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绳直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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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日,太子应当入东宫交窗课,听筵讲;但此日宋侍郎和齐赵二王多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太子身影,筵讲只得作罢。定棠定楷相携出宫时,陈谨正携著一路内臣宫人在络绎搬送灯具、食器、屏风等,预备中秋的夜宴,见了他们,连忙退立道边。定棠笑了笑,问道:「陈常侍,明日的事情可都预备好了?」陈谨垂手陪笑道:「回二殿下的话,这就是最后一趟了。」定棠赞道:「常侍办事,没有叫人不放心的。」陈谨忙道:「这是臣的本分,二殿下休要折杀臣。」定楷见二人闲聊,自己随意看了看女官手中所捧食盒,漫不经心问道:「我记得陛下说过,将军最喜欢宫中的桂花饼。常侍可别忘了多准备些。」陈谨笑道:「五殿下真是仁孝好记性,只是今晚的宴,将军却来不了了。」定楷闻言微微一惊,问道:「为何?」陈谨答道:「昨日陛下吩咐了太子殿下亲自去请将军,殿下去了才知,将军已经病了有五六日了。陛下得知,一面忙派了太医过去,一面又将殿下好一顿斥责,说他当储君的,国之股肱病了都不知道;当外甥的,嫡亲舅舅病了都不知道。还问他镇日间都做些什么去了。」定楷看了定棠一眼,见他只是聆听,却不发问,只得又道:「哦,那是什么病?要紧不要紧?」陈谨道:「臣听太医回给陛下说,大概是近来变天,旧疾又复发了。」定棠点了点头,道:「五弟只顾自己口舌,白耽搁常侍半天工夫,常侍快去吧。」陈谨揉眉搡眼,忙满脸堆笑道:「二殿下说这话,臣可就该死了。」

待一行人走远,定楷皱眉问道:「顾思林有什么旧疾?」定棠背手前行,道:「他哪里是什么旧疾复发,他这是时疫,病的还真是时候。」定楷奇道:「什么病?」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什么病?变天的病啊。」定楷道:「二哥在说什么?他生病的事情,二哥早就知道了?」定棠望了望身后,斥道:「你们不必跟著,我和赵王自行就是了。」随侍唯唯停步,定棠方道:「铉铁融,凤凰出。此歌五弟听说过否?」定楷点头道:「我好像听府中有下人唱吟过,这又怎么了?」定棠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够他三哥儿喝上一壶了。」定楷思忖道:「二哥,那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定棠道:「你还小,其间的事不要多问。明天等著看好戏看便是了。」见定楷听话点头,不再追问,便一路出宫回府去了。

中秋当日,定权虽一门心思只想躲著皇帝,却也清楚知道终究是躲避不过去,到底还是延挨到酉时末进了宫。却见齐赵二王早已等候在晏安宫中,皇后随后也到了,看得出是精心严妆才过来的。定权被她眉间颊上几枚金箔花子晃得心里不快,又闻帝后二人说话,索性低头坐著,一语不发。忽闻皇帝问道:「太子昨早没出席筵讲?」定权一愣,起身答道:「是。」皇帝问道:「为何?」定权迟疑道:「臣……」一时造不出适合情由,索性便照实答道:「臣睡过头了。」皇帝皱眉哼了一声道:「你是愈大愈不成话了,若卢世瑜还在,你敢这样胡来么?」定权也不分辨,垂头应道:「是。」

皇帝便也不再追究,看了看殿外天色,对皇后道:「已经黑下来了,这就过去吧。」皇后笑道:「妾侍奉陛下起驾。」帝后二人遂乘肩舆一路先去,太子兄弟三人鱼贯跟随其后。当晚筵席设在御苑太湖石山间的广阔高台之上,周遭秀石叠嶂,奇草斗妍,几株许大的丹桂从旁里斜剌而出,修修亭亭,不必风送,便可察冲鼻甜香。石间树外露出大片青天,正是赏月的绝佳所在。十几个近支宗室,几位长公主和驸马也都早早到场。与皇帝见过礼后,虽是天家,也难免姐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乱叫。未待宴开,已闻一片鼎沸之声。定权自和齐王赵王并几个宗室同坐一席,只见席上一个发白老者睁著昏寐双目,四下里乱看,定楷和他坐得近,不由贴耳问道:「叔祖寻什么呢?侄孙帮著瞧瞧。」这位叔祖呵呵一笑,抖动著花白胡须道:「我看武德侯坐在哪里?」定权忙道:「叔祖,顾尚书他病了,来不了了。」这位萧姓的堂叔祖在席上辈分最高,素来倚老卖老惯了,耳朵也不好,又问了一句:「三哥儿,你在说什么?」定权无法,只得又说了一遍,声音略高了些,引得皇帝也不由瞧了过来。

