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 章 无言自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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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狐妖案闹得不成话,人死了一拨又一拨,越传越玄乎。到最后像变戏法似的,同个时间多个地点出现,露脸就杀人,一夜能杀七八个。

皇帝在干清宫大发雷霆,拍桌子骂于尊,「当初设立西厂,你胸膛捶得放闷炮似的,张嘴拼尽全力报答主子恩情,现在怎么样?瞧瞧外头这份乱,这就是朕治下的大邺江山?隆化年间的金鼎案前后死了多少人?你那宗狐妖案,前后又是多少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整整一百了,你这西厂提督,除了会半夜敲门,还会什么?」

于尊跪在地上磕头,「主子息怒,臣要回的也正是这事儿。主子想想,这案子头前儿不是这样的,越往后头端倪越多,一会儿在城南,一会儿在城北,要不是真有妖术,那就是一伙。」

「废话!瞎子都看出来的事儿,要你说?」皇帝气得在地心旋磨,「法也作了,控也布了,你倒是揪根狐毛来叫朕瞧瞧啊!你这废物点心,办事不力你还有脸见朕!今早哕鸾宫里传话来,昨儿半夜端妃起夜,看见窗户外头有个人影子飘过去,吓离了魂,这会儿还在床上不省人事呢!狐妖进都进大内来了,你瞧你办的好差!」说到恨处一脚踢了过去,「朝里多少大臣匿名参奏你,你知不知道?朕还指著你制衡,制你个蓬头鬼!你光知道听人夫妻炕头说悄悄话儿了,正事儿一点不干,你知罪不知罪?」

于尊一个西厂提督给踢得满地打滚实在不好看相,崇茂趋著身子上来回话,「万岁爷,才刚有消息传进宫,说肖铎打南边回来了。」

皇帝听了一喜,「也就十来天功夫,脚程这么快?那怎么不进宫来复旨?」

崇茂说:「到了府里就撂下了,说是中了暑气起不来了,太医去了好几拨,断下来直晃脑袋,估摸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皇帝背著手仰脖子看藻井,好好的,进了京就躺倒了,连旨意都不能复,看来是他肖铎心里不痛快,有意做脸子拿乔吧!不甘心收走了批红的权,一看朝廷还有重用西厂的意思,如今西厂解决不了要他出面,就装病站干岸,恐怕还有股子要他上门去请的意思。皇帝倒也想得开,这是造福万民的事儿,低个头就低个头吧!当天傍晚就去了提督府。

说是起复东厂,其实也算不上,东厂本来就没闲著,只不过头儿袖手旁观,底下人也敷衍了事罢了。皇帝知道这回见面必须要做出些让步的,对病榻上的人好言慰问了几句,表示臣乃国之栋梁,不论风云如何变幻,东厂在大邺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

病榻上的人一脸哀容,身子倚著隐囊,缎子一样的黑发从暗八仙的榻围子上垂挂下来,看了皇帝一眼,无奈道:「皇上驾临,臣惶恐之至。臣对主子一片丹心,就算别人欺我谤我,主子听信谗言对我起疑,我依旧恪尽职守为主子效力。主子今儿说这番话,还是信不及臣,臣再辩解也是枉然。但请皇上思量,臣若是有欺君的心思,断不会狂奔几昼夜从南京赶回来。」言罢幽幽长叹,「说一千道一万,都怪臣这身子骨不争气,不过既然主子来了,就算把臣打成钉儿,臣也会竭尽全力还主子个太平。」

皇帝大大松了口气,本以为他少不得打蛇随棍上,没曾想这么容易就松了口,顿时觉得自己先前的种种猜测案前把笔帖收起来,长而洁白的手指抚过泥金笺,两只湖笔涤了笔尖拿缎子手绢吸了水,妥当收进锦盒里。再慢慢腾挪过身子,举步到梳妆台前挑了把犀角梳篦,立在镜前一下下梳头。头发长,足有齐腰,披披拂拂垂在身后,槛窗支起来半扇,有风从窗底溜进来,头发共纱衣翩翩,这样子绝代风华又掺著哀致的味道,实在叫人不敢咂弄。

曹春盎看呆了,手上也忘了动作,「干爹,儿子伺候您梳头……」

他从镜子里瞥他一眼,没理会,只道:「刚才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去传令底下几个档头,这两天更要小心行事,再做两票大的,慢慢收手。至于那个真的,好好盯著,让她外头多晃荡几夜,到最后逮起来,帐全算在她身上。」

这阵子死的全是平民,皇上再不把案子交给东厂,不知道接下去还得死多少。万幸的是总算接过来了,折腾是几天就完事了。曹春盎道是,向上觑了觑,「那儿子去了,干爹一路上劳顿,早些休息。」

他嗯了声,凑近镜子细细地看脸上新生的那颗痣,生在眼尾,居然是颗泪痣。

手上的梳篦「卡嚓」一声断成两截,他取下来搁在镜台前,翻出根玉簪,把头发绾了起来。

晋了位,因为侍寝……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所思所想了,只觉得心里堵著一口气,一点一点上涌,到了喉头那里卡住了,仿佛要扼断他的嗓子。他闭上眼,强自缓了很久,这静谧的夜,多空虚无聊!

