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谢不怨

所属书籍:鹤唳华亭 小说

夜已经渐渐深了,只是既无星辰,亦没有滴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定权慢慢起身,望了阿宝一眼,问道:「我不赔你了,你便这样坐到天亮吗?」阿宝低著头轻轻点了两下。定权道:「你坐得了一夜,坐得一月么?况且也不知道几时能够出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床上睡去吧。」阿宝低声道:「妾……还不十分困。」定权看著她髻前一道清晰发线,叹气道:「你放心吧,孤说好了,和你秋毫无犯。。」阿宝仍旧低著头,只是坐著不起身。定权无法,甩袖自走了两步,却又折转身来,一把将阿宝从椅上抄起,便向内室走去。阿宝情急,连忙用手去推挡定权胸膛,道:「殿下放手。」定权再想不到自己坐牢却坐出了这般艳福,心里只是苦笑。正挣扎间,忽闻门外换防的声音,登时白了脸,半晌方冷冷道:「你要么乖乖去睡觉,要么明日我便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知他心内难过,也停了手,轻声道:「殿下放妾下来,妾自己走。」定权默默将她放到地上,径自进了内室。阿宝随后跟上,帮他脱了鞋,又除去了直裰,待要去解他内中夹袍的衣带,定权忽道:「不必了,夜里凉,我多穿一件。」阿宝一楞,已知道了他的心思,也便住了手。待他向内躺下,这才拉过一床被子替给他盖好,自己只在床边坐著。一灯如豆,映在他的侧脸上,那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阴影,衬得那半面脸颊愈发的清秀。阿宝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亦是这样守在他床前,看他入睡。一时听他呼吸匀促,不觉伸手过去轻轻触了触他的鬓角。定权睁开了眼睛。问她道:「你还不睡么?」阿宝摇头,微笑道:「妾等殿下睡了再说。殿下还没有睡著吗?」

定权翻了个身,背对她道:「一向睡瓷枕,再睡这枕头觉得不惯。」又叹了口气道:「心里有事,也难以安寝。」阿宝想了想,道:「那妾陪殿下说说话。」定权道:「好。」阿宝道:「今天下午,夕香就把那支鹤钗又送回了,已经接好了,就跟新的一样。妾心里真喜欢,等日后回去了,妾再戴来给殿下看,可好?」定权轻轻笑道:「好。」阿宝又道:「妾的的家乡,出到城外,后面有山川。一年暮春里,家人出游踏青,也带上了我。那日的天气真好,天是青色的,温润的,透明的,就跟美玉一样。山下的川泽流过去,击在礁石上,半天里都是蒙蒙的水雾。有两只白鹤,从清流中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看不见了。天还是那样的天,水还是那样的水,江山美得就像一幅画一样。我站在山上,想起了读过的诗歌: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在那时我明白了,亲眼看著这样的山河,不必是神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边的宽广。」她抬起了头来:「殿下,那就是殿下的江山呢。」

定权心头一震,无以为对,又闻阿宝道:「殿下送给妾那只钗,妾一下子就想起那天的心情来了。」

定权微微笑了笑,道:「是么?孤送给你那个,并没有怀什么好心。」阿宝摇头道:「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衰于秋天。殿下适才还说,草木也有自己的本心,不过顺著四时更迭,繁荣凋零,方才称为自然。殿下将它给我,我就想起那天所见所感,这也是自然,并不与旁的事情相干。」

定权笑道:「看不出来,你倒很会宽慰人。天道轮回,万法自然,木不怨衰于秋天,这话说得本不错。你知道方才我在想什么吗?」阿宝道:「殿下说了,我就知道了。」定权将手反背了,枕在头下,想了半晌方开口道:「我有个二伯,我还未生他就已经死了。不管是先帝,还是陛下和先皇后,都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的事情,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后来我长大了些,才略略的知道,大约是陛下和舅舅那时做了什么事情,祖父才赐死了他。陛下迎娶先皇后,不过为的是外公的权势。外公将先皇后嫁给陛下,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外孙能够当太子,当皇帝,顾家能够世代荣华不衰。便是这样,那二伯就该死吗?」说到此处,却又停住了,阿宝见他也不像是在问话的样子,只是静静等他继续,半日方

