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_星汉灿烂小说

元宵宴的宿醉未醒, 程老爹就捂著脑袋被萧夫人从床榻上揪起来, 尽管从头至尾他并无点头摇头的权力,但仍必须危襟正坐接待来提亲的袁家冰人,活像个头大无脑的吉祥物。

事后他忍不住怼妻子:「这回你倒是一口应了, 当初袅袅和霍子晟定亲时, 你前前后后打听了多少霍凌两家的旧事。」

萧夫人怅然道:「善见和子晟不一样, 他总要等到有十成把握才会出手;五年前, 我本以为他和蔡家退亲后会立刻来提亲, 谁知一待至今。而霍不疑……他是事不关心则以, 一旦有所牵扯, 必定是奋不顾身。」

提起前任准郎婿,程始也是一阵默然, 撇开害女儿伤心伤身不算,那竖子倒算个性情中人。半晌后,他才道:「算了, 过去的人,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呃, 对了, 我们还要办定亲宴么?」

此言一出, 夫妻俩面面相觑,脸上同时浮起难色——第三次将亲朋好友原样请来,原样招待,再原样热络的介绍新任郎婿, 连程始的脸皮都有些顶不住。

于是他叹道:「姎姎是落霜的白菘,摘下一涮就能吃,袅袅却是咬不动嚼不烂的牛蹄筋,炖了这么久也不知能上案了不。」

「别这么说。」萧夫人反斥道,「咱们应该这么想,喏,万家兄长那么多女儿,十二次定亲成婚咱们全赶上了,韩将军也有四五个女儿呢,咱们纯当是多生了几个女儿,每个都要认郎婿嘛,也不算是贪了人家的礼金!」

程始喊冤:「你以为是财帛的干系吗,是眼光,眼光!他们几个看我时都满眼怜悯,我就是吃了败仗都没这么过!」

萧夫人无语,其实她也被平日交好的亲眷贵妇们沉痛叹息过好几回,她觉得哪怕自己丧夫再次改嫁,也不过如此了。

……

少商在家中足足休息了七八日,期间去班家看了看程姎的工作环境和搭伴关系,宴请了袁慎的父母一回,然后送别了二叔父夫妇和三叔父夫妇,最后她驮著好几包袱干菜肉脯糖梅等零嘴回宫了。程少宫怏怏不快的一直跟她到宫门口,最后啥也没说——这货彷佛对她和袁慎的亲事有意见,反复问了几遍『你当真么』,然后又说不出个三六九来。

在宫巷中少商不小心遇到了坐步撵的太子子端,他照例抬起下巴,开始说教:「程氏,孤听说你与袁侍中已订下婚事,如此甚好。从戾帝大乱到如今天下一统,历经数十年兵祸,百姓中伤亡以及病饿而死之人不计其数,是以正当休养生息,安抚民生。婚姻乃人之大伦,关乎繁衍人丁之重……程氏,你在听孤说话吗!」

后半句他不满的提高声音,少商连忙摆正脑袋,恭敬道:「听著,妾一字一句都听著呢……不过,妾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啊。哦对了,前年四皇子成婚,殿下彷佛也说过这些话!」

太子子端不悦道:「难道这话孤说的不对?」

——不成婚怎么繁衍人丁,不繁衍人丁怎么恢复生产,不恢复生产怎么国泰民安普天同庆,真是不懂事的小丫头!话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知所谓,尤其他那亲如兄弟的霍不疑,拖拖拉拉推推搡搡,耽搁至今尚无子息,霍家那么好的血脉筋骨,不生它十个八个怎么对得起人间正道!

