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 章 尽离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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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奔无果,还得按照正常步调行事。新江口的检阅是个盛典,体现大邺水师实力的好机会,不仅官员云集,观礼的百姓也不少,有点端午看竞渡的意思。堤岸、坝台,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头。

办事过后有冗长的夜宴,这也是老规矩。南苑王做东,把秦淮河畔最有名的凤凰台包了场子,这是个格调高雅的地方,姑娘都是清倌人,能歌善舞,卖艺不卖身。倒不是充门面装正气,大邺并不限制官员出入风月场,老辈里的皇帝励精图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打从第五代天子即位起就自诩为诗魂画骨,当的是「仁政」,更不能违逆了「大伦」。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干净,不光接待男客,女客进门也不用避忌。各走各的门,各自吃席听曲,互不打扰。音楼是南京目下最大的人物,太妃抵半个主子,少不得要抬出来以示天恩浩荡,受官员们磕头见礼。

本来托病不想去,可是南苑王派了人来哀求,说步主子进了府门想家人,终日啼哭。几回打算去来燕堂叩见,都叫王爷拦下了,下令不许给娘娘添麻烦。这回逢著大典,眼瞧著娘娘要回京了,务请娘娘赏个脸,算是给娘娘践行,顺带姊妹道个别。

音楼自己不拿主意,万事听肖铎的。肖铎计较良久,忖著如果要出岔子,与其闭目塞耳,倒不如明明白白迎击。因点头应了,让她万事多长心眼,见面可以,只葫芦听,不要答应任何事情。

于是太妃被华辇接出了来燕堂,新江口太远,避免劳顿就不去了,傍晚时分直接到凤凰台,升了座儿放帘受朝拜。一轮大礼过后官员们鱼贯退出,这时候命妇进来,按著品阶又是一通跪拜,好话听了一耳朵,简直堆起茧子来。

凤凰台女眷这头伺候的人都替换过,全是南苑王府派来的府监,隔著竹帘看过去,两面宫灯辉煌,太监们按班侍立,门上空杳杳的,似乎已经到了收梢。她心里纳罕,怎么没见音阁?但也不方便问,不来就不来罢,横竖见了面也是尴尬。

正要叫彤云卷帘,往外一瞥,进来个年轻女人,戴狄髻,穿香色交领褙子,有娟秀的脸庞和微扬的眼角。音阁的确称得上是美人,经了些事,看上去比以前沉稳些了。上前来不敢造次,跪在织花地毯上磕头,「奴婢步氏,恭请太妃娘娘金安。」

以前占尽先机的人,如今俯首帖耳顶礼参拜,人生真是峰回路转。不管是不是赢家,至少这刻她高高在上。音楼长长吁了口气,「姐姐不必拘礼,请起吧!」

彤云转出帘子搀扶了把,顺势退回来,因得了音楼示下,依旧把帘子卷了起来。

音阁朝上觑了眼,很快把眼皮子垂了下来。记忆里这个妹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现在进宫挂了名儿到底不一样了,还在先帝孝期里,穿得很素净,只戴银饰,鬓边一朵珠花,拾掇好了也是明眸皓齿。

她有点拘谨,以前自己霸道,欺负她是家常便饭,没想到她得了高枝儿,在宫里露了脸,连掌印太监都向著她。这趟联姻的事上狠狠刁难了一把,她爹吃亏也不敢言语,只得乖乖把她送进南苑王府。

不知道她怨她不怨,认真比起来自己还是占了便宜的。嫁给宇文良时虽然是做妾,在后院里也受够了耻笑,总算男人活著。不像她,年轻轻的先帝就晏驾了,这辈子也只有吃素抄经的份了。

给她赐了座,她没敢领受,站在一旁说话:「自打娘娘进宫应选起,奴婢就日夜念著娘娘。也许娘娘不信,我心里真是愧疚得紧,只愁没机会再见娘娘。这回是借著东风,好容易央求王爷让我出府,我在娘娘跟前磕个头,罪孽也能减轻些。」

