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茶墨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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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向暮,晚云舒卷。定权更衣后前往皇帝寝宫,皇帝见他进殿欲跪拜,笑著招手道:「不忙做这些面子工程,你过来看看。」定权依言走近皇帝书案,只见案上一副院体山水立轴,危崖断壁,奇岩耸石,崖下一带激流,山间青苍草木,肃肃惊风,一险仄蜀道,曲折入为从云郁兴的绝顶山巅。画心高三寸,而山道上的独行一人,如一豆大小而已。山石通用直笔短线,草木用中锋,点皴勾画之间,笔墨法度严谨,意境清远高旷。画心留白处题诗:两崖开尽水回环,一叶才通石罅间。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行书近草,怒猊渴骥,行笔运气展促并置,动荡飘举;点画走势牵丝映带,家法严密。诗下落「岁在丙寅秋九月既望萧定权草录前人诗四行以应题」款。再下押著皇太子金宝朱印。

这正是去秋皇帝令定权为定楷题字之画,已经新裱完成,皇帝笑道:「你的行书学你老师,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不过朕说过,这卷子要收入内府,你却为何不用你自己的独技?」定权一时未解,疑惑道:「陛下是说?」皇帝笑道:「翰林们叫什么?金错刀?」定权一怔,方笑答道:「陛下见笑,这都是文人酸语,臣若真信便轻浮太过了。不过臣未以楷书题,也是因为笔意与诗与画皆不相符,日后或有契合时机,自然也不会藏拙。」皇帝摇头笑道:「你也不必傲里谦表,你的字朕也不是没看过,公正说话,以你的年纪,能写出这样一手字,不容易。想来还是朕自诩有点翰墨底子,你母亲亦颇精于书道,总也给你留存了些天赋吧。」皇帝看来心情颇佳,定权亦微笑道:「臣驽质钝材,怎及陛下与先皇后万一。只不过两手尚能吃苦,都蜕过几层皮,或者天道酬痴,今日虽未登堂奥,却得略窥门径,徒得人几句虚赞吧。」皇帝皱眉疑惑道:「两手?」定权为他将画卷起,笑道:「右手是拿笔磨的,左手是叫先生打的。不瞒陛下,先帝赐下的那柄戒尺,都叫臣的手掌磨薄了几分。」皇帝大笑道:「朕倒还没糊涂到会信这话。」定权展开双手笑道:「臣不敢欺君。」

他紫袍挂体,金带悬腰,以青春之龄而居庙堂之高,腕臂光洁白皙,指间虎口掌心却果然遍布粗硬的积年旧趼,砥砺如耕夫走卒。这双与他的身份毫不相符的手,突然让皇帝首次为这个儿子稍感心酸。

他看了定权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朕想吃盏茶,你也留下陪陪朕吧。」定权情知他并非特地费事叫自己过来看趟画,颔首道:「臣侍奉陛下。」皇帝笑者吩咐道:「王常侍,将朕的茶器取出来。」

前线站势如火,后方朝局不明,而这一对积年私情冷漠,官事官办的父子,此日却有此闲情逸致在这里观画品茗推心置腹,皇帝既颇假以辞色,太子亦肯曲意承欢,也算开辟以来的一件大异事。王慎在旁观看了半日,此时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小侍将焙笼、槌、碾、磨、瓢杓、罗合、刷、筅、盏托、水注、巾一一搬出,其中砧椎、钤、碾、匙、汤瓶皆纯金制,刻画阴文龙凤,果然是皇帝惯用经年的一套茶具。

王慎躬身问道:「陛下用什么茶?」皇帝示意道:「你问太子。」定权大概知道皇帝平素喜好,问王慎道:「还收著龙园胜雪没有?」王慎想了想,道:「臣亲自去取。」

一时茶炉中以麸火引起金炭,用金锁漆盒盛装的小龙团也取到启封,隔纸敲碎入金碾。皇帝虽不动手,一直看著定权碾茶,摇头催促道:「再用力,加速。」定权答应道:「是。」

皇帝道:「你今日在朝上的意思很好,朕准备再发敕,还是要催逢恩勉强振奋。李明安说到底是文职转武职,叫他管管钱粮公文或者还行,要他操刀入阵怕是强人所难,要误大事。叫逢恩去,毕竟还有一层意思,叫上阵父子兵。」

这话题凭空而来,与清雅情境格格不入,但君臣二人俱未感转折突兀。定权敷衍等候了半晌,等的就是这个议题,也明白此语不过是破题,承题起讲都未开始。手上动作未暂停,随意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点头道:「既然定了,军情急迫,不可暂误。朕明日便给顾李二人下诏,派敕使疾驰赴长。」看定权将金碾中已经碾碎如粉的雪白茶末扫出,上罗合轻轻筛罗,又答道:「陛下圣明。」

皇帝道:「朕的意思是,为此役你也一起操心四五年了,我们这头,也算是上阵父子兵了。你和逢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宜拟一封家信,嘱咐他谨慎保重,与朕的旨意一道递去。朕的算是官话督促,你的就算是私语抚恤吧,要让他知道朝廷上下一心的决心。」

定权默默用茶刷将轻如烟尘的茶末扫下,直到全然打扫干净,才抬起头来,长眉一挑,问道:「陛下可知道,即使有陛下的旨意,臣这样做,也是干碍军政。而干碍军政于臣来说,是死罪?」

皇帝笑著摇头道:「何至于此。」

定权将金汤瓶放置于风炉上,正簪缨,整宝带,掸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两手扶地朝皇帝跪正,道:「臣知道这是国之最重大事,不敢不遵旨。只是臣还有下情要向陛下禀告,也请陛□察。」

