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7.【死生之巅】蝶骨美人席

第六日的时候,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外头的暴雨仍在继续,有人收了湿漉漉的油纸伞,一撩淋得透湿贴体的衣摆,步入殿来。

“师尊。”

来人一身藕白衣冠,束著一字巾,桃花眼斜飞含情,但眼底有青晕。这是通天塔对战以来,师昧第一次前往巫山殿找他。

“之前就想来探望师尊,但抽不开身,直到今日才终于略有空闲。来得迟了,师尊莫怪。”

楚晚宁只看了他一眼,便将视线转开了。

师昧对此并不以为意,他在楚晚宁面前坐下,或许是因为铺路铺的很顺利,他瞧上去心情很好,眼睛里透著明亮的光泽。

“你还在生气么?”

“……”

“魔界之门就要开了,师尊就没有什么想再问问我的?”

楚晚宁依旧没有回答,侧著头看著窗外的雨。他的脆弱与茫然都只展露在深爱的人面前,师明净耗尽了他的热,所以他成了块顽石,再多的执著都无法将之融化。

师昧叹了口气:“我来是想与你谈谈心的,好歹理我一句吧。”

楚晚宁终于丢给了他一个字:“滚。”

与大战之前的躁郁不同,离成功越近,师昧的心态就越发平和。他并没有因为楚晚宁的疏冷而发怒,反倒笑了笑:“倒也真的理了我一句。”

雨水敲击著早已湿润不堪的窗棂,时空生死门错乱了两个红尘,任何异象都是正常的,楚晚宁甚至觉得或许这暴雨永远也不会停了,就要这样一直滂沱落下,最后将两个时空双双淹没。

师昧对此不在意,他起身斟了两盏茶,一盏递到楚晚宁手边,说道:“既然你不理我,那有些话我就自己与你说吧。我不喜欢解释,但和师尊之间,我也不想存著太多误会。”

茶尚暖烫,他吹开青叶,垂睫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该怎么说呢,我从小到大,做了许多恶事,没说过几句真话,但我是真的不愿意滥杀无辜。”

楚晚宁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师尊看到那座殉道之路了吧,我原本只是想把世上禽兽不如的人填进去。反正那种人死不足惜。但后来我发现它竟然是那么漫长,长到要拿两个红尘的尸首才能将之填满。”师昧道,“我心里也不好受。”

“……”

“我不喜欢手上沾血的滋味,所以我几乎没有亲手杀过什么人。我没骗你。”

“你是没有骗我。”楚晚宁忽然说话了,“我信你几乎没有亲手杀过什么人。”

师昧微微扬起眉,似乎有些诧异。

楚晚宁转过头来,眼神冷得像冰:“你仁善,你心软,你不愿意滥杀无辜,你不喜欢手上沾血。所以这些事情你从不亲手去做,你造了一个踏仙君,从此屠杀儒风门的疯子是他,血腥难洗的暴君是他——他替你把所有你必须要做,却又不愿去做的事情都做遍了。你高明。”

“师尊这些话说的有失公正。”师昧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想过要屠杀儒风门。那是他的一己私仇。”

“没有八苦长恨他何至于犯下这样的滔天罪孽。”

“没有八苦长恨,他就一定不会犯下这样的滔天罪孽吗?”

楚晚宁注视著师昧的眼睛:“他不会。”

师昧只是轻笑,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想再就此多做纠缠,他道:“算了。没什么好争的。总之我曾经对徐霜林说过,希望这世道能人居之,庸人为奴,善恶得报,这些都是实话,我没有撒谎。”他顿了顿,继续道,“但蝶骨一族而言,给与他人良善,就是断送自己性命。我们回乡的路必须用鲜血铺成,我别无选择。”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师昧说著,又给自己喝空了的茶盏满上,叹了口气:“师尊或许不会理解,为什么我为了蝶骨族重归魔界,能牺牲两个时空里几乎所有人的性命。其实啊,这不难懂……”

他看著袅袅蒸腾的蒸汽。

屋里很静,只听到师昧沉和如初的嗓音。

“师尊见过被围狩的野牛群吗?”

