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 章 相怜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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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酒桌上谈事,通常可以相谈甚欢,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宇文良时懂得人情世故,点到即止方为上,扒下脸皮来不好,伤了情分,往后共事各自心里有了芥蒂,怎么通力合作呢!不过适时的敲打还是需要的,画龙点睛似的穿插一两句,大家都不是胡涂人。过了脑子,细一斟酌咀嚼,心头自有一番滋味儿。

长城不是一天建成的,这种拉拢人的事得慢慢来。送人出了门,宇文良时别过脸叫跟前长随,「容宝你去,好好的布置,吃穿住行务必让人舒心称意。太妃那儿也不能简慢,好歹是门亲,巴结住了有益处的。」

容宝扎地一千儿应个庶,「奴才明白主子意思,进可攻退可守,打个巴掌给颗甜枣儿,照著这个模子来准没错。」

宇文良时瞥他一眼,「悠著点儿,这可不是两直隶的官儿,叫你一蹶驴腿挤兑到南墙根儿上去的。他手底下人多,东厂那帮番子……不好对付。要动是动不得的,到底时机还没到。零碎剪点边儿,时候长了牵连上,不是也是,明白?」

容宝笑得满脸开花,「爷说得是,跟爷这么久,奴才旁的没学到,就学会撬人墙角了。人都说奴才是钻地鼠,其实主子才是钻地鼠的祖宗……」

「日你姐姐的!」宇文良时笑骂,一巴掌拍在那颗尖顶橄榄头上,「少在这儿卖弄嘴皮子!打发人在楼上好好瞧著,别走近,宅子边上有东厂的人。办事警醒著点儿,船坞那头叫人往里灌银子,狠狠地灌,灌完了要留破绽,捂得太严实被人卷了包儿,亏空要你自个儿掏家底儿填补,记著了?」

「啊是是……」容宝应了,撒腿就承办去了。

他站在牌楼下顺光看,晌午的太阳炙烤著这座古城,地面上起了热旋儿。肖铎在一片扭曲的影像里走得闲适从容,这样的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收服了是膀臂,收不服则会毁了他的根基。事到如今谁都没有退路,一切各凭本事吧!

曹春盎给他干爹打著伞,错眼儿回头一看,低声道:「儿子打量这南苑王,话里都带著股子劲头儿,这是一心要拉拢您吶!您瞧都走出去这么远了,他还在那儿,都快赶上十八里相送了。」

肖铎眉眼低垂,摇著檀香小扇道:「那个酸王不简单,叫人防著点儿。这会子就是个互相牵制的境况,我动不得他,他也动不得我。大约还会彼此监视,想来真好笑。」他昂首看,蔚蓝的天幕上间或飘过一丝云彩,背上热汗淋漓,浑身粘缠得难受。他拿扇骨挑了挑领口,懒散问,「乌衣巷的屋子叫人去看了没有?」

曹春盎应个是:「大档头他们都到了,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遍,样样熨贴。后来上舫船把娘娘和月白姑娘安置过去了,这会儿过了饭点儿,估摸著都歇下了。」

他嗯了声,开始嘟嘟囔囔抱怨,「南方果真是热,看看这一身的汗!这样气候办差伤元气,白天就不出去了,要紧事攒到一块儿,起早或是太阳落山后再议不迟。」又问,「金陵有什么特色小吃?」

曹春盎开始掰手指头,「秦淮八绝干爹知道吗?茶叶蛋、五香豆、鸭油酥烧饼、杂样什锦包子、还有油炸臭干、鸭血汤……说是八绝,其实是成套,远不止八样。干爹怎么的,刚才没吃饱?您想吃什么,儿子给您买去。」

他左顾右盼,有点嫌弃的模样,「路上东西干不干净?你说的那些忒杂了,有没有能清热降火的?」

「干爹有内热?」曹春盎问,见他突然横过眼来,唬得忙咳嗽打哈哈,「嗳,这天是太热了,该降降火,不然嘴里要生疮的……儿子想起来了,南京人爱喝菊花脑鸡蛋汤,那个清火好。光喝汤喝不饱,儿子再买一屉子小烧卖,您就著下了肚,一准儿连晚饭都顾不上了。」