叔祖倒也不管不察,只顾自己又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定权无奈,叹气道:「五弟和我换换。」定楷笑道:「前星正座,臣不敢侵犯。」定权道:「那你跟他说。」定楷遂解释道:「舅舅病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这位叔祖兀自问个不住,定权只得走到他身边道:「顾将军是旧疾犯了,叔祖莫急。」叔祖这才听明白了,拉著他手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旧疾也是给我萧家打仗打出来的,定要让他好生安养,不要乱走动。三哥儿,怎么今年冬至的宴没不见你呢?」定权见他老朽,满嘴的缠杂不清,心中只盼他就此住口,抽出手来笑著应付了两句,忙挑了个别的由头说开了去。

一时宫灯高耀,凤管相和,酒浆果物皆铺排上了桌,众人笑饮了片刻,方察觉夜色转浓,天空却仍然一片青黑之色,连月亮的影子都不见,心知天色有异,却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位叔祖又念叨道:「看这天象,午后就是阴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却又闻定楷附和道:「正是,今夜不见流萤,我方才还以为是灯火太亮,吓走它们了。」皇帝不好去说这位堂叔,只得斥定楷道:「你小孩子家,信口胡说些什么?」定楷不由撇了撇嘴,自己摘了一枚葡萄吃了,不再说话。却又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忽而骤风暂起,吹得金银桂花纷纷扬扬,打落满席,眼见得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顷刻间便将方才还是墨蓝色的苍穹遮得一片漆黑。席上忽然响起一小儿的啼哭声,却是皇帝最小的皇子,不过三四岁年纪,不知因何缘由便嚷闹了起来,他的乳母连忙将他拢入怀中,却再四也哄他不过来。

皇帝也不由变了脸色,喝斥身后陈谨道:「钦天监都是干什么用的?连这都看不出来?」陈谨急得满头冷汗,连连躬身道:「臣有罪。」皇帝叹道:「看来真是要下雨,皇后与几位公主且回后宫去吧。其余列位,先到风华殿中去避避雨再说。今日之宴,看来是不能尽兴了。」众人只得起身,定楷去搀那叔祖,见他不住摇头道:「人也病,天也病,唉,这不是祥召啊。」众人只当充耳不闻,定权在一旁听到,恨不上得去堵了他的嘴。

虽则宴台又在风华殿上摆了起来,但事出怆促,不成模样,加之天象

又诡异,皇帝也没有了兴致,众人不过各各将吉祥如意话随口乱谈而已。殿外之雨,虽是不大,却一时又不像要停的样子,陈谨见席上气氛寡淡无聊,遂陪笑开解道:「左右也是无事,不如臣将中秋贡礼抬了上来,替陛下解解颐可好?」皇帝想了想道:「也好。」陈谨答应了一声,安排黄门抬上殿来,一字列开,请皇帝和众宗室赏玩。中秋之礼,本只是按制走走过场,倒多是贡酒贡果。因为皇帝雅善丹青,也有些书画卷轴,皇帝便命人展开,逐一点评。忽见一长卷《桃花源记》,神清气秀,风骨铮铮,通篇走笔如神。皇帝不由呆了片刻,低头仔细看那落款,半晌才回神问道:「太子过来看看,这可是你老师的笔迹?」定权在一旁方一望到那字迹,便已经愣住了,此刻闻皇帝发问,也只得走上前去,看了良久,低低答道:「正是卢先生的亲笔。」皇帝点了点头,道:「卢世瑜的这笔字,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写个七八分的意思出来了。」定权答道:「陛下过誉了,臣不敢望恩师项背。」定楷在一旁笑道:「我倒听翰林们说殿下的楷书是出水之冰。」皇帝笑道:「他老师在时,给朕看过他的字。究竟是有师承的渊源,只是他老师的书法讲究藏锋,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锋芒露得太多,朕当时看了说,刚易折,强易辱,不如含蓄些好。」

