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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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围在桌边坐下。莲心端著粗瓷酒壶斟酒,倒入瓷碗中的酒浆呈淡红色,药气浓郁。颜淡看著面前的瓷碗,连眼都直了:如果她没有弄错,这酒便是闻得其名见过其形,却还不得其味的雄黄酒。

「这酒是自家酿的,酒劲不会大的,颜姑娘你放心喝吧。」莲心看见她的表情,立刻就说。坐在一边的白发老婆婆也接了一句:「这药材都是我们自家备的,只是这黄酒是村头打来的。唉,我们家里没有男丁,日子也有些不好过,所以……这黄酒也不能买好一些的,小姑娘你要是嫌弃就别喝了。」

颜淡连忙摇头:「怎么会嫌弃呢?端午节就是要喝雄黄酒辟邪的嘛。」她颤颤地端起瓷碗,闻著呛人的雄黄味儿,正要心一横往喉咙里倒,斜里伸来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酒碗,径自一饮而尽。

颜淡呆住了:「余墨……」

余墨淡淡道:「她不会喝酒,喝一口都会醉。」

颜淡愣愣地说:「你……」

「她喝醉以后只会胡闹,所以还是我代她喝。」余墨又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干脆地一仰头喝干。

颜淡喃喃道:「两碗,辟邪,来不及了……」

老婆婆眯著眼,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小姑娘,这公子哥对你真好,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颜淡手一抖,只见她伸筷夹起一条黄鱼,放在余墨碗里:「趁热多吃点。」

颜淡转头看著余墨,他只是微微一皱眉,面子上不动声色。她赶紧伸出筷子,语声温软:「公子,你碗里的鱼给我好不好?」

余墨看著她,嘴角一勾:「你是懒得剔刺罢?」他抽出最大的鱼骨,又挑出细小的刺,正要把鱼肉夹到她的碗里,只见莲心已经飞快地为颜淡添了一条黄鱼,还去掉了皮和骨头,略带羞愧地说:「我本来应该挑大一些的鱼的,刺也不至于这样细。」

颜淡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喉咙口转了个弯又下去了。

「还说什么最大的鱼?姊姊你都是等别人都挑剩下了大家都不要的才去捡了回来!」

莲心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嗫嚅道:「两位,当真对不起,我、我……」

颜淡忙道:「鱼小一些比较鲜美,太大了就不那样容易入味了。」她尝了一口碗里的鱼肉,微微笑道:「很好吃,真的。」

余墨迟疑半晌,微一抬头正看见老婆婆殷切的目光,只得缓缓地落下筷子。颜淡看著他缓缓把鱼肉往嘴里送,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但见余墨慢吞吞地吃完一条鱼,老婆婆立刻问了一句:「觉得怎么样?」余墨点点头,道:「很入味。」老婆婆又伸手为他添了一条,满脸堆笑地说:「觉得好吃再多吃点!」

「……咳。」颜淡呛住了。

「你……好一点了没有?」颜淡伸手在扒著船舷干呕的余墨的背上轻轻抚著,「我煮了茶,你不如趁热喝几口,也好消消食。」他们从那一家子那里出来的时候,余墨还算神色如常,结果才拐了个弯,他立刻脸色发白,踉跄著奔到溪边,将手指伸入喉咙里挖心掏肺地干呕起来。

余墨抓著她的手指,缓缓用力。那力道简直是痛入骨髓,颜淡险些痛叫出来。十指连心,被他这样握著,连带著她也不好受。

「你额上有好多冷汗,」颜淡在他额头摸了摸,用衣袖轻轻拭去汗水,「山主,还是到里面去躺一躺罢?」

余墨摇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颜淡心想他在端午节连喝两碗雄黄酒后,还吃了不能碰的鱼,能支撑著没有立刻妖变就不错了。她叹了口气,毕竟其中一碗雄黄酒是为了她喝的:「对不起……我开始根本就不该去管这闲事的。」

余墨缓缓转过头看她,他的侧颜隐隐有青黑色的零星鳞片出现,颈上也有如火焰一般的黑色图腾蔓延上来。他闭了闭眼,漆黑的眸子也微微变红,嘴角居然逸出一丝笑意:「你居然也会不好意思么……」

颜淡目不转睛地看著他颈上的图腾,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一下:「你……是上古遗族,难怪……」余墨突然按住她的手,一下子把她护在身下。这一下太快,他的动作也很有力,颜淡只觉得几滴温热的液体飞溅在脸颊上,眼前也一片血红。她余光可及之处,也有那么些血迹在船板上慢慢溢开。