皇帝道:「你说。」

定权毫不避讳,昂起头道:「自靖宁三年始,至今四年,臣奉旨会计财务,为这事何相那里硬压下过多少弹章,全都是指责臣不恪臣道,不养德行,染指政务的,陛下圣明,比臣要清楚。」他一双凤目光华如炬,直视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陛下,父亲!臣今日若遵旨,便不但是染指了政务,还染指了军队,要是日后叫他们知道了,有千夫所指之时,父亲可能护儿周全?」

皇帝亦望著他的面孔,莞尔道:「叫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果然也练出了你的胆量。不说别的,单就是说话不再同朕拐弯抹角,也算是一大长进——朕实在不喜欢你小心翼翼的样子。」

定权道:「臣失礼之罪会另请处分,还请陛下先回答臣。」

皇帝笑道:「文人们说话,总是很难听,叫人不舒服,不光你挨骂,朕也一样挨骂,如果都要计较,只好什么都不做,但是不做,他们还是要骂你不作为。至于你说的意思,朕刚才说过了,不至于。就算你染指了军队,染指的也是你父亲的军队。子弄父兵,罪当笞。一顿板子而已,你没有挨过吗?」

皇帝既然半做玩笑语,定权便也笑了笑,微微缓和了目光,道:「爹爹便要打,也乞低举轻落手下容情。臣也是肉身凡胎,打重了,臣怕疼。」

金瓶中富贵汤响,定权将适才碾好的茶末双手递给皇帝,皇帝抄手示意道:「你来吧。」他既然请客不诚,定权也只好反客为主,选出一只曜变天目油滴盏,慢慢用热水协盏,道:「难得陛下有暇,臣倒还想起一桩小事,要请陛下的旨意。」

皇帝指著另一只供御款兔毫建盏,道:「用这只。你说。」

定权不与他争辩,依言换过了茶盏,接著说道:「太子妃前几日对臣说过,翰林学士张拱辰的女三公子,年已笄字,才貌俱佳。」

皇帝一笑道:「你想纳侧妃?」

定权笑道:「臣没有这个打算。这是皇后殿下一向的懿旨,命太子妃为五弟留意,臣想此女无论家世人才,都堪五弟好逑。陛下何不尽快下旨指婚,以免吾家佳妇先为他人所求?五弟婚礼之后,也才好就藩。」

皇帝拈须沉吟了半日,道:「此女果如是言,这是佳事。」

定权笑道:「那臣先代五弟谢过爹爹玉成恩典。」他说话间,已用金匙将适才筛罗好的茶末挑入温热后的茶盏,注入沸水,调膏完成。

皇帝也不再说话,静看他左手提起金瓶提梁,右手执竹筅,聚精会神,避开调制好的茶膏,先沿盏壁注水,随点随击,盏中汤花初现。然后直注茶面四周,急注急止,同时执筅右手加力击拂,汤花颜色渐开。再次点入沸水,击拂如前。皇帝突然捡起金茶匙在他右手手腕上重重一击,定权吃惊抬头,皇帝皱眉斥道:「第三汤击拂,手腕用力要渐轻渐匀,这一步便出了差错,其后四五六七汤步步力不从心,汤花难咬盏,易现水痕,你若与人斗,此时便已经败了。——小时候朕教你的东西你全都忘记了吗?」

定权愕然半晌,也不接话,另取一盏,重新协盏调膏点汤,直到七汤过后,将茶盏双手捧给皇帝,才轻轻笑道:「臣驽钝懒散,确实不记得陛下教诲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接过茶盏,先观色,再闻香,品了一口放下,果然定权二次炮制的盏中汤花已渐消逝。

皇帝指著茶盏道:「说到底这和你写字一样,不是一夕功夫。如今国是纷繁,待到了结此役,朕和你都得了空闲,朕再亲自督导你,重头学起。」

定权笑道:「臣现在年纪大了,再学怕也不如年少时伶俐,只怕陛下要失望。」

皇帝哼了一声笑道:「大不了,让人到卢世瑜家里把那柄戒尺再要回来,朕不信你手心再脱几层皮,最终不成此道中三昧手。」

定权笑著告饶道:「时隔这么久,谁家还经年收著那东西。良马见鞭影而行,臣同此心,不敢偷懒。」

话已说尽,夜亦深沉,皇帝微露倦意,道:「朕要歇了,你该办的事情也赶紧办了吧,去吧。这饼龙团一并带走。王常侍,送送太子。」

定权谢恩后,王慎捧著凿去一角的茶饼送他行至殿外,定权笑道:「好金贵一盏茶。」王慎看了看茶饼道:「殿下忘了,建州贡茶,龙园胜雪之上,尚有龙焙供新和龙焙试新,只是去年春天的或赏或用早已经没剩下了。陛下这里,大概这算最上品了。」将茶饼交到他手中,又道:「到底殿下年长了几岁,处事稳重多了,陛下也不把殿下再当小孩子,也比从前客气多了,到底这才像是反正的样子呢。」定权似笑非笑道:「阿公啊,你知不知道,我如今待我的一个侧妃也比从前客气多了。」他答非所问,王慎奇怪道:「殿下说什么?」定权笑道:「我宁肯陛下还当我是小孩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这种客气,我实在承受不起。——好金贵一盏茶,一口喝掉了半个长州。」

次日与皇帝的第三道敕令一道送出的,果然有皇太子一封家书,书用金错刀,上款押皇太子宝,下款所押,却是太子的一枚私印,阴文连珠,民成二字,是定权几乎不用的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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