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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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柳梢难以辩解。

「好个无关!若不是为救你,他又何至于独斗食心魔?若不是为救你,洛歌会走不出大荒?」卓秋弦果然大怒,「洛歌是重华后人,合该守护六界,要死他自己去,凭什么拉著玉容?如他所言,我无仙心,他们有又怎样?救再多人,谁能救他们?」

纵然救了天下,又有谁来救他们?

洛歌的辛苦与功劳人人称道,然而在魔祸初平、百废待兴的时期,若非有善于应酬的商玉容从旁协助游走各派之间,洛歌再有智谋也□□无暇。洛歌立于光芒之下,商玉容便是他身后无声的影子。事实上,六界百年安宁,又岂止两人的功劳?那些中断修行自请外出守关的弟子们,那些为了大局而笼络武道忍耐诸多无理要求的仙尊掌门,哪个没有牺牲?

守护,是仙门的责任,也是他们的选择,明知道不该责怪,可是作为女人,作为朋友,依然忍不住要怨愤。

柳梢咬紧唇,低头。

卓秋弦犹自激动:「以他的修为,在食心魔手下支撑片刻不难,若非你报信延误,他怎么会死?他舍命救你,你却根本就是想要他死!你说,他凭什么要救你!我竟然还放过你一次!」

提到「他」,芊芊玉手竟是直指诃那。

柳梢丝毫没觉得奇怪,也没有提醒她。

诃那不但没有分辩,反而笑了:「既然都放过一次,不差再通融一次。」

妥协央求的语气,居然有几分死皮赖脸的味道。

卓秋弦竟也没有生气,愣愣地盯著他看了半晌,眼神怒火渐渐地消融,终于,她沉声道:「他们都在附近,就算我不插手,你们也逃不了。」

诃那道:「你不插手就很好,能否存活,是天意。」

卓秋弦果真不再说话,收剑归鞘,看也不看两人就走。

她只是性格执著,导致怨念太深,迟迟放不下商玉容之死,情绪得以发泄之后,心魔自然就被压制下去。诃那也明白这点,所以才顺势引导,以免她走火入魔。

「卓师姐!」柳梢冲著她的背影道,「谢谢你信我。」

卓秋弦顿了下,冷冷地道:「我不信你,我没那么聪明,看不出你是好是坏,我只是相信玉容,也相信洛歌。」

仙子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沉默。

柳梢直直地盯著身旁的人。

不知何时,妖君已经现出妖相,黑色眼睛变成瑰丽的蓝,眼波潋滟,流动著魅惑的光泽。

满头青丝变作白发,失去蔓形簪与紫丝流苏衬托,如雪瀑般一直流泻到地面,蓝色的细碎饰物点缀其间。艳丽的紫袍前襟微敞,衣带半松,如此狼狈模样,反而越显出一段天然的华丽妖娆。

他手中拿著的,赫然是一柄团扇!

「你故意的,」柳梢低声,「我们这是在骗她。」

复杂华丽的装束,男生女相的眉眼,加上方才那脾气态度,依稀竟有几分商玉容的影子。

不过眨眼之间,紫衣已变作纯白色的外袍,妖相完全显露,华丽妖气顿时消减,剩下满身清贵。

诃那扶著她站直了身,淡蓝色手链发出动听的「叮咛」声:「你以为当真能骗过她?其实她早就看穿我的意图了。」

纵然仙子满腔怨恨,被心魔所困,那双眼睛却始终清澈。

柳梢愣了下:「因为你,她还是放过我们了。」

诃那摇头:「她原本就不想杀你。」

「不管怎么样,我们又躲过一次,」柳梢突然轻松起来,再端详他片刻,爆发出一阵笑,「诃那!原来你长这样……啊,真好看!真像个……妖后!」

面对调侃,诃那也没生气,微笑:「抱歉了,没让你看到威风的妖君。」

柳梢擦擦眼睛:「走吧,出去再说。

.

