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 章 无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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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停灵二十七日,到最后减半,借著贵妃作怪的名头,连著大行皇帝也没死安稳,停了十三天就匆匆发送了。福王这招是一箭双雕的赚钱买卖,人舍得下脸,什么事都干得干净利落。音楼甚至觉得大行皇帝死得蹊跷,没准就是他们下的毒手。

人心险恶,她靠著车围子想,这么个动荡的年代,一切都靠熬。好在她耐摔打,生命力也顽强。小时候腊月里掉进沟渠都没死,她娘当时就说她有九条命,往后就算遇著点什么事儿,也一定能挺过去。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三四里远,她就在其中一辆青幄车上。她如今是未亡人,跟随一干侥幸没殉葬的嫔妃们,一块儿上泰陵守陵清修。别人哀哀戚戚,她倒没什么,挑帘往外看,风和日丽。陵寝关乎国运,选的都是风水宝地,那里山明水秀,景致比起宫里好太多了。

行行复行行,镶钉木□辘在黄土陇上留下蜿蜒的车辙,耗费整一天,终于抵达了泰陵。很多人觉得墓地是阴森诡秘的,其实帝王陵寝真不是这样。宫妃们进泰陵已经是日暮时分,晚霞里看见殿宇林立,都是高规格的庑殿顶。大宫门檐下描著和玺彩画,顶上有龙凤藻井,比她住的干西二所还气派些。

音楼跟在守陵太监身后上了神道,两侧石像生伫立,足有两人多高。她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山势绵延,空气里隐约带著烧化纸钱的味道,被山风一吹也就散了。她问那太监,「这里也按时下钥吗?」

老太监佝偻著腰道:「回娘娘话,陵地不像宫里,没有下钥的说法儿。您瞧外面就一堵高墙,人都圈在里头了,娘娘们又是奉旨进陵,都是受人敬重的,难不成还在门上加锁么?」他一笑,一口大黄牙,「不能够,上头没这示下,咱们底下伺候的也知道娘娘们的难处。横竖这么大的地方,心里烦闷了各处散散,也是个排解的方儿。」

门上不下钥,心早就上了枷,锁不锁都一样了。守陵有二十多人,各带一个贴身丫头,进了园子面对满世界松柏直愣神。太监又道:「娘娘们先安置,回头奴婢再把陵里的规矩和娘娘们交代交代。就跟和尚每日里有课业一样,咱们这儿也定时候诵经礼佛。用膳呢,有专门的局子伺候。要是菜色不合胃口,娘娘们自个儿可以开小厨房,点上两个厨子,另叫他们置办饭食。」

音楼和彤云对视,摸了摸不甚鼓胀的荷包,音楼愁眉苦脸,「彤云,你说守陵有月钱么?」

彤云两眼望天,「奴婢觉得……应该有吧!」

「过会子打听打听,问明白了好。」她喃喃道,「我们老家做姑子每月还发头油钱呢!」

彤云愕然,「浙江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秃瓢儿还发头油钱,好些和尚脑门儿珵亮,敢情也抹桂花油。」

她们分到的屋子在二排的第二间,这辈子和二结下了不解之缘。还好坐北朝南,屋里摆设是新换的,有桌有椅有梳妆台。幔子不像宫里那么花团锦簇,一色褚黄的,就是庙墙的那种颜色。落地罩里间摆个大蒲团,案上神龛里供一尊观音,耷拉著眼皮,竖著三根手指头,摆出婉媚端庄的姿势。

陵地里管事的叫高从,三十来岁年纪,净了身不长胡子,头光面滑的,看著显年轻。他分派人送铺盖进来,音楼趁机叫住了他,「我问你,这里的宫监归不归司礼监管?」

高从应了个是,「不论行宫、山庄、还是新苑,里里外外都由司礼监掌管,老祖宗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个?」

不打听不行啊!她四下看看,吸了口凉气,「山里入夜冷么?」

「冷啊。」高从镶著袖子说,「这会儿还能将就,到了后半夜比城里凉得多。不过夏天爽快,树多阴凉,连扇子都用不著,老祖宗待上一阵子就知道了。」

音楼转过脸看看彤云,又对高从道:「你想法儿给我弄个熏笼来,我身上有病症,受不得寒。」怕他开口提钱,忙板著脸道,「要是上头不许,请你替我带口信儿给你们督主,他知道我在这儿受冻,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位端太妃原本在殉葬的名单里,弄了一出起死回生的戏码,陵里的人早就知道了。眼下提肖铎,似乎两下里颇有交情的意思,这么的倒要掂量掂量了。高从略顿了下,拱肩塌腰献媚一笑,「老祖宗和咱们督主……」

她虚张声势,眼一横,「别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这么副二五八万的拽样儿真把人蒙住了,高从的身子又低下去半截,脑子里蹦出「对食」两个字来。这一惊立马醒了神儿,赶紧道是,「老祖宗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吩咐猴崽子们筹备。」一面说,一面却行退了出去。

