那些经师往往会招来一顿冷笑, 外加更加激烈的反驳理由。

有回程咏来看病榻上的幼妹, 少商忍不住问:「难道就没有为皇后奋死谏言的臣子么?」

程咏道:「我等先是陛下的臣子, 其次皇后。若是为了皇后而违逆陛下, 岂是为臣之道?」

「无故废后, 于理不和啊。」

「有理由啊, 诏书上说了皇后嫉妒嘛。」

看幼妹黯然的样子,程咏轻声道:「为了布军, 为了税收,为了任何一项朝政,群臣都有可能一争, 可是为了一位没见过几回的娘娘, 他们不会的。袅袅,为兄告诉你, 除非是像吕后一般同甘共苦过的, 或是如霍平君一样根系一处的, 臣子们为废不废后而与君王争执,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总之,绝不会是为了皇后本人。」

少商不再言语。

养病的日子平静而无趣,桑氏并不与少商谈论前尘往事, 只是拉她下棋品曲,时不时说说程止任上的趣事。萧夫人想让桑氏多劝劝女儿,桑氏却说:「袅袅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人心匪石,哪能说转就转。姒妇别急,让袅袅缓一缓,过上两年就什么都看开了。」

不过在起程回去的前一夜,桑氏特意将少商扶到廊下:「你比我好多了,我少年时天下大乱,兵祸四起。昨日笑谈饮酒的小姊妹,几日后就听闻满门遭了匪贼;上个月还相约赏花的手帕交,这个月就奔逃不知去向……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可你走出去看看。看看这星空,这天地,人世间有那么多不容易的事,你我已是有幸之人了。」

少商撑在廊柱上,看著满庭芬芳的郁郁葱葱,呼吸著生机盎然的春日气息,心中已有了决断,此后每日进益锻炼。

因为废后之事朝廷里一通忙乱,袁慎再没功夫一天来四回了,不过来还是每日来的;不知为何,袁慎这回格外沉默,常是隔著屏风与少商对坐半晌,然后安静的回去了。

桑氏离去的第三日,废后诏书与立新后的诏书前后日颁下,毫不出少商意料的,皇帝禁止群臣庆贺迎立新后,同时,也对废后的安置异常荣宠。

首先,加封其余皇子皆为王爵,其中二皇子为淮安王,然后改立废后为淮安王太后,迁居北宫东北方的永安宫居住,继续享皇后封邑,并且为了叫淮安王太后用度宽舒,还多给二皇子的封地划了一个郡,以奉养太后。

与此同时,皇帝大肆封赏宣氏一族。宣太后的弟弟宣侯本无军功,但皇帝顶著众臣的反对将他从关内侯破格提拔为列侯,加大封国;宣太后的从兄与从弟俱奉爵位,拔擢至一等官秩;甚至连宣太后的那位叔父,因为儿子早死,皇帝特意将他的女婿恩泽封侯。

一时之间,宣氏满门烈火烹油。

少商能行动自如的第二日就派人去三皇子府送了封信函,还未雨绸缪的给信使装了一口袋钱预备塞门房的,谁知三皇子御下甚严,信使将钱袋满满当当的带了回来。

少商叹口气,头一回觉得换个太子也不错。

本来她以为至少要次日出发的,谁知一个时辰后三皇子的马车就出现在了程府门口,险些把老管事吓出一个趔趄。他暗想,自家女公子的追求者实在应接不暇,简直此起彼伏波浪滚滚啊,他老人家有些吃不大消。

萧夫人闻讯赶来,发急的追问:「三殿下来做什么,你要去哪里!你还没好全呢!」

「阿母的脸色怎么还这么难看,别是我好了,阿母倒病了。」

少商惊异的望著萧夫人,哪怕在粗粝军营中都莹润丰健的中年美妇此时竟然蜡黄憔悴,「青姨母,您多给阿母补补,药补不如食补,什么牛骨粥猪蹄汤,还有乳鸽黑鱼……」

青苁扶著萧夫人低头苦笑,萧夫人跺脚道:「你好好回话!」

少商一面让阿苎为自己整理衣裳,一面微笑道:「阿母别著急,我要进宫一趟。可是娘娘被废了,我的那些令牌就都不管用了,是以请三殿下领我去见娘娘。」

萧夫人焦急道:「我听说永安宫宫门紧闭,淮安王太后谁也不见,你怎么进去啊!再说了,你为何不找太子领你进宫?」

「太子?」少商笑道,「他能进的去哪里啊。」她在妆台上一通摸索,还是安静的跪坐在一旁的程姎将耳坠递到她手中。

少商将两只白玉耳坠戴好,冲铜镜晃了晃:「那回我和霍不疑吵架,躲进一间宫室里发脾气,太子本来想做和事佬,可是听我在里面砸了一个花杓,就驻足不敢进去了——哼哼,想进永安宫,还就得三皇子。」