余墨连眉都没皱一下,握住袖中的短剑,返身一剑刺出。

只听哗得一声,一个黑色水靠的汉子心口淌血,摔入浣花溪中,在水上漾开了层层殷红血丝。余墨单膝跪在船头,衣袖拂过,只见一道青色的焰火在溪面上熊熊燃烧而过,那人的尸首立刻化为一片灰烬。

颜淡伸手虚按在他的背上,口中轻念咒术,只见淡白的光缓缓晕开,余墨的伤口却只是不再流血,连个痂都没结。她一呆,想起今日是端午,他们的妖术都大为折损,她的治愈咒术居然没什么用了。

余墨轻叹一声:「也怪我没有想到,等下说不好还有刺客会来,我们到船舱里去。」

颜淡应了一声,取出一件里衣,撕开了为余墨裹了伤,剩下的布条则把船板上的血迹擦了干干净净。

余墨看著船舱口的幕布,轻声道:「把帘子撩起一点挂好。」

颜淡把帘子挂好,轻轻拖过毛毯披在他身上:「山主,你歇一歇,万一有什么我也会对付的。」

余墨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说:「也好。」

颜淡坐在他身边,支著下巴想,他们何时惹上这样大的麻烦,竟然会有人派刺客来追杀他们?想来想去,也只有碰见裴洛他们那一回儿了。眼下那些血迹也收拾了,那刺客的尸首也被余墨烧了,余墨让她把船帘挂起,也不过是摆个空城计罢了。

她转头看看蜷在毛毯里的余墨,只觉得越加头疼,要是让百灵瞧见了他背上多了一道伤,会不会活活念死她?这个,应该是肯定的吧……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安然度过端午。只要熬到半夜,便是来几十个刺客她都不担心。

颜淡思忖一阵,将余墨的短剑收到衣袖中,然后搬出一只木盆塞进去几件衣裳,走到船头慢慢洗起衣裳来。

眼见著日头西斜,天边晚霞炫目,明日定然又是一个大晴天。颜淡把洗好衣裳绞干了,再铺平拉直,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身上自然而然地就露出不少破绽。就学武的凡人来说,两方对峙之时,已经将距离,力道,出手时机都算计过了,出手之后肯定是冲著别人的弱点去的。可是对颜淡来说,这些都没意义,她又不是凡人,又没有练过武,不管怎么掩饰,身上的破绽都是一大堆。

她刚把平整的衣裳放进木盆里,就感觉到一股浓郁的杀气。该来的终于来了!颜淡侧身闪避开来,只听哆的一声,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刀正斩在她身边,看势头若是被砍到,真的要生生被剁下一块肉来。颜淡伸手握住了余墨的短剑,迟疑一下,却往边上一滚。那个黑衣刺客见她光是躲闪却不还手,想来她这边已是内怯,此消彼长,他的气势则更盛,刀锋连闪,好几次都差点劈中她。

颜淡眼见这一刀再次失了准头要往盛衣裳的木盆上劈去,突然灵机一动,对著木盆一弹指,那盆子唰的一声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一块铁板。那刺客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一刀斩在铁板上,刀锋和铁板相接时发出一声金铁清响,火星四溅,刀身本来就薄,顿时从中折断,飞出去的那一头正好弹在那人的小腹。

颜淡叹了口气,喃喃道:「所以说嘛,干这没本钱的买卖一定要带厚背铁环大刀,虽然难看一点……」话音刚落,那铁板嗖的一声又变回了木盆。端午节果真是不一般,连她的妖术也持续不了多久。她瞧著那人的半边身子倒在溪水里,慢慢挪过去,将他的兵器推到溪里,又把他小腹上插著的那截刀身给拔了出来,鲜血在她的衣衫上溅开了点点殷红。颜淡随随便便地抹了把脸,摸摸袖中的短剑,心中安定了一些。

只是依照她现在的力气,根本就不能和凡人男子相抗,暗中下手偷袭就只有一次机会,可是待会若是来三五个人呢?

她正苦恼著,只见一个樵夫遥遥走来,背上还绑著一捆柴。这个时候,若有村民到这里来,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对颜淡来说,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樵夫走近了,眼睛盯著浣花溪中浮浮沉沉的尸体和被染得淡红的碧绿溪水,腿也软了,脸也白了,趴在地上抖了半天憋出一句:「妈、妈的……你、你……山大王饶命啊饶命……」

