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 章 思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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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西五所人去楼空,主子殉葬,宫人们都发回尚宫局另候指派。昨天还热闹的廊庑,今天就只剩檐下悬挂的几只鸟笼,悠悠在风里摇荡。音楼站在窗前,事情过去有一阵了,这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不知怎么,出奇的冷。她抚抚手臂,开箱取了件葱绿织锦夹袄披上,再看院子里光景,有种别样沧桑的感觉。直殿监的人进来洒扫,把别屋的箱笼都搬了出去,当院翻找,略拿几样收起来交还朝天女户,其余的一并收入囊中。太监们这个时候是最高兴的,进宫应选的女孩儿出身都不低,随行傍身的首饰衣物俱是上佳。临行前把值钱的留给伺候的人,还有诸如檀扇、荷包、镜奁、衣包,那些宫里无用的东西都随意撂下了,有人进来打扫,正好全收走。太监们无孔不入,无权无势的又都穷疯了眼,也不在乎是不是死人的东西。悄悄托人带到宫外,或淘换银子,或给家里送去,也是清水衙门难得的一点进项。

彤云接了曹春盎的消息从尚宫局过来,进门一把抱住音楼就放声儿:「我的主子,我刚才还托人上宫外买元宝蜡烛呢,没曾想您还活著!」她双手合什对天参拜,「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这样大的造化,这是哪世里修来的好福气!快叫我瞧瞧……」上下一通好打量,看见她下颌的勒痕又哽咽不止,「我送您上了木床就给轰出去了,也不知道后头怎么样,料著是没救了的,谁知道……您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上吊不死您有诀窍没有?」

音楼给气得翻白眼,这丫头傻了,前头涕泪俱下像那么回事,后头说著说著就不著调了。

嗓子肿了不能说话,委实心力交瘁。她指了指炕,打算躺一会儿。

彤云点头不迭,上了脚踏跪在炕沿上铺被子,嘴里絮叨著:「对对,您好好歇歇,这可比生场重病损耗大,差点儿就进鬼门关了。那些香烛也不白买,回头咱们还个愿,谢谢菩萨救苦救难。」

她这儿说著,外面曹春盎提溜著几包药进来,站在门前招呼:「这是我们督主叫送来的,给老祖宗养嗓子定心神儿用。记著,一天一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不了几天就缓过来了。」

曹太监是肖铎的干儿子,到哪儿都很有脸面,年纪虽小,却没人敢怠慢他。彤云忙上去接,点头哈腰道:「厂公真是大善人,请您代咱们主子谢谢他老人家。」

曹春盎一笑,「别客气,督主已经吩咐下去了,老祖宗缺什么只管找内务府要,没人敢存心刁难的。」

彤云听他管音楼叫老祖宗,发了一回愣。没好问,把人送到台阶下,折返回来觑著炕上人道:「小春子管您叫老祖宗,可不是怪事么!」

音楼两眼盯著屋顶发呆,心道死出功劳了,一下子拔高好几辈儿,真太有面子了!

她不能出声儿,彤云自己只管自说自话,把她留下的东西都还了回来,一面装进镜匣一面道:「您这一还阳,先前的赏全打水漂了,可我不懊丧,您能回来比什么都强。您不知道,咱们这些在干西五所里当差的人,主子归天后有一大半要进浣衣局干粗活儿。那个鬼地方,既没俸禄又没出头之日,相较起来还不及上泰陵敲木鱼呢……话说回来,您什么时候和肖太监攀上交情的?这么大个靠山,您先前不言语,叫我白操了那些心。」

音楼摇了摇头,表示原先并不认识。再说幕后还有人,她自己也纳罕,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就奇了,没交情偏救您?」彤云收拾柜子,抬眼看见同屋郑选侍的遗物,心头倒一黯,「人死了,东西都没了颜色似的。主子稍待,我出去叫人把地罩那头的箱笼搬出去,免得您看著伤心。」

音楼歪在鲤鱼锦锻大迎枕上,心里空落落的,脑子停下来,像糊了一脑袋浆糊,什么打算都没有。把炕褥往上拽拽盖住了脸,侧过身去才哭起来。到底哭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灰心丧气,眼泪染湿了脸下的枕巾。

郑选侍的东西都被清理出去了,院子里隐约传来李美人的声音。音楼掫起褥子,就著窄窄的缝隙往外张望,隔著茜纱窗看见那个瘦长的身影,她赶紧抿抿头坐了起来。

李美人进门便道:「客套什么,快躺著。」登上脚踏坐在边上看她,温声道,「我得了闫太监的口信就来瞧你了……这会子觉得怎么样?」

音楼想呜咽,可是喉头堵住了,难受得直噎气。闫荪琅把李美人弄出了干西五所,巳初大伙儿领旨殉葬是怎样一副凄惨光景,她全然没瞧见。她想向她描述,可惜无能为力,只能一味的哭。

「好了好了。」她卷著帕子给她抹泪,「事儿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些不痛快的别去想了,咱们都还活著就好。」

音楼知道她求过闫荪琅,不管自己最后是不是因为她获救,最艰难的时候她能想著她,她领她这份情。口不能言就让彤云拿笔墨来,一笔一划写道:「承你的情,多谢你替我周全。」

李美人勉强笑道:「你这么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那天和闫太监提起,他只管冲我冷笑,呲达我泥菩萨过江,还有闲工夫操心别人。后来再三再四的哀求,他才松了口,说送朝天女上路的是肖厂公,他另有差事要办。自己不掌刑,做不得手脚,只答应在督主跟前提一提,管不管用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当时听他口气成算不大,肖铎这个人不知你有没有耳闻,面酸心冷,脾气拿捏不住,他哪有那份善心救个不相关的人!可今儿不知怎么愿意伸援手,还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让你得了端妃的徽号,闫太监有恁大面子?怕不是别有缘故吧!」

