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 章 帝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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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夏天的雨势很大,万道雨箭落进秦淮河里,隆隆溅起半尺来高的水珠。大约是久晴后的一场豪雨,不同于一般的雷雨转瞬即过,缠绵了近两天,时落时歇,进了金陵辖内才渐渐收住了。

云开雨散时已值黄昏,画舫在水气氤氲中缓慢前行,肖铎倚在窗前直说运道好,「入了夜河上比陆地还热闹,一直阴雨就没意思了,宝船要是先到,城里的官员得了消息势必倾巢而出,人多还怎么玩?咱们带两个人,瞧著哪家画舫有意思就上去听歌赏舞,腻了上岸就是夫子庙,往南还有个乌衣巷,你要是有兴致,咱们一里一里逛过去。」

他平常端著架子一本正经,那是人摆谱,松泛起来也爱游山玩水。这回是微服,到了人多的地方没什么忌讳,凑个热闹搭个讪,乔装得像普通商贾。

音楼坐在窗口往外看,天色渐暗的时候河道两旁开始燃灯了,似乎不过一转眼,各家的河厅河房外都吊起了八角红灯笼,一片柔艳之色扩散开来,整个河面便笼罩在靡靡之间。河房之外还有露台,凌空架在水上,翠阁朱栏、竹帘纱幔,隐隐绰绰里有腰身曼妙的女子坐在帘后,手里纨扇轻摇,船从底下经过,带起浓浓一股脂粉香气。

没有夜游过秦淮的人,见了这样场景果然要迷醉的。音楼啧啧赞叹,「锦绣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这诗搁在这里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她拉了他的袖子往外指,「那些临河而坐的女子都是卖艺的吗?给些钱,她们就给客人唱上一段?」

肖铎拿扇骨轻敲著掌心道:「哪里光是唱一段儿!这些女孩儿都是鸨儿买来的,十来岁就开始悉心调理,诗词歌赋样样来得,比大家子养小姐还要娇贵。教上三五年,拔尖儿的挑出来能日进斗金。秦淮河上多是文人墨客,最爱风花雪月那一套。水槛河畔,闺人凭栏,从底下往上看自有一股妙趣。瞧上了的停桨攀谈几句,谈吐形容儿过得去的一拍即合,自此踏进温柔乡,挥金如土的日子也就开始了。」

音楼听彤云说起过太监逛八大胡同的事儿,他这么如数家珍,看样子也留连过花街柳巷吧!这么漂亮人儿,就算别样上残缺,单看这张脸却赏心悦目,比那些猪头狗脸的纨裤强上百倍。要是再一提他督主的名号,那些粉头才不在乎他是不是太监呢,八成都抢著伺候他!

她不痛快了也不说话,就那么轻飘飘地乜他。他先前还兴高采烈的,见她这模样心里一紧,掩饰著咳嗽了声道:「独个儿逛这种地方的都不是正经人,背著家里偷偷摸摸的,不成个体统!我最瞧不上这号人,要是朝廷命官,必定是个贪官!」他又用扇骨指点江山,「再说能瞧上那些女人也奇,一双玉臂千人枕,今儿你明儿他,见谁都是小亲亲心肝儿,一头睡著不硌应么?要说美,哪点美?我瞧还不及你一成呢,不信你问小春子,是不是这个理儿?」

曹春盎在旁边憋了半天,他跟他干爹亲,有些事儿他老人家也不避讳他。就像之前了,管束得多起来,就不自由了。」

横竖现在有人疼,心思开阔了,说话都显得底气十足。大伙儿谈笑几句上了甲板,天色在明暗交界的当口,那一串接著一串的灯笼在晚风里摇曳,把头顶上的天都染红了。

歌楼舞榭就在眼前,不去逛逛白来这一遭。音楼早就换好了男装,束皂条软巾,穿交领生员衫,折扇一打也是春风得意的小公子模样。回头看了彤云一眼道:「爷去花钱买脸,你好好看家,回头给你带小吃回来。」

