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雪满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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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仔细拭干了泪水,坐起身来,慢慢的揭开了帐幕,又立即放下,用双手抚了抚蓬乱鬓角。定权微笑了笑,和气问道:「你醒来了么?」阿宝隔帘答道:「是,殿下坐了多久了?」定权笑道:「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见你睡得深沉,正想回去。」阿宝连忙又打开帘子,但见他仍静静坐在那里,含笑望著自己,才安下心来,轻轻唤道:「殿下。」定权点头道:「你要起来了么?」阿宝点了点头,四下张望去找夕香等人,定权起身道:「我已叫她们出去了。」上前去扶起了她,笑道:「身上都有了汗气了。别尽日躺著,下来走动走动,兴许更好得快些。」见她病后体弱,控著头似乎极不舒服,便弯腰将她的鞋拾了起来,为她穿好。随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凌乱鬓发,道:「起来看看外头吧。」

他拖著阿宝走至窗前,亲自将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气入室,将阁内浓重的药气炭气冲淡,登时令人耳目清明了许多。透过那方寸窗口,可见洁白雪片碎玉抛珠,泼天直直垂落。楼做纯银,阁成水精,朱梁碧瓦失却了颜色,不见那梁间碍目双燕,瓦上凄冷鸳鸯,繁华喧嚣过的万事万物,都静静的湮没在了雪场之下。那晶莹白雪,只凭借几盏昏暗宫灯,便折射出了万点晶莹微光,仿佛雪地里亦睁著无数双盈盈泪眼一般。阿宝注目良久,忽然叹道:「真的下雪了。」

定权捏了捏她的掌心,见她只穿著单衣,轻轻问道:「你冷罢?」阿宝这才觉出寒意,略略点头。定权将自己脱下的貂裘为她裹上,笑道:「这便好了,便是出去踏雪也是无碍的。」阿宝望著那无瑕雪地,摇头道:「不要踏,这样便很好了。」定权扶她坐下,一手搭著她的肩头,颔首道:「不错,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阿宝伸手到肩上,将他的手牵引至自己面前,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半晌,忽然叹气问道:「已过了这许久,还是没有长好么?」定权顺她目光望去,方知她看的是自己折断的那枚指甲。随意瞧了瞧,果然见新生的指甲上一道深深裂痕,与余下四指不同,抽回手去,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大约是长不回从前那般模样了。」

阿宝心内只觉得遗憾,转头望见案上摆著一只小小食盒,奇道:「这是什么?」定权笑道:「是了,被你胡乱打岔,正经事都忘掉了。」阿宝疑惑看他走开,坐到了对面。他行动时,袍袖间带出的风,似有淡薄的酒气。

定权将食盒内的一只小金盏取出,推了过去。阿宝将那盖子揭开,见是一碗酥酪,霜腴雪腻一般,不知缘故,便抬头看他。定权将羹匙递给她,笑道:「你病了这许久,也不曾过来看你,我怕你心内怨恨我,又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哄你开心,只好带了这东西过来。——你尝尝看,我与你说说它的典故。」

阿宝用小银匙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病得久了,一时也分辨不出滋味来,但觉真如霜雪般,入口即融,清凉甜美。定权看著她吃,一面果然徐徐讲述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最爱的便是生病。」阿宝奇道:「为什么?」定权笑道:「因为生了病,便不必读书了,还有这些东西可吃。平日里母亲总不许我吃凉的。」阿宝又吃了两匙,问道:「然后呢?」定权道:「你先吃尽了,我再说你听。」阿宝想听后事,果然依言将羹酪食尽,追问道:「然后呢?」定权便微笑敷衍道:「然后我就大了,知道这东西只是哄稚子开心的,用它已经哄不住自己了,便不再吃了。怎么,你觉得开心么?」

阿宝又被他骗了一遭,用银匙轻轻敲击著碗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低头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说:「可是我心里……我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她病中所余气力不多,说这话出口,已耗费去了一多半,便连手指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打定主意抬头去看定权,定权却只点头道:「多谢你,你如此说,我便心生感激了。」

他今夜行止大异,无论再多喜悦,阿宝心内亦不可谓不疑惑。只是直到此语说出,才真正觉得惊诧。举目望他,但见他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沉静,不著喜悲之态。他侧著脸去看落雪,她眼内却只看著他。只觉眼前人无比的真切,也无比的疏离。

