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边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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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宁六年秋,国朝增兵三十万于长州,不日将师出雁山,逐胡虏而与之决战。军需钱粮,由京师沿官道浩浩荡荡运入承州,再入长州。一队车马即绵延数里,道路上烟尘未落,另一队便接踵而至,声势之浩壮,为开国百五十年所未有。

是日天清气朗,河上微风初起,秋凉始生,陇头树叶凋落,塞草新黄。长州都督镇远大将军顾思林的祃祭和阅兵之礼,便选在此日。秋日渐短,待礼毕下令犒劳三军之时,一弯弓月已渐上雁山云头。

河阳侯顾逢恩在帐中燕饮至中夜,瞥眼忽见主将离开,又坐了片刻,方笑告诸位副将,称欲更衣,按剑起身,行至帐外,却已不见顾思林身影,便只身直向长州城头而去。果见朗月疏星之下,顾思林一人独立夜风之中,不由放缓了脚步。顾思林亦不回头,只问道:「宴饮正欢,你为何独身出账?」顾逢恩这才大步上前,一揖笑道:「末将见将军今夜一饮过量,担忧将军,故而来寻。」顾思林点头道:「你过来看。」顾逢恩随他手指方向望去,见西北天空中一粒雪亮白星,于河汉间分外醒目,几有夺月并立之势。遂笑道:「将军看得仔细,这星子比往年同时果然亮了许多。」观察顾思林脸上颜色,又问道:「天象不足论道,将军为何面有忧色?」

顾思林回首望他,见他与几年之前相比,形貌也已经大异。除了唇上髭须,颊边伤痕,两眼尾上也多添纹路,不复少年形态。叹息道:「你方过而立,素少军功,年前陛下却加恩,封你为侯。我知你在意麾下军士议论,以为爵凭恩荫而出,实难服众。」顾逢恩点头略笑道:「将军明察。」顾思林道:「此番你亦几次请战,我仍命你留守长州,夺你报恩建功之门,并非出自爱惜私情,你心内可明白?」顾逢恩答道:「末将明白,将军不放心李帅独留长州,故遣末将同守。」顾逢恩望他片刻,忽然叹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靖宁三年我从京师折返长州,按常理李明安便该返承。我几番上疏,陛下都只答可著其佐我钱粮之事,待大战过后便可召回,却又不明下诏令,以至有如今这尴尬局面。他当年带部两万入长州,别驻一隅,此番我既不可带他出师,免生枝节,又万不敢命他独守,断我后路。」顾逢恩点头道:「将军如何打算?」顾思林道:「他的承州旧部,我此番要带去一半,可做先锋之用,一可名正言顺去其一臂,一可留你与他守城之时,两下做犄角之势,不使一方独大,又免陛下见疑。」顾逢恩拱手道:「末将记下了,还有其二却是为何?」

顾思林沉吟半晌才叹气道:「此事我原本不想说与你知晓,只是此番远去,死生未卜,不向你交代清楚,我担心留为异日祸根之源。」一面携了顾逢恩的手,行至城头雉堞之前,四顾有时,方低语道:「有人报我,曾在李明安下处偶见一轴金绿山水画卷,志气高标,却难辨何人家法。其上题字,颇似储副。」顾逢恩惊道:「将军此言当真?」顾思林摇头道:「文字虽绝类储副,我想却并非出自储副之手。」顾逢恩避那城头疾风,微微侧目,半日方伸出一掌问道:「可是此人?」顾思林将他手拦下,点头道:「我疑心即在于此。」顾逢恩思想片刻,问道:「将军何以得知?」顾思林思想起太子从前手书中相告张陆正狱中之言一事,复又想起当年夜见太子时太子的怪异眼神,百感交陈,却只对顾逢恩道:「储副若有此事,必不瞒我,亦不可能得瞒陛下。此人年近二十,陛下又不为其册立正妃,之藩一事,亦绝口不提,只留其于京中,以掣殿下及我等之肘。我观此人为人,表面良孝,颇安本分,若当真与边将有交,则并非俯首甘为陛下所用,其害不在当年赵王之下。」顾逢恩按剑之手微微抖动,方问道:「将军何不修书,将此事明白告知储副?」顾思林面上微露迟疑,又不可将心中所虑尽数告知顾逢恩,只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只需小心提防,守好这长州城即可。我适才见你右手指动,虽知你素来谨慎,亦不可不多言嘱咐,万不可在我班师前自作主张。」站立了半晌,复又叹气道:「殿下年来书信,常谈及陛下近年御体大不如前,而圣心于诸事上却愈发仔细。此番粮秣供给,全权授予殿下主持。一来知我甥舅之亲,储副必不敢不尽心竭力;一来却也是将储副和我架上了炉火。储副本已位极人臣,我等若胜,并无半分裨益于他。若败时,却是他沽祸之源。思及诸事,我何敢惜此项上头颅,何敢于此役有半分差池?」

