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会当绝顶

所属书籍:鹤唳华亭 小说

从靖宁六年十二月朔,至七年元月望,经冬至、正旦、春分,时气由冬入春,无论皇帝、太子或朝臣如何企盼转机,前线告急的军报依旧不断入京。在准备如此充足,实力如此悬殊,文不爱钱武不惜死的情况下,依然战势陵夷,只得归结为天数和时运。事已如此,派兵遣将增援的议题,便被迫切的提上了议程。

以许昌平的官阶和职务,自然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然而傅光时既然在去秋的岁考后刚由太常卿左迁为礼部侍郎,亦迁为正詹,几个新入衙好发议论的翰林终日又无事,自然格外关心朝政,拿著邸报大发议论之余也格外会向偶尔来署的傅光时打听时事。傅光时心情愉快时也会敷衍他们几句,他自升迁后心情一直不算太坏,此日便也略说了说早朝上的议论:「众臣的意见自然是遣小顾去,于公与私,他都没有推诿的道理。」一翰林问道:「那么陛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李帅仅长于固守,小顾在固守之外也长于征伐。陛下虽无明言,但是天心所向,也开朗得很。」一翰林又问道:「那么太子殿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这是军国大政,太子殿下怎能干涉。」此翰林皱眉嘀咕道:「一半长州如今都到了他的手中,他怎能不干涉?」傅光时变了面色,掩耳斥责道:「少年行,要学会慎言行。身居坊府,更是如此!」那翰林年轻气盛,进士科题名又及靠前,素来不是很看得上这位畏头畏尾的上司,虽不语,却捉鼻不以为然。

待许昌平将这类谈话转述给太子时,又已到了六七日后。此六七日间,天心已明,两道敕令早已先后发到了长州。

东宫小书房内,定权静静听过,闭目一笑道:「少年行果然不知深浅,这话有拿起便胡说的,傅光时也算好涵养。」许昌平道:「知不知轻重深浅是一回事,臣只是说堪透时局的,朝中看来亦大有人在。」定权不置可否,道:「时局如何,堪透又如何,主簿且为我言之。」许昌平道:「臣终于知道,无论何等权力,行使既久,必会生根。」定权无所谓一笑道:「这是老生常谈的概论,主簿再阐述。」许昌平道:「殿下理庶政,已达四年之久,即便只是奔走关白,但此奔走关白之间,业务亦尽在掌握,与长州之关联更是因此牢固,盖因殿下非但小顾之至亲,亦是小顾之长官与同僚。」定权沉吟不言,许昌平接著说道:「这四年间,不是他人,正是殿下与小顾同袍,这其间努力,这其间情谊,这其间默契,这其间具体行政,往来通行,岂是他人一时所能了解,所能学习,所能替代的?」定权微笑了笑,道:「思之思之,神鬼可以通之,此之谓也。陛下的第二道敕旨紧追第一道前去,个中有些内情,外臣未知,陛下虽知,亦不可明言。」许昌平道:「可是小顾将军固守拒出?」定权道:「主簿固然敏锐,近来却有些爱截我话柄。——不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为此态,陛下急则急,忧则忧,怒则怒,但鞭长不及马腹,怒亦徒然。然而换个想法,将军小顾父也,我尚忧虑如此,他岂能不更加关心?现下称调度未完善,不肯出战,固是因为他出城,长州便拱手让人,更可能的,是将军行前曾有力嘱。」

许昌平点头道:「这便是另外一层意思了。将军在长,陛下或可以殿下掣其肘,或可以其掣殿下肘。如今将军出走,战势实际至此,与殿下毫不牵连,殿下在其中的干碍看似尽皆解脱,可实际上呢,却偏偏只有殿下能够倚各种利害而驱驰小顾,或者说,战势至此,只有殿下可取代将军在小顾心中的地位。——半个长州不是到了殿下手内又是如何?恕臣无礼,殿下的权势到这一刻才真正到了人臣顶点,连陛下都不得不加顾忌,难道不是如此么?」

定权自嘲失笑道:「我不说主簿无礼,只说白云苍犬,谁料世事有此一轮回。只是登顶是登顶,只怕不及观山高水长,万千气象,便要急著下山了。」

许昌平道:「这么说,殿下果欲驱遣小顾?」

定权叹气道:「如今的消息传得这么快,主簿上司的一张嘴又同放淮洪一样,我今日朝上说的话,主簿想必已经有耳闻。除去私情不论,这是公事,我既为国家储君,不能不以国家利害为最重大。眼下的财政,去秋大涝,去冬无雪,今春必有旱魃。政不干兵,兵不涉政,再如此盘缠厘解不清,国库罄尽,后事不堪一想。」

许昌平点头正色道:「殿下说的是王者道,是丈夫语,臣若不赞同,诚乱臣贼子耳。只是臣不能不一想,此事若放在贵昆仲身上,彼复当如何处之。」

定权摆摆手道:「不是这么比方的,也没法这么比方,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势使之然而已。我知道,小顾出战,长州或将落入朝廷之手。落入朝廷之手并不堪忧,因为朝廷尚是君子,我更担忧的,是会落到宗藩的手中。」

许昌平皱眉道:「五年前,陛下为图大局稳定,仅将广川郡与张尚书二人涉案,以安抚人心。故当时人为求自保,无出而广川郡鸣者,虽得眼前安静,终使殿下不得除蔓。陛下一时养虎,其党羽尚存,以情理断,及今半入赵藩麾下,当不是危言耸听之辞。如依殿下言,彼若内通外交,其祸不下广川当年。此事干碍太巨,或当奏知天子。」

定权站起身来,向窗边走了两步,缓缓摇头道:「正因此事干碍太巨,所以才无法对陛下言,因为于我仅是揣测,并无实据,而李氏毕竟还是陛下信赖重臣,局面如此,我怎敢在此时轻易攀扯。我的意思,未到最终撕破脸时,如能举重若轻了断后患,则最好不过。只有我在陛下面前再做一回小人逆子,趁此登顶之机向陛下提个条件吧。此事成功,主簿的上司大概要忙上一阵子了。」

许昌平亦起立,点头道:「果能以四两拨千斤,自然远高于臣之愚见。只是殿下打算怎么和陛下说起?」

定权平静一笑道:「这事我可找不得陛下,还是我做逆子小人,心安理得等著陛下来找我吧。」

看起来太子对于皇帝的忌惮仍旧远高于宗藩,许昌平沉默了片刻,道:「还有另外一说,殿下可还记得臣初晤殿下时说过的话。」

定权笑道:「言犹在耳,岂敢稍忘。」

许昌平道:「当年臣同殿下讲,陛下所大欲者二,外罢将,内罢相。殿下固一心向公,罢将之事,或成定局。而罢相一事,殿下可有过顾虑?」

定权道:「汤去三面,帝王之道。如今局面下,我想陛下不至逼迫至此。若能稍缓一口气,将来或可再徐徐图之。」

许昌平道:「如若陛下重术而轻道,殿下愿冒这个风险么?」

定权转过身来,看著他,叹息道:「陛下应该没糊涂到那个份上。那样的话,非但我要冒险,主簿也要陪著我冒险了。」

二人说话间,周午已经轻轻入室,低声报道:「殿下,陛下宣召殿下前往康宁殿。」

定权一愣,笑道:「何如?看来今日我就要下山了。」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