“杀红了眼,横冲直撞,恨不得把挡在面前的人也好,兽也好,统统都用两根犄角刺穿。这是求生的本能。”

楚晚宁知道他的意思,蝶骨美人席一族就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兽群。四周环绕著一张张贪婪的面目,要将他们扒皮去骨。

“对于美人席而言,最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灭族,要么重回魔界。这就是一个生与死的选择。”师昧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黯然,“如果修真界没有将美人席视作商货,肆意凌/辱,如果我们在人间还能活下去,谁都不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

他沉默一会儿,思绪翻涌,目光渐渐从黯然变得混乱,从混乱变得冰冷,最后又变得疯狂。

像是他到今天为止经历过的人生。

“牛群无心杀戮。但屠刀落下,周围的同伴一个一个地失去性命……师尊,你让我们怎么宽恕这个世道。”

师昧的嗓音有些颤抖:“修真界不会给蝶骨美人席造一部史书,因为这些人只把我们当作牲畜或者双修炉鼎。但我们族内却一直都铭记著——就在人魔之争结束的第十一年,几乎所有纯血美人席都被杀光。之后数千年,纵使我们百般小心不暴露身份,但依旧逃不过修士们的贪念。”

“四千年前,两千五百年前,九百年前,七百年前,四场清缴。混迹在凡人中的美人席血脉被搜捕出来,吃肉喝血,软禁轮/奸……他们恨不能将我族赶尽杀绝。”

师昧的手指捏著茶盏,腕子上勾勒隐隐青筋。

“其实真要死绝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可那些修士怎会放弃如此修行良方?”

楚晚宁:“……”

“师尊博览群书,应当知道为了避免美人席彻底殇灭,孤月夜的上上任掌门做过什么。”师昧抬眸,一双桃花眼此时竟泛著猩红。

这件事楚晚宁确实知道,任何一本介绍孤月夜的书籍里都会提及此事,并将之当做赫赫功勋——

药宗孤月夜四处搜捕了二十名年轻的蝶骨美人席女人,广征精壮体猛的修士日夜交姌,令其怀上子嗣。怀孕后掌门以灵药催生引产,四个月就能诞下婴儿。刚刚分娩完的女性又再次被玷污,继续被迫怀孕,被迫催产……如此反复,使得美人席一族又得以延续。

但这种延续就像待宰的猪羊。

不,不是像。是他们确实成了待宰的猪羊。

生出的孩子,男孩立刻分割做成丹药,或者直接卖给儒风门一类的大户。女孩则圈养起来,发身之后即使之交/配,成为新的育种温床。

“交/配。”

楚晚宁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词出现在《孤月夜仙丹妙药备急方》上时的震惊与恶心。

师昧笑了笑,那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青白与凄惨:“他们拿练蛊的方式在炼美人席。竟博得了修真界一片赞誉声。”

“活人……都是活人。就因为曾经混过一点上古魔族的血,能够给修行带来裨益,他们就将活人判作牲畜。”为了掩饰自己的痛楚,师昧抬手又饮一杯茶,但指端却在微微颤抖。

“催长胚胎的药剂对母亲损耗极大,那些被豢养的美人席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的。不过活的短对她们而言倒也是件好事,可以趁早结束除了‘交/配’就是‘繁殖’的噩梦。”

他说□□与繁殖这两个词的时候,脸上有被扇了巴掌般仇恨的刺痛。师昧语止,有一瞬间他似乎按捺不住想破口大骂,但最后他动了动嘴皮子,落下的只有两个饱含著嘲讽的字。

“挺好。”

楚晚宁睁开眼睛,目光终于落在了师昧身上。

这个一直以来都或是淡淡然,或是诡谲莫测的男人,此刻就像个最寻常不过的复仇之人,脸上镌刻著鲜明的仇恨。

师昧静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再也忍受不了。他把茶盏放落,脸埋进掌心里揉搓,最后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时,眼圈是红的。

在楚晚宁的记忆里,师昧的情绪从未如此真实而具体过。

“师尊可还记得,孤月夜是如何停止饲养美人席一族的?”

