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梨园戏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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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后,那个矮个子的粉面人当先跳将起来,中气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

颜淡怒了,她现在这个模样不就是狼狈了些,衣裳脏了些嘛,哪点像妖怪了?这两个凡人——好吧,姑且算他们是凡人,脸涂得像白墙,腮刷得像猴子屁股,这种妆容居然还敢说她是妖怪,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矮个子的喊了两嗓子,嗓音掉得又高又尖,磕磕碰碰地往小门里挤,一路高喊:「妖怪啊啊啊啊一只妖怪全身冒绿水从天而降啦——」

颜淡颤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来。只见那个愣在原地的高个子突然往后退开一大步,砰得一声撞在墙上,抖手抖脚地捏著墙边的扫帚,颤声道:「你、你是……你是何方、何方妖孽,敢来此……此作祟?!」

颜淡怒目而视。为什么这些凡人一门心思认定她是妖孽,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但好歹好几百年前她都是仙子来著。

忽听几步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颜淡的眼都直了,只见一个涂了一脸黑红相间油彩的雄壮大汉手擎青龙大砍刀,冲著她大喝一声:「何方妖孽竟敢来此?」

颜淡卯足力气,大声喊道:「我不是妖怪!」

咣当一声,那柄青龙大砍刀支在地上,尘土飞溅。可见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大刀,不是那种用来装样子、其实里面是空心的那种,若是被这把大刀砍在身上……颜淡嘴角一阵抽搐,这后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壮汉身后慢慢探出一张粉白的脸,正是之前吓得跳走的矮个子:「你……真不是妖怪?」

「别、别听她胡说!妖怪都会说自己不是妖怪!」那个个子高的正贴在墙上抖成一团。

颜淡趴在地上,心里苦楚难言,忽然觉得脸上被拂过布帛轻柔的触感,抬眼看去,只见那壮汉扯著个子高些的人的长袖,将她的脸擦了擦,豪爽地笑道:「你大概是逃家出来的小姑娘吧,弄得这一身脏。」

颜淡感激地点点头。

这一声「小姑娘」当真叫得她受用无比,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想著长大些才不会被人瞧不起,等到现在年纪长了,却想装得嫩一点。

「这衣裳弄脏了,班主还不骂死我……」高个子的那人哭丧著脸。

「放心,等班主瞧见这小姑娘就想不起来要骂你了。」壮汉呵呵一笑。

「不过她现在开始学功夫还是晚了点,不比我们从小练的好。」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老爷们就喜欢这个调调,白凈细嫩、水灵灵的就好……」

颜淡不由想,这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是人贩子,还是青楼楚馆里管事的?

事实证明,她同孜孜在念的人贩子和青楼里的老鸨没有缘分。

她从鬼门出来,恰好摔在桐城一家戏班子的门外。桐城在北方,再往北去便是荒芜大漠,大漠里鲜少有人烟,只有大片山峦。那片山川名铘阑,主峰极高,终年白雪覆盖。她若是运气不好些摔在那里,真的只有冻死饿死的份了。

此时天下三分,桐城正是在南楚的疆域。南楚的都城是南都,据闵琉说起南都时那颇为向往的模样,想来南都是个风光繁华的好地方。

闵琉就是那日见了她吓得跳走的矮个子。她把脸上的油彩洗去的时候,颜淡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这小姑娘容貌生得很好,尤其是一双眼和琉璃似的,光彩流溢。

颜淡还不太能欣赏凡间这琅台梨园的妆容,觉得真是糟蹋了闵琉的秀美容貌。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颜淡在戏班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走几步。在她养伤的时候,班主腾出地方来让她住下,睡的是硬木板的通铺,上面垫块布就睡人了,让她本来两个月能好的伤硬是拖到第三个月。除此之外,一日三餐从来不少,有时戏班子登台演出,得了富老爷的奖赏还会分她一些时鲜水果和蜜饯零食。颜淡很是感激。

待到她能下地走动的时候,戏班的班主便提著算盘同她清算她已经欠下多少银钱,而这些银钱放在钱庄里又会生出多少银钱,问她是打算写信给家人让他们来接她好,还是留在戏班子里打杂还钱好。

颜淡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又无家人,只得选了后者。

班主很是满意,拍了拍手叫道:「涵景,你过来。」只见一道身段美妙的人影婷婷袅袅走了进来,低声道:「班主,不知你叫我有什么事?」

颜淡大失所望,初时听见那名字再看见那身段和走路姿态,她还以为是怎样倾城的美人,待走到近处才发觉居然是个男人。她不由想,这凡间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啊,从前在天庭时候她时常嫌弃白练灵君太花哨不像个男人,如今方知,白练灵君同这位比起来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她正想著心事,冷不防被那个叫涵景的拧了好几下脸,还没来得及愤怒,对方面无表情地说:「皮肤还算过得去,上妆不难。」

颜淡吁了一口气,敢情他不是在调戏她老人家。

班主更是满意,点点头道:「你给她唱一句简单的,先来听听音色。」

涵景面无表情地转向颜淡:「我唱一句临江仙里的唱词,你跟著我唱一遍。」他不待颜淡答应,径自轻轻一扬衣袖,水眸微微垂下,腰肢轻摆,嘴角微微带起一丝笑,好似满园□□中的一点殷红:「最撩人是经年□□一点,烟波江里是碧玉一泓,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呵……」他衣袖轻舞,缓缓弯下腰去,轻挽长袖,虽然曲子已尽,余音袅袅。

颜淡目瞪口呆,她实在……实在是不怎么能欣赏男人的柔弱风姿,这几句唱得颇为幽怨哀愁的词听著身子就禁不住直打寒战。班主咳嗽一声,道:「怎么,你刚才没仔细听吗?涵景,你再唱一遍。」