音楼笑了笑,「姐姐真客气,过去的事了,还提她做什么?同人不同命,你母亲是正房,我母亲只是个妾,所以咱们年纪虽相差不大,嫡庶有别,就没什么可怨怪的了。你如今在南苑王府好不好?父亲给你结的这头亲,倒是门好亲,就是位分不高,将来有了孩子,也是个庶。」她阴阳怪气呲达几句痛快了好些,撩袖比了比手,「嗳,别站著,你坐。」

音阁面红耳赤,谢了座挨在椅角上,前面的话也不去计较了,单问:「听说再隔几天娘娘就要回京城了?这一别,往后再要出宫就难了。」

音楼淡淡应道:「是啊,进了宫不就是一辈子的事么!这趟出来蒙圣上恩典,往后没有这样的好运道了。还得谢谢爹,要不是他,我这会儿仍旧是个埋汰丫头,哪里有机会进紫禁城见识!」

她恨她爹,从骨子里往外恨。没有让她替选,她的人生绝不是这样的。如今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才能完成这场朝圣。音阁知道她不待见自己,承受她的怒气时分明瑟缩了下。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法发作,只有兜著。

「奴婢斗胆……虽没有进宫,也知道深宅大院里的空虚孤寂。如果娘娘恩准,将来奴婢求王爷,让奴婢递牌子上宫里探望娘娘。」她怯怯看她,「娘娘,咱们不是一个母亲,但却是同祖同宗。娘娘怪罪是应当的,奴婢以前年轻不懂事,不知道给娘娘添了多少麻烦,现在想来悔断了肠子……」

音楼看了她一眼,葫芦里卖了药的。宇文氏不是要谋反吗,一点儿一点儿接近京畿,常来常往就让紫禁城里的人放松戒心了。

她端起茶盏吹吹那几片漂浮的茶尖儿,虚应了声:「好自然是好,不过宫里规矩严,递了牌子能不能进来也难说。姐姐晓得的,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妃,上头还有皇太后、皇后。宫眷探视都要经那里首肯,我自己做不得主。」说完略带歉意报以一笑。

音阁嗫嚅:「是,奴婢见识浅,竟没想到那个……」

她抿了口茶搁在一边,「姐姐也别奴婢长奴婢短,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以前的事过去就不提了,亲姊妹离得远,越走越稀松,渐渐就淡薄了。好好伺候王爷,将来养个儿子母以子贵,也是一样。」

她端著,全是训诫的口吻,音阁听了唯有诺诺称是。一时沉默下来,音楼就有些恹恹的。身上短柄乌头的毒没清干净,应付久了力不从心。她转过头问彤云,「听说底下有灯会,开始了没有?外头瞧瞧去,憋久了有点儿难受。」音阁听了忙上来搀扶,她笑著把胳膊抽了回来,「今儿见也见过了,姐姐吃席面去吧!我听雅间里热闹得紧,回头还有人唱堂会呢!」没再理会她,自己提起裙角下台阶迈出了门坎。

外面果然是清明世界,没有檀香和脂粉混杂的味道。站在台上往下看,疏朗的柳树间镶嵌著五颜六色的灯,让她想起那天逛夜市的情景。一样的夜,融融的暖意,买一个猴儿拉稀,弄得满身都是糖汁子……

「这会儿身上怎么样?」彤云拿件披风给她披上,她总是浑身湿津津全是冷汗,其实于尊面前倒也用不著装,的确体虚得厉害。她给她整了整肩头,一面搭金扣儿一面道,「要是乏累了我叫人准备轿子,早些回去歇著吧!」

她点了点头,转回身的时候看见石亭子那里立了个人,光影下眉目模糊,但身形如松。彤云告诉她,那是南苑王宇文良时。

回京的日子转眼便到了……

西厂用的是两号福船,比他们来时使的小很多,停在桃叶渡南,需从秦淮河上乘舫船出城。

桨橹声声,肖铎随船亲自相送。在船头看了风向回到舱内,她安静坐在圈椅里,低著头不说话。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担忧,左右船多,又怕一不小心落了人眼,只掖手道:「娘娘一路多加小心,臣同娘娘交代的话,娘娘切记。」