闻他拥鼻轻轻咳了两声,接著笑道:「听说二伯就是在这里自刭的,他死的时候不过长我一岁。锦衣绣服换成草屦麻衣,前驱后拥翻作炎凉嘴脸,孤身一人,漫漫长夜,难道便不会害怕么,不会怨祖父无情么,不会满怀怨毒诅陛下和先皇后的儿孙么。而今不过是父祖造业,报应到了我的身上,我才会坐他坐过的地方,躺他躺过的地方。如此想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怨忿的,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别人的血,才能够活到了今日;就像你,蔻珠不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么?自己已是一身泥污,又凭什么去指责旁人不干净?」

阿宝从未听他和自己说过这么长的话,细细揣度其中意思,也觉无言可对,半晌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殿下不要想那么多了,不如早点休息。」定权道:「那么你给我读读书罢,也许会睡得好些。。」阿宝答应道:「殿下想听什么?」定权闭上了眼睛,懒懒说道:「既然你提到了楚辞,就请为我背诵一首罢。」

阿宝想了想,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中,又帮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坐在一旁,慢慢诵道:「……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这是他首次意识到,她的声音其实是如此的动听。定权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了,呼吸也渐渐匀净了下来。没有离骚,无需卜居,不曾国殇,何必礼魂,靖宁二年八月廿七日的最终,只剩下这温润宁静的声音,为他吟咏的美人、香草、温柔敦厚的遗憾,以及楚楚的坚贞。

廿七日发生的事情,众人方未全然回过神来,便已看见皇帝的旨意一道道颁下,先是借口复查旧案,囚了太子,又将当初经办过此案的官员一一重新拿问;顾思林居府养病,按说长州的事物便应由副将暂代,可中书省中却传出话来,说是陛下天恩,已召小顾将军回京侍病,剩下的几员副将,素来并无骄人功绩,硬是拾阶而上,只恐互不服气,干碍大局,是以另调了承州都督李明安接替长州都督的职务。虽说敕使从京城到长州,就算是沿驿换马,日夜兼程,也需五六日的时间。如今方过一日,旨意只怕还未出相州,但众人瞧著眼前的利害情势,心中却也都估摸得清爽。齐王府前的一条街上,由头至尾,皆是官承,塞得一条堂皇大道水泄不通,若有急事,便不得不绕道而行。

齐王却颇听进了皇帝的话,也只是吩咐府中人等,道是但凡来客,不论何人,皆不迎纳。自己终日一身家常打扮,坐在房内,也不出门。如是过了日半,忽闻府中内侍来报,道是赵王过府,定棠虽暗暗觉他此时上门,未免太过多事,却也不好推托,只得吩咐将他从后门悄悄放了进来。

定楷见了他,先吐舌道:「二哥前次还说我赵地的酒好,引得邯郸遭围。今日见了贵府门前的场面,才只当是你齐王又开谏了呢。」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五弟你这贫嘴滑舌,却是跟谁学来的?」一面又皱眉道:「朝中不晓事的人还是居多,这传进宫里,我又是个什么名声?」定楷笑道:「二哥这是把我也骂进去了,既这样,小弟也不敢高攀,这便回去了。」定棠佯怒道:「五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楷看他笑道:「哥哥莫恼,小弟不过耍耍嘴舌罢了。只是今天来,却是有些事情。」定棠让道:「你坐下说。」定楷撩袍坐下,接过侍婢奉上的茶盏,问道:「陛下今天一早,就让大理寺带职拘了张陆正和杜蘅,此事二哥知晓否?」定棠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定楷从怀中取出一只封套,递与定棠。定棠奇道:「这是什么?」一面伸手接过。定楷道:「这是张陆正家的人方才送至我府中的,说是张尚书亲口所托,事关重大,叫我务必转交给二哥。」