颜淡忙不迭地阻拦:「不不不,我听到了,这位,咳,大哥唱得很好就听得入了神。」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涵景瞪了她一眼,顿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唱,咳咳……那个,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

只听班主叹了口气:「算了,这个资质能念几句说词就很好了。」颜淡自觉除了声音有点抖,还算不错,却不想班主觉得她没资质,不由问:「那我以后,该做什么?」

「看你也像是好人家里出来的,认字吗?」

颜淡甚是骄傲地说:「当然认字了。」她虽不敢夸口这世间的每个字都认得,但平日常用的绝不会有她不认的。

班主点点头:「那就帮著写些联子,顺道把账本给理明白了,戏台子底下端水送茶也少不了要跑个腿。」

目送班主和涵景离去,颜淡摸摸脸颊,很是不解:「我唱得就这么难听么?」

「不是难听,而是,」闵琉从门口探进头来,眼中流光溢彩,笑嘻嘻地说,「非常、非常的难听。」

「……」颜淡大受打击。

「嗳,不是我说你啊,也亏得你唱得这么难听,花涵景那人可阴了,你要是比他好,他肯定会欺负你的。」闵琉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绕著她转了一圈,「要是你长得再高一些,再丰满一点,那就是美人啦。」

颜淡很郁结。她都这把年纪了,该长的都长齐了,想再改进几分只怕也办不到。

于是颜淡便学著当一个凡人,在戏班子里忙忙碌碌打杂。

那日见到的那个扛青龙大刀的壮汉是戏班子里演武戏的,叫赵启。此时风行些缠绵悱恻、才子佳人的戏文,武戏便是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出,赵启力大体壮,就做些搬东西的重活。颜淡想著他这样的前辈都只能打杂,她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摔在戏班子门口的时候,凡间正值冬末,转眼间过了春寒,便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除去厚重的冬衣,衣裳也穿得渐渐轻薄起来,来来去去足不沾地地忙碌。

入了春,戏班子的生意也特别好,她花了点心思把账簿理清了,记下几笔都是入账的。

「万点飞絮,惹得杨花点点,碧玉玲珑风物妍,出落日头看细雨……」花涵景水袖如流云舒散,在戏台子上漫漫舞著,脸上的妆上得有些浓,反而衬出些艳丽风姿来。颜淡蹲在戏台边上,支著腮瞧著他在灯笼昏黄光晕下的身影,看得微微出神。

一旦静下心来听了,会觉得他唱的真是一个很缠绵的故事,只不过这样的故事结局大多不怎么好。花涵景是桐城方圆百里最出名的旦角,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喂喂,别看了快去倒茶,不然等下要被班主抽筋扒皮!」闵琉端著两壶热茶硬是塞给她一壶,「别说我没提醒你,最左边那桌是这里出名的恶霸,不好惹,你走过去的时候把头低下去点别让他瞧见你的脸。」

颜淡接过茶壶,先给最左边那桌添了茶水,依言把头埋下去,而那左拥右抱、眼里还盯著台上的富老爷根本就没看她一眼。颜淡依次给别桌添了茶,一圈走下来,茶水都倒完了,便远远绕回后台去,想再灌壶新的。

她快步走向后台的时候,正擦著一人的衣袖过去,陡然间闻到一股清淡的菡萏香味。颜淡忙回头看去,只看见夜色中那一袭玄色的衣衫微微被风拂动,那人的发丝漆黑如墨玉一般,看著很是舒服。

颜淡看著那人的背影呆了呆,好似哪里见过一般,心中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很觉得荒谬,摇了摇头便快步走到后台。闵琉见她过来,扑过去抓著她的衣袖摇晃:「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玄色衣裳的公子,很高挑颀长的那个,我刚才给他倒茶的时候真的看傻了。这么俊的相貌,气度又好,我真的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花涵景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团烂稻草。」

颜淡摇摇头:「我只看到一个背影。」

闵琉拉著她猫著腰溜出去,指著最角落的一张空桌子:「他刚才就一个人坐在那边的。」隔了片刻,只是那位玄衣公子又折转回来,只是身边多了位姑娘。闵琉提著茶壶往前挪了两步:「我再去瞧瞧,你要不要一起来?」

颜淡扑哧一笑:「好了,你自己去瞧吧,我在后面烧水,免得等下班主过来骂。」

闵琉大失所望:「你真的不去啊?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的。」

「可是他年纪太小了让我实在没有兴致……」不管那位公子生得什么模样,一想到她都这把年纪了,总之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的。

「年纪小?他年纪肯定比你大,你这人真奇怪!」闵琉嘀咕完,提著茶壶又走了过去。颜淡等著水烧开了,慢慢用勺子把茶水舀进茶壶里,回首看去,只见闵琉小小的身影站在角落那张桌子前,可是隔得太远,夜色又暗,除了几个模糊的影子什么看不清楚。

颜淡端著茶壶去添茶,走到最左边那张桌子的时候却全然忘记了闵琉之前的叮嘱,只见那富家老爷突然推开身边的姬妾,点著她道:「你站下。」

颜淡一愣,随即停下脚步,偏过头看著他。

「你叫什么?你今晚就随我去,」那人又看著站在一边的几个家丁,「和他们班主说,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明早再让她回来。」

「王老爷,这、这不太好,颜淡她年纪还小不懂事……」赵启急匆匆跑过来,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兢兢战战地开口。

那王老爷一拍桌子:「闪开,老爷我做事还要你教不成?」

「可是——」

颜淡走上一步,缓缓倾身行礼:「不知王老爷你想要什么时候让我跟著一块走?」她微微一笑,语气温软:「我随时,都可以随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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