颜淡哼哼两声,沉下脸道:「我像是山大王吗?」

「不、不……是、是是女侠!」

颜淡微微一笑:「这还差不多。」她话音刚落,又唰的沉下脸,摆出恶霸模样:「想活命的话就哪里来哪里去,不准乱喊!」

那樵夫哆哆嗦嗦地在地上爬了一阵,哭丧著脸道:「女、女侠,小的爬不动了……」

颜淡叹了口气,刚才生死关头,她还能凭著一口气支撑住,现下这口气一泄,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此刻自顾尚是不暇,哪有这个空闲管这凡人的死活?她慢慢静下心来苦思对策,一瞥之间忽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沿著浣花溪畔而来。那个人走得很慢,步履之间有股奇妙的韵律。他看见溪上浮著的尸首,眼角微微一跳,脚步却没停,慢慢走到小船之前。

颜淡不由心道,看那人的身法,本事一定是比刚才那个要高,还更加谨慎,如果自己玩些小聪明肯定就被戳穿。不过这种人谨慎归谨慎,只怕疑心病太重。她向著那个黑衣刺客微微一笑,一霎那容颜更增丽色。

那刺客反而一愕,往后退开两步。颜淡坐在船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他:「我现在已不是你的对手,你给我一个痛快好不好?」那人更是惊愕,谨慎地走上前,倏然一剑划过她的手臂,然后猛地后退。颜淡闷哼一声,伸手捂住伤口,可是还有鲜血不断从指间渗出。那刺客见她如此还是没有动静,知道她真的不是他的对手,便放心地走上前:「你要我给你一个痛快?」

颜淡咬著唇,往船舱里看了一眼:「我本事低微,及不上我家公子半分,你要对付我本来就是一根指头就够了的。」

「若我用你来逼你家公子出来不是更好?」

颜淡急忙道:「我家公子病了,不然哪由得你们放肆?」她说完就慌张地捂住嘴。

「病了?好,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剑尖向著颜淡的心口疾刺过去,只见她突然扑过来。这一剑落了空,而她却已经近在咫尺,要把长剑拐过来伤她已经不可能。颜淡拔出短剑,噗的一下刺入那人的胸口。她本以为要很大力道才可以,却没想到余墨的剑异常锋利,一下子就刺进好几分。

颜淡急促地喘著气,还没来得及把那刺客推开,忽听脑后冷风袭来。她一转身,差点被尸首压在下面。颜淡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刺入自己小腹的剑锋,顺著剑身慢慢往上看,那个樵夫正笑嘻嘻地看著她:「你原来是真的没有功夫,却能杀了我两个同伴,厉害厉害。」他收回长剑,随便用衣袖抹去剑锋上的血迹,转身撩开船舱外的幕布。

他正要弯腰走进去,忽然背上一凉,紧接著一股尖锐的疼痛慢慢溢满全身。他回过头,只见颜淡吃力地支起身,手臂微抬,手上短剑已经掷出。那人强自支撑,冲到她面前,举起长剑就要往她身上斩落。

只听颜淡抬起手腕,淡绿的衣袖滑落到手肘,她细白的手臂正有一道鲜血淌下来,结成血珠从手肘滴落:「我受的伤只有这一道,」她搬起船板上那具尸首的手臂:「你刚才那一剑刺在这里。」

颜淡语气平淡:「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看出你和那两个刺客都是一伙的,而你还是领头的么?」她直视对方,慢慢道:「没有恶意的人在靠近别人时候,是不会这样小心。如果没有害人之心,如果你只是普通的樵夫,又怎么会提防我?」

那人不由喃喃道:「原来如此……」他一说话,这一口气便泄了,吐出几口鲜血软倒在地。他一倒下,颜淡立刻连连咳嗽,好一阵才缓过来,嘟嘟囔囔的:「明明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还要憋著气和他说话,咳咳……咳咳,要命……」

夕阳终于慢慢落下去了,凉爽的晚风带著湿漉漉的水汽拂面而来。颜淡轻轻伸了个懒腰,开始觉得身上的妖术正在慢慢回复。她抬起手腕,先用咒术治愈了伤口,再把身上沾血的外衫换掉,把两具尸首通统推进浣花溪,打来一盆水把船板上的血迹都擦干净。

她收拾妥当眼前的一切,跪坐在船边,看著溪上漂浮的三具尸首,双手合什,轻声念道:「使昏钝无善之人,远离痴暗,不生贪念,不受声尘虚缚……」浣花溪水波潋滟,一朵朵洁白的菡萏缓缓绽放,淡香飘逸。

「使险路如坦然,不受劫难……六根消复。」她松开合紧的手掌,只见大片大片的莲花又慢慢凋谢,在浣花溪上漾开淡白的光晕,连带著那三具尸首一起化为尘埃。

颜淡趴著船舷往看去,忍不住道:「我原来还嫌这种咒术难念又没用,现在看来倒是意外的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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