太子与几位皇子一时无话,皇帝又问:「这是谁献上的?」陈谨笑道:「是永州牧。」皇帝道:「卢世瑜是永州人,他素来吝于笔墨,字画在外流转甚少,想必家中还是寻得出来的。」陈谨答道:「是。」

一时席间气氛有些微妙,皇帝若无其事,吩咐卷起了手卷。陈谨四下看了看,笑引皇帝道:「陛下来瞧瞧这个。」皇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是一条金柄马鞭,乌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制拧成,以手抻之,柔媚之中又有无限刚韧。紫檀为柄,上错金银,几个篆字,仔细辨认,却是「良马有心」四字。皇帝不由点头喝彩道:「蜀郡素来产好鞭,果然不假。」又问道:「这几字瞧著眼熟,可有滥觞?」定楷笑道:「这个宋先生教过我们,就是颂扬好鞭的,有道是:『珠重重,星连连。绕指柔,纯金坚。绳不直,规不圆。把向空中捎一声,良马有心日行千。』」皇帝听了,不由笑道:「正是朕也老了,连这都不记得了。」定楷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何言一老字?」皇帝道:「你们都这般大了,朕又如何不老?」说话间一眼望向定权,定权与他双目一碰,立刻垂下头来。

定棠正与几位轻浮宗室闲谈曲韵,见状心内一笑,转口驳道:「太过阳春白雪,和者也当寥寥。君不见诗三百,倒是国风中佳作甚多,流芳百世,绵延不绝。我听京中现下传唱的几首谣歌,音律倒也颇为质朴可爱。」定权闻言,只觉一身气血,瞬间凝绝,咬牙极力克制,方能够不动不摇。向定棠恨恨望去,定棠却并不看他,待那几位宗室催促再四,方低低吟唱道:「钜铁融,凤鸟出。金铃悬,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

他虽声音不大,一时间殿内却鸦雀无声,只有几个年轻宗室不明就里,还赞了声好,见众人脸上神色诡异,才隐约发觉事态不对。定棠笑问道:「如何?」四顾了一下,见皇帝和太子面上早已铁青,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面无神情,定权却见他嘴角轻轻抽搐,过得良久,方闻皇帝问道:「这话你是在何处听到的?」定棠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答道:「现下京中都在传唱,臣有耳闻……陛下,臣可是说错什么话了?」皇帝不去理会他,又转头问道:「你们都听到了?」一干宗亲面面相觑,也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只有那位叔祖从伊始便未曾听清,仍在喋喋发问:「陛下在说什么?」

定权握拳立在柱下,看著皇帝齐王,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心中反倒不觉愤怒,只是一脉冰冷,渐渐散开,直凉到了脚底。脚底是虚浮的,身后也是空茫的,仿佛身置云水之间,人间一切,都已幻化做了一团风烟,那些面容、声音、光影渐渐柔杂成一片,如粼粼波光一般,忽晦忽明,既看不真,也触不到。只有殿外的雨声,格外清明,嘀嗒一点,嘀嗒又一点。被风吹斜了,打到铁马上,是叮当的声音;潲到了檐下白玉阶面,就变作了沉沉的噼啪声。

倾听良久,忽觉有人牵了牵自己的衣袖,恍然抬头,却见陈谨的面孔离得甚近。定权只觉厌恶非常,忙将袖子扯了回来。陈谨无奈道:「陛下有话问殿下。」定权茫然道:「陛下问我?」陈谨道:「正是,陛下问殿下可知道这回事情?」定权总算是回过神来,仰头与皇帝对视了半晌,点头答道:「是臣。」皇帝怒道:「是你什么?」定权轻声笑道:「陛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一时间满殿泛过一阵低低的哗然,皇帝愣了片刻,吩咐道:「太子累了,扶他到侧殿歇息。」陈谨答应一声,便要上来搀扶,定权扬手避开了,只是不动。皇帝走回到座上坐了,慢慢道:「雨已经住了,今夜众位想必并未吃好,朕也不留你们了,各自回去找补去吧。哪日有了空闲,朕再与你们后补八月中秋。」众人闻言,如逢恩赦,唯恐走得不快,行礼后纷纷动身。叔祖心上诧异,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一驸马扶住他道:「陛下让我们回去呢。」叔祖嗯了一声,随众走到殿门前,又问道:「雨不是还没住么?」