彤云摇摇头,「主子,您预备打著肖掌印的名号坑蒙拐骗么?」

音楼扶了扶孝髻1,「人在矮檐下不打紧,要紧一宗儿懂得变通。你瞧瞧,这么的可受用多了。没银子就周转人情,多好!」

「欠一屁股债,您不怕人找上门来啊?」

她做出个地痞样,往圈椅里一坐,拔了个挖耳勺掏耳朵,瓮声道:「你没听过虱多不痒这句话啊?欠都欠了,要命一条,还能把我怎么样?」

彤云唉声叹气,「您不知道,欠钱还有还清的时候,欠了人情就得牵制一辈子。不过不打紧,只要福王殿下……不对,这会儿该叫万岁爷了。只要万岁爷没忘了您,这点子烂账算什么!」她把包袱打开,闷头嘀咕,「其实叫您来守陵是多此一举,留在宫里也不碍的。兜个大圈子,费那些心神,结果还不是一样!」

音楼深谙此道,「你不懂,做了皇帝更要仔细。尤其屁股还没坐热,多少双眼睛盯著呢,行动反倒有顾忌。守陵的人出宫有好几层检点,瞒报是不能的,只有等入了陵再想办法。」

「那您说肖掌印什么时候来接您?不是说让您到他府上暂住吗?我估摸少作少也得住上好几个月。」彤云瑟缩了一下,「我老觉得太监那地方少了一块,办起事来都是歪门邪道,摸不著他们的谱。主子您可得小心著点儿,我瞧肖掌印看您的眼神不大对劲,别不是真想打您的主意吧!」

眼神?音楼仔细回忆了下,那双眼睛是挺含情,不过对谁都差不多。她无奈打量彤云,「从他眼里还能看出东西来,你别不是想女婿了吧?琢磨谁也别琢磨他,别忘了他是个太监!」

彤云讪讪闭上了嘴,其实她们主子不知道,去势不是全割,有的人去不尽,那地方还是有用的。要是真顶用多好!她突然发现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非常大,既然皇后和他能暗通款曲,没准儿他就是个假太监!

「主子!」她拉住音楼,「您说肖掌印会不会就损耗了那么一丁点?」

「什么损耗一丁点?」音楼弯腰铺被子,把手摷进被窝里,这地方没人给熏被子,所到之处煞凉。

彤云象征性地比了比,「就是切掉一点儿,用还能用。」

音楼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瞎琢磨什么呢!太监每年秋分都在黄化门验身子,你不知道啊?」

彤云嘟囔著,「那是底下没出息的小太监才剥光了让人验,肖铎是什么人?这世上还有人敢验他?到黄化门喝茶应卯就不错了,他要是不愿意去,还让皇帝给他下圣旨啊?」

音楼木蹬蹬站了会儿,奇道:「就算是假太监,又怎么的?」

彤云给回了个倒噎气儿,她也就是好奇,那肖铎是太监里的传奇人物,生得又标致体面,总觉得他要是个真太监,实在暴殄天物。

音楼没她那么多的闲心想那些,她光知道感慨自己的境遇,成为武则天不大可能,要想象杨贵妃一样宠冠六宫姿色又不够,真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但愿明治皇帝御极后身边美女如云,想不起来她,这事儿就过去了。

不过她还是眼巴巴盼著肖铎来接她,泰陵虽然不像宫里守备森严,外面那堵墙却也不好逾越。如果能跟著他离开这里,将来没人记得她了,也许还能回浙江去呢!

可是等了好几天,肖铎还是没有派人来。

音楼从一位老太妃那里得来几颗木棉花的种子,把屋里磕了一个角的花觚拿来盛土,唉声叹气对彤云道:「我昨儿夜里没睡著,想了很久,要逃出去其实也不难,咱们翻不了墙就掏狗洞,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她看看手里的铲子,泄了气,随手撂在了一边,「可是逃出去了怎么办呢?咱们就那几两银子,吃两碗热干面兴许还够。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守陵的太妃不见了,家里少不得连坐。」

「可不是!」彤云往瓶里添了点水,垂著眼道,「趁早别想那些没用的,除非您不拿家里人的性命当回事儿了。咱们再等等,没准儿过两天肖掌印就打发人来啦。」

等是最痛苦的事儿,可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不过静下心来,她仗著肖铎的排头,日子倒也过得。每天诵经礼佛,剩下的时间还能串串门子。

天气转暖,自己是没觉得,草丛里的虫蝥却开声儿了,长短相接,鸣得抑扬顿挫。音楼喜欢在傍晚时分到处转转,帝后的陵寝有人打点,宝顶前后连一片枯叶都看不见。妃嫔的墓园较为偏僻,那些小小的坟茔簇拥在一起,有时长了草,也不见有谁来清理。她从神道下来,每常远兜远转过去看看,静静站一阵子,心里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悲哀。

也没数时候,大概过了有十来日,某一天从隆恩殿后穿行,远远看见高从陪著一个人从七孔桥上过来。那人穿皂纱团领常服,腰上束玉带,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音楼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了,简直像拨云见日,一道光照进她心里来。

她抚掌对彤云笑,「瞧瞧,咱们的救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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