花船基本都是撬舫船那种式样的,两条舫船拴在一起做成连船,中间打通可以自由来去。见有船靠拢,那头便把跳板架过来,音楼一纵纵上去,笑嘻嘻站在船头等肖铎,看他手摇折扇款款而来,脚步实在过于从容了,有些等不及,便上去拉了他一把。

江南妓院青楼不像北地那么野性,姑娘讲究雅,越是有身价的,骨子里越是矜持自重。站在蓬外迎来送往的都是下等,所以一艘花船即便是做那营生,表面看上去不但不流俗,还颇有几分诗意。

两个人站定了四处瞧,船上有专门接待的王八头儿,迎上来拱手做了个揖,满脸堆笑著往里引,一面道:「客人们看著脸生得很,头回光顾咱们这里吧?」

肖铎撩了袍子进舱,点头道:「我们是外乡人,秦淮佳丽艳名远播,今天是慕名而来的。」

王八头儿笑得更欢实了,「一回生二回熟,咱们这里有最好的姑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没有一样不精通的。客人点什么姑娘就能来什么……嘿嘿,要是客人爱听曲儿,昆曲、京戏、大鼓书,姑娘们全拿得出手。」进了一个包间儿张罗起来,肩上巾栉抽下来一通掸,给两个人清了座儿,献媚道,「客人稍待,姑娘们马上就出来。」

隔帘看见外面有几对先到的,正怀抱著歌妓调笑。肖铎瞧了音楼一眼,勾唇嘱咐王八头儿,「不要红倌,叫两个清倌人唱唱曲儿就成了。咱们小爷年纪小,没的把他带坏了,对不住他爷娘。」

所谓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红倌人是既卖艺又卖身的。肖铎懂行,预先就吩咐下了,音楼觉得那王八头儿很不拿她放在眼里,招呼的似乎只有肖铎一个人。再说他也可恨,装样儿装得挺像,他找清倌人,她就不会找小倌么?可惜没等她开口,里面就出来了几个怀抱琵琶的女孩子,仔细看看年纪都不大,清水脸子未施脂粉,盈盈一拜,在酒桌对面的杌子上坐了下来。

大概行内也有行规吧,点什么人什么人进来应卯,倒没有想象中的莺莺燕燕来夹缠,人家只是轻声细语请安,一口官话说得相当漂亮,「客人爱听什么曲儿,或是客人报名目,或是咱们挑自己拿手的来,由客人说了算。」

肖铎动了动嘴皮子刚打算说话,音楼在旁边接了口,「来段儿《情哥哥》吧!」她冲肖铎笑了笑,「以前花朝时候偶然听人说起,没能有机会见识。既然到了这儿,不听听岂不是可惜了?」

这人脑子里装的东西,若是大人不嫌弃,请移驾卑职船上,卑职略备薄酒款待大人。」

肖铎处世虽然圆滑,但绝算不上平易近人。这个钱之楚不过五品小吏,和他基本没有什么交集,见面点个头已经很给面子了,上船敷衍根本犯不上。朝中想和攀他交情的多了去了,个个邀约喝两杯,他岂不是得忙死?正打算婉拒,却见他整了整衣冠冲音楼满揖下去,嘴里没说话,神情却恭敬谦卑,看样子是知道她身份的。

一个从京里出来的人,若是没有途径余杭就对一切了如指掌,那么这个人的来历就值得怀疑了。毫不掩饰,说明不并介意别人究底,肖铎挑唇一笑,看来这趟金陵之行必然要有一番动静了。

船帮和船帮紧挨在一起,一抬腿就能过去。他四下里扫了眼,云尉和容奇的哨船也适时靠了过来。他悄悄比个手势让他们待命,自己先撩袍迈过船舷,这才转身伸了胳膊让音楼借力。

钱之楚立在一旁敛神恭迎,呵著腰往舱里引导,一面道:「卑职也是今儿到的南京,后来过了桃叶渡,听说打杭州方向有舫船过来,料著就是厂公的銮仪。到了金陵没有不夜游的,卑职心里揣度,就处处留了份小心。没曾想运势倒高,果然遇上了厂公。卑职从京里出来只带了两个长随,租借的船也狭小,厂公屈尊,切莫怪罪才好。」又来招呼音楼,俯首连说了两个请。

