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点尾巴

所属书籍:沉香如屑

茶香盈满于室。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到桌子中间:「请用。」

颜淡拿起其中一只杯子,低下眼瞧著茶水的色泽,青碧清浅,淡香飘逸,茶叶如钩,正慢慢沉向杯底。她浅浅地喝了一口,不觉问:「你现在知道自己是紫虚帝君了,那么以后应该会回天庭吧?」据她所知,天底下的妖没有几只是不想飞升为仙的,而凡人也大多对求仙得道孜孜念念。更何况,凭他这么一长串仙号,便是在天庭也找不出几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谓风光无限。

谁知柳维扬不甚在意地说:「还没想过要回去。」

颜淡不由道:「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他好端端的干嘛把魔境给拆了……」

「玄襄的血统并不纯,只不过因为他很能干,才会被族里的长老推上这个位置。而我却是在天庭长大,那回在云天宫见到他时,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柳维扬喝了口茶,又继续道,「玄襄觉得,他们的始祖就是因为不遵守天地法则,最后才会被女娲上神斩落剑下,完全是活该。后来的仙魔之战,他也是一力反对。」

颜淡既失望又遗憾,本来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战事,结果却是玄襄自己临阵倒戈、搅得一团糟:「那他后来为什么想要转世,甚至还把自己的魂魄封在楮墨里?说起来,邪神不是该看不起凡人的么?」

柳维扬嘴角微挑,轻轻吹去茶水上浮著的茶叶。颜淡顿时毛骨悚然,他这个表情该不是在笑吧,还是那种阴笑。

「这个也是我不久前才想起的,那时听说玄襄不知怎么有了心爱的人,那人又轮回转世去了,他也想方设法想要跟著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照他那副皮相看,第一眼瞧见很少能有人不动心的吧?」

「那女子根本不认识他,他只是自己在一头热罢了。」

「……咳!」颜淡呛住了。

之后几日,颜淡把神霄宫逛了个遍,还找到柳维扬用来研药炼丹的药房。满架子全是瓶瓶罐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丑的俊的、半丑不俊的,每种都不缺。她数了数,发觉还是丑的多了七张。

结果到了晚上,颜淡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面她被做成了一张皮。正当她冷汗涔涔吓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一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绰绰约约有一个人影。颜淡顿时寒毛直立,这里还是神霄宫罢,如果有贼能光顾进来,一定是天下第一贼。

只见那个人影长身站起走到床边,神清气爽地问了一句:「你醒了?」听说话的声音口吻,看那人的长相,是唐周没错。

颜淡沉吟一阵,问:「你是柳宫主扮的吧?」

对方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扮得真像,我都差点以为是唐周本人了。」

只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面无表情:「你看我到底是谁?」

颜淡忙道:「连一道符纸都能画得那么气势非凡,自然非师兄你莫属了。不过现在天都没亮,你找我做什么?」

唐周一撩衣摆顾自在床边坐下,长眉微皱:「你说,有一件东西你一直很想要,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了,却发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又如何?」

颜淡左思右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来找我打禅机的啊,难道你以后不想当道士了想改当和尚?」话音刚落,额上已经被敲了一记。唐周收回手,脸也黑了一半:「谁和你说我是道士的?」

颜淡微微嘟著嘴:「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原本还想和他说男女授受不清,就算她是妖,他也不能连说都不说一声就闯进来,后来转念一想,唐周这人完全没有这种传统美德,说了也是白说。

唐周迟疑半晌,斟字酌句地说:「柳兄承诺为我办一件事,只要是他办得来的,什么都可以。」

「那你就让他帮你找到神器地止的下落,他既然能找到楮墨,这想来也不算强人所难。」

「你觉得,我应该让他找地止?」

颜淡拢了拢被子,不解地说:「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要地止,然后找到梦中那个人吗?难道你是叶公好龙?」

唐周低著头,轻声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梦里那个人和你有点像……」颜淡僵硬地别过头看著他,心里直打颤: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那就直接把她当成梦中那个人算了?

「……虽然只记得一个背影,但是感觉她不仅容貌生得美,又善解人意,善良温柔,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就会觉得高兴。」唐周一直望进她的眼中,微微耸肩,「这样想来,和你真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颜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气势万千地扯住他的衣领:「我哪里不善良温柔了?哪里不善解人意了?难道我长得很难看吗?」她抓著唐周死命摇晃两下,咕咚一声将他按倒在床上:「就算我长得不算是好看,起码也别有风味吧?我至少比沈家那个胡嫂长得好看多了!」

唐周轻喟一声:「就算你比胡嫂好看很多,那也没什么可得意的罢?况且,」他伸手拢了拢衣襟,把颜淡适才扯开的衣领给拢了回去:「你这个姿势,也不怕被人撞见了误会么?」

颜淡呆住了,她现在这样手上抓著唐周的衣襟、将他按在床上的姿态,分明就是意欲用强,忙手忙脚乱地爬到床的另一边:「这里好歹也是我住著的,你不说一声就闯进来不提,还好意思做出一副被我赚了便宜的样子?」