“……”楚晚宁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他沙哑道,“出了命案。”

蝶骨美人席终究不是孽畜,蛊虫尚会反噬,何况活人。

在姜曦师父那一代,豢养的美人席里有一个少女不甘屈服且工于心计,她和曾经那些姐姐不同,既不寻死觅活,也不麻木空洞。

她以美色与甜言勾引了当时来孤月夜视货的一位天音阁高阶弟子,那弟子赶巧也是个好色之徒,当晚就忍不住上了这绝色佳人的床。第二天,她恳求情郎将自己赎出孤月夜,并发誓愿一生为他所驭,助他修行。

那名天音阁弟子一时色迷心窍,答允了她。结果姑娘不出数日就逃离了他身边,且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劫火种子,星夜返回霖铃屿,一把火烧了孤月夜的偏院。

那一晚,曾经被软禁的美人席们在她的襄助下纷纷逃散,孤月夜百余名弟子被劫火烧死烧伤……

其余门派看热闹不嫌腰疼,嘴上说著宽慰的话,暗地里却嘲笑孤月夜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药宗因此颜面大跌,掌门震怒,干脆从此结束了对于美人席的豢养——

“既然要笑,以后就别来求药。反正逃走了这么多人,诸君若有能耐,不妨自行狩猎。”

所以到了姜曦这一任掌门,孤月夜手里的美人席也就只剩下了宋秋桐一个,本来说是留下来服侍尊主的。但姜曦这人不近女色,他特别烦女人,更视美人席为灾祸,尽管门派内有诸多长老心存不满,他还是一意孤行决定把这女的拍卖掉了。

看楚晚宁能想得起这些往事记载,师昧终于笑了笑,他说:“插句话。”

“……你说。”

“那天在轩辕阁,对,就是宋姑娘被拍售的那次。我也去了。”

楚晚宁微微一怔。

师昧道:“我去了,我就在玄字第一号雅座。出了三千五百万的价格。”

听师昧这么一说,楚晚宁确实模糊有些印象。当时墨燃与他在一起,他见宋秋桐可怜,本想救她一命,但楼上有个落著纱帐的包厢,里头的客人出手就是三千五百万,他那时候还想著问墨燃拿钱压过此人的竞价……

“是你?”

“嗯,是我。”师昧的神情渐渐地又平静下来,他笑了笑,“我很早以前就发过誓,要守护每一个我能相帮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是我的族人,我得了消息,想去赎她。……当然了,这辈子也想拿不归去试著勾一勾墨燃体内的煞气。结果谁知道你留在他身体里的一半地魂保护他保护得厉害,甚至还因此引起了你本身的共鸣……算了。这些都过去了,什么可说的。”

“反正师尊知道,最后是叶忘昔买走的她。”

“既然她是你的族人,儒风门惊变那次,你为何……”

“我为何袖手旁观,由著她死?”师昧笑了,“没办法,我需要掩藏自己的血统,其实当时对凰山的命令都是我下的,她只是个幌子而已。换作别的情况,我或许还能救她一命。但在徐霜林面前……师尊也知道我灵力薄弱,徐霜林是我当时的力量之源。他把我当做挚友看待,但是,我是以死生之巅师明净的身份与他结交的。”

“……”

“如果他知道我是蝶骨美人席,还会愿意与我合谋吗?”师昧平静道,“我早说过了,在大部分修士眼里,我们就是猪狗牛羊,徐霜林也不会例外。看他对宋姑娘的态度就知道了。”

楚晚宁心绪沉重,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师昧倒是有心与他多言,继续道:“我们回过来再讲讲吧,再讲那个逃出孤月夜的蝶骨美人席。”

“……”楚晚宁垂著眼睫,沉寂著,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师昧容颜绝代的脸。他其实已从前头的叙述和师昧的神态瞧出了些端倪,他几乎是有些叹息地,“那是你母亲吧。那个姑娘。”

师昧先是一愣,随即背脊慢慢放松,五官也隐约柔和起来。

他最后苦笑了一下:“你总是能猜对的。不错,她就是我的娘亲。”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