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情思劫(下)

所属书籍:沉香如屑

沉香炉刻好了。

是檀香木雕琢而成,里面贴著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像一朵莲花,莲叶精致,菡萏开落,宛如活物。

颜淡珍惜地摸了摸,忍不住问:「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应渊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抵,微微笑道:「怎么,你嫌弃?」见他作势要拿回去,颜淡连忙伸手扒著:「啊,就算你现在不想送了我也要让你吐出来给我……」她瞧见应渊伸手过来,故意不去避开,他的手指正好触碰到自己的手背。

对方却一下缩回了手,沉默不语。

只是一瞬间的温热,然后消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颜淡想了想,道:「无功不受禄,你想要什么,只要别是太难的,我可以帮你找来。」

「想要什么?」应渊轻轻笑道,「我又不是你,成天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没定性。」他忍不住抬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讶然道:「唔,你最近长高了一点么。」

颜淡很愤怒,虽然她知道应渊这样说完全是不怀恶意的,只是听在耳中还会异常的讽刺。她对自己这副人身很满意,除了偶尔耿耿于怀自己长不高:「就算你仙阶再高,也不能把我当小猫小狗一样摸来摸去嘛。」

应渊还是笑:「嗯……这样摸上去正好顺手。」

颜淡静了静,微微嘟著嘴:「那你自己不说想要什么的话,我就帮你选了,到时候你再要别的,就没机会了。」

她知道,她能给予的不多,但是有一样,定会是他喜欢的。

纵然应渊君从来没有说过,她也知道,他其实不想这样在黑暗里度过一辈子的。

她翻阅过好几本典籍,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菡萏之心可以治愈百病,包括他的眼睛。只要她的半颗心。

用一只沉香炉来换半颗心,那也好。

应渊见她没了声响,微微奇怪:「非要让我选的话,那你就多陪我一些时候罢,就算以后升了仙阶不在地涯,偶尔也记得来找我说说话,这样就好了。」他的手指掠过沉香炉,只见上面精致的莲花莲叶微微摇曳,花开花落,栩栩如生。

颜淡看著莲花开落,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看不见也没关系,有时候承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放在心里也一样。

应渊觉得颜淡这几日很是奇怪,时常不见了踪影,问她也是一反常态吞吞吐吐。他没有问过颜淡的师父是谁,不过应该是修为高深的某位仙君罢,不然也不会把她送到地涯来。他约莫记得,地涯一直鲜少有人迹,也没有仙君仙子在这里管书,从前都是紫虚帝君一力承担下来的。

仙魔之战后,紫虚帝君没能回来,他的位置便一直空置著。

颜淡应该不会陪他太久了。

那一场天庭和邪神之间的混战,将他的过去和如今完全割裂了。他现在不过虚挂了一个九宸帝君的仙衔,就算在仙号之前又加上东极二字以示尊崇,也再没有意义。

他摸到床边,才刚躺下,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两声叩门声响。门外的人不等他应声,便直接推门进来,低下声音问:「你睡著了没有?」

果然是颜淡,也对,在这里除了她还会有谁?

应渊支起半边身子,微笑道:「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他听见颜淡轻手轻脚地凑到床边,自从看不见了,听觉触觉都变得异常灵敏,他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有股和平日不同的淡淡香气。

「那我有些事想问你,你要是想回答就告诉我,要是觉得累了就顾自己睡就是了。」

这是做什么?应渊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依著她躺了下来:「你想问什么?」

「我看了好多书,上面都没有提到过血雕。血雕要是这么厉害,你们最后是怎么收拾掉它们的?」

「我们和邪神那一战刚开战的时候,确是他们一直胜的。血雕是由邪神的血化成,并不是灵气之物,若是躲到石壁之间,它们就只会自己在外面撞。」应渊想了想,忽然自嘲地笑了,「若是早点发觉,也不至于……」

「那在魔境,还有什么奇怪的事物么?」

「嗯,奇怪的……人面獾罢,长了一张人脸,这个你一定不会喜欢看的。」

「如果你的眼睛能变好,会想做什么?」

应渊只当她在开玩笑,便也笑著回应:「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不如你帮我想?」颜淡一直趴在床边,尽和他说些琐碎的事情,说到后来,也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慢慢地没了意识。

