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_星汉灿烂小说

  在完成每日功课时(给程母问安), 她惊喜的发现程母都没工夫刁难自己了,准确的说, 哪怕她不来问安程母也不会发现的。因为程母忙著对萧夫人连环十八问:从程止爱饮的酪浆一直问到洗脚水,从程止爱吃馕饼的馅料一直问到枕头芯子, 联想力之丰富,发散性之无边无际, 简直是国际级别赛事解说员的水平!

萧夫人吃不消了,一个眼色过去,胡媪赶紧出马, 引著程母回忆『我家阿止』的往事,从幼年尿湿床褥的图形都与众不同, 一直到喉结刚露尖尖角就有村姑(或村姑的娘)来勾搭,直把胡媪累的口干舌燥程母才算发挥了个八成功力。

此情此景, 少商又三俗了——这知道的是要见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见分别多年的老姘头呢。

不过,待见到程三叔本人,少商立刻反省自己太狭隘了。

程止是个令人见之忘俗的美男子,望之不过三十上下, 颔下蓄了几缕文士须, 面色白凈, 眉目俊秀,郎朗如青山苍翠, 一笑又如春风拂面, 自少商来这地方, 女子中相貌最美的固然是萧夫人,但男子中尚无这等叫她眼前一亮的人物。

少商在心中刚花痴了不到两秒,只听前面的程母已经『哎呦』一声娇叹,一手抚住激烈起伏胸口,老目含泪,然后伴著一迭声『我的儿』就扑过去了,对著程止又是摸胸膛问『是否瘦了』又搂胳膊笑骂『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么多年才回来』,胡媪拦都拦不住,浑然将站在程止身旁的妻子桑氏当不存在。

少商一个趔趄,乐的差点打通了任督二脉——她的狭隘在于,一直把思路固定在古早婆妈剧模式上,这哪是老姘头,简直是老姐姐出钱出力捧在心尖尖上的欧巴呀。

程少宫轻轻上前一步,凑到少商耳边:「收著点,阿母看你呢。」少商眼睛一转,果然萧夫人正不悦的看著自己,连忙压平弯起的嘴角,肃穆而立。好在桑氏过来将萧夫人拉了过去,二人笑说些什么,萧夫人这才不再关注少商。

趁众人往正房大堂走去,程少宫又凑过来咬耳朵:「你脸色转的也太生硬了。」少商愁眉苦脸道:「阿母怎么老盯著我,我知道自己行止不谨,这不正慢慢改嘛。」程少宫小声笑道:「阿母这是怕我们平常习惯了,将来出门在外时不经意叫人捉住了不当之处,当年她没空盯著我们,还特意叫人来盯呢。」

「是以,后来兄长们都练的人前人后一个样啦。」少商满眼怀疑。

自打那日认亲后,前面两个兄长还好,忙著寻师访友,交际应酬,这位孪生哥哥却一天来找自己三回,不熟也熟了。

「没有,我们买通了来盯我们的人。」程少宫双手笼袖,笑的很规矩,很有教养。

少商:……

她板起脸,拒绝再和这个初中生说话,名牌大学生的骄傲还是要保持的。

双胞胎跟在众人后面,缓缓而行,程少宫侧眼瞥少商——倘若自己这位孪生妹妹当真如传言中那般愚蠢又跋扈,他未必会这样热心。不过,当初也想不到幼妹竟这样有趣;那么一副孩童模样,偏不时的老气横秋,满腹心事的模样。言语时而懂事乖巧叫你窝心,时而尖酸刻薄叫你呕血。

至于何时乖巧何时刻薄呢,照她自己的说法『要么看心情,要么看天气』……程少宫当时就想将这矮了自己一个头的稚童按住揍一顿。

这几日见面,她不住的问自己外面的情形,什么『哪些地方肃清了盗匪』,『女子可否出门游玩』,『田亩收成多少石』,『百姓可做哪些商户营生』……零零总总,东一榔头西一斧子,有时便是连最最寻常的事她也要问的,仿若幼儿一般,又似深山野人刚来这凡世,真正全然无知。

