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 章 墙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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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从哪里知道他们那些根底,他满以为那位精刮的端太妃是肖铎的对食,见他们督主来了一心想著邀功,见缝插针地描述音楼在泰陵受到的高等待遇。

肖铎问:「娘娘这阵子好不好?」

高从觉得证据更确凿了,要不怎么不问别人光问她?他笑得花一样,点头哈腰道:「都好,督主不必忧心。娘娘是奴婢见过的最看得开的人,好几位同来的太妃头几天连饭都吃不下,娘娘不是的,她要吃要喝,一点儿没亏待自己。奴婢就想啊,这样的人天生命好,果不其然,后来打听著了,有督主护佑著,娘娘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么!」

肖铎一哂,「你怎么知道她有我护佑著?」

「您今儿来不是为了端太妃?」高从笑道,「要没有娘娘亲口示下,奴婢们也不敢胡猜。娘娘说了,她和您有交情,她要的东西都记在您账上……嘿嘿,奴婢们自不敢问您讨要那些小钱儿,不过知道娘娘手头上不方便,特意的对她老人家多多拂照,到底念著督主对奴婢的恩典。想当初奴婢快给赵无量打死了,还是督主发话饶了奴婢小命,让奴婢到泰陵来管事,奴婢如今活得这么滋润,全有赖督主的恩典。督主在城里要什么有什么,奴婢没处回报督主,如今太妃在跟前儿,奴婢必定剪干净指甲小心托著,孝敬太妃就是孝敬督主,奴婢都知道的。」

肖铎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和她交情好到那种程度,还仗著他的名头赊上了账?他道:「太妃这么说的?全记在我头上?」

「可不!」高从颠颠儿道,「您瞧太妃和你一点儿不见外,奴婢们瞧在眼里,更不敢怠慢了。」

他撇嘴一笑,这人倒会顺杆儿爬,见过几回面全是有求于他,搭理搭理她就插著鸡毛当令箭,在这些太监面前吆五喝六,弄得人家真以为是那么回事了。她大概不知道,但凡和太监走得近的,到了别人眼里口里,无非就是那种关系。她倒一点儿不在意,这么看得开的也少见。

他懒得多费口舌,既然她都不在意,自己是个男人家,还计较那些么!因道:「伙房那头的亏空不能让你背,她欠的那些帐,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

那钱原本就在度外的,能收回来最好,收不回来也无所谓。高从搓手道,「督主您忒揪细了,那么点子钱算什么!奴婢小气出了名儿不假,可也分得清什么时候该算计,什么时候该做人。您别介,别放在心上,奴婢能出一把力,是奴婢对您的一片心意。您再使人送回来,那不是打奴婢的脸么!」

肖铎笑了笑,舒展的眉眼,全然不像在宫里的时候那样紧绷著。他环顾晚霞里的山色,人在此间,多少不称意都淡了。现在看来,要是能长长久久遁世,其实也是造化。他叹了口气,对别人来说也许可行,他这里却难撂手。有句大白话,叫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既然一只脚迈进来了,再想全身而退是不能够了。

高从边引他下七拱桥边觑他脸色,「先头大约是奴婢猜错了,那今儿督主驾临是有旁的差遣?」

他唔了声,「没猜错,确实是为端太妃的事来。」

才说完就看见铜炉鼎边上站了个人,穿麻裙对襟衣,落日余晖从背后照过来,脸孔背著光,身型轮廓却有种娇脆的美。离得远,并不确定是否对上视线,然而有种异样的感觉激灵灵滑过心头,像老熟人,真如她说的那样交情很深似的。

她快步赶上来,笑靥如花,「肖臣,你来了?」

他低头看她,带著平常一贯的神情,既近且远地微笑,「娘娘是在等微臣?」

的确在等,不过不大好意思直接承认罢了。她打著哈哈转过头看风景,「没有,我和彤云天天傍晚会出来溜达,消消食嘛!正巧遇见您,过来和您打个招呼。」

他认真想了想,「是吃得太多了,所以要消食?」

音楼噎了下,看彤云,她也被雷劈了似的。看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在尚膳监横行了两天,这事被一状告到肖厂公跟前去了。

正在她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倒又笑了,「不过吃得多好,我喜欢胖些的女人,胖些看著有精气神。瘦得麻杆一样,一身骨头炖汤都没油花儿,也没意思。」他舔唇看她,「娘娘不是和臣交好么,臣不嫌你胃口大,臣这里管饱。」

音楼脸上一红,她知道自己作威作福的底细被戳穿了,让人家调侃两句是活该。但他这么撩拨人可不厚道,什么胖啊瘦的,忘了自己是太监么?还是像彤云说的那样,净茬没收拾干净,那地方顺风长,它又茂盛起来了?

