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青冥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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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在巳时末离开顾孺人的阁子,顾孺人并未起身相送。夕香引一干宫人前后侍奉,直至太子舆乘远去。折回阁中,想查看顾孺人有未睡熟,打开帐幔,却见满眼鬓乱钗横,脂漫粉融,伊人的素手正在结系抹胸的带子,洁白的脖颈上香汗未消,暧昧的红色印痕延续其上,直至被抹胸遮掩。她微感尴尬,正不知是当持手相援还是就此退避,却闻阿宝平静说道:「夕香,我觉得口渴,烦你取水给我。」

她起坐披上中衣,意态娇柔,几乎连端起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夕香捧水奉至她嘴边,她俯就在她手中,欹枕喝尽一盏温水,双颧上浮泛的潮红才渐渐退去。拭去杯沿沾染的口脂,她抬起头来,微笑著问道:「你一直看著我做什么?」夕香从微怔中回过神来,答道:「我是看娘子比从前……好看了许多。」又问道:「娘子还要水么?」

阿宝颔首,却轻轻抓著她持盏的手腕不放,隔了片刻才问道:「你想去睡了么?」夕香摇头道:「娘子不睡,我怎能睡?」阿宝歉疚一笑,道:「是我拖累了你了。」见她似乎是急于解释,又阻止她道:「只是已经这么晚了,不妨再拖累你片刻,你能够留下陪我说说话吗?」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要求,夕香不由疑惑,答应道:「是。」阿宝笑道:「那么请坐吧。」她一向待人温和有礼,是以夕香并未坚辞,她捧水与阿宝喝时本已半坐床边,此刻与她对面坐定后问道:「娘子?」阿宝仔细看了她片刻,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大我四岁,今年已经廿四了。我有心叫你声姐姐,只是想著你又需做出惶恐样子,又要起身辞谢,我又要费口舌和你辩论,还是罢了。」夕香不知她此话何意,又当答些什么,只得垂头道:「奴婢不敢。」阿宝道:「你家姓陈,这我知道。只是从没有问过,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她突然问及此事,引夕香再度想起家人,难免伤感,回答道:「家中还有爷娘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阿宝问道:「你离开这许久,不挂念他们么?」夕香沉默片刻,忽然双泪垂落,因阿宝仍未放手,不便擦拭,许久才点了点头。阿宝并不劝慰,只是静待她止住眼泪,才接著说道:「自我入宫后,除了先头的蔻珠,只有和你朝夕是在一处,已近六载。人生能得几个六载,你我的因缘可算深重。只是我素无恩德于你,却多承你照料。记得那年冬天,其实并没有现在冷,只是内库迟迟不送炭到此处,你在怀中为我暖足,这份情谊,我当时虽不说,心上却从未忘记过。」她于此刻提及此事,夕香只道是她近日突获盛宠,欲有谢赏自己之意,连忙开口辞道:「娘子说哪里话,奴婢不过是尽本分而已。」阿宝略略摇头,笑道:「你听我说完。其实我舍不得你,不瞒你说,这些年来,若说我心中一直还有个倚靠的人,也只是你。我已经带累了你这么多年,并不忍心再带累你下去——你跟著我,不会有好下场。」

她右颊上的花钿已经失落,乌黑的鬓发仍然蒸腾著湿气,却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不详之语来,夕香只觉此情此景无比诡异,张口结舌无语对答。阿宝笑道:「你随我最久,我想其实你也应当瞧出来了,是不是?」夕香与她相守数载,也早察觉前后事态难以常理思量,想起当年周午调自己来她身边的初衷,虽不知内里情态究竟如何,面孔却也渐至煞白,半晌才摇首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奴婢年来十分……十分思念家人。娘子可否开恩,求求殿下,放我出宫?」阿宝松开她的手,回绝道:「此事我提不得。当然你也自可以去寻找周总管,将我今夜的话告诉他,只是我想也无甚用处,便是传到了殿下耳中,这也不过是深宫怨妇的几句牢骚罢了。」她慢慢躺下,不顾夕香跪倒床前,泪流满面,翻身向内睡去,低声道:「夕香姐姐,我要睡了,你也快去睡吧。天气阴潮,你的房中又无炭火,夜间留心加衣,这时节受了凉,怕是要弄出大病来的。」

隔著帘幕,她听见夕香的哭声越来越低,直至静默。她听见她衣裙悉索的声音,似乎是在向自己施礼,然后轻轻退出。她想起多年前,夕香刚刚来到自己身边,理直气壮地喊自己「姑娘」,前后忙碌著帮自己料理颊上的伤口,那伤口后来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大约全是她的功劳。她是奉命来监视自己的,却总是睡得比自己早得多,是一副全然没有心事的样子。