定棠听了,不由皱眉,将那封口拆去,从中取出一张信笺来,却只见上面只有「庚午,辛未,壬子,丙子」八个字,略一思忖,已然明了,不由心中一笑,暗道了声:「小人。」定楷看他道:「我也不知这其中有何事,便不再多问了。若是那姓张的唐突无礼,二哥便只当是我多事罢了。」定棠细细思忖,张陆正如今已岌岌可危,自然不会当真求什么儿女姻缘,不过是要自己相保他无事而已。李柏舟一案,他所知内情甚多,三司重审之时,定然还是要用得到的,莫若此刻先稳住了他,其后再作打算。一面才笑道:「五弟素来只会替我这作兄长的分忧,又哪里会多事。此事却还要劳动五弟一趟,我附几个字,烦请五弟再交回给那人。」定楷忙拱手道:「举手之劳,二哥客气太过了,小弟可承受不起。」定棠又问:「我这几日没出门,你在外头听见人家说他什么了吗?」定楷笑道:「还能如何,小人二字尔。又听说他皇初年便有贪弊事,不过叫卢世瑜极力压了下去,今日再行背主事,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一面说,一面含笑看定棠写完了,又寻了封套细细封好,这才接过来袖入怀中,又笑道:「二哥,这次顾思林可就真病得厉害了,连太子都给捎带上了,宗正寺那个地方,我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定棠听了,微微一笑道:「那倒也未尽然,我倒是听说他这牢坐的舒服,还携了个美人过去。红袖在侧,珠玉傍身,换了是我,被关两天也无妨。」眼见定楷脸色一滞,才又笑道:「今日已是廿九了,不知朝廷的旨意走到哪里了?」定楷听他转口,亦赔笑道:「小弟只想著顾逢恩,接到了圣旨,该是个什么打算?」定棠轻哼了一声,道:「我早就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长州又焉得例外?」定楷微微一愣,也笑道:「正是,还是二哥一早便看透了,小弟这痴人,却还蒙在鼓里呢。」定棠看了他一眼,也笑了,道:「五弟先不忙著回去,吃过晌午饭再走吧。」定楷笑道:「那便要叨扰二哥了,过了这几日,恐怕就吃不到齐王府的饭菜了。」定棠奇道:「这话又是怎么说的?」定楷道:「届时小弟,便要到延祚宫吃筵席去了。」定棠斥道:「五弟胡说些什么?」只是言语之间,亦无甚怒意。一时兄弟二人携手,便向厅中去了。

既然京中议论的不过是此等事情,詹事府自然亦不例外。太子既被禁,府衙中一时也无甚事务好言,何道然去职,少詹傅光时又终日在本部厮混,对衙门内事更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道两声再有失喏者必要依朝纪严惩,便也没了下文。此日衙喏已然唱过了小半个时辰,许昌平方匆匆入班,他是詹府主簿,地位虽卑,却掌管衙内所有档案文移,他不在时,众人益发无事可做。才进得衙厅,便闻一人笑道:「漫说这旨意还没下来,便是下来了,又跟你我何干?我等是詹事府的属官,又不是太子妃,还能随著就给废

了?」另一人叹息道:「话虽如此,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后的事情,也难说得很了……」听到此处,不由略略皱了皱眉,上前见礼道:「傅大人,吕大人。」二人抬头瞥了他一眼,无聊笑道:「许主簿怎么这个时辰才来?辰时的唱点早已经过了。」许昌平躬身道:「卑职今日入班迟了,甘愿领罚。」他在礼部时,傅光时便是他的老上司,遇事多有回护,此刻对姓吕的少詹笑道:「且记下来吧,待过了这几日,积得也多了,一并再罚过。我说尔等这般年纪轻轻,怎么终日不是迟来便是缺勤?」许昌平谢道:「卑职昨夜不曾睡好,是以今日起得晚了些,请大人见谅。」二人互看了一眼,笑他道:「原来如此,只是你又多费个什么心,衙门的天便塌了,也砸不著你这个七品主簿的。」许昌平略笑了笑,道:「吕大人取笑了,二位大人若无事,卑职便先过去了。」傅光时看他远去,又道:「如今像他这样倒好了,半两的干系也不必担。吕大人,听说您素来和二殿下……」那少詹事忙皱眉道:「傅大人听谁在背后乱谈,哪有这等事情?」傅光时道:「吕大人,你我在礼部共事多年,于公于私上,也都算是情谊甚笃了,将来的事情,还要靠吕大人多多提携。」