前方空气中漂浮著无数细密的光点,比萤火还小,那都是散动的识沙,由仙武联盟所炼制,寄附著最简单的搜索感应之术,只要触及一粒识沙,便会惊动对方。越往前走,识沙越来越密集,以两人现在的实力,的确难以逃出这样的包围,难怪卓秋弦会那么说。

速度丝毫没有因此减慢,柳梢背著诃那往前闯,身影如箭,撞得识沙纷纷飞散。

飞舞的识沙中央,一个少女转过身来,英气美丽的眉眼间透著柳梢最为熟悉的嘲讽之色。

柳梢也停下来,两人对视。

「柳梢儿,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条落水狗,人人喊打。」白凤先开口。

柳梢像是没听到她的讽刺:「放过我。」

白凤嗤笑:「凭什么?」

「我求你。」柳梢放下诃那,下跪。

「够了!」白凤忽然莫名地发怒,「这次没人看见,我便还了你的情,今后你我两不相欠。」

柳梢闻言松了口气。

其实白凤虽然手段狠毒又与柳梢不睦,但她向来知恩图报,一次救命之恩竟记在了心上。柳梢被困禁魔坑时,曾托她向卓秋弦求救,她其实是转达了的,不过卓秋弦当时并没有回应,后来顺势借诃那之手放走了柳梢,柳梢清楚缘故,白凤却不知内情,以为没帮上忙,所以至今还惦记著还情之事。柳梢此刻要活命,当然也不会主动说穿。

当初无意相救,今日却得活命之恩,再想到两人在武道你死我活的过往,柳梢心头百般滋味难言,经历这么多事,柳梢早已不再计较那点小过结,何况错多半都在自己,再想到白凤能离开侯府过上如今的生活也不容易,便忍不住再次提醒:「仙门这几次围攻我,那些仙尊们都在场,只有谢令齐不在,我之后就被食心魔盯上。」

「多谢你为我著想,」白凤依然是讽刺的语气,「这种挑拨的事儿,你我都干的够了,收起来吧。」

见她执迷不悟,柳梢火气上来:「谢令齐真的是食心魔!他跟陆离不一样,他根本不可能真的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白凤冷笑,「难道就你人见人爱,我就不配被人喜欢了?」

「他喜欢的是洛宁!」柳梢冲口而出。

「你!」白凤变色,怒视她。

柳梢立刻后悔了,自己与诃那的生路还在她手上,不该冲动激怒她,于是柳梢放软语气道:「你肯放我,就算我要笑话你也不会选这种时候,侯爷方卫长他们利用完别人会怎么做,你也清楚,你再跟著谢令齐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白凤猛地上前两步,咬牙,「没有他,我现在还是侯府的杀手,生死只在侯爷和方卫长一句话,一辈子受那些仙门弟子的冷眼和奚落!可如今,我是堂堂正正的仙门弟子,是南华首座师兄看中的人,再没人敢轻视我,她们甚至要奉承讨好我,我好不容易才拥有今日一切,全是仗他得来,你说,他果真是食心魔的话,此刻背离他,我又能有什么下场?除了跟著他,我还能去哪里?」

柳梢语塞。

「你有陆离,有洛歌,还有商玉容、洛宁、卓秋弦,他们个个都肯护著你,你当然可以放心地改邪归正做好人,就算入魔——」白凤一指旁边的诃那,冷笑,「看吧,连妖君白衣都亲自来救你,我呢?我有什么?除了跟著谢令齐,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你倒是说啊!我也奇怪,你到底哪点比我好?除了生得好看点,你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软骨头闯祸精!一个只会无理取闹的草包!可是所有人都对你那么好,你总是那么轻易就让他们喜欢!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能脱离侯府过上如今的日子?你呢,陆离从未让你受过责罚,商玉容为你死了,洛歌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护你周全,连洛宁也要来救你,你知道我有多羡慕!」

柳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自卑的、怨恨命运的少女,一直在羡慕别人的快乐,却从没想过,原来也有人羡慕著自己。

白凤越说越激动,手都在发抖:「你呢?柳梢儿,你向来都这么自以为是,哪里想过别人?若是有人肯那么对我,我宁可替他们去死!可那些对你好的人呢,他们都落得什么下场?陆离死了,商玉容死了,洛歌也死了,洛宁怕也没什么好结果吧?如今连妖君白衣也要被你害死了!真是老天无眼!那些好人全都死了,偏偏你还不死!」

柳梢怔怔地听著,艰难地重复:「为什么……我还不死?」

是啊,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为什么商玉容舍身救自己,自己却为那桩可笑的仇恨,不早点去报信?为什么自己为一场可笑的「仇恨」,轻易入魔?为什么自己不能控制魔性,让食心魔意识入侵,害了洛歌?

