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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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维扬和洛月族长关在同一间屋子里还不到半个时辰后,水荇从屋外探进头来,很羞涩地微笑:「哪位是余墨公子?柳公子请他过去。」

余墨站起身来,又听水荇说了一句:「爹爹让我和你们说,他先谢谢各位的好意了,这桩婚事只怕要推后些时日,几位若是觉得闷,可以到处走走,不过千万别走得太远,这前面的林子有些危险。」

颜淡看著水荇和余墨走远了,搂著茶杯似笑非笑:「柳公子真有一手,这么快就把泰山大人摆平了,人家不但不把我们当凶徒了还要来称谢。」柳维扬一向沉默寡言,偶尔说什么话就是有种信服力。颜淡知道,就是旁人见他这样的性子,才觉得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而实际上被柳宫主骗得团团转了还不自知。

唐周走到门边,又回首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外边走走?」

颜淡也觉得留在屋子里发霉没什么好处,便点点头:「好啊。」

两人并肩沿著小溪走了一段路,唐周忽然停住脚步,伸手在她露在衣领外的颈上一点:「这是什么?」

颜淡被他这样一碰,只觉得隐约有些痒,忙蹲在溪边照了照。这道溪水清澈,隐约映出她颈上有一点微红。颜淡支著腮很疑惑:「昨日还没有的,难道我睡著以后,有虫子爬进来咬了我?」

唐周沉默片刻,突然低下身扳过她的肩来。颜淡本来是蹲著的,突然被他这样一扳,只得维持著极其困难的姿势,眼睁睁地瞧著唐周低下头来。

「唐周,你就算饿了也不能咬我啊啊!」

唐周松开手,很是细致地对比了一下两个痕迹,点点头道:「果真是不一样。」

颜淡扑腾两下,捂著脖子甚是凄凉:「当然是不一样的,你要比较就自己咬自己去!」就算她不是凡人而是妖,那也只有那么一副皮相,要是给咬坏了以后还怎么用?

唐周掸了掸衣袖,低著头看她:「我要是想自己对比著看,怎么也咬不到颈上,你说对不对?」

颜淡哼哼两声,喃喃自语:「我怎么就觉得你是故意的……」她转过头看著另一边,只见一个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近,手上还捧著一卷画,那少年正是南昭。她想起上一回还待趁热打铁把南昭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结果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柳维扬打断了。他现在来得正好。

颜淡直接从小溪的一边跳到另一边,招招手:「南昭!」

南昭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那卷画哗得一声抖落在地。颜淡见他之前捧著画的模样,这画只怕像是他的珍爱之物,连忙一拂衣袂,将那画轴接在手上。

颜淡匆匆扫过一眼,只见这画轴装裱的宣纸已经有些泛黄,画中的女子著了一件浅湖色冰绡衫子,嘴角有一对浅浅的梨涡,柳眉如弯月,眼波似水,嫣然巧笑,其神态灵动,好像会突然从纸上跃然而出一般。

她将这幅画还给南昭,随口问了一句:「看你这么宝贝这幅画,这画上的人是谁啊?」她初初看到的时候,倒觉得和侬翠姑娘有六七分相似。

南昭抱著画,温文有礼地道了谢,方才说:「这是我娘亲的画像,我怕沾了潮气,又看今日天好,就想拿出来晒一晒。」

颜淡想了想,这画中的女子太过年轻,大约是南昭的娘亲年轻时候的模样。想来南昭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他也只能看看画像,睹物思人。她同南昭接触几回,心底其实很喜欢这个文弱真诚的少年。

「你娘亲长得真美。」

南昭腼腆地笑:「我娘亲年轻时候还是我们族里出名的美人呢。」

「咦,你不是还要晒画么,就快点去吧。」颜淡给他让开一条路,目送他抱著画急急走过去。待南昭走出一段路之后,斜里突然窜出一个锦衣的青年,一下子撞在他身上。南昭身子一晃,几欲摔倒,却还是紧紧地抱著画。

那青年将他撞到在地,又一把扯过他手上的画轴,掂在手上瞧了瞧,冷冷道:「这种女人是我们洛月族的耻辱,还留著这画像做什么?」他双手用力,竟是摆出要把画撕成两半的架势。