他背著手琢磨了下,「也成,我先回园子,你去办吧!办完了送娘娘屋里。」

曹春盎怔了下,「不是您要吃吗?」想想谁吃也不打紧了,又添了一句,「那月白姑娘呢?就办一份?」

他拧紧眉头瞪他,「你热晕了脑子?这种小事也来问我?」

曹春盎缩脖儿告饶:「儿子瞧月白姑娘是干爹的……」怕又要挨骂,往自己脸上拍了下,「我没成色,惹干爹生气了。您进巷子,儿子掂量著办就是了。」

伸手一招立马有人上来接应,肖铎没再理会他,踱著方步进了石拱门里。

乌衣巷说长也不算长,拢共百丈进深,白墙黑瓦翘脚檐,极有江南风韵。宇文良时拨的那个园子在小巷最深处,女墙参差,绿树环绕。不似北京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一进二进明明白白,这里的玲珑雅致延伸到每个细微处,比余杭落脚的鹿鸣蒹葭更显深幽。站在门廊上是看不见正屋的,北京善用影壁,江南则工于巧思。一条甬道建得九曲十八弯,所到之处像装订成册的画本,必须一页一页地翻看,才能发现其中曼妙。

他进院子略走几步,回头朝春风得意楼的方向看一眼,这才反剪著两手进了上房。

甫一抬头,看见高案上摆著大大小小几个红纸细麻绳捆扎的盒子,音楼正弓著腰,拿手指头抠其中一个盒子的角。他纳罕,走过去问:「谁送来的?」

她收回手道:「那个钱之楚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巴巴儿送来了拜礼,我还以为里头有象牙玛瑙,结果捅开一看,就是些果子。」

肖铎嘲讪一笑,没言声,坐在上座自顾自打起了扇子。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热气蒸腾。美人汗湿的样子最销魂,领口半开,微微坦露出白净的颈项,衬著那两颊艳若桃李,半歪在香几上的模样简直叫人血脉喷张。音楼艰难地咽口唾沫,挨过去拿团扇给他扇风,温言道:「热坏了吧?瞧这一头一脸的汗!我叫人备了香汤,趁时候还早去梳洗梳洗,还能歇会子午觉。」

他掖掖鬓角道:「也好,半天光顾著和宇文良时斗法了,消耗不少心力,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还不如寻常清粥小菜。」站起来问,「你吃了么?中晌吃的什么?」

音楼道:「几个凉拌菜就打发了,这天色热出蛆来,吃什么都没胃口。」说著觑他脸色,「宇文良时同你斗什么法?他安生做他的藩王,咱们也没碍著他,怎么见你来了,要给你小鞋穿么?」

和她解释不清,回头追问起来牵扯得太多,不知怎么圆谎才好,索性不告诉她反倒干净,便敷衍道:「没什么要紧事,官场上你来我往,无非权财交易。做官的么,一年清,二年浊,三年就成墨汤儿了,到一处还能是什么?」又打趣道,「你别说,人家这会儿是你姐夫,才刚还说要叫你姐姐和你勤走动,被我婉言推辞了。我瞧音阁不是什么善性人,敬而远之对你有好处。」举步往后身屋去,迈了两步又退回来嘱咐,「刚才回来路上让小春子给你买吃食,你稍用点儿就回去歇著吧!」

他这副自说自话的劲头,一点没留给她发挥的机会。她拉下脸来,「你就这么走了?」

他站住脚嗯了声:「怎么?是你让我去洗澡的。」

「我的意思是……」她腼腆地笑笑,「你不是要人伺候更衣么,我来替你擦擦背,递递手巾什么的,这些我都会干。」

他略顿了下,歪著头蹙起了眉,「你非得这么不加掩饰地打我主意?」

她脸上发烫,扭捏道:「上回话都说开了,咱们不是相互喜欢的么!既然如此,你和我这么见外做什么?再说我又不会眼巴巴看你,我一个女孩儿家,也会不好意思的。」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信吗?真想把她脑仁儿晃荡开看看是什么做的,怎么就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呢!他木著脸问她,「那么换言之,你洗澡的时候我也可以进去搭把手?」