顾逢恩沉默良久,方单膝跪地道:「父亲安去便是,父亲的话,孩儿牢记在心。」顾思林点点头,扶他起来,无语半晌,忽唤他乳名问道:「儒儿,你有几年没有回京了?」顾逢恩见父亲面上神情奇怪,笑道:「父亲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儿是寿昌五年殿下婚礼后,随父亲同来长州的。」顾思林屈指一算,叹道:「已经九年了。」半日方又道:「从前给你起这个名字,也是盼著顾家真能再出个读书种子,不想到头来还是冲断了你的锦绣前程。」顾逢恩笑答:「前人尚云,若个书生万户侯。儿便在家读书到头白,安能得今日功名?」顾思林摇头笑道:「痴儿,何处谋不到功名,偏要从这死人枯骨上去捞取?如今细想,为父当真对你不起,也对法儿不起。」顾逢恩听他突然说起已故长兄,不知他今夜为何一反常态,如此感伤,忙扶他手答道:「父亲想是今夜多饮了几杯,才有此等感叹,不如早些回帐休息,再过几日便要远征,请千万保重身体。」顾思林笑道:「不要紧,你看城下将士燕饮正欢,你随我去巡巡营。」

城下将士正欢饮至酣,顾逢恩跟随顾思林,沿各营寨边缓缓走动,不似巡查,竟如漫步。秋气来袭,离人声远处已可听得见草虫争鸣,似不敌风寒。远远传来琵琶之声,想是军士们饮至好处,作乐为和。少顷琵琶声停,开始击缶,那击缶之声一阵缓一阵紧,终于停下,便有一人放歌道:

「君子赐宴,小人举觞。严霜九月,击缶中堂。

星汉西流,长夜未央。蟋蟀入帐,雁阵成行。

声何嘹厉,断我衷肠。鸟兽有智,人岂不伤?

不归何为,卫我家邦。不归何为,守我土疆。

家邦何方,门前黄杨。室中何有,白头爷娘。

饲我妇子,稻麦菽粱。家无健儿,田园可荒?

昔握犁锄,今把刀枪。负羽三边,弯弓天狼。

将军恩重,蹈火赴汤。誓破匈奴,凯歌煌煌。

明至沙场,命如朝霜。十无一返,蒿里异邦。

凉沙蔽日,东方难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当此不饮,留待北邙?我身虽逝,我心不亡。

愿学鸿鹄,返我故乡。愿学狐死,首向南方。

噫唏!天山无极兮,青海茫茫。

玉关难度兮,河阳不可望。

虽有长风兮,我魂可得远飏?」

起初不过一人随筝声而歌,其后鼓角齐鸣,众人和之,那歌声逐风而远,直上干云。顾氏父子远立静听,不觉东方渐白,云聚月沉。只余那颗天狼星,如出鞘之剑,傲居于西北天边,寒光四耀,虽朗朗白昼,不损其锋芒。

虽同属一国,京中气候,比起长州来便差了半季有多,此时御园中荷叶初败,莲蓬子老,空气中仍存丝丝暑夏余温,不闻余蝉声噪,虽是穷夏初秋而如晚春。延祚宫在禁中正东,宫内池馆多种樱、石榴和胡枝子。此时正当胡枝子的花季,台阁的角落便时时可见状如风铃的嫣红花朵。深宫寂寞,晚风熏然而过,铁马叮咚清响。长长花枝的轻摆,那声音便似是花朵相撞发出的一般,一院之内再无别声,光阴仿佛凝滞在檐角,迟迟不肯向前流去。