他迈出上房在游廊下徘徊一阵,不由自主往后院去。经过跨院时,特地绕了道儿去看那株梨花,花虽谢了,枝头却硕果累累。他才想起来,那日拈花一笑不是昨天,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水红色的宫灯依旧挂著,照亮的不是一簇簇花枝,是这繁华过后的坟茔。他定定站著,有些恍惚了。眼睫朦胧里看见她在树下站著,白色的裙襦白色的狄髻,没有回身,只是仰头看著树顶。

他轻轻往后退,退到垂花门上,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她住过的园子了。垂头丧气回到自己的卧房,在临窗的藤榻上躺下来。

脑子里空无一物,他总有这个能力,伤心到一定程度就什么都忘了,只要看不见,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她侍寝了,这几个大字像贴在他脑仁上,他参不透,她怎么能够接受别的男人亲她抚摸她。他还记得她蜷在他身旁,抱著他一只胳膊,睡梦里都是甜的笑……现在她在别人身旁,是不是依旧是那样憨态可掬?她会不会难过?其实她没心没肺,一直都是。

这样一个女人,点了一把火就跑了。他努力压抑努力淡忘,也许时间还不够长,听见这个消息,他依然觉得恨她入骨。进了宫就意味著要伺候皇帝,他知道一切不能避免,恨的不是她在别人身下承欢,是她的逃避。如果老君堂那天她下了船,就不会是今天这种境况。但是他觉得糟糕透顶,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出路。回到正轨上,不必提心吊胆,只要两两相忘就可以了。

他又茫然起身,打开那只福寿纹多宝箱,把里面的鞋一双双搬出来。这是她临走前托付给曹春盎的,原来她偷偷做了那么多,一直不好意思当面交给他。果然兆头不好,做得越多跑得越远。

不再看了,一股脑儿重新装回去,叫张溯进来,命他连箱子一块儿抬走,送到野地里烧掉,自此干干净净做个了断。

他不想见她了,可是音楼那里已经得知了他回来的消息。

「奴婢刚才往毓德宫送芸豆卷儿,正遇上司礼监来人。蔡春阳端著一个大漆盒,里头装著一套羊脂茉莉小簪和几柄檀香小扇,边上小太监还提溜著一对儿松鼠,说都是肖掌印孝敬长公主的。」彤云上去扶她坐起来,压著声儿道,「我打听明白了,他今儿一早进宫,就在慈宁宫花园南边的掌印值房里。」

她听了挣扎著下床,因为要在皇帝跟前装病,已经有十来天没有走动了,躺得两条腿发软。他回来了,她一下子看见了希望,虽然不敢奢望他救她于水火,至少他离得近了,她就能坚强起来。

「他在掌印值房……」她趿进鞋里,「咱们去花园逛逛,兴许就遇上了。」

彤云劝她三思,「才往上报了说给狐妖吓著了,一听他回来就活过来了,这不是上赶著叫人抓小辫子么!」

「那怎么才能见到他?」她很焦急,声音里带著哭腔,「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要见他。」

彤云想了想道:「这么著,您在屋里别出去,我借个名头上御酒房,经过司礼监的时候我闪进去,见著肖掌印我就说娘娘身子不好,请掌印过来瞧瞧。」

这是个好辙,音楼点头不迭,「我听你的,我不出去了,等你的信儿。」

彤云嗳了声,仍旧扶她躺好,自己打著伞出了哕鸾宫。一路上遇见几个熟人,扬胳膊问她「郑姑姑上哪儿去呀」,她愁眉苦脸说:「我们娘娘发热,退不下去,太医嘱咐用烈酒擦手心脚心,我上御酒房讨烧刀子去。」就这么搪塞著,到了掌印值房门口。

往里头张望,几个穿葵花团领衫的宫监回完事出来,她挨在一旁避让过去,再回身探看,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她差点没叫出声来。忙捂住了嘴熄伞进门坎,才上甬路里面的人就发现了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冷眼看著她。

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回不会太顺利。他的样子不大热络,简直和以前不认得时一模一样。她壮了胆儿过去,曲腿蹲了个福,「督主……」

他漠然点头,「有事?」

彤云突然发现不会说话了,心里砰砰直跳,嗫嚅道:「娘娘身子不好……」

「你走错地方了。」他冲门前侍立的一个小太监抬了抬下巴,「带她去太医院。」说完不愿意多夹缠,转身便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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