这样矛盾的奇特情形,想也知道葛氏之前是如何养育少商的——程少宫不禁黯然,是以至今未曾揍下手。

……

盛宴之上,各色菜肴齐备,萧夫人将预先料理了大半日的炙烤熊掌拿了出来,少商托福也分到了半个,觉得入口丰腴肥美,鲜甜细嫩,越嚼越有味道。

生平第一次吃到这种稀罕东西,少商吃的聚精会神,再抬起头来时只见程三叔已被拉到程母席旁,继续被又摸又亲昵的,程止终于潇洒不下去了,连筷子都捏不住了,『哎哎』了几声,不住朝兄长眼色求救,谁知程始只哈哈坐在席前,摆出一副欣慰的笑容,不过少商还是看出他眼中分明是幸灾乐祸。

萧夫人似与桑氏十分交好,二人已经将食案合在一起,对酌而饮,言谈甚欢。与程三叔的丰神俊朗相比,桑氏容貌实在平凡,撑死了算是中等偏上,不过眉宇文秀,举止自然可亲,便胜过七八分的美人了。

程止夫妻二人育有二子一女,长女和程小筑差不多大,刚换了犬齿,容貌像爹是个小美人坯子,二子则也是双胞胎,和程小讴童鞋同龄,像桑氏一般文秀端庄,嗯,非常完美的符合遗传学定律。三个孩子因旅途劳顿已被傅母抱到居处用膳歇息去了。

程母的热情,好像一把火,不过只烧著了程止一个,浑然不觉还有旁人,除了桑氏向她行礼时淡淡『嗯』了一声,之后便好像没有这个新妇了。

少商八卦之心上涌,含蓄的将案几朝侧边程少宫处挪了几寸,低声道:「大母也不喜爱三叔母么?」

程少宫四下一巡,见无人注意他们,将案几挪出一尺有余,直接靠了上去,先装模作样的清咳两声,才低声道:「四妹何以说『也』字?」

少商白了他一眼:「你若要说阿母和大母情意交融情意绵绵情比金坚,那适才那句话当我没问!」又开始假模假式了!

程少宫叹口气,一边将自己半个熊掌端到少商跟前,一边道:「三叔母是三叔父自己求娶来的,可大母老觉得三叔父能娶个更好的。三叔父少年之时,美名冠绝乡里呢。」

少商喜孜孜看著眼前的熊掌,双手拱了个雪白的圆圆小拳头道了谢,低笑道:「三叔父这样好看,和阿父二叔父全然不像呢,是不是像大父呀。」

程少宫就喜欢小妹妹这幅娇憨的模样,当下什么都说了。

程太公自然是个美男子,前朝末年民生凋敝,程家被盘剥的家破人亡,他一介书生除了音律并无一技之长,总算心高气傲不曾做那面首之类的龌龊营生,最终流落至乡野,叫程母一眼看中,便将就著结成了婚姻。

从此程太公有了个饱暖之处,乱世中不至于颠沛流离,饥寒交迫,闲来还可以摸摸丝竹,写写琴律;程母则得了个如花美男,虽然他说的话做的事她大多不懂,但每日看著美貌的丈夫饭都能多吃两碗,夜里睡在一处更如身处云端花丛,喜不自胜。

「真是一桩好姻缘呀!」少商不敢放高声音,只能轻轻击案。

程少宫瞪著她,觉得不是她的理解有问题,就是自己刚才的解说有问题。这对夫妻到了晚年几乎一日说不上三句话,怎么看都是怨偶;他们兄弟自小是看父母恩爱长大的,自然不认同这种冰窖夫妻的模式。

「什么叫好姻缘,能各取所需就是好姻缘。」少商压低声音,循循教导初中生,「将来你长大成亲了就知道了。」

为什么程二叔夫妇过不好,就是葛氏想要的程二叔给不了,这才成了个怨妇;而程始夫妇恰能从对方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自然和睦美满。

程少宫乜著她,正要反唇相讥『倘若我要成亲了,难道你就不用』,谁知上首程母忽提高声音,怒冲冲的对桑氏道:「……我来问你,我将阿止交于你这些年,他怎么瘦成这样?!」

双胞胎赶紧停止话题看过去,原来是程止终于忍受不住『母爱』,奋力挣脱程母坐回自己席上,程母见幺儿这样对自己,不免将一番怒气发到桑氏身上——虽然程止明显面色红润,体态适宜,健康状况十分良好。