整顿停当,少商向萧夫人躬身拜别,临踏下门廊那刻,她忽然顿足,转回身体后缓缓道:「阿母不用担心我,我到哪里都能活得下去。可您若不把身体养好了,阿父一定饶不了我。」

然后她的视线定在萧夫人后方的程姎身上,好声好气道,「青姨母要照看阿母,家里这一大拉子琐碎,都要烦劳你了。」

程姎呆呆的应了一声。

春日的旭阳总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柔暖光线下的女孩有种不真实感,彷佛脆弱的樱草,风一吹就不见了。看著她穿好翘头履,正要走出庭院,萧夫人忽然颤颤的喊出口:「袅袅!」

少商回头笑了下:「我去去就来。」

『去去就来』?!萧夫人一阵眩晕,这是她第三次听见这句话了。

恍惚间,她彷佛看见十年前奔赴前线的那一日,稚弱幼小的女童被傅母抱在怀中,哭著小脸通红,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著『阿母别走,阿父别走』……程始心有不忍,频频回头,甚至想冲回去将女儿一把抱走算了,反正程母葛氏也追不上——可是自己冷静的制止了丈夫,大军开拔在即,不可旁生枝节。

萧夫人忽然挣扎起来,失态的大声叫喊:「别让她走,来人吶,不许叫她走…拦住她,快来人拦住她啊…!」她觉得自己要失去女儿了,要永远的失去她了。不过,也许她十年前就已经失去她了,只是如今才发觉而已。

十年间她为何要那么冷静理智,为何要坚定的维持自己的好名声!她应该像凶悍的母狮子一样,狠狠撕咬开那些抢走她孩子之人的咽喉;或者应该像村口的泼妇一般,拖著葛氏的头发绕府走一圈,谁敢说个不字她就打的那人不剩一颗牙齿!

——她不是没有办法带走女儿,只是顾忌太多,而此时,说什么都迟了。

萧夫人剧烈喘息,气血翻涌间,忽觉喉头一甜,嘴边溢出一股腥热,然后倒了下去。

……

少商戴著厚厚的帷帽坐在轺车中,三皇帝骑行在旁,他忽开口道:「你家管事为何看我的目光那般惊奇?」

少商将帘幕拉紧些,以免让街上人认出自己:「乡野人家没见过世面,殿下不必介怀。」

三皇子冷笑一声:「以前子晟去你家也这样吗……」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其实他心中很觉得奇怪——大难过后,这两人难道不应该是苦尽甘来相守相伴么,何以闹到这个地步。

少商一手扶著车栏,静静道:「霍大人虽位高权重,但一直待人温文有礼,哪怕是对奴仆都和善周到,与三殿下的形容大不相同……对了,淮安王太后是不是病了?」

三皇子嘴角一歪:「接了废后诏书后,她什么也没收拾,只带几个宫婢就进了永安宫,饮食渐少,病了也不肯见侍医。于是我母后非但不敢办奉后庆典,连长秋宫都不敢住进去。」

少商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

三皇子不无嘲弄:「母后闷闷不乐,父皇就一个劲的封赏宣氏一族。淮安王太后再这样病下去,说不得父皇要把整座国库搬给姓宣的了。哼哼,父皇也太仁厚了,真像高祖皇帝或武皇帝一般翻脸无情,谁又敢多说半句——这世道,总是苛责厚道人的!」

少商翻了三皇子一眼:「这档口,殿下就别火上浇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宣太后曾说过,她做不成越皇后,越皇后也做不成他。陛下亦然。」

三皇子默然片刻,又道:「你真能劝好淮安王太后?听说那日她对父皇把什么道理都讲明白了,怎么如今又过不去了。」

少商笑笑:「陛下也好,皇子公主们也罢,都不明白宣太后的心事——其实吧,她是要人哄的。偏偏自宣太公过世后,就再没什么人哄她,反而要她屡屡去哄人,寡居的母亲,年幼的弟弟,唉……」