颜淡看得著急,如果那人是冲著她来的,她起码有一百种法子整治他的法子,可那人偏偏是冲著画来的,如果她用妖术隔空取物,难保不会用过了力把画撕成两半。正著急间,只见唐周的身影一闪,干脆利落地在那人举著画的手臂上一点,点穴、夺画、飘然落地一气呵成。

颜淡终于确定一件事,不管是他们妖,还是洛月人,原来都是有穴道这回事的。

唐周执著画卷,轻轻卷起,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不经意皱了一下眉,然后把画递到南昭手上。他低头看了坐倒在地的青年一眼,淡淡道:「要撕这画像的,怎么也轮不到你。」

那青年脸色铁青,憋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来:「你是、是凡人?」

颜淡愣了一下,随即记起洛月人都瞧不起凡人这回事。

那青年指著南昭,胆气很盛:「你们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凡人的野种,倒是一个鼻孔出气了!」

唐周微微皱眉,神色却还是和平常一样。

南昭垂著颈,隔了一阵子猛地抬头,大声道:「我爹爹是凡人没错,但他是个好人,我娘亲才会爱上他!」他握著拳,急急地说著话,脸上涨得通红。

颜淡不由想,南昭这股气势,实在不用她再多此一举去把他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那青年深刻地剜了他们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南昭抱著失而复得的画,向著唐周道:「多谢唐兄。族人大多不喜欢凡人,邑阑他又是族长的长子,所以才会说一些无礼的话,还请唐兄不要介怀。」

唐周微微颔首,抬手在他肩上一拍:「我不会记在心上的。」

颜淡看著南昭的背影消失,方才叹了口气:「洛月人宗族的观念很深,南昭这样的,恐怕吃了不少苦头。」

唐周若有所思,淡淡道:「我刚才看到那张画像,总觉得……画里的人有几分古怪的邪异之气……」

颜淡回想了一遍,也想不出一幅画像怎么会有邪异之气,很肯定地说:「洛月人本来就生得和凡人有点不一样,你一定是看错了。」

待颜淡逛回借住的屋子时,就见余墨已经坐在桌边等她了。他一手支著颐,长眉微皱,像是想到什么难解的事情,就连她走近了都没发觉。

颜淡玩心突起,轻手轻脚地绕到他身后,正要把双手按到他的肩上,忽见余墨身子一偏,迅速绝伦地扣住她的双腕。颜淡吓了一跳,有点收不住脚,挣扎两下无果,最后还是跌坐在余墨身上。

她傻了,估摸著余墨也没想到会这样,半晌没有反应。

颜淡眼睛对著眼睛地和他对视片刻,只听余墨轻咳一声,低声道:「你刚才出去闲逛了么?」

颜淡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心中想著,在这个时候,余墨难道不应该立刻把她推开吗?

余墨看著她颈上的两个痕迹,突然伸手按著她的后颈,以额相抵,鼻尖轻轻相触,缓缓道:「颜淡。」

颜淡只觉得寒毛直立,翻来覆去地想,他这是想做什么?是诉说衷情还是打算亲吻她?如果是前面那个,她该是答应还是婉拒,抑或含糊以对?如果是后面那个,她是该沉住气不动,还是直接拿个茶杯敲在他头上?

隔了片刻,只听余墨慢条斯理地说:「柳宫主说,他有一点想不明白,在魔相里,出现的事物应该是我们中至少有一半人见过的。可之前的翻天,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唐周是凡人自然也不会见过。」

颜淡愣愣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见过不妨直说,这也怪不得你。」

颜淡明白了,笨手笨脚地从他身上爬下来:「原来你想说这个啊……我说嘛,怎么可能……不对!余墨,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别平白无故地诬蔑我,我绝对、绝对没有见过翻天!我是真的没见过,你还要我直说什么啊?!」

余墨嘴角噙著笑意:「没见过就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颜淡一呆,随即咬著牙一声不吭,她绝对不会把自己刚才自作多情的丑事说出来的。