面对这种明显是刁难的问题,桑氏不慌不忙的放下牙箸,笑道:「外面自然不如家中好,若不是要在外为官,我恨不能叫子顾日日承欢阿母膝下,养的白白胖胖才好。不如……」她眼睛朝丈夫一瞟,毫不犹豫的将球踢了出去,「这回阿母随我们一道赴任如何?」

这下程止慌了,心虚的呵呵两声,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哪有长子好端端的,老母却要跟著幺儿在外吃苦,这不是打长兄的脸么?」

球被踢到了吃瓜群众程始身上,他不动声色,道:「无妨,阿母真放心不下子顾,就跟著去住一段也好,只是……」他故意拉长声音,叹道,「外头不比都城,阿母能捱得住就成。」

这下程母软了。

她早年是吃苦吃怕了的,这些年在深宅大院虽说寂寞了些,但日子已是安逸惯了,她虽爱幺儿,但并不愿再去吃苦——于是,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了。

少商兴味的望著桑氏,谁知桑氏也望过来,朝她微微而笑,少商反倒一怔。待众人又酣酒畅谈之时,她赶紧低头去问桑氏来历。

程少宫道:「三叔母是白鹿山山主之女,那会儿阿父官阶不高,三叔父又还在求学,名声不显,这亲事算是咱家高攀了。不过,大母还觉得三叔母配不上三叔父。」

少商嗤之以鼻:「算了吧,难道寻个天仙美人配给三叔父,大母就高兴啦。何况……」她讥诮一笑,「大母自己难道就和大父配得很。」

程少宫看著妹妹,恍然道:「少商,你似乎对大母并无敬意呀。」

少商一手持匕,一手持箸,慢慢拆解那半只熊掌:「你看看二叔。」

程少宫不解,转头看去,只见程承沉默不语,始终低头一盏接著一盏的饮酒,周身冷落孤僻;若非程始还时不时与他招呼说话,几乎就算喝闷酒了。尾席的程姎也是一般低头闷坐,偶尔轻声劝父亲少饮些酒浆——程少宫这才想起来,今日从程止回府起,程母几乎就当没看见到这个儿子一般,再没一句话和程承说过。

「我听青姨母说了,二叔父的腿是为家里跛的。」少商脸上笑眯眯的,眼神却很冷漠,继续分割熊掌,「他埋没自己十余年,也是为著家里。阿父和三叔父在外,都城里不能没有人,哪怕做个耳目传消息快些也是要的。可他为家中所做的一切,大母可有半分怜惜?」

程少宫喉头『咕』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都道世人势利,谁知,做父母的对孩子们也势利。大母倚重阿父,喜爱三叔父,这十年来却对二叔父不闻不问,」

小女孩的声音很甜,话却像手中那银匕一样利,「她明明知道二叔母在欺凌二叔父,以她的威势,狠狠压一下二叔母又有何难?可她不,她只顾著自己日子舒服,其他便全然不管了。二叔母能讨她高兴,能帮著她做这做那,是以二叔父的苦楚她就当看不见了。」

少商放下匕箸,将分割好的熊掌分出一半又端回给程少宫:「人皆有长短,做父母的,对子女如果也要以势取人,以貌取人,那做小辈的为何要敬重。」

程少宫怔怔的捧著碟子,少商已经开始吃自己那四分之一的熊掌了,吃的津津有味,彷佛刚才那番语带悲凉之话根本不是她说的。

少商吃了一会儿,忽抬头对他道:「这话你可别传出去,回头我又要挨阿母的训斥了。」

程少宫梦醒一般,连声道:「咱们的话,我绝不说出去。要知道,咱们可是一道在母腹中待上九个月的。除了父母,便是手足中,也是咱俩最亲的!」

少商眉开眼笑,看在蜜饯和熊掌的份上,决定信任这浓眉大眼的初中生。不过嘛,许多年后,她恨不能自打几个耳光……

当日夜里,程始夫妇居处中,左右立著两盏半人高的连枝兽脂铜灯,照得漆木地板色如墨玉一般光亮。一脸心虚的程少宫跪坐在父母跟前,赶紧将白日里幼妹的话挑要紧的复述了一遍,心道倘若少商在此,一定破口大骂自己!

夫妻二人听罢,神色迥异。

程始抚须,叹道:「袅袅重情义哪,这些年她二叔父受的罪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说著眼眶都湿润了,「这家里,还是有人惦记二弟吃的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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