三皇子眼前浮现宣太后端庄持重的模样,满脸怀疑。

「宣娘娘从小到大,其实没真正吃过苦。外面兵荒马乱,她头顶上始终有人庇护,是以漫长的岁月从未消磨掉她的真性情——在宣娘娘内心深处,她始终还是那个父慈母爱娇养呵护的宣氏嫡长女公子。」

「可情势比人强,在干安王府,她得忍让一众外姊妹,嫁了陛下,她又对越娘娘有愧,还得接著忍让。还因为娘家孤弱,她更需要做出一副母仪天下深明大义的圣贤模样来。不论什么事,她心里再不痛快也要装的若无其事,还要抢在陛下解释之前『理解』陛下的举措——如今总算不用装了,她自要使些脾气了。」

「孤以为你很敬爱皇后。」三皇子皱眉道。

少商道:「是很敬爱啊,但实话也要实说嘛。」

三皇子叹口气:「也是没办法了,淮安王太后不许任何人进永安宫去,尤其是宣家的人和几位皇子,你去劝劝也好。」

「长公主和五公主呢?」

「五妹还关著呢,长公主……」三皇子脸上发冷,「长姊先在父皇跟前哭了一顿,随后就『谅解』了父皇的苦心,如今正和大驸马轮流劝说父皇不要熬坏了身体呢——难怪宣娘娘要生病,换我也得病了。」

少商摇摇头,长公主夫妇还真是操作标准。

说话间,两人来到永安宫门前,果然宫门紧闭。

少商梭了一眼三皇子,意为『帅哥该你上了』,三皇子横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叫出一群身强力壮的侍卫,抬出两人合抱粗的攻城杵,然后在一二三的喝令声中,咚咚几下撞开了永安宫门,里头顶著门栓的宦官都被撞击力冲的坐到在地。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少商提著裙子迅速踏了进去,三皇子让侍卫们替她隔开上前阻拦的宫婢,然后道:「在宫闱中用攻城杵也是千古奇闻了,孤的罪名算是落定了,你定要好好与宣娘娘说理!」

少商回头道:「谁说我要说理来著。」

三皇子罕见的大惊失色。

「别急别急!」少商赶忙笑道,「只消我说成了,三殿下在陛下跟前不但无罪反倒有功!」

三皇子一口气堵住嗓门,差点没升天。

永安宫其实刚修造好不到两年,比长秋宫略小,但论屋宇秀丽,窗壁明亮,犹胜一筹;可惜宣太后主仆数人都无心收拾,少商一路走进去发觉到处空荡凄冷。

宣太后如今住的宫室是随意整理出来的,除了正中一副床榻,只有屋角的一尊小小火炉,别无其余家什。翟媪守在炉旁发呆,看见少商来了连忙走过去传报。

分别不满一月,宣太后原本乌黑油亮的青丝竟然白了好几片,满身苍老颓败的气息。此时她侧躺在被褥中,背向少商,一言不发。

少商伸著脖子看了几眼,然后跪到榻边,翟媪哭泣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什么都劝过了,娘娘什么也听不见去。」

少商冲翟媪笑笑,不缓不急道:「娘娘,有件趣事,我说给娘娘听听。」

翟媪愣了下。

「今日三皇子领我进宫,他看了我的手书后,惊异的问我『怎么和子晟字迹一般无二』。我这才发觉,这一年来我原来临摹的都是霍大人的字。呵呵,这人就是这样狡猾。」

宣太后微微动了一下。

「小的时候,总有人骂我是爹娘丢弃不要的孩儿,我那时就想,等我长大了,就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少商眼中慢慢浮起水气。

「我若要什么,我自己会想办法——老天生人,给予了智谋和气力,只不过有些蠢货偷懒不肯用罢了。然后,我遇到了霍不疑,我的智谋与力气也渐渐束之高阁,变成了一个寻常的蠢货。再然后,在我最无防备之时,他弃我而去了。」

宣太后微微侧过面庞。

「我决意要忘记霍不疑,可是早晨睁眼时,我会想起他叮嘱我不能空腹,出门时,我会想起他驾车来接我的样子,衣食住行,嬉笑怒骂,无论何时我都能想起他来。于是我打算丢了他赠与的所有东西,谁知一抬笔就又是他的痕迹——这种情形,我恐怕也嫁不了人的。」