他沉在睡意中,忽然觉得眼前有白光一闪,一切又恢复了黑暗。

沉寂如水。

颜淡轻轻合上房门,走出地涯宫,只见大师兄谈卓站在外面,面皮紧绷,看著她皱眉不说话。颜淡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惨白得像鬼一样,轻声说:「大师兄,你怎么不进来?」

谈卓嗯了一声,简洁地说:「这里我不能进去。」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知不知道偷食仙灵草是犯了天条的大罪,要上天刑台的。」

颜淡自然知道,可是除了这样,她怎么可能在剜下半颗心后还有余力用仙法,更不用说支撑著走动了。谈卓师兄在天池山上守著仙灵草,偏生被她偷偷拔了一棵去,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定是很生气。

她只好歉然地瞧著他笑。她现在痛得要命,只能强自支撑,对方说了什么,她几乎都听不清楚,只是无意识地看著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好像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本能地不喜欢。

「这里就是天刑台了……」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师父他老人家的,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我现在把你锁在上面,三天以后才能放你下来。」

「还是面朝下好些,至少……不必看到天雷……」

颜淡听话地照著做了,她感觉到师兄要走了,想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谈卓停下脚步,沉声问:「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颜淡想了一会儿:「师兄你和芷昔说,让她把应渊帝君接回去吧,他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不敢确信自己那半颗心一定会有用,如果好不了,她也不能回去,那么就让芷昔帮她来照看吧。

谈卓瞧了她一阵,似乎想不到她现在竟然还能顾著别的事情,许久方才叹了口气:「好罢,我去和芷昔说。我听别人说天刑头两天是最难熬的,你自己也多保重。」

颜淡点点头,她一早就知道,大师兄是好人,踏实稳重,什么事交托给他一定会办得妥当,奇怪为什么师父却不太喜欢他呢?

她静静等待著三日过去,如果说当初敢去偷仙灵草,那么她也料到会被发现,然后上天刑台。既然做得出,说不能接受这种后果那未免也太没担当了。耳边忽然炸起一声闷雷,她只听见身上捆著的铁锁顶铃铛啦作响,背上麻木了一阵,慢慢的一股火辣辣的钝痛传了开来,这种痛楚似乎并不输给剜下半颗心时候的痛。

颜淡屈起手指,用力抓著天刑台粗糙的表面,眼前却好似浮现了那人坐在桌边,一下一下慢慢摸索著雕刻一只沉香炉的场景,甚至清晰到连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也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步。

她看得很清楚。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么清醒。

应渊慢慢地睁开眼。

他明明知道这样做全然徒劳,还是每一日如此。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被初初映入眼中的光线刺得用力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眼前是淡青色的床幔,上面缀著细细的流苏,虽然摸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再亲眼真真切切地看见。

「帝座……」陆景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帝座,你还好罢?」

应渊支起身,抬起头望去,只见陆景身后站著掌灯、掌书仙子,敷衍地微微颔首:「还好,陆景你的伤也好了罢?」他也不知自己在找谁,总觉得最想看见的人并不在这里。

陆景又行了一礼:「回禀帝座,已经痊愈了。」

应渊越过陆景的肩,同祗仙子芷昔的目光正好相触,沉吟片刻道:「你们怎的过来地涯?」

「是芷昔自作主张,让大家过来这一趟,帝座若是要怪罪,便怪芷昔一人。」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面目秀丽,教人无端生出许多好感来。

应渊突然想起,凌华元君曾说过,若要让他的眼睛复明,就要祗仙子剜了心下来。他现下能看得见了,岂不是……

应渊闭上眼,只觉得眼中酸楚。

他怎么能够占著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既然帝座已经痊愈,不若早日回衍虚宫罢,凡间的事情也落下了不少。」陆景轻声道。

应渊嗯了一声,回首的时候瞧见窗台上搁著那只自己亲手雕的沉香炉,还径自逸散出袅袅青烟,那淡淡的烟气被风一吹,很快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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