十月朔,三年一度的京察在中书省和吏部的主持下,渐近收尾。赵王府的总管长和以及属下依旧如前四处走动搜罗,例行将升、降、黜、转的官员名单一一整理完全,以备赵王询问。

说起此次京察,最引人瞩目之事自然是中书令何道然致仕,长和最先报告赵王的,自然也是此事。天色向晚,赵王定楷正在书斋里用火箸拨著炭盆里埋的栗子,不时有劈劈破破的爆裂声,满室皆是带著炭气的甜香气味。见他携带著一份邸报过来,放下手中的事业,接过随意翻了翻,笑道:「年年皆说要致仕,只怕这次是当真了。」长和取过箸子,蹲下身将几颗已经炸开的栗子一一替他捡到盆沿上,道:「何道然已经七十有二了,素来身体又不算健旺,到后来连上朝都成了桩苦差事。况且他在任期间,政绩不曾筑过半分,御史台的弹章,给他家砌两面南墙都够用了。年年求去,只怕皆是发自肺腑,只是陛下不允。他从前抱怨,皆是私下里,到了去年起,索性便在大庭广众下了,说日夜挂念著自己在江南的林苑,自建成后一天都不曾入住,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旦毙命任上。」说完又呵呵笑道:「只可惜满朝上下也没个厚道人,当初听他说了这话,皆当面笑赞他有武侯遗风。如今又说,虽未做到死而后已,却也做到一半儿了。」定楷忍烫剥了一颗他拣出的栗子,一面吃一面笑道:「何相有苦衷,陛下未必没有。满朝论资历数他最老,论性情要数他最和善,难得得是不亲陛下、不亲东朝、不亲边将也不亲封建,偏又面皮够厚。这样一尊活菩萨,闭著眼任事不管,只管替陛下占住了这把交椅,这些年来省去陛下多少精神?」长和道:「陛下只要尸位素餐,只可惜这位菩萨不识趣得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中了风。依殿下所见,陛下若要再提举,花会落谁之家?」定楷将邸报递还给他,仍旧自己持箸,将几颗栗子在地上成几排,首排三而次排六,方道:「何道然这几年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生生将相位坐成了虚设。陛下好容易得以避开省里,种种庶务得以径向六部号令,只怕一时不想再自寻麻烦了。」又问道:「你知道东朝可曾向陛下荐过什么人选?」长和答道:「还不曾听说。」定楷点头道:「这是和东朝相关大事,三省中有张陆正与他固然是好,再出李柏舟却也是祸事,他不能不谨慎。」半眯著眼睛,盯著那栗子看了半晌,忽然自顾自扑哧一笑。

长和自要发问,定楷道:「我是想起了前些日子,东朝在朝堂上说的话。」遂将皇帝表彰当日太子的对答复述了一遍。长和细细玩味,问道:「殿下笑的,可是东朝驱驰奔走几个字?」定楷颇为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将地上二排的两只栗子取出,依旧投入火中,道:「东朝当众说的与其是谦辞、是撇清,到不若说是实情、是抱怨。陛下干放著相位不用,倒派储君日日衔宪,在部中辗转。只是这六部之中,规定死了他又只能前往户工二部。此二处位卑事冗,有功不赏,有过必罚,一面轻易桎梏了顾思林,一面又轻易桎梏了东朝。」他转向地上还剩的七枚栗子道:「若是你是东朝,可还有余力想这朝三暮四,或是朝四暮三?」

长和随他一乐,撇去此节不提,只是又将此次京察各处的迁转一一报告给定楷,此事颇为繁琐,难得他记性好,手中又拿著提辞,不时看看,将省、部、台、卫的变动与定楷说下来,也耗去了近一个时辰。定楷在一旁蹙眉聆听,只觉皆是正当移动,并无甚蹊跷,才微微安放下心来。正在回味中,忽又问长和打岔道:「此次迁入兰台的旧翰林,臣皆按王爷钧旨,各有奉献。只是臣想著,时已至此,主持京察的吏部天官朱缘朱大人处,王爷可要预备下些什么?」定楷摆手道:「此人你不要去招惹他。」长和奇道:「臣一直奇怪,此人是李柏舟的门生,太子素无收纳之意也在情理间,为何王爷也要退避三舍?」定楷道:「你只知其表,太子不近朱缘,并非李柏舟之故,李氏门生故吏亦多,东朝岂有一一讳避之理?何况他当日任张陆正佐官时,与张颇为亲近。」长和思想了半日,问道:「他是陛下之人?」定楷笑道:「我只知道他是朝中第一聪明之人。」

两人说笑了一回,定楷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问道:「还剩何处?」长和也随即起立,答道:「余下两坊、詹府和地方。殿下若欲早些安歇,臣不妨明日再与殿下说明。」因牵记太子近臣,定楷踱了两步,仍道:「既然如此,你先将坊府说了罢。不必拘礼,你坐下,边吃边说。」长和应了一声,自然不敢造次,虑他已现疲惫之色,遂匆匆将两处的人事变动与他一一报告了,又总述道:「坊府设官虽不不多,单论变迁之巨,却异于他处。」定楷嗯了一声,以示知情,解释道:「这两个衙门的名额原本多是加官,以系东朝与廷臣。及至今上不欲如此,遂成供翰林转徙之所,其间皆做得是无情流水官,不足为奇。」长和笑著答应道:「是。」将手中册页整理收好,留在定楷案上,随口又说笑道:「说是无情流水,其间也有磐石未肯转移。」定楷已经低低打了个呵欠,问道:「此言何解?」长和笑道:「无他,詹府的人前后已换了三茬,听闻只有一个主簿安据其位,六年间未升未落未转,年年考功,皆是平常两字。詹府内专门有人替他写下个对联,道是:考语称职,称职詹士一时韧。绩效平常,平常主簿万古长。就连新任的副詹赴衙,还是向他请教的衙内规矩。」定楷笑道:「天下原是有这等不长进的人。」又道:「我今日不知怎的,颇觉倦怠,你也先行退下吧。这些东西,你都捡回去晚间胡乱用用吧。」长和答应了一声,唤入侍者侍奉他浣洗,一面自己将盆上栗子拾尽,方想告退,忽闻定楷问道:「即便考语年年只是平常,足够两届,也当转移,或升迁,或入别衙,为何仍居彼位?」长和不知他为何提到此节,一时愣住,答不出话来。只见定楷将巾帕敷在面上,闷声道:「我记得当日在宗正寺,何道然提议,太子千秋,前去相贺的似乎便是一个主簿。」长和试探询问道:「殿下?」定楷移开手巾,掷于金盆中,问道:「彼主簿可是此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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