顷刻间众人去尽,殿上只留下了皇帝、太子、二王、陈谨和几个黄门。皇帝走到定权面前,望他半晌,轻声问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知道的?」定权答道:「臣从小就听说过的。」皇帝道:「是你的母亲?不,断不会是她。那么是顾思林?」定权摇首道:「不是,舅舅没跟我说过,臣就是知道了,也不止臣一个人知道。」皇帝沉默了片刻,问道:「这回的事,你舅舅知道么?」定权道:「舅舅病了,不知此事。」皇帝又问:「那你又为何如此?」定权道:「我想顾将军他们在前方浴血拼杀,保我疆土黎庶;后边一群饱食终日,别有用心的小人却在纷纷进谗;浮云蔽日,父亲不察,儿的心中不平。」皇帝隐忍地吸了口气,道:「你当真敢用这种事,来问朕要公平?」定权抬首答道:「是。」话音未落,颊上已著了皇帝重重一掌,登时只觉耳畔嗡嗡乱叫。皇帝脚下虚摇了两步,怒斥道:「畜牲!」

齐王赵王忙抢上前去扶住了皇帝,皇帝推开二人,只觉气短胸闷,手臂酸麻,望了一眼太子,走过去捡过那条金鞭,掷到定棠脚下,喝道:「你去替朕好好拷问这个逆人伦的畜牲!」定棠忙跪下,作难道:「陛下,臣不敢。」皇帝怒骂道:「朕叫你去,朕看是你敢抗旨还是他敢抗旨?」定棠叹了口气,拾起马鞭,走至定权身边,轻声叫道:「三弟。」

定权抬头瞥了他一眼,冷冷斥道:「放肆!称殿下!我是君,你是臣,你敢犯上?」定棠脸色一滞,回首又去看皇帝。皇帝亦是面如死灰,咬牙道:「你动手便是,朕倒要瞧瞧他敢不敢造反!」定棠闻言,只得扬手举鞭,方要击下,臂膊却已被定权一把撑住了,他虽看来文秀,气力却也不小。定棠一愣,已闻他一字一顿低声说道:「先帝训示,庶孽之子,安可欺嫡?!」

定棠的手终是放了下来,殿中静了半天,才闻皇帝下令道:「你们出去。」几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无语躬身退到了侧殿。皇帝一手抚额,一手相招道:「三哥儿,你过来。朕有话要问你。」定权迟疑了片时,走了几步过去,只是离得远远的便停住了。皇帝见他半边俊秀面孔上掌痕宛然,也没有办法,只问道:「你的心里怨恨爹爹?」定权摇首道:「臣绝不敢,臣若有半念此心,天诛地灭,祖宗不容。」皇帝苦笑了一声,道:「这事真的是你干的?」定权道:「是,臣敢做,也敢一力承当。」皇帝看他面容神情,只觉与一人相似之极,就连那句「我一力承当」竟然也如出一辙。一时间怒火攻顶,点头道:「朕倒要好好问问你身边人,这副市井草莽的做派竟是谁教给你的?一力承担,那么李柏舟的事情呢?」定权见他终问及此,冷笑答道:「李柏舟逆谋之罪据实,三司是按国法查办。当时拟定罪状,陛下也未曾觉得不妥。陛下如疑心臣干碍司法公正,臣愿下狱受察。」皇帝点了点头,又道:「朕再问你,卢世瑜,他又是怎么死的?」定权正色答道:「恩师是于寿昌五年自刭于家中。」皇帝道:「他为何自缢?」定权道:「臣不知道。」皇帝看他半晌,道:「朕倒听说有人去他府上跟他说过些什么。」定权抬起脸来,道:「此事臣亦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皇帝只觉肋间剧痛,指著定权说了两声:「好,好!天地君亲师,竟教你……」话音未落,已向后一头栽了过去。陈谨等正在侧殿遥遥观望,虽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却见皇帝突然昏厥。急忙奔了出来,乱叫道:「陛下,陛下,快叫太医,快!」

定权退到一侧,见众人奔来跑去,心中一片空茫。微微似有一丝怪异感觉,无奈思绪却如碎萍乱絮一般,东西飘淌,根本拼凑不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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