明人跟前原不该说暗话,肖铎既然登了船,就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舱前左右打量,画舫是单层,比他们的略小一点,也是直隆通的舱房,正中间两张对合的月牙桌,桌上供了酒菜,分明就是恭候多时了。他轻轻一笑,也不著急套话,只问:「枢曹不是在兵部供职么,这趟来南京是朝廷有差遣?」

钱之楚应了个是,「今年秋闱的武试早在端午之初就已经筹备了,圣上御极方两月余,对这趟的文武生员选拔很看重。厂公离京半月后颁布了旨意,今年不同于往年,并不单要布政使司上报的名单,各州府县皆设人员核查,卑职就是派到两直隶监管乡试的。」

朝廷有点儿风吹草动哪里瞒得过东厂耳目,他人在千里之外,京中大小事宜却都尽在掌握。皇帝打发章京们往各地督察他是知道的,不过钱之楚在那些官员中并不惹眼,关于他的来历,记档只标明他是隆化八年的两榜进士,为官三四载,是个老实头儿,因此擢升不快,落在人堆里几乎挑拣不出来。可照著今天的形势,这人似乎远不是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这倒引他侧目起来。他眼皮子底下也有漏网之鱼,说起来真是奇了!

他笑了笑,摇著扇子道:「圣上勤政,万民之福矣!往年是有些人才,碍于这样那样的问题白白流失了,如今朝廷下了敕令,对某些人总是个震慑。」言罢眼波在他脸上流转,曼声问,「咱家突然想起来,枢曹是江宁人氏吧?衣锦还乡、如鱼得水,难怪要在此处设宴款待咱家。枢曹当初是谁门下?回到南京后可曾拜会过南苑大王?」

钱之楚听了仍旧寻常的一副笑脸,站起来提著八仙壶给他斟酒,细长的一缕注入银杯里,缓声道:「卑职也是今日才到的,还没来得及入王府拜谒。不过说起监管,下月新江口水师检阅,皇上派了西厂的人来督办,这事厂公有耳闻么?水师检阅一向归东厂调度,如今突然这样安排,工部的人似乎颇有微词,可是具本上疏都被驳回,只怕批红也落入于尊囊中了。」

音楼转过眼觑肖铎脸色,心里有些怨恨眼前这个堂官。又不是什么好事,明知道东西厂不对付还捅人肺管子,这是为了挑起肖铎对西厂的不满,还是在他和朝廷之间制造鸿沟?连她这个榆木脑袋都听出他话里的机锋了,肖铎这样明白人能不提防吗?

肖铎却波澜不兴,优雅地捏著杯子小嘬了一口,「东西厂都受命于朝廷,为皇上分忧何论你我?东厂从成立之初起事无巨细,终归人手有限,疏漏是难免的。眼下西厂所领缇骑人数超出东厂,能者多劳也是应当。依枢曹的意思,难道有哪里不对么?」

钱之楚被他反将一军也不慌乱,朗声笑道:「厂公说得在理,卑职杞人忧天,似乎是有些钻牛角尖了。不过卑职的心思是向著东厂的,若是言语上有不足,万请厂公担待。」略顿了下又长出一口气,「不瞒厂公,今日来拜会厂公,也算不得巧遇,认真论,应当是受人之托。卑职在离京路上救了位姑娘,人站在厂公面前,厂公必定认得。」扭过头去吩咐小厮,「去知会月白姑娘,就说厂公到了,请姑娘出来一见。」

音楼听说是个姑娘精神立刻一震,打了鸡血似的伸脖儿朝后舱门上看,只见那红帷后的拉门滑过轨道,一双金花弓鞋踏进视线。往上看,是个姿容秀美的年轻女孩儿,至多十七八岁光景,雪白的皮色嫣红的嘴唇,叫侍女扶著娇弱无力的病西施样式。见了肖铎婉转叫声「玉哥儿」,两行清泪缓缓淌下来,立刻成了一株雨打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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