「他们死的时候,你很得意吗?」

「连洛歌都被你迷住,你想必是觉得很光彩很有脸面,你就是这样的人!」

……

「不是!不是!」柳梢捂住脸滑坐在地,尖叫,「我没有!我不是!」

体力精力严重透支,再受到这般痛骂,自责,内疚,恐惧,悲痛……诸多情绪齐齐涌上,她一时之间竟濒临崩溃。

美眸骤然迸发寒光,诃那当即扫了白凤一眼。

对上他的视线,白凤猛地清醒过来,闭嘴。

责骂声在耳边反复回响,柳梢全不理会外界发生了什么,双手抱著头缩成一团,颤抖。

白凤说的没错。

是她太任性,总是故意惹他们生气,惹他们操心;

是她太没用,明明有别人没有的天赋,却任性而为,白白地浪费了光阴;

是她太笨,才会落入食心魔的陷阱,看著保护她的人一身鲜血离去,她却无能为力;

都怪她,他们不该死,她才是真正该死的人!

……

「柳梢儿。」头顶传来轻柔的声音,带著似曾相识的怜悯与关切。

是了,是这种语气,为什么现在才能感受到?

柳梢流泪,放声大笑。

曾经,他们也是这样对她啊,有真,也有假,那时的她却只一味地羡慕著洛宁,嫉妒她被众人保护疼爱,全然忽视了关爱自己的那些人。

诃那见她貌似疯狂,立即捉住她的手,想要强行掰开。

「诃那,」柳梢反而更用力地捂住脸,挣扎,眼泪从指缝里直往外流,「是我害了你,我还会害你!」

「你做的很好了,」轻轻的声音,夹杂著虚弱的咳嗽声,「你看,你在保护我呢。」

保护吗?

手情不自禁地松开,再见到光明的瞬间,她对上了一双秀美的眼。

明亮柔和的眼波,犹如清澈的湖水,洗凈了混沌的思绪。

「我救你,换你立下魔神誓言,你不欠我。」

不欠吗?柳梢怔怔地望著他。

见她精神逐渐平复,诃那这才松了口气。方才她两人都过于激动,幸亏自己早有准备,及时设置了结界,才没有让这里的动静传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仅剩的妖力过度消耗,他跌了下来。

「诃那!」柳梢完全清醒过来,知道他在地上必然会加重伤势,连忙背起他。

白凤见状既是嫉妒,又是幸灾乐祸:「好个妖君白衣,为了救你,妖阙不要了,命也不要了,柳梢儿你还真是红颜祸水,见一个害一个,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迷住这些男人的,陆离那么宠你,他到死也想不到,你有这么多相好,早就不记得他了……」

「不记得又怎么!」冷不防,柳梢猛然抬起脸。

白凤正骂得畅快,被打断反而一愣。

「陆离陆离,没事别拿他来压我,他的事你又知道多少!」柳梢竟突然变得底气十足,冷笑,「我不怕告诉你,他从来都没喜欢过我,只是在哄骗我,利用我替他办事,我有今天都是他害的!你说,我为什么要记得他!我凭什么不能忘了他!」

白凤自小喜欢陆离,因此才痛恨柳梢,没料到她说出这番话,气势不由自主地弱了几分,讷讷地道:「怎么会,他对你那么好,都为你死了……」

「是啊,他对我真好,为了魔宫,连死都要用征月的身份设计我入魔,想要我死心塌地为他办事,我该感动?笑话!」柳梢什么都顾不得,指著她骂道,「别在我跟前提他!别恶心我了!我不只要忘记他,还要忘得干干净净!你要是想,就自己想去吧!」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他至少也对你好过,没有他,你早就死在侯府了,」白凤还是不信,声音又大了点,「只要他对我像对你一样好,我什么都愿意帮他做,你就不能为他做点事吗?」