「我不愿待在家中,承受著父母手足那些怜悯忧虑的目光!娘娘,您帮帮我吧!」少商泪水落下,淌湿衣襟,翟媪也在旁垂泪。

女孩膝行到榻边,一双小手抓著被褥,哀声恳求著:「娘娘,我无处可去了,您救救我,请救救我吧!给我一个栖身之地,帮我过了这道坎,帮我忘记他!我不能每日睁眼是他闭眼还是他,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娘娘,救救我…不然我如何活下去…」

翟媪也哭道:「娘娘!」

宣太后终于缓缓坐起身体,露出满是泪水的苍白面孔。

……

听到永安宫传唤侍医与饮食的消息,皇帝一下站了起来,喜出望外,越皇后也长长松了口气,帝后同时有种被赦免般的轻快,两人总算能坐到一处吃顿饭了。

得知三皇子撞破宫门时,皇帝本想揍儿子一顿,后来知道是他把少商送进永安宫后,长叹一声,改为赏赐一斛明珠了。吃饱喝足后,皇帝立刻吩咐岑安知去传话:「跟少商说,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把淮安王太后服侍好了,朕记得她的功劳!」

皇帝心情好了,尚书台的诸位大人也都抹了把汗。

大越侯和虞侯一道出宫,两人边走边说。大越侯道:「谢天谢地,这几日我总是提心吊胆,唯恐淮安王太后有个万一,陛下和妹妹再不能好好一处了。」

虞侯道:「没到那个份上,妇人嘛,被废了正妻之位,总要闹一闹的,只是我没想到破这个局的会是那个程氏小女娘。唉,宣家也真是没什么大才了,也不知是使气,还是真没想到,这等关口居然眼睁睁看著陛下和越娘娘为难。宣太后说不许他们进宫,他们就真的一人都不进宫了!」

大越侯沉默片刻,道:「回头我去谢谢程校尉,谢他养出个好女儿。」

「是个好女儿,聪慧睿智,遇事果敢,所以我打算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就去向程校尉提亲,我那十二子与程氏恰好年貌相当。」虞侯道。

大越侯猛的停住脚步:「你你,你当初还想把女儿嫁给子晟呢!」

「那又如何。」虞侯闲闲的笑了笑,「婚姻乃人之大伦,总不能耽误了,这里不成就试试那里,就算说不成程氏也无妨嘛。这话姑母没教过你么?」

大越侯甩了一下袖子:「阿母可不像你这样!唉,也不知子晟如今走到哪里了.」

虞侯抚须笑道:「子晟也还罢了,他那样貌走去哪里都少不了女子爱慕,倒是崔佑……霍夫人已经过时了,他总不能下半辈子无人照料吧。我有个守寡两年的从没,年齿不足三十,想说给他,你以为如何?」

大越侯翻白眼:「如何什么如何,我看你别在朝为官了,赶紧去做冰人罢!」

「做冰人有什么不好,前几年我将二驸马的妹妹说给了韩将军的小儿子,如今小夫妇俩和睦恩爱,逢年过节都要来拜见我,可比在朝为官尽落人埋怨好多啦!」

大越侯慢慢踱步,犹豫道:「诶,我听到一个消息,陛下身边的那个袁慎,袁善见,一天到晚往程家跑。你听说了么?」

「听说了啊。」虞侯道。

「你这人!」大越侯顿足,「别说袁慎是去找程家父子谈论经文的,我可不信!」

「当然不是找程家父子的。这有什么,一家女百家求嘛。」

「可那袁慎不是同蔡允老儿的侄女定亲了吗?」

「外兄啊,从程氏小女娘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煮熟的鸭子是会飞的,定下的亲事是能退的。」

……

萧夫人躺在榻上翘首期盼了整整一日,没等来女儿,只等来冷冰冰的一道诏书——召程氏女为永安宫宫令,享六百石官秩;外加一道加封丈夫与长子的恩旨,另许多金钱财帛。

上门贺喜的宾客们很快发现程氏夫妇异常沉默,被问到时只推说是春乏。

这一日,程姎料理完家务,屏退一众婢女,独自走到书庐;寻过几间屋子后,在后厢的一间书库中看见程承正在书架上寻书。

程承笑道:「姎姎怎么来了,你下个月就要嫁人了,还不待在屋里歇息。」

程姎没有答话,坐到程承的案几对面:「父亲,您上回跟我说想将母亲接回来?」

程承一愣:「是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在白鹿山读书时,你外大父一直让人送东西过来,你舅父还来拜访过几回。他们说,你母亲已经都改了。」