「对对对,殿下说的再对没有了!妾一定谨遵殿下旨意。」少商哪敢有异议,没封储君前她就不敢惹这位仁兄,何况现在人家已正位东宫了。

回到永安宫,少商还在疑惑太子适才的语气,不过她此时顾不得琢磨这些,快有半个月没看见宣太后,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在永安宫内,她受到了归国华侨般的欢迎,怎么说呢,虽然她的体质常常招惹事故,但有程少商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冷清,哪怕抓个私下斗殴的都能把检讨会搞成乡镇联欢会。

宣太后坐卧在榻上,听少商讲述这些日子来的趣闻——

三年前程萧夫妇要给程少宫说亲,谁知程少宫给自己一连卜了十几卦,都说自己红鸾星未动,此时成婚会遇恶妻,一天打三顿还不给饭吃,死活不肯答应相亲,是以耽搁至今。

万老伯春心萌动又想纳妾,被老母和妻妾全票否决,『反正用不著你生儿子了,还纳什么妾,省下钱帛给孩儿们娶妇吧』,老万泪牛……不过这不稀奇,世上的父母多的是有了孙辈就忘了儿女的,老伯节哀。

尹姁娥头胎生了女儿,对比万萋萋一举得男,伤心的大哭一顿,程咏只得哄她『我们家就缺女儿,袅袅带旺父兄升官发财,哪家儿子比得过』,尹姁娥于是破涕为笑,不过数年后她才知道,丈夫当夜就对著月亮一气磕了几十个头,祝祷『袅袅太可怜了,宁可父兄不升官发财宝贝女儿也要顺顺当当的嫁人生子啊』。

万萋萋是嫁回自家的,每天过的欢乐无比,谁知徐郡当地有位自幼爱武的豪族之女,她仰慕阿颂哥的武艺人品,自愿为妾,万萋萋抄刀而出却打不过人家,最可恨的是自家爹娘不但不撑腰还挖墙脚;万老伯不用说了,觉得男人纳妾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万夫人虽疼爱女儿,但感念程家恩情,也觉得不该过分约束儿子;万萋萋气的直哭,后知后觉的阿颂哥这才知道后院起火,就去找那姑娘比武,放言『你打赢了我就纳了你』,那姑娘自然打不过,捂著伤口泣问难道万萋萋打得过你,阿颂哥的回答很奇葩,『我喜欢萋萋,打不打得过都娶她,我不喜欢你,你打不过我干嘛还要委屈自己』——嗯,逻辑没问题。

……

宣太后一直笑吟吟的听著,外面春光渐好,然而她连起身去廊下坐坐的力气都没了,少商看在眼里,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依旧嘻嘻哈哈的过著日子,有时永安宫的庖厨做了好吃的,便装一碗放食盒中遣人给袁慎送去,以示自己是个十分尽责的未婚妻。

每每看到这种情形,宣太后都会露出一种怅然的神情:「……记得以前,你连外头下雨了,都不会惦记子晟有否带雨具。」或者是,「有几回我打发你去尚书台送东西,其实是想叫子晟能看见你。」

头几回少商忍下了,然而终有忍无可忍之时,她不满道:「娘娘,你干嘛老提他。」

妈哒,这不就是前任定律吗——当他幼稚冲动不懂关心时,我陪伴他,开解他,纠正他,当他终于成为一个成熟包容有责任心的优秀男人时,他身边的女孩已经不是我了。

很好,现在她也可以无缝带入这条定律,霍不疑是那倒霉可怜付出良多的前男友,袁慎就是那下山摘桃子的。

「我一直在提子晟吗?」宣太后恍然,「哦,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了……可是,除非袁慎辞官归隐,或者你闭门不出,不然你与子晟以后总会碰面的啊。」

少商嘟著嘴,道:「娘娘放心,我早想好了,若是真碰上了,就好好的打招呼,不怨不怼,客客气气。何况,还早呢!」等霍不疑回来时,说不定她都抱一个怀一个了,见面时事过境迁相顾怅然,撑死了算是皇甫老儿和桑夫人的翻版,还能怎样。