唐周微微笑道:「这便宜你确是赚了。」他支起身,又拢了一下衣襟,走到门边时又站住了,回首道了一句:「看天色还早得很,我先去睡了,你不妨再睡个回笼觉吧?」

颜淡捏著拳头,将牙咬得格格响:「师兄,你难道不觉得男女之间理应避嫌,这真的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吗……」

唐周转身带上房门,笑著说:「你都叫我师兄了,亲密无间些也是应该的,怎么能为区区世俗所缚?」

颜淡很神伤。

这世间有不少修行的方式,其中最残忍的一种,便是在肉体上施加痛苦,在精神上进行折磨,最后终于超然物外。

颜淡现在,已经超脱了一半。

「当年你在天庭上化人的时候,我正去了西方论法,才错过了。你还有个双生姊妹的罢?」一个斜眼歪嘴的中年男子满面春风地从颜淡身边擦过,突然轻飘飘地扔下这一句话来。颜淡震惊万分,许久才回味过来,刚才那个语调声音,听起来像是柳维扬罢?

她连忙转身追过去,期期艾艾地说:「柳公子,你慢慢想起以前的事是该可喜可贺,可是真的不需要连带著我的份一块儿想起来,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么。」

柳维扬很是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是记得清楚明白的,本来我是打算收你入我门下,可惜被你师父抢了先。」

颜淡干巴巴地说:「柳公子,收我为徒真的没什么好的,像我师尊,那几年掉了不少头发,都快秃完了。」她一想到差点要唤柳维扬为师父,不由寒毛直立。他那张常年面无表情、又过于青春年少的脸,实在让她那一声师尊不太叫得出口。

不得不的说,这一切都是缘。

他们便是缺了那师徒缘分。幸好幸好。

颜淡突然一个激灵,忙道:「柳公子,那些事都过去了,你不会时常记在心里罢?」

「这也说不好,说不定有一日想找个人说说。」他掸了掸衣袖,淡淡道,「喜欢听故事的人,也不少。」

颜淡挣扎许久,方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懂了,你欠我的那个承诺,恐怕我都不会有用得著的那一天了。」

柳维扬走开几步,忽然又回过头:「你还记得在魔相的时候出现了翻天这件事么?我现下想到了其中缘故。」他语声低沉,入耳舒适:「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他说完,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颜淡独自兢兢战战呆立在原地。

当晚,颜淡又结结实实做了一晚和人皮有关的噩梦,其中恐怖花样更是比之前的推陈出新。

翌日入夜时分,她只得抱著被子去敲余墨的房门。

余墨站在房门口,看见颜淡的一剎那便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在烛火的映照下,颜淡将他那个皱眉的神态看得无比真切,想了想还是决定当作没看见,放软了语调说:「余墨,我睡不著。」

余墨身上的玄色外袍已经宽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挂在屏风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袍,看来是打算睡了。他一听颜淡这句话,又是一皱眉。颜淡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个凄恻婉约的神情,望著他的眸子诚恳地说:「我这几日总做噩梦,睡不好。」

余墨扶著门,不冷不热地说:「所以?」

「我不会占你多少位置的,最多小半张床,不,只要随便给我留点空就好。」

余墨看了她一阵,缓缓让开了身。颜淡抱著被子走了两步,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你是喜欢睡外面还是里面?」

如果可以让她选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外面,就地形地势而言,外面易退好守,里边易攻难守。

余墨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随你喜欢。」

颜淡把被子摆在床上靠外边的地方,谄媚地说:「你若是晚上想喝水,就叫我一声。」

余墨没应声,低头吹熄了烛火,走到床边往里床躺下。

颜淡占下小半张床,一转头正好瞧见窗外那一轮弯月,忍不住道:「这里的月亮看上去很大啊。」余墨喜欢清静,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比较多。颜淡自顾自地往下说:「月亮映在水里的时候最好看,可是很多人都说那叫镜花水月,不是真的……」

忽听余墨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以后少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颜淡嘟著嘴不说话了,她也不想去多想的,偏偏柳宫主慎重地说了这么一句「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的话,柳维扬从来不做无聊事,这句话总不至于是为了吓她才说著玩的罢?

这一晚,大概是有余墨在的缘故,倒是没有梦见她自己被做成一张血淋淋的人皮的场面,反倒梦见余墨脱皮了,蜕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变成了那头长住在地底溶洞里、眼睛有黄灯笼那么大的蛇怪。

颜淡吓醒来的时候,很是神伤,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却从来没把余墨和那头蛇怪想在一起过。

她决定还是把那句话的意思向柳维扬问个明白,只是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许久不见的絮儿姿态优美地踩著小碎步走进来,低下头轻声道:「禀尊主,第三件神器的下落已经查到了。」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