程姎道:「父亲忘了母亲对您的羞辱谩骂吗?」

程承叹气,低头道:「唉,我不如你伯父叔父,白身一个,又年迈跛足,能续弦到什么好女子。你大伯父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得上我的,你大伯父又看不上。不然,就是贪慕程家权势,另有所图,还不如将你母亲接回来……」

「我不同意。」程姎道,「我不同意将母亲接回来。父亲若是续弦不顺,不若先寻一位温顺敦厚的姬妾来服侍您。」

程承张大了嘴:「你,你……」

「父亲知道大伯母病了吧。」

「自然知道!可是——」

程姎含泪道:「大伯父对外面说伯母是旧疾发作,可我知道伯母是为了袅袅,伤心病倒的——她后悔了。后悔十年前丢下袅袅,后悔十年后苛责袅袅,后悔母女间不曾有过一日和睦欢乐就被宫门阻断了。」

程承难堪道:「都是我无能,当年没有制住你母亲。」

「阿父的秉性如此,别说母亲动不动搬出大母来,就是母亲一人父亲也是说不过的。」程姎侧脸拭泪。

「可是阿父,这公平吗?我舅父舅母怀中娇养,十几年来被疼若珍宝,而袅袅在阿母手中备受冷眼薄待,养的粗鄙无文。刚来都城时我还未有察觉,如今我才知道阿母的行径是多么的可恶!」程姎捏紧拳头。

「十年中大伯母数次派人回来接袅袅,都被阿母使计挡了回去。我听少宫说,在外镇守的将领多是互相结亲的,若伯母能将袅袅带了去,她也能像万家的萋萋阿姊一样找到合心满意的郎婿,那就没姓楼的姓霍的什么事了!」素来端厚温顺的女孩一脸愤慨。

程承痛苦的抚上额头:「我明白你的意思。阿母虽有心为难姒妇,可阿母粗枝大叶,若无葛氏一直在旁出主意使坏,后来也不至如此。」

「我会向舅母写信说明原委的,无论阿母改了还是没改,都不能回程家来!」程姎坐的笔直,身上微微颤抖,「凭什么作恶的人老了能善终,那十年间阿母何曾对一个无辜的孩子心软过!只要我在程家一日,她就别想回来!」

程承听出了异样:「什么叫你在程家一日?」

程姎道:「我跟大伯父说,我不喜欢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愿嫁过去。大伯父已经答应帮我退婚了。」

「你怎能这样!」程承一下站了起来,气的满脸通红,「你大伯母为了这门婚事费了多少心血你难道不知?!那家门风淳厚,家世也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你你……」

「因为我不能走。」程姎颤抖著哭了出来:「大伯母病的那么厉害,好像身上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青姨母要照看她,谁来管家——这时候我不能走!」

程承整日沉浸书中,全不明所以。

「大从兄已经授了官,成婚后就要到青州赴任,新婚燕尔,难道让姁娥阿姊留下来伺候大伯母?!」程姎拚命用袖子擦泪,脸上糊的乱七八糟,「二从兄过继去了万家,等与萋萋的婚事之后,就要跟著万伯父去任上了——家里还能剩下谁?!」

程承愕然呆立。

程姎长长吸气,平复呼吸:「不但阿母不配回程家来,我也不配好好嫁人过日子!只要袅袅一日没有安定下来,我就留在程家。阿父什么也别说,您尽管回白鹿山继续读书,有我在家里呢,我会好好看家的!」

程承木木的坐了回去,看著女儿彷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既心酸又骄傲,同时自卑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唯有深深叹息。

待父女俩走后,最后一排书架哗啦一声,从后面钻出两名少年,正是程少宫与班嘉。

片刻之前,程少宫偷著领班嘉进来找书,听见程承进来连忙躲到后面,免得被爱书如命的二叔父啰嗦,直到此时才能爬出来。

程少宫一面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一面喃喃道:「瞧瞧我这命格,总能听到不该听的,这下可好了,这事到底要不要告诉阿父阿母呢…诶,阿嘉,阿嘉你怎么了…」