「你真能做到不怨不怼,客客气气?」宣太后坐直身体。

少商断然道:「自然!」

「也好。」宣太后又软软的靠了回去,「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定下了……」

少商道:「看娘娘说的,我生平最恨磨磨唧唧,既然想好了,何必拖延犹豫。」

「是呀……」宣太后慢慢阖上眼睛。

宣太后的衰弱是肉眼可见的,侍医换过一轮又一轮,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不过是数著日子过罢了,少商照实到长秋宫禀告这些,帝后沉默良久。

「……终究是到了这一天。」皇帝对前妻的身体状况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依然难以接受。

少商道:「陛下莫要悲伤,娘娘说过,虽不能与寿星比,但自己也算不得短寿了。」

皇帝迟疑道:「神谙……是不是在怨恨朕。」

少商想了想,柔声道:「陛下,人这一生哪有一点埋怨都没的。妾跟了娘娘这许多年,算是知道娘娘心事的,说实话,娘娘心中埋怨的人可多了——她埋怨过宣太公为何那么早过世,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无人庇护;她埋怨过陛下为何与干安老王爷是同宗,不然联姻哪会轮到她;她也埋怨自己,为何不能泼辣勇毅些,为何非要听话的嫁人……陛下,在这许多人中,您是她埋怨最少的。娘娘常说,她幼时见过饥馁兵乱,见过万里白骨,她知道陛下若只是为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别妻另娶的,然而千千万万条性命所系,一切都是没法子的。」

皇帝被女孩说心头发酸,侧过头去:「你说的好。」片刻后,他又转回笑道,「阿姮,你还记得少商刚进宫那会儿吧,连行礼都行不端正,说话做事毫无章法,就是个野丫头。没想到,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

越皇后点点头,道:「少商,宣太后是否怨恨过我?」

少商笑了下:「皇后娘娘,宣娘娘心中埋怨过许多人,可是唯独没有怨过您;您,信吗?」

越皇后看了女孩的眼睛一会儿,缓缓的笑了:「……我信。」

皇老伯吊起的心落下了,松口气道:「好好,少商,这些年来,你将淮安王太后照顾的无微不至,朕和皇后都看在眼里,下个月子晟回来,宣太后要在永安宫中设宴……」

少商两耳嗡的一声,后面都没听清了,良久才道:「陛下,霍大人下个月要回来了?」

皇帝惊异道:「你竟不知!朕虽未昭告众人,但宣太后是知道的。」

「可,可是,妾记得还有……一两年啊?」少商结巴了。

皇帝眼睛一瞪:「子晟是镇守边城,又不是去坐监,有事当然能回来!」他是老大,拥有一切敕令的最终解释权。

越皇后推了他一下:「少商,是宣太后说自己时日不多了,走前想见一见子晟。」

从长秋宫出来,少商一口气奔回永安宫质问上司,宣太后不慌不忙的回答:「没错,正是我向陛下请求让子晟回来的。」

「这是为何啊!」少商哀叫。

「陛下难道没告诉你?我时日无多,临走前想见见子晟啊。」

少商觉得生命一直在跟自己开玩笑,每当什么好事只差临门一脚时总会旁生枝节。她坐到宣太后面前,好声好气:「娘娘,咱们好好说话。几年前……呃,是三年前吧,我记得娘娘有一日半夜哭起来,还说『子晟这没心肝的竖子,予再也不愿见他了』。娘娘您都忘了吗?」

「因为东海王自辞储位后病了一场,那是我的迁怒之言,做不得数的。」

少商也是女子,但此时她真想吼一声『女人真tm善变啊』。

「娘娘是什么时候跟陛下求这件事的,我怎么一点不知。」她振作精神,从头问起。

宣太后道:「就是你离宫回家那阵子,我闲来无事,想起了子晟,就跟陛下说了。」

「娘娘当初还说再也不见陛下呢!」少商感觉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

「所以说嘛,迁怒之言——尤其是女人的迁怒之言,做不得数的。」

少商无力的撑著地板,觉得生命何止在跟自己开玩笑,简直是明晃晃的调戏了。

宣太后挨著隐囊,朝女孩招招手,拉她坐到自己跟前,「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我想了很多很多,想了我这一辈子,我做过的事,见过的人。小时候阿父常教导我要懂得感恩,感激神明赐我们肢体康健心智明朗,感激风调雨顺,吃用不愁,唉,这些年来我都忘了。人不能只记得自己失去的东西,还要多想想手里有什么。」