正如吴庞德说的,外面便是造了反,宗正寺的这个小院子里,也不会有半丝风吹进来,定权不由向阿宝感叹,言此处还真有两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思。此日午睡起来,看阿宝不在,便趿了鞋出门,见她正半蹲在门外的阶上,拿了晌午留下的米粒喂麻雀。将要入冬的麻雀,已与春夏不同,一个个吃得滚圆,偏著头在地上蹦来跳去,煞是有趣。阿宝听见声响,回头见他正倚门而立,笑著起身道:「殿下醒了。」那几只麻雀一惊,扑啦啦一下子就飞到了一旁,半晌见无事,又慢慢跳将过来。定权笑著点了点头,道:「这里它们也能找了进来,真是不容易。」阿宝嗔道:「殿下这话说的,它们本就是住在这里的,殿下看见这瓦片底下的洞了么?」定权笑道:「不错,原本我们才是不速之客了。」正说著,已闻院门嘎啦一声开了,侍卫们看清来人,纷纷行礼道:「王常侍,吴寺卿。」那

些麻雀再度受惊,一转眼便飞入了草丛,不见影踪,阿宝也转身进了屋去,定权心下不由微微失望,见王吴二人过来,向他行礼,勉强抬了抬手,道:「阿公免礼吧。」吴庞德被甩在一边,一脸悻悻,便自己直起了身子,定权亦不去理会他。

王慎笑问道:「殿下住得可还好?」定权哼道:「不坏。」王慎道:「殿下还缺些什么,或是觉得饭菜不适口了,就跟臣说。」定权看了他一眼,只道:「孤想换个枕头。」王慎还没开口,便闻吴庞德道:「殿

下恕罪,不是臣不肯给殿下换枕头,实在是……」定权的一腔怒气,对著这疲顽人物也发作不出来,截断他道:「实在是陛下有过特旨,不许孤睡瓷枕,是不是?」吴庞德笑答:「陛下并没有这样的旨意,陛下只是说,殿下住在这里,要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池,臣的九族,就保不住了。殿下一向宽仁,还请体谅臣的难处,委屈殿下的地方,臣向殿下请罪了。」定权被他气得无法,暗暗疑心,进士科居然也会拔出这种人物,干脆缄口不语。王慎看了吴庞德一眼,笑道:「吴大人办事还是尽心的。」又道:「殿下叫臣多搬张床过来,臣已经派人去办了,说话就要到了。」

一时果然便见院门外几人又抬了张几塌进来,吴庞德忙过去调度安

排,王慎道:「殿下这边请,别碰著殿下的玉体了。」一面将定权引至檐廊之下,定权见吴庞德转眼,忙问道:「阿公,外头怎么样了?」王慎叹了口气,只道:「殿下现在这样,便是多知道了也无益,还是不问得好。」定权并不理会,急道:「阿公,顾将军他在做什么?」王慎道:「还能做什么,只在府中养病而已。殿下不必忧心,陛下已派了太医院的几个院判,轮番过去伺候了。」定权默默点头,又问道:「陛下近日来还有什么旨意?」王慎看他道:「殿下,不是臣不肯说给你听,只是殿下听了又能如何呢?陛下给臣的旨意,只是万万要看护好了殿下,其余的,臣也只一概不知。」定权走了两步,坐在栏杆上,想了半晌道:「我知道了,陛下已经叫小顾回京来了,是不是?」王慎面上一白,方要说话,只见吴庞德已经出来了,笑对定权道:「已经安置好了,殿下可看看满不满意?」

定权笑了笑,道:「你们手脚这么利索,事情办得这么周密,孤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