既然都说管饱了,十有八/九是来接她的,不过存心摆上一道罢了。她笑得很含蓄,「那往后就有赖臣了。」

他扬眉揖手,「寒舍没别样拿得出手的,就是厨子好。当初选进府的时候打听过,据说是江浙人,做的菜也定合娘娘胃口。」又偏过脸吩咐彤云,「你去给娘娘收拾细软,车已经在大宫门上等著了。」

她们穷得叮当响,细软是没什么,不过有几件换洗衣裳要打包带走。彤云响亮地嗳了声,撒腿就跑了。

高从在边上愣神,「督主这是来接娘娘的?」

他嗯了声,「接她到我府上……怎么?不成么?」

谁敢说不成?只要他愿意,泰陵里的全接走也没人敢置喙。看来对食的名号是坐实了,督主就是督主啊,果然和别人不同。别人带出宫还得偷偷摸摸,他倒好,正大光明接到府上过日子去了。不过也得留神别被弹劾,偷走一个太妃,闹出去可不是好玩的。捅到皇上跟前,只怕谁都护不住。

「奴婢这里断没有二话。」高从道,斜眼瞄了瞄端太妃,「督主出面,什么事不成就?嘿嘿,那您二位聊著,奴婢帮著彤云打点去了。」

人都走了,就剩音楼和肖铎面对面站著。夕阳渐渐沉下去了,唯余漫天怒云,像一蓬火,映红他的脸。

她歪著脑袋打量他,他在宫里耀武扬威,到哪儿身后都跟著一大堆。今儿却不同,他是独个儿来,有时候声势是人捧人哄抬出来的,宫中行走锦衣华服,到陵地里来穿皂衣,但是襟袖上那时隐时现的掐金流云纹,也足叫人感叹他这人活得多精细了。

「臣,我到您府上,会不会叫您为难?我琢磨过,您人缘不好,万一有谁在殿上给您小鞋穿,拿我出陵说事儿,到时候皇上不能交底,势必叫您担待著,那怎么好呢!」她蹙眉道,「您树大招风,我怕您吃暗亏。」

他以为她胡涂,没想到看得却很透彻。他嗟叹,「娘娘对臣有这份心,臣为您受点冤枉气也心甘情愿。这事原不宜张扬,泰陵里出去人,外头是不会知道的。退一步说,就算走漏了风声也不打紧,您不是说我人缘不好么!人最忌讳干什么都半拉,要么人人敬仰,要么人人得而诛之。索性恶名在外的,想得罪反倒要反复掂量,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点点头,「我知道,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么!」

他干咳一声,「娘娘诗礼人家出身,果然一肚子才学!」

她拱拱手,「不敢当,说得糙了点,然话不同而理同,我怕圣上欠考虑,带累了臣。」

她咧嘴笑,别看她一身重孝,年轻女孩儿脸上那份明朗火炽的神采怎么掩都掩不住。柔艳的红唇衬著细细的糯米银牙,他突然有了全新的发现,一种感觉破冰似的丝丝缕缕蔓延开,像领口的宝相花,勾绕缠绵,叫人心悸。

蓦地头皮一凛,似乎是哪里出了错。他慌忙转过脸看宫掖方向,转眼又是寻常模样,只道:「娘娘别担心臣,臣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也不能在东厂的位置上坐那么久了。」

确实是操心的多了点,她诺诺道是,「您的手段我知道,不过明目张胆总归欠缺,还是得编个幌子打打掩护。臣说我扮什么好?扮丫头?扮小厮?要不扮个马童也成啊!」她来了兴致,「我上东厂伺候您笔墨吧!」

他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耐著性子轻笑,「要委屈娘娘,进臣府里以族亲的名义,这样不至于叫人起疑。另外娘娘的行动,恐怕也不能太过随意。臣受皇命,不得不谨慎行事。娘娘是善性人儿,不会不体谅臣的苦衷吧!」

她有些失望,但仍旧笑著应承,「我省得,不会给臣添麻烦的。既然是族亲,那您管我叫娘娘就不对了,您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又追著问他,「臣有小字没有?我在闺中有个小字叫濯缨,后来进了宫,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濯缨……他放在舌尖斟酌,像含了糖,又舍不得压在腮帮子底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没应她的话,甬道那头的彤云过来了,他伸手接过包袱,对音楼微躬了躬身,「请娘娘移驾。」

这么一来主仆两个都茫茫然,估摸他的意思是没打算带上彤云,那哪儿成!音楼紧紧挽住彤云,「咱们俩不能分开。」

他回身一顾,有点无奈,「娘娘,您要全身而退,必然有个人要接替您,彤云留下最合适,也是她忠心报主的好机会。」

音楼是个重情义的人,其实换句话说心眼儿实,她不会想到自己先出去,回头再来搭救彤云。她只知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虽然彤云是她进宫后才拨到她身边的,说话不太著调爱呲达她,可是朝夕相处,感情已经在嘴皮子上磨得很深厚了。

「这算什么?我们乡里有传闻,比方溺水死的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转世,您是想让我学那个么?」她不甚痛快地拉著脸,「彤云不能留下,臣不带上她,那我也不走了,您看著办吧!」

彤云闻言大为感动,眼泪汪汪地揪住她的手,「主子,您真是关老爷转世!」

她说:「关老爷和我住街坊,我义薄云天你今儿才知道?你放心,我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你不是说要仗著我的排头耍威风呢吗,我把你撇下了,你威风给谁看?」

肖铎脸上喜怒难辨,他静静听那主仆俩你来我往,觉得这两人恐怕是不好分的。也没见过这种相处的模式,谁也没把谁的身份当回事,倒比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还真切些。

「罢了,娘娘既然撒不开手,带著也就带著了。只不过臣告诫娘娘,牵挂得越多,弱点也就越多。」

音楼大喜,尚且体会不到他说的那些,忙扯过彤云努嘴,「还不快谢谢督主!嗳,我早说督主是好人,看看,果不其然啊!这份心田,叫人怎么感激好呢!」

他不听她絮叨,也没受彤云的参拜,只管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山里入夜起了薄薄一层雾,偶有岚风吹过,他袍角翩翩,隐约带起若有似无的一缕瑞脑香气,那么漫不经心又充满目的性,因为矛盾,渐渐显得有人情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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