他把什么时辰、德州哪个渡口都嘱咐好了,只要按著他说的办就万无一失。音楼抬眼看他,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笑道:「今日一别,臣自己保重身子。自先帝龙御起,一宗一宗的事儿接连而至,臣对我诸多照顾,我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忘记。眼下天儿热,还需多避日头。我看了黄历,再过二十来天就要入秋了,南方秋老虎也厉害,不过过了性儿就转凉,秋衣要早早预备好。如果织造坊手脚麻利,这头的差事办妥了就回京复命吧!终归是京官儿,外放久了不好。」

他疑惑地看她,她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似乎在勉力支撑,下颌线条紧绷。他心里不忍,上前两步,「娘娘……」

她抬了抬手,「臣别管我,我就算有些离愁别绪也是应该,毕竟相处了这些日子,我不拿臣当外人……以后见了,恐怕不能像现在一样了。横竖不管在哪里,我会念经礼佛,求菩萨保佑臣平安。」

她越说越不是味儿,他心都提了起来,「娘娘宽怀,臣手上事料理完了,仍旧在娘娘跟前尽心伺候。应当用不了多久的,娘娘只管放心,臣应准的事,十成十的有把握。」

她的唇角浮起淡淡的笑,颔首道好。目光在他脸上留连,收不回来。看著看著,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毅然闭上了眼。

如果四周围没有外人就好了,就算哭著也要仔细瞧他,把人刻进脑子里,可以相伴一生一世。

她还记得初受册封那天,曾远远看见他领著宫监从天街上经过,朱红的曳撒映著汉白玉的莲花栏杆,目空一切的样子,乾坤都被他踩在脚底下。那时候他是天上的太阳,简直比奉天殿里的皇帝还要耀眼。这样的人,没曾想被她从神座上拽进泥坑里,滚得满身泥泞,连通袖的行蟒都快无法辨认了。

她终于知道她的存在会对他造成伤害,她一直是个胡涂人,就像彤云说的,需要时不时的被醍醐灌顶。

那天遇见宇文良时,他对她说了一些话,内容很直白,肖铎是朝中栋梁,他不希望看见他有陨落的一天。身处这个位置没有退路,一旦他放弃权势,那就是他大限将至之时。所有的人,不管是受过他迫害的、还是依仗他爬上高位的,都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撕咬他。他手上没有了利器,和普通人无异,只有束手待毙。

她知道宇文良时全是为了他自己,或许预感她这次回京注定不平静,提前来晓以利害。既想保全肖铎,又想牵制她,她厌恶这样深的心机,可是再三权衡,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其实肖铎对未来的畅想都是安慰她吧!真要按照他的计划去做,也许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几只鸡,几条狗,还有孤零零独自坐在夕阳里的她。她怎么会相信他的话?不做东厂提督退回内廷当掌印,不说旁人,接替他的闫荪琅第一个不能放过他。你会让随时可能复用的前任挡在面前么?东厂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多了,所有的前账都算在他头上,再了不起的人也别想活命。她愿意看著他下昭狱,让他们用铁钩子穿他的琵琶骨么?愿意让那些番子几笞杖打碎他的腿骨,打出里面的骨髓来么?她那时听宇文良时的描述,就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浇得她寒毛倒立。不能够,她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遭受这样的践踏!所以只有成全他,让他好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舫船顺风前行,很快就到了桃叶渡。他许是察觉了什么,言辞也好、动作也好,都有些犹豫。一个刀锋上行走的人,这么儿女情长不是好事。她冷静下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出端倪。他突然优柔寡断,在别人眼里是怎么样?

彤云伸出手臂让她搭靠,她不再看他。西厂的人恭恭敬敬戍立在她前行的路上,她把血泪都吞了下去,没有和他道别,慢慢迈步,慢慢上了船梯。只有拐弯的时候才能含糊地瞥一眼他,这一眼也许就是万年了——

他在船舷笼罩的那片阴影里,表情平静,眼里夹带著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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