他长身站起,突然道了一句:「你现在还想出去走走么?昨晚暴死的那位,是给人当胸一剑刺死的,我正打算去义庄瞧瞧。」

这一剑从胸口一直划到肋下,最初的劲力已消,最后只浅浅地划开一道浅痕。

颜淡和余墨到了义庄的时候,柳维扬已经早到一步,正负手站在棺木边上。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响,连头都不抬一下,顾自将手伸到棺木当中,将尸首的手臂抬起,展开已经僵硬的手指看了看。

此情此景,颜淡其实很想开玩笑说一句,柳公子你果然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毕竟这还关乎你的终生大事啊。谁知她一看见柳维扬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这句话转到了嘴边立刻咕嘟一声咽下去了。

她的胆气终究还是不够肥。

余墨走上前两步,低声问:「如何?」

柳维扬微微摇头,语声低沉:「伤口不平,深浅也不均匀,看来那把剑很钝,有点像没开锋过的那种。」

余墨闻言,微微沉吟片刻:「如果是没开锋过的剑,又是正面刺伤夫人,那么这个凶徒的功夫应该很不错啊,不过看这用剑的力道,好像那人的功夫又很一般……柳兄,依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凶徒应该是夫人熟识的人了?」

柳维扬点点头,又道:「这也是推测而已,还算不得数。」

颜淡走到棺木边上,趴在木头边沿上往下看,只见躺在棺木里的女子已经有些年岁了,眼角有寥寥几道浅浅的皱纹,模样倒是和南昭的娘亲有些相似。南昭和侬翠、水荇两姊妹是表中之亲,那么他们的娘亲应该也是姐妹了,也难怪会长得像。

她见过凡间的仵作验尸,便伸手去掰尸首的下巴,谁知还没摸到,就被余墨拉住了。余墨无奈地看著她:「你想做什么?」

颜淡答得理所应当:「验尸啊。」

余墨屈起手指在额上一抵,更是无奈:「这个轮不到你,在这之前就有洛月族的大夫仔细瞧过了,不管是夫人的嘴里还是指甲,甚至连头发都查过,什么痕迹都没有。」

颜淡哦了一声,很是遗憾地收回了手。

他们说话间,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款走进义庄。颜淡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进来的是洛月族的侬翠。她目不斜视,径自迎向了柳维扬,脸露微笑,语声娇柔:「我去找过你,结果你不在,我问了别人才知道你来义庄了。」

柳维扬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也不要总是这样冷淡呀,等我娘亲的丧期过了,我就要嫁给你了。」侬翠伸手去拉对方的手腕。谁知她还没碰到,柳维扬突然出手卡住她的颈,语气冷漠:「昨晚夫人过世,你既是第一个赶到,还瞧见了什么?」

颜淡张口结舌,她知道柳维扬是沉默寡言了一些,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粗暴。

侬翠抬手去掰他的手指,俏丽的脸蛋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吃力地开口:「我……没……」

柳维扬缓缓松开手:「你不说也罢,你还真的以为凭你们洛月人就可以拦得住我?」

侬翠捂著颈剧烈地咳嗽,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光,突然站直了身子,眸中有股火焰在烧:「自从我见过你,心里就只有一个玄襄罢了。我一心想著你,这又有什么不对?」她总算看了杵在一旁成了摆设的颜淡和余墨一眼,微微笑说:「颜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这些话很不知羞耻,没有半点矜持?」

颜淡想不到她会问自己,尴尬地啊了一声:「民风,是民风不同而已。」

侬翠抬起脸,直视柳维扬,毫不避讳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被逼迫,时至今日,你也不再是从前的玄襄了,我自觉没有陪衬不上你的地方。而我也知道,你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所以在这件事上,有些话我确是隐瞒了爹爹他们的。只是因为,我想留下你。玄襄殿下——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如果你要离开,我就会告诉所有族人,杀死我娘亲的凶手就是你。」

柳维扬面无表情,衣袖却是微微一动,已拈著那支碧绿的玉笛。

侬翠根本没有瞧见柳维扬这个细微的动作,自顾自地说下去:「昨晚,我赶到的时候,娘亲还有一丝气息,她对我说,这是诅咒。我本来还想再问个清楚的,可娘亲已经支撑不住了。她只是说,这是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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