彤云怔怔在旁听著,讶然低呼:「我们主子晋了妃位么?没有殉葬也能得徽号?」

「所以才奇怪。」李美人蹙眉道,「哪有这样的先例,活著受谥号,说来真晦气得紧。」

「晦不晦气都在其次,能拾著一条命,管那些做什么!至于肖厂公,要不是让闫少监三分脸,那……」彤云琢磨半晌,转过眼愕然瞪著她主子,「该不是瞧上了您,要找您做对食吧?」

在场的两个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太监挑对食是寻常事,可肖铎那样的人,不像是为了女人甘愿冒险的。李美人不知其中原委,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当真顺著彤云的思路往下捋了,「真要是那样,能跟著他,就算不能有夫妻之实,到底他权势滔天,后半辈子也不用发愁了。咱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将来可言?如果他能待你好,你将就些,得过且过吧!」

音楼哭笑不得,连连摆手。

大伙儿都知道她那副傻傻的骨气,她一否决就认为她不愿意。彤云嗫嚅道:「不瞧下半截,光是上半截搁在面前,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不是!我听人闲聊时说起过,肖厂公怎么从承干宫进了坤宁宫,又是怎么当上掌印提督东厂的。这人有股子狠劲儿,办事也绝,否则六年功夫能从小火者进司礼监么?别看东厂坏事做尽,这种人受过苦,或者知道疼人也不一定。」

「别瞎猜了,」音楼在纸上写,「宦官找低等嫔妃是有的,他要是瞧上我,焉会让我接太妃的封号?」

这么说来也是,李美人和彤云萎顿下来,细想又道:「不是要让你守陵么,守陵就得出宫,出宫了就好办了。肖铎在外头有宅子,瞒天过海把你从泰陵弄出去,反倒更容易了。」

越描摹越有鼻子有眼,音楼又说不出话,著急得什么似的。蘸了墨写道:「才刚他亲口说的,是忠人之事,回头那位贵人会来见我。」

李美人啊了声,「是什么贵人?这会子正是风云万变的时候,还有心思救人么?」

彤云趋身问:「主子莫不是有旧相识?」

音楼摇头,她进宫两眼一抹黑,单只认识干西五所里同住的人。横竖现在猜不出来,等见面自然就知道了。接下来就该愁别的了,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还不知道要她怎么偿还呢!

李美人又谈起现况,大家都感到惘惘的,稍坐了一会儿也就去了。她如今随闫荪琅住在皇城以东,司礼监里排得上号的在宫外都有私宅,加之他们手眼通天,每天带个把人出入不成问题。虽说皇帝新丧,门禁上严了些,可只要有腰上那块牙牌,就是畅通无阻的保证。

音楼好奇她现在的生活,不知道闫太监对她好不好。追问她,李美人支支吾吾搪塞,隔了好久才说「宫里事忙,暂时还没圆房」。当时她觉得很稀奇,太监也能圆房?她以为两个人只要面对面坐著吃饭就成了,「对食」嘛!

音楼年纪不大,今年才满十六,以前对男女的事一知半解。后来进宫受了专门的教导,为的是应对皇帝突如其来的招幸,所以那个方面多少也有点根底。太监去势割的那处不就是圆房用的地方吗,都没了,算不得男人,那么李美人所谓的圆房,大概就是一张床上睡觉吧!

以前她是问不出结果誓不罢休的人,眼下力不从心只能作罢。浑身都疼,嗓子里打了坝,底下人送来的药都难以下咽。好容易喝下去半碗,倒头就睡。梦里依稀回到初初进宫应选的时候,乍暖还寒的节气,大伙儿都穿著夹袄。尚宫局要「探乳,嗅腋,扪肌理,察贞洁」,每个人的衣裳都必须脱下来。大家聚在一间屋子里宽衣解带,冻得牙关直打颤却又很快乐。彼时一心想有一番作为,谁知道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就是为了陪皇帝去死。

半梦半醒间脑子倒还算活络,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想起好多鸡零狗碎的往事来。不知过了多久,南面的铙钹钟鼓声大作,声势如虹恍在耳畔,把她惊出一身冷汗。睁眼看,天都已经黑了。治丧期间一律都挂白纱宫灯,檐下灯火杳杳,再想起五所之内的人都死光了就剩她一个,突然有种汗毛林立的感觉。

那些药有点用,她试了试,虽然沙哑刺耳,总算能出声儿了。她叫了彤云两声,听见廊下急急的脚步声,彤云闪身进来看她,「主子醒了?这一觉睡得长,我见您好眠就没叫您。眼下饭点儿过了,我让人在灶上煨著汤,这就给您端去。」

音楼挣扎著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彤云说:「快到子时了,前头有一轮哭祭,把您吵醒了吧?」

她唔了声,「宫里一天死了那么多人,我有点儿害怕。你哪儿都别去,就在屋里陪著我。」

彤云刚要应,门上帘子一挑,进来个高个儿男人。音楼定睛细瞧,那人在灯下眉目如画,居然是肖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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