他的心思不知随著那飞雪飘到了何处,突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阿宝,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阿宝呆若木鸡,定定的望住他,眼角慢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殿下,今夜所为何来?」定权轻轻一笑,道:「我来看看你。」阿宝摇头微笑道:「殿下所为何来?」定权这才迟疑了片刻,终是据实答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自然也看见了阿宝眼角未坠的泪水,心中稍稍犹豫,终于还是接著说道:「不敢相瞒,我有立雪之心,谨备了这束脩,专来求教。」他伸过手指去,阻止了那滴眼泪的下垂,低头看了片刻,用它在桌上一上一下画了两道线。用手指点道:「我来问你,上有三十三层天,下有九十九重地,中间的这一片,所谓者何?」

阿宝不知他的用意,只见那两道泪渍在桌面上亮得刺眼,良久方道:「是为人间。」

定权点头道:「人间有五伦。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义,亲亲相爱,这是为人。夫妇异梦,手足互残,朋友相欺,不仁不信,违背伦常,即有人身,却也算不得成人。」他沉默了半日,方点著那两道泪痕之间的桌面笑道:「今日醉里,我错觉自家已经跻身其中;酒醒后,方知不过一场大梦。」

他半晌没有等来回话,抬起头来,却正看见面前的这个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即如自视一般清明。随后指著那第二道线下的世界发问:「阿宝,你说,你我这副业身躯究竟是安插在第几层?」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著他的手指下,那用泪水划分的净土和地狱的界线,慢慢的萎缩,模糊,终至消弭,三界重合为一体。

定权亦不再抬头,只自顾接著询问:「世人但凡造下一桩业因,便如身陷泥淖之中,为求挣脱,便要造下新的。越想挣扎,越受桎梏,越不得解放。我只不明白的是,此生引我入泥犁的第一桩业因为何?圣人尚说人性本善,如水之下,那么究竟是什么拖累得我们不能好好成人?」

他仍旧没有等来她的解答,便问下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知晓,我们除了幻求轮回一途,可还有第二条解脱的道路?」

阿宝心中只觉悲辛,并不愿细想,只道:「勘破者便可入极乐之境,殿下慧根深远,尚不可解,问我何异问道于盲?」

定权笑了笑,道:「你执意不肯引渡我——我因无人可诉,只得说与你听。我曾同你说过,我有过一个世子,方践人间,便重归于奈河。我懊丧了几年,其后却也想开了,这于他或者不是什么坏事。能列仙班,做圣王自然是好的,再不济,做个寻常人也是好的;只是倘若一不小心,受了什么拖累,也一般误入了歧途,便是对他不起了。你道是不是?」

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重提此事,沉默了半日,终于缓缓摇了摇头。定权诧异抬眉,道:「愿闻其详。」阿宝的手抚上了那片桌面,思量了半日,反问道:「殿下为何定要将三界分开?」

定权身上微微一震,听她继续说道:「我若得殿下一半慧根,得甫生便知未来事,仍愿拖这业身躯在三界间循回行走。纵赤足蹈踏泥犁中,受刀斧锯,烈焰焚,亦不算全身俱入地府。」她抬起头道:「总留得一双眼睛,尚可望见人间的。」

他在她的眼中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并且渐渐开始面目模糊,如有一颗石子冲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似有所悟,而后心下惶然。良久站立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诚谢道:「多谢你。」

他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时面上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揉了揉额角:「孤今日真是有些醉了,来搅扰你这病人这么许久。」一面取回那貂麾,自己系好,复又笑道:「我便是在这等事上不积福,你早些歇息吧。」

她不用问也相信,他从未和那未曾谋面的太子妃或是蔻珠说过今夜的话。未有一刻,她如此嫉妒过那两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嫉妒她们曾经享有的最单纯的一线温情。也从未有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心思,不足以明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水至清,人至察,便注定要孤单一世。这是她的错误,不是他的。

「阿宝,我是喜欢你的。」这句话从他的嘴中说出来,她愈咀嚼,愈觉自己的可笑。

她倚住窗口,静静的目送他离去。她不可挽留,他不曾回头。天地间是如此寂静,可以听见大雪落地的声音,清润的,细碎的,绵延不断,此起彼伏。她的耳畔似有风铃动,环佩触,玉漏滴。他手中所携的那点昏黄微光,是黑白天地间的唯一一抹颜色,随他渐去渐远,直至隐入深沉夜色,不可再见。雪地上只有他的孤单的足印,又为新的飞雪慢慢掩盖,终如完璧一般,毫无瑕疵,什么都没有留下。

阁内只剩下她一人,黄粱一枕,南柯梦觉,醒后欢喜与悲哀两相抵消。窗外雪落有声,壮美异常,如同她那春雨中的梦被冻死了,漫天抛洒的皆是她梦想的残骸碎片,再也无法拼凑收拾。

他自雨中来,踏雪而去,如同经历了自滋生至幻灭的整个轮回。如果她的今生能够在此刻结束,是否便是佛家所说的圆寂般的大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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