院内一绿衣美人手持剪刀正立于花前,越墙忽然飞过来半支碧绿竹竿,滴溜溜便打中放置在一旁山石上的定窑净瓶,「呛琅」一声脆响,登时划破了院内的静谧天地。那美人略吃一惊,方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桩玩笑之事,不由黛眉微锁,那虚掩著的院门却「霍喇」一声便被推开了,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童子,总不过□岁年纪,眉宇间甚是神气,头上总角,身著红袍,此时看到院内有人,也吃了一惊,退后两步,方驻足发问道:「你是何人?」一面又上下打量那美人,见她眉目清丽,身形修长,却衣著寻常,头上亦无珠玉,一时难辨她的身份,遂又开口问道:「你在哪位娘子的位下,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那美人见他年纪打扮,大略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手上动作并未停驻,一边用剪刀仔细挑选著剪那花枝,一边微笑道:「我也从未见过你,你又是何人?来此何事?」那孩童背过手去,倨傲道:「你不肯说与我知道,我何必要先告诉你?我来寻我的马,你可曾看见了?」那美人方知适才那半支竹竿是这孩子的竹马,心中好笑,信口相嘲道:「爰居爰处,爰丧其马。小将军既然失了马匹,应该向林下寻找,为何求田问舍,来到此处?」那童子愣了片刻,只觉她语音轻柔,念起诗来说不出的好听,虽不知她何人,却又不愿就此被她看轻,思量了一时,方正色答道:「林下多有悲风,非君子安身之处。歧路亡羊,理当就近求之。」那美人见他小小年纪,却聪明伶俐,口角十分老成,越发觉得可笑可爱,遂指著那竹马道:「小将军的马便栖在此处。只是现下还有一桩麻烦,将军的马踏碎了我的花瓶,使我无处供养佛前之花。官马伤了民财,将军该当何罪?」那童子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间的瓷瓶,拾起一片看了片刻,皱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那美人笑著反问道:「花瓶一事小将军还未回复,为何只管问人?难道小将军断案,还要看人而异?」那童子摇头道:「你大约不知道,这瓶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前朝耀州窑的真品,此时打破,你家娘子必定要责罚你。你可引我前去,我亲自向你家娘子说明实情,不使你受到牵连。」

那美人吃惊看他一眼,方想说话,忽见门外又探进一个小小头来,怯怯问道:「六叔,我的马还没有要回来吗?」

那美人听闻此语,只觉心上如遭一记重锤,举目望去,见一个四五岁幼童立于门后,磨合罗儿一般,瘦小身形,头梳两角,余发披于脑后,前额如敷粉一般清秀可爱,手捏著一支竹枝做的马鞭,正依门悄悄向内探望,见自己望向他,连忙又将脸躲在了门后。那踌躇眉宇绝似一人,她一手中的剪刀登时垂落,另一手却紧紧捏住了剪下的花枝,枝上尖刺,如利齿一般咬进她掌心之中。

两个孩童不知她何出此态,不由隔了半院面面相觑,那幼童等了片刻,便又悄悄招手道:「六叔,我不要马了,你快些回来吧。」

正说话间,看顾他们的几个宫人已经赶上了前来,其中一人一把抱过那幼童,左看右看有无摔伤,嘴中却抱怨那个年长者道:「请六殿下也开恩体恤体恤奴婢,只一眼没有看到,殿下便把皇孙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奴婢的一条魂被殿下吓走了大半条,余下的还不知道招不招得回来呢。」

那年长童子并不理会她,只「嗯」了一声,开口问道:「何事如此慌张?」那宫人答道:「陛下想见皇孙,令殿下昏省时携带皇孙同去。」那童子点头道:「如此你们先送阿元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些小事。」

那宫人至此抬头,方看见立于檐下的绿衣美人,这才想到自己失职,竟让皇孙跑到了此处禁地,不由额上汗下,又不好即刻走开,只得怀抱著皇孙,向那美人略一施礼道:「奴婢给顾娘子请安。」

那童子闻言,这才知道这美人的身份,略一思索,遂走到她面前拱手谢道:「臣未曾见过娘子玉颜,今日多有失礼,破瓶一事,也请娘子见谅。臣回去,便即可差人奉新瓶于娘子补阙,望勿见弃。」

那美人却恍若不闻,也不还礼,只静静望著天际晚云,不做一语。

那幼童却似不愿即还,口中只管叫嚷道:「我不先走,六叔,六叔,你和我一起回去见爹爹罢。」

那童子又看了檐下美人一眼,又作一揖,这才走至草间,提了竹马,回头柔声安慰那幼童道:「走吧,我陪你同去。」

几个宫人恨不得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忙前后簇拥著二人离去,一面走一面嘱咐道:「六殿下和皇孙切不可将今日之事告于殿下知晓。奴婢受罚倒是小事,只怕殿下迁怒于二位,到时便为不美了。」

那童子问道:「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殿下的这位娘子?她是什么分位上的人?」那几个宫人互望了几眼,见他面上是必不肯罢休之态,内中终有一人答道:「六殿下有所不知,这个顾孺人的头脑似乎有些不清楚,所以殿下才不许旁人去见她。六殿下没看见适才和她说话,她连答一句都不会。」

那童子望了望手中竹马,自语道:「是么?」又回头嘱咐皇孙道:「阿元你可听见了,此事莫在你爹爹面前说漏了口。如果你爹爹问起,就说我们到后苑去了。」皇孙平日最听他话,忙点头答应道:「六叔,我知道了。」

这一行人减去渐远,声息全无,门又重掩,空余满院残阳。那美人却仍旧立于廊下花畔,袅袅婷婷,便与一枝秋花相似,有不胜风吹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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