这个问题她真没想过,主要是他的身份成谜,勾起她探究的欲/望罢了。不过细想想,月白一路和钱之楚同行,不知道里头究竟有什么玄机,万一在钱之楚跟前露过口风,那他的处境可就堪忧了。

她幽怨地嗫嚅:「我只是关心你,你防贼似的防我么?」

他似笑非笑看著她,「你何尝不是防贼似的防我?你心里犯什么嘀咕我也算得出,无非是想知道『那个』顶不顶用。」这么直剌剌出口,果然把她镇住了,见她不应他长长叹了口气,「顶用怎么样?不顶用又怎么样?我记得你说过,不在乎我是不是太监。如今呢?到底还是跳不出世俗眼光!」

音楼终于开始自责,她满脑子乌七八糟到底在想什么!他说得对,当初认准了他是太监,现在又为什么这样计较?她还记得甲板上脸红心跳的吻,记得泪眼婆娑里情真意切的许诺,这些和他是否健全无关,她单就爱他这个人。如果他真是顶替了别人入宫的,如果他是完整的,那也只能算是意外之喜,不能因为这意外确定不下来,就把他全盘否决了。

「是我不对。」她懊丧地绞著手指道,「我被月白那些话圈胡涂了,整天想给你验明正身,白天想夜里想,想得丧心病狂!这会儿我明白过来了,不能这样。」她怯怯抬了抬眼,「你会生气,就此和我一刀两断么?」

她还是怕他会抛弃她,因为太寂寞,无依无靠,她把他当作救命稻草。他低头看她,略沉默了下方道:「不会,只不过这宅子是宇文良时的,保不定周围有多少眼线,咱们说话办事都要仔细。屋里还好些,露天的地方千万留神。我原想悄悄带你去观灯会,或者躺在房顶上看星星,但依著现在这形势是不能够了。」

他越说她脑袋垂得越低,看来被他刚才几句话吓著了。他又揉心揉肺痛起来,甚至不消她说话,他自发就没了底气。

怎么对她才好?这下子追悔莫及的成了他,担心自己的话太重,伤了她的心。好在宅子里是不打紧的,里外都是东厂的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不来。

他犹豫了下,把手按在她肩头,「我不是怪你,怪只怪秋月白,是她搅局,弄得咱们生分了。」

音楼忙摆手,「怪我自己,你别再迁怒她,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都说秋月白可怜,或许她的确可怜,从辽河贩卖到京城,再被钱之楚搭救带到江南来,一切都是宇文良时一手安排的。她想寻回她的幸福,于情来说无可厚非,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并不是非对即错。她失了庇佑,那是她最大的悲哀。他要当好人可以,当完之后必须承担结果,真的有必要为个无足轻重的人去冒这个险么?他若是悲天悯人,哪里能够活到现在,恐怕早就已经尸骨无存了!

「一条嗓子换一条命,她的买卖并不亏本。往后只要我还在,就有她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么的也算对得起她了。」他替她抚平了肩头的褶皱,曼声道,「至于你,我总要想法子给你个交代。我一直没同你说,其实暗自盘算了好久。不想进宫只有一个方儿,带病的宫人不能伺候皇帝,等回京后我上道陈条谎称你染了病,这事就有转圜。」

音楼喜出望外,他一直闷声不吭的,她心里也没低。今天突然告诉她这些,说明他也为她的去留发愁。可是仅凭他一面之词,皇帝能信么?

「万一皇上要验证怎么办?」

他说:「宫里那些太医我还说得上话,知会一声,总有办法糊弄过去的。」

她听了晏晏笑起来,眼里的快乐像流动的活水,怎么都含不住。拉著他的衣襟悄声呢喃:「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进宫,我也气苦过,可是从来不怀疑。你一定要想好应对的法子,叫皇上不稀罕我,我就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了。」

听上去那么圆满,简单几句话勾勒出一副色彩浓烈的画卷,实在令人向往。他拉她绕过屏风,躲到一个别人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弯腰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融融细语:「再等一等,打发了宇文良时咱们就回京去。早些让皇上撂了手,咱们就能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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