「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柳梢暴怒,「没有他,我根本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我早就……我……他……」她竟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诃那安抚地拍拍她的肩,朝白凤道:「我记得你是来还人情的,再吵下去,很难两不相欠了。」

他这一提,柳梢马上记起目前所处的困境,勉强压下情绪:「一句话,白凤,你到底放是不放!」

「我说到做到,」白凤哼了声,侧开身体,「外面人多,你自求多福吧。」

「食心魔现在受了伤,恐怕魔性又要发作,你就等他来挖你的心!」柳梢到底忍不住回了一句,背著诃那从她身旁掠过。

目送两人消失,白凤依然站在原地,眼中的讽刺之色渐渐转为了黯然。

人总是这样,不断地沉迷于比较。

少女羡慕著另一名少女的幸运,却哪里知道她在这场命运的交易中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正如那名少女也曾经同样羡慕著另一名少女,却不知道她身上有著致命的缺陷

.

奔逃的人带出一阵风,身旁的识沙逐渐变得稀疏,意味著两人很快就能冲出包围圈。

「传言,陆离是前任魔尊征月。」

「他不是。」

听到简短果断的回答,诃那没有再多问。

两句话的工夫,柳梢背著他又冲出一段路,陡然停住:「诃那!」

「嗯?」

「你听到什么没有?」紧张。

「嗯。」

他也听到了!柳梢的心开始发抖。

回头,早已看不到白凤的影子,可方才那道尖叫声又是如此清晰,如此的耳熟。

临走之言虽是赌气玩笑,却并非毫无理由,食心魔得到草灵之心,但时间太仓促,草灵之心估计还没来得及起作用,他就再次吃了诃那一剑,他修的是魔仙,受伤后魔力反噬,五脏必然难以承受,很可能会需要人心不是么?

诃那明白她的意思:「仙门在附近,那个白凤修为并不弱,倘若是假,回去只怕会中计,就算是真,也已经来不及相救,他正可嫁祸与你。」

早已失去血色的唇瓣被咬出深深的印记,柳梢沉默片刻,果断地道:「回去看看!」

诃那没有再劝她。

终究还是感念活命之情,柳梢难以坐视,转身飞速奔回,不消片刻就看到了树下的白凤。

黑夜飞烟,映著一双暴突的双眼。脸上再没有嘲讽的表情,白凤倚著树干半坐在地,嘴巴微张,胸前血淋淋的洞犹自突突地往外冒著鲜血。

肉身未冷,魂魄已灭。

「是食心魔的手法。」诃那轻声道。

「谢令齐!」双目红得几乎流出血来,柳梢咬牙切齿。

附近那些弟子正在搜寻,加上识沙,以白凤的能为,未必没有机会传递信息,何况食心魔还有重伤在身,唯一的原因是,她根本就没有防备下手的人。

奋力挣扎,想要离开黑暗,不惜背弃正义,却投身另一处黑暗。不甘屈服于命运的少女,终于在黑暗中结束了她短暂又悲剧的一生,再无来世。

想要过得更好,有错吗?弱肉强食的世界,有多少弱者能坚持正义?

人亡,空气中的识沙并没有消失,竟是自行认主,携带著仙门武道特有的灵能,缓缓地没入柳梢的身体,与柳梢的灵识融为一体。

对于力量几乎耗尽的逃亡者,这无疑是最及时的帮助。

选择将最后的助力留给赶到现场的第一人,也许少女临死时,想过她可能会冒险回来看自己?

然而谁能确定呢?两人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曾经还是死对头。

或者,这只是一场巧合,也许那是少女最后的奢望,从未被人在意过的少女,也希望有人会关切自己,会来寻找自己?

原来真正一无所有的是她。

识沙波动,信息立即传入脑海,有人在接近。

「我会给你报仇!」丢下这句话,柳梢没有丝毫耽搁,掉头逃走。

几乎是同时,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在这儿!就是她没错!」

「啊,白凤师姐!」

「可恶!站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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