班嘉呆在原地,两眼愣愣的看向门口。

「怎么啦?你发什么呆啊,那是我二叔父和堂姊,你不是都见过吗?」程少宫在他眼前来回挥手。

班嘉直挺挺的站著,秀气的脸上浮现梦呓般的神情:「少宫,你有没有听见外面电闪雷鸣?」

啥?!——程少宫看看窗外,晴空万里。

……

外面的确晴空万里,而且一连数日俱是好天气,少商赶紧干活——将手上的人马兵分两路,一路人数多的收拾长秋宫,一路人数少的收拾永安宫。

尤其是长秋宫,虽说要把宣太后用惯之物带走,但绝不能剩一片狼藉给越皇后,除非以后不想混了。于是少商要求宫婢和宦官们发扬『不留下一点垃圾』的精神,在带走器物家私的同时,将长秋宫打扫整理的窗明几净,整齐而不呆板,简洁而不空旷,方便越皇后将自己的对象一一搬入。

少商深谙废话一万不如铜钱一贯的道理,直接拿了皇后的私房钱悬赏,于是因为废后而颓废不振的宫婢宦官们再度振作起精神来,短短六七日就将两座宫殿收拾妥当。

皇帝很是赞赏,于是让岑安知抬了一箱子钱赏给少商。

越皇后交著手臂在长秋宫巡了一圈,难得的表示满意:「以前只觉得她爱吃爱玩,口齿伶俐,倒没看出来办事这么利落。」于是也让人抬了一箱子钱过去。

翟媪还在嘟囔『显摆她越家有钱是怎么的』,少商已经毫无负担的收下钱箱。

永安宫只有主殿和内殿收拾妥当了,少商让宣太后先行安顿养病,同时向皇老伯要求在偏殿旁另设庖厨,独立采买,并拥有部分进出宫闱的权限。

少商环视四周,在未来的几年中,她要在这座宫中布置出图画室,手工室,纺织室,读书室……殿后开辟出一片植被来,春夏要有繁茂的花叶,月下饮茶,品评蔬果,秋冬要有丰厚的收获,熬汤炙肉,围炉夜话。

——这里绝不会成为一座凄怆的冷宫,她要这里散发著安静而愉悦的气息。

「将来我会立下规矩,有功当赏,有过则罚,若是另有高就之处,自可离去……现在,将正大门关上,以后出入必要有我同意。」

环佩叮咚的宫装少女笔挺的立在正殿当中,目色沉静,声调缓淡,随著她一一发下旨令,周围宫婢宦官无不遵从。

看著眼前朱红色的大门缓缓阖上,少商忽觉心口一阵剧痛,痛的她几乎站不住。

——那也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初春日子,高高的苍穹犹如一泓碧玉般美丽开阔,母亲板著脸在马车中絮叨,将将十四岁的女孩心不在焉的回答了一句『城门又关上了呀』。

其实女孩没说实话,在朱红色大门合拢前,在金灿灿的黄铜门钉之间,她看见那位俊美颀长的青年又策马奔回,远远的驻马在山坡上看向门内。

那样远的距离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她知道他必是在对自己微笑,他的笑容就像春天流淌的溪水那样温柔清隽,足以让她铭记一生。

当时女孩已经定亲了,可在她心底最深的隐秘处,依旧莫名的欢喜。

往事这样猝不及防的袭来,杀的少商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时,这一刻,她清清楚楚的记得他。

他的睫毛很长,下颌弧度俊秀优美,笑起来嘴角微微翘起,左边唇畔会旋起一个极小的涡;他的眸子深沉又明澈,看你时又无比真诚坚定;他的胸膛火热,臂膀安稳有力——然而,她要把他彻底忘记。

一点一点的,慢慢的,她要把他忘的干干净净,她绝不会再让自己冒这样的险了,再不让自己的心那样疼痛了。

【本卷终】

作者有话要说:  1、老规矩,休息三天,下回更新在周日。

2、结局真的是he。

3、你们别猜了,反正也猜不中,从小大人们就说我思路清奇。

4、下卷就是最后一卷了,我希望国庆前能完成,你们说能办到吗?

5、下一本小说不是武侠就是民国,还没想好。对了,大家有收藏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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