她笑了笑,「这五年我虽幽居永安宫,但幸而有你陪伴,时时引著我玩耍嬉戏,彷佛叫我又回到了阿父健在的岁月,我还未向你道一声谢……」

「娘娘不是赐了我一座好大的庄园么,抵得过我家两座加起来了。」少商咕哝。

宣太后逗弄她:「袁氏一族的庄园更大更多,累世的积攒啊,延绵两三个县不止,你还看得上我给你的那些?嗯,不过……」

她越说越兴头,「可惜你当初没嫁给子晟,不然你就会知道他有多少产业了……啧啧啧,丰县霍氏本就豪富,这也不提了,你不知道陛下这十几年中又赐了他多少吧,说出去朝臣该上谏书了。近来听说陛下正和大臣们商议著要度田,呵呵呵,到时你就知道了。」

「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起他了。」少商头痛——随著侍医的诊断结果越来越差,宣太后反倒越来越开心,时不时的拿自己快死了打趣耍赖,连翟媪也没招了。

「好,咱们说正事。」宣太后道,「少商,子晟那竖子虽可恶,可他用自己的命拼出了一个众人皆明的结论——东海王能将一切托付给子晟,任他作为,将来登基为帝,也能将一切托付给别人,到时江山易主,也未可知。」

少商疑虑道:「是以,娘娘全不责怪霍不疑了?」

「不怪啦。」宣太后叹道,「和这亿万黎民相比,和这江山稳固相比,我们皆是蝼蚁。人会死,可人们不会死。我们会成齑粉,可日月星辰长存。人生短短数十年,我不再记恨子晟了,你也一样,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少商听出她话中的豁达之意,可想到这是将死之言,又高兴不起来,只能嘟囔道:「我也看开了,是看开了才要嫁人啊。」

宣太后微笑了下:「那就好。」

「不过娘娘……」少商忽想到一事,「这事您为何没告诉我啊!」

「反正见面时你会客客气气,不怨不怼,说与不说有何分别?」

「故人回城,总该知道吧!」

「兴许是我忘了说吧,哎哟我头疼,翟媪,快端药来……」

少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永安宫出来的,她绕著宫前的小湖稀里胡涂的走了七八圈,终于等到袁慎从尚书台过来找自己。

袁慎听少商说完前因后果,脸色发沉。

少商忍不住埋怨道:「我是被人有意瞒著,你天天在尚书台,怎么也不知道啊!」

「因为陛下召回霍不疑之事从未昭告众臣。」袁慎沉声道。

「为什么?啊……」少商明白了。

霍不疑到底还有一年多的『刑期』,皇帝若是早早昭告群臣,免不了有人啰嗦,等到霍不疑人已在都城时再把宣太后的意思拎出来堵朝臣的嘴,就万无一失矣。

妈哒,果然搞政治的都不省油!她又去觑袁慎,心想这也是个『搞政治』的,片刻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袁慎抬起头。

「怎办?见面道声别来无恙,告辞说句好走不送,邀宴时说贵客多用,罢席时问问要不要助消食的陈皮酸梅汤,可要加糖?不然还能怎样……」

袁慎忍俊不禁,板脸道:「我还当你一听故人回返,立刻就想退亲呢。」

「你想退亲吗?」

「自然不想!」

「我也不想退啊,谁爱动不动退亲啊!」少商失笑,察觉袁慎扫过来的戏谑目光,她才讪讪道,「哦,我已经退过两回了;总之事不过三,老天不会让我这回还成不了婚吧!」

袁慎瞪了